第五卷 菩薩變 第一部 盲狼篇

第一章蒼風

1

陽光沉沉地照射在九十九三藏的背上.

並非只是因為豔陽高照的緣故而是有其他沉甸甸的東西壓在九十九寬闊的背上.

盡管時節已邁入九月,但白晝的烈陽絲毫沒變.

正因為意識到如今已是九月,所以和八月一樣熾熱的陽光反讓人感到酷暑難當.

不過話說回來,現在也才是九月的第一天.在此月份交替之際,心情已做好迎接秋天的准備.

——大學入學考試.

考試這件事,也在九十九的腦中占有一席之地.

然而,真正沾滿他整個腦海的,並不是考大學一事.

而是一名女孩——織部深雪.

九月一日.

他參加完西城學院的開學典禮後,回到家中,便換上牛仔褲外出.

上身搭著一件白色T恤,短袖卷至肩膀的高度,露出他曬成古銅色的壯碩上臂.

風祭.

他正走在圓空山的路上.

這是一條柑橘田的小路,就位在箱根外輪山的山壁皺襞南面.

緩坡逐漸變陡,九十九身後那一片蔚藍的相模灣,隨著他的逐步登高而向外蔓延.

真鶴半島延伸至水平線上,它的上空有著一抹滿含夏意的積雨云.

云色白的炫目.不時傳來陣陣蟬鳴,腦中意識到現在已是九月的緣故,所以蟬聲似乎不如八月時那般澎湃.

還得再過一段時間,才會輪到暮蟬鳴唱.

這是九十九慣走的山路.

是他初次來到圓空山時,和哥哥亂藏一起同行的山路,同時也和久鬼麗一一同走過.

他帶著大鳳吼上圓空山,走的便是這條路,遭龍王院弘襲擊,也是在這條路上.

更曾多次陪同織部深雪經由這條路上下山.

今年,九十九身上發生了許多事,多到連他自己亦為之驚歎.

認識大鳳和深雪竟然還不到半年,令他感到難以置信.

久鬼離開了云齋門下,大鳳也離去,如今只剩自己孤身一人走在這條路上.

——深雪到底會不會來呢?

九十九在心底思索.

在西城學園里,他只和深雪簡單地寒暄了幾句.

他問深雪"你好嗎",深雪回答"我很好".

深雪一如往昔.

"大鳳對由魅做過的事,我也對深雪做了."

昨晚久鬼所說的這番話,還在九十九腦中縈繞.

當時酒鬼的聲音,音調,嘴唇的開闔,全都如此鮮明,曆曆在目.

看到深雪抬頭望著自己,一臉和顏悅色的模樣,九十九甚至懷疑昨晚久鬼說的全是謊言.

然而,"昨晚發生了什麼事?","久鬼有來過嗎?"這些話他終究還是無法向深雪啟齒.

九十九只向深雪說了一句"我今天回家後,打算上圓空山一趟",便轉身離去.

關于斑孟穿著他大哥亂藏那件繡有文字的長褲,從台灣遠道而來之事,他最後還是沒向深雪提起.

提到斑孟,如同提到久鬼.不只九十九遇見久鬼,斑孟也和久鬼照過面.九十九沒辦法只提到斑孟,而隱藏久鬼一事.

就算他刻意隱瞞,斑孟終究還是會將他早于久鬼一事告知云齋,而云齋也應該會將久鬼的事轉告深雪.

九十九那晚在深雪家附近遇見久鬼,但卻對此事只字不提,冰雪聰明的深雪,想必很快便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屆時不知會對深雪造成多大的傷害.

深雪一如往常的神情,看了反而令人更加不舍.

斑孟昨晚在圓空山上留宿.

九十九將昨晚他與久鬼激斗之際巧遇斑孟的大致經過,簡單地向云齋報告.唯獨久鬼當時告訴他的那番話,沒想云齋透露.

"久鬼回來了是吧……"

云齋低聲沉吟道.

"老師……"

九十九凝視著云齋.

"我遇見斑孟和久鬼的事,你可不可以替我保密,別讓深雪知道?"

"保密?"

"我希望你就當作斑孟是自己一個人前來,並且替我這樣轉告斑孟."

"為什麼?"

"因為……"

九十九半晌不發一語.

"我現在不能告訴你原因.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一直守住這個秘密,將它藏在心里."

幾經沉默後,九十九終于說出這麼一句.

云齋不發一語地望著九十九,長達數秒之久.

那是悲痛的沉默.

云齋的眼神,仿佛看透了一切.

"我明白了."他說道."那就這麼辦吧,九十九."

云齋語氣平靜.

"對不起."

得當面告訴云齋,有些事不能向他直說,這令九十九感到痛苦萬分.

"就說……我是自己一個人來的,這樣就行了嗎?"斑孟說道.

云齋和九十九之間的對話,斑孟已能明白其意.

"是的."九十九向他行了一禮.

九十九暗自思索,昨晚那件事,這麼做妥當嗎?

他一面走一面思考.將那件事告訴云齋,會不會比較好呢?

"大鳳……"九十九低聲沉吟.

大鳳到底現在人在何方?

"一切都在改變啊."

一切事物正以目不暇接的速度變化,他有這樣的感觸.

身處于這樣的改變之中,我又想改變什麼呢?

我能做什麼?

該怎麼做?

仿佛有個漆黑,不斷擠壓,來路不明之物,堵塞在他體內.

那是他對久鬼的憎恨,嫉妒,是對深雪的思念,同時也像是一抹哀傷.無處宣泄的怒意,在九十九體內不住的悶繞.

他的體格比常人魁梧,所以體內堵塞之物似乎也比常人來得多.

走過柑橘田,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雜樹林.

突然一陣清風徐來.

在雜樹林和柑橘田的交界處,茂密的芒草隨風搖曳.

相模灣一片蔚藍.豔陽高掛在箱根外輪山頂端.

煦風中摻雜著海潮的氣息.

九十九邁步走入眼前這片雜樹林中.

2

九十九走在雜樹林里,利如刀刃的勁風從他雙頰吹過.

不,這並不是風.九十九理科便明白了這點.

就九十九而言,這是他習以為常的感覺——

那是與人爭斗時所釋放出的殺氣.

能釋放出此等冷冽殺氣的人並不多見.

圓空山上,似乎有人在打斗.九十九立即加快腳步.

在圓空山前方,雜樹林盡頭處的草原上,真壁云齋與斑孟正對峙而立.

云齋站在波浪起伏的草原上,海風摩娑著它的銀絲白發.

他穿著一條白色的棉質牛仔褲,搖曳的草葉前端不住地碰撞他的膝蓋.

云齋的上身穿著一件寬松的白色無領短袖T恤.

從短袖出露出的雙臂,垂放在身體兩側,手肘的部位微微彎曲.

乍看之下,他的站姿充滿灑脫之意,但九十九明白並非這麼回事.

只要對手進入云齋的攻擊范圍內,他馬上便能因應當時的情況,隨心所欲地變換各種姿勢.

現在他的身體還未進入對手的攻擊范圍內,而對手的身體,也尚未進入自己的出手范圍.

正因為云齋很清楚這點,所以才擺出這樣的姿勢.

斑孟則與其相反,他極盡所能地壓低身子.

雙臂自手肘以下,完全隱沒于荒草之中.

看不出他的手掌是否抵著地面.

雖然和相撲力士對峙的姿勢極為神似,但腰部的位置卻又沒那麼低.

他腰際高過膝蓋,全身一如極度彎曲的彈簧.

人類若是模仿獵豹襲擊獵物前的姿態,想必便是這幅摸樣.

在一陣你來我往的攻防戰後,兩人保持距離,再次展開對峙——九十九正好在這個時候趕到.

云齋迎海而立,斑孟則是背對著大海.

猶如是剛從熊熊烈火中取出的鐵球,全身充滿著熱氣一般,斑孟也渾身籠罩著一股熾熱的殺氣.

與其說是對云齋投射而出的殺氣,還不如說是斑孟本身自然散發的一股氣蘊.

只要和對手迎面對峙,殺氣便如同汗水般會自然地從他體內向外滲出.

云齋有一陣透明的風.

海風吹著樹木,吹著草原,仿佛直接穿過一陣的身體而去.

即使閉上眼,依舊可以感覺得出斑孟的存在.因為一開始便知道斑孟所在的位置,所以只要朝他投射出自己的氣,一遇到斑孟猛獸般的氣蘊,便會反彈而回.

然而,云齋的身影卻會在閉上眼的瞬間消失.

他的身體,已融入包圍在他身體四周的樹木和草叢的顏色之中.

九十九本想出聲叫喚,但還是強忍了下來.

就算九十九沒出聲,他們兩人一定也已經察覺到他的到來.

而且,九十九很快便明白他們兩人是在打斗,而非厮殺.一開始他兩頰感受到那股殺氣時,便已明白了這點.否則他早已飛奔而至.

肯定又是云齋一時興起所致.

"嗨,斑孟,讓我見識一下你有多大的本事吧."

想必一定是他口出此言,兩人才會展開這場對決.

斑孟和云齋會怎樣過招,九十九也很想一睹為快.

他佇定原地,壯碩的手臂盤在胸前,全然一副看好戲的心態.

眼前這兩人的姿勢,與九十九第一眼看見他們時,幾乎沒有任何改變——

只有距離略為縮短.

斑孟正在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

雖然不是要拼個你死我活,但是這場戰斗仍舊絲毫大意不得.至少斑孟是認真的.

在雜樹林里,九十九臉頰感受到的那股殺氣,是斑孟所發出的,而且例如刀鋒.

云齋渡海遠赴台灣,四處找尋猩猩的住所時,第一個見到的人便是斑孟.

九十九事後聽云齋提起,得知當時的經過.

聽說當時云齋在地上奔馳,斑孟則是以同樣的速度在樹上飛奔,並且在追趕云齋的途中信手抓了一條帶有劇毒的百步蛇,從樹上朝云齋而出.接著,他從樹上撲向云齋,當云齋閃過他的攻勢時,他人已立地面,並躍向云齋,使出發勁,擊出一記沉猛的右拳.

云齋以一種發勁法門,運用掌中的分勁接下斑孟這一拳.

後來斑孟被震飛出去,暫時結束了兩人之間的交手.

盡管雙方都未使出全力,但云齋以穩若泰山之姿擊退了斑孟.

九十九現在眼中所見的場景,可說是當時那場戰斗的延續.

斑孟又拉近了他與云齋的距離.

草原上肉眼所能看到的部分,看不出任何動作變化,但斑孟的身體卻在不知不覺間往前移動了幾分.

與其說這是人的動作,不如說是野獸還更為貼切.

包覆斑孟全身的野獸之氣,猛然一陣蜿蜒扭曲.

就在這陣扭曲出現的瞬間,斑孟的身體展開了行動,有如順著這股波浪之勢.

看在九十九眼中,只見斑孟的身體頓時縮成一團.就在他渾身卷縮的瞬間,斑孟的身體畫出一道銳利的圓弧,斜斜伸直了身軀,宛如一把粗大的長槍,由地面朝云齋直刺而來.

這是九十九從未見過的動作.

模仿野獸動作的拳法,在中國拳法中繁不可數,但眼前的動作似乎又有些許不同.

云齋的身影飄然沒入荒草之中.

斑孟一雙拳腳,接連飛過云齋先前所處的空間.

云齋沒入荒草中的身體逐漸浮現,超斑孟落地的方向移動.

就在斑孟的右腳即將著地的瞬間,他以右腳為軸,上身往前傾倒,左腳猛力向後蹬出.

這是為了防止云齋從後方襲來,搶先使出的一記後踢.

他的左腳腳跟由下而上,朝齋覆滿白髯的下巴直刺而來.

云齋迅速將頭撇向右方.

斑孟的左腳在云齋的左耳留下一聲猛烈地呼嘯,接著便被吸入藍天白云之中.

他由下朝上,對著云齋前進的位置再度踢出兩腳.

緊跟在凌空而去的左腳之後,他先前支撐重心的右腳也利落地掃如云齋的胯下.斑孟雙掌抵著地面,撐起他往前傾倒上身,形成了倒立的姿勢.

"喝!"

先前這場戰斗中,只聽見斑孟急促的呼氣聲,但此時云齋也發出一聲狂吼.

斑孟這一擊,任憑云齋如何閃躲,這腳也是必回踢中他的胯下.精妙至極的一擊.

云齋並未起雙腳,反倒是大動作的敞開.

他往下張開雙掌,在胯下即將被踢中之際,以雙掌包住斑孟朝他胯下直逼而來都餓右小腿.

啪!發出了一聲與這場打斗格格不入的聲響.

云齋擺出螃蟹的姿勢,雙腳蹬向地面,他以手掌包住斑孟往上洋氣的右腳,並利用這股力量,讓自己的身體騰向空中.

云齋松開包覆斑孟右腳的手掌,蜷曲著身體,在空中翻了個筋斗.

如此輕盈的動作,著實不像一名老人.

不禁讓人懷疑,他一開始便已看穿斑孟的攻擊.

身形倒立的斑孟蜷縮起身體,好比被吸入草叢一般.

他弓著背,兩腳並攏,膝蓋彎曲.

緊接著下一個瞬間,斑孟維持著倒立的姿勢不變,以他並攏的雙腳,朝著空中翻了一個筋斗的云齋直撲而去.

斑孟筆直伸長的身體,頭下腳上地飄向空中.

斑孟臂力之強勁,令人不敢相信.身材比九十九小上兩圈,卻擁有足以與其匹敵的臂力.

接著,九十九又目睹了更難以置信的一幕.

使出一記空翻的云齋,兩腿合並,以腳掌擋下了斑孟朝他直逼而來的雙腿攻勢.

云齋往下回踢斑孟的身體一腳,整個人有空中飛向更高的高空.

當云齋落地站在草原上時,斑孟也已站了起來.

斑孟還想展開行動,卻被云齋出聲制止.

"夠了,夠了."

于是斑孟的身體,就這樣停留在做到一半的動作上.

"要是在這樣折磨我這把老骨頭,我會沒氣的."云齋笑吟吟的說道.

不過,聽他說話的聲音,呼吸並無絲毫紊亂.

斑孟低頭行了一禮.

云齋轉頭面向九十九笑著說:"九十九,你是來替我按摩的是吧?"

"您老邁的身軀,要是有哪里脫臼,我還能替您接骨呢."

"渾小子,要是被你那蠻力這麼一整,我這把老骨頭不全散了才怪."

"你不相信自己的徒弟嗎?"

"我只是想多活幾年."

斑孟站在草地上,聽著這兩人一來一往.

他垂放兩旁的雙臂,顯得出奇地長.若是手指並攏,有可能長過膝蓋.

他的手臂不但長,而且壯碩.

因為斑孟和昨晚一樣,穿著九十九的大哥亂藏的長褲和襯衫,所以看起來並不醒目,但是上卷至手肘的袖口所露出的前臂,壯碩的程度不讓九十九專美于前.

3

云齋,九十九,斑孟三人圍著圍爐迎面而坐.

云齋一如往昔,坐在背靠書櫃的地方,正面西側坐著九十九,北側作者斑孟.

斑孟的對面,亦即南側,窗戶完全敞開,滿含海潮香味的海風吹入室內.

這三人依照各自習慣的姿勢,盤腿而坐.

"老師,你的酒呢?"九十九忘了云齋前方一眼,如此說道.

平時總是會擺上一瓶裝有燒酒的一升裝酒瓶,以及用來代替酒杯的茶碗,但現在卻空空如也.

"因為某個原因,我決定暫時戒酒."

"是血壓升高的關系嗎?"

"才沒那回事呢.只不過,自從我目睹某個男人因為喝了太多的酒,而對著大海狂吐的景象後,便深覺就這玩意兒的確可怕."

云齋指的是八月的某個晚上,九十九喝的酩酊大醉,找深雪到慌久海岸,並和坂口大打出手的那件事.

"你還記得啊."

"我可沒老糊塗呢,每件事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想到這件事可能會被您念一輩子,我就頭疼."九十九的聲音似乎小聲許多.

"開玩笑的,因為考量到一些事,所以我戒酒了."

"哦——"

"別用那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我.對了,斑孟帶來一個很重要的消息."

"消息?"

"巫炎逃走了."

"巫炎?!"

——巫炎.

八月時,云齋專程前往台灣,有一半以上的目的是為了見巫炎一面.

森林里有座人造的洞窟,巫炎就監禁在里頭,過著無異于野獸的生活.

依猩猩所言,巫炎是自己心甘情願走進那座洞窟里的.

洞窟的入口處,架著粗大的柵欄,連老虎,大象都很難加以破壞.

巫炎過去潛藏在台灣的山中,捕獲原住民為食,是個不折不扣的厲鬼.出身布農族的斑孟,他的父母便是遭巫炎所殺害,被啃得連骨頭也不剩.

云齋一提到巫炎的名字,斑孟暗淡的雙眸,頓時亮出憎恨的神色.

厲鬼巫炎在得到猩猩所給的生肉時,變身為一只駭人的獸人.

他從柵欄的格子里伸出毛茸茸的手臂,用手吞咽擱置在草地上的生肉.

——這就是幻獸嗎?!

當時云齋心里這麼想著.

那一夜,他還聽見巫炎對著夜空長嗥的叫聲.

那是野獸的聲音.

久鬼變身為幻獸的那晚,他在西城學院的後門的森林里,耳聞久鬼發出一聲孤寂的狼嗥,兩者極為相似.

巫炎從粗大的柵欄內破牢而出.在嵌有鐵柵欄的地面下,留有空手刨掘出數公尺深的坑洞.

自從云齋來到猩猩的住處後,巫炎的態度便有了很大的轉變.

他無法保持平靜,夜里總是會對著幽暗的天際一再地發出哀戚的長嗥.

云齋在巫炎的洞窟前,對猩猩道出他在日本所遭遇的事.

他用的不是日語,而是廣東話,那番話自然也傳進巫炎的耳中.

也許是云齋當時所說的話,讓原本已打算要在洞窟里了卻殘生的巫炎,內心複又為之覺醒.

于是猩猩便請斑孟傳話,告知云齋此事.

如果猩猩所言不虛,那麼,逃出牢籠的巫炎,他的目的地想必就是……

"他應該回來日本吧."云齋沉聲說道.

"巫炎回來日本?!"

"有可能."

云齋話才說完,先前一直保持緘默的斑孟便發出一聲低呼.

"我要……殺了……巫炎."斑孟說道.

他語調之深沉,有如腹內吞入了人一顆石頭.

斑孟的雙親慘遭巫炎吞噬一事九十九是從云齋那里得知.

斑孟心中,想必有一道他所無法想象的烈焰.九十九心里這麼想.

因為云齋曾經叫斑孟到日本找他玩,于是斑孟便以此為由,得到猩猩的同意,為了轉告巫炎一事而來到圓空山.

猩猩原本就打算日後讓斑孟赴日拜會云齋,所以一直很認真地教導斑孟學習日語.

雖然還帶有腔調,但只要不是艱深難懂的日語,斑孟都能溝通無礙.

他在地上盤腿而坐,有一股剛從森林里走出的野獸所帶有的強悍氣息,由他體內飄散而出.

他的膚色黝黑,目光炯炯.宛如全身不斷滲溢出無法自抑的精力.

盡管這是他第一次只身前來日本,但他臉上卻看不出絲毫懼意.

他只是緊閉雙唇,目視前方.

"要是巫炎來到日本,可能不久便會在小原田露臉."云齋說道.

"大鳳和久鬼之間,會不會有什麼關聯呢?"

"現在還說不定,不過,認為他們之間有所關聯,是很自然的看法."

九十九腦中浮現出昨晚久鬼的容貌,以及大鳳落寞的神情.

對久鬼的憎恨,嫉妒,憐憫,分不清的糾結情感,一時全湧上心頭.

"喂,九十九."云齋說道."瞧你,又要露出凶神惡煞的模樣了."

"對不起."九十九握緊拳頭.

就連和云齋插科打諢時也一樣,每當腦中閃過昨晚那件事,他全身便會被一股黑暗之氣所充塞.

"九十九,你今天就上街去替斑孟買件合身的衣服吧.猩猩的住處畢竟是窮山僻壤,之湊得出亂藏所留下的這種衣服."

"我明白了."

"亂藏……他好嗎?"斑孟問道.

"嗯.我去台灣前,因為得替一位名叫泥舟的已故友人辦些瑣事,所以我曾找過亂藏來幫忙,當時才在這里和他見過面."

"我大哥曾今來過?"

"那個臭小子,都會小原田來了,竟然完全沒跟你聯絡?"

"是的."

"他還是老毛病不改."

云齋望著九十九說道:"九十九,你聽好了.我說過,鬼骨的事由我來辦,你應該還記得吧!"

"是."

"關于鬼骨一事,猩猩托斑孟傳了一句話給我."

"什麼話?"


"鬼骨,也就是仙道所說的尾閭,瑜伽里頭海底輪下方的部位.要轉動此處的脈輪,光靠技術和努力還不夠,可能還需要陽氣或是其他的力量……"

"……"

"以往不論是運行小周天法,還是坐禪入定,所用的方法基本上都需要鎮定情緒,平心靜氣,讓一切歸于無的境界."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這麼做啰?"

"嗯."云齋緊閉雙唇,露出他平時所沒有的認真神情.

云齋壓低嗓音,有如道出一件隱瞞已久的秘密.

"猩猩的意思是……也許轉動鬼骨的關鍵之匙,就在我們所舍棄的事物中."

當云齋這番話傳入耳中時,九十九感到一陣詭奇的戰栗在背脊游走.

"我也曾今這麼想過,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云齋笑道."我之所以暫時戒酒,位的就是這個緣故."

"這個緣故?"

"我要認真地一探究竟,看是否真有哦鬼骨的存在,自己親身去體驗……"

"真的會有嗎?"

"我回去探究的."

"要是真的有——"

"若是真的轉動了鬼骨,我可能也會變成巫炎那樣."云齋低聲咕噥道.

聽到云齋這番話,九十九再度感到背脊一陣戰栗游移.

"老師!"

"傻蛋,你別擔心,要轉動鬼骨才沒那麼容易.要是我能轉動他的話,這兩千年來,不只有多少人成功過了."

"……"

"不過,我覺得我似乎能掌握到什麼線索,我決定盡我所能去嘗試."

云齋以慈祥的眼神望著九十九.

九十九從他的眼神看得出來,云齋今後所要做的冒險,比他嘴巴上說的還要危險.

云齋自己也很明白這點.

如果云齋不再是云齋,而完全變了個人的話……

九十九甚至感覺到,眼淺面帶微笑的云齋,仿佛就要雙眼上吊,猛然從唇內長出利牙來.

九十九腦中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老師……"九十九再度開口時,他察覺門口有人走近.

"午安."是名女子的聲音.

"來了."云齋笑吟吟地說道.

換過便服的織部深雪就站在門口.

她身後站著坂口,一臉不好意思的模樣,猛搔著頭.

第二章紅紫

1

這是一間寬敞豪華的房間.後質的地毯上,有穩重大方的家具擺設.意大利制作的大理石餐桌,黑色的皮沙發.

牆上掛著莫迪利亞尼的畫,由暗紅色調構圖而成.是名女子的肖像.她有一張略顯歪斜的鵝蛋臉,緊閉著和臉部同樣形狀的雙唇,凝望著房內.

她那過長的臉部角度和形狀,在這幅圖畫中營造出不可思議的協調感.

這是真品而非複制畫.

如此巧奪天工之作,喜好附庸風雅之人若是一見此圖,勢必會捧著巨款飛奔而至.

房內的一隅,還沒有家庭式吧台.

一邊的牆壁,幾乎全部是窗戶.只有左右兩端還留有些許的牆壁,至于上下,由地面到天花板,則全部是落地窗.

從這面擦得透明晶亮的厚重玻璃向外望去,遼闊如同汪洋的夜景盡收眼底.

此乃新宿的夜景.在幽暗有如深海的黑暗之中,閃耀著點點亮光,宛若滾動的寶石.

這是從高樓大廈的頂端所眺望的景致.

在夜里,除了感受到高度感之外,更有一份不可思議的距離感.

這面動于擦拭的堅硬玻璃,晶亮得讓人不敢伸手去碰觸,隔著它願望,感覺比實際距離更為遙遠.

在底下萬紫千紅的燈火中,住著形形色色的人.

紅色,藍色,黃色霓虹燈.

當然也有飲酒作樂,談女人,聊男人,喝得酩酊大醉在巷子里嘔盡酒水的人.

不過,這些亮光並不代表人類.人們存在于這些看似寶石的光點間所形成的黑暗之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擠在這片黑暗世界里.

光亮密集,看起來最亮眼之處,同時也采集了最多人群,有如垃圾一般.

人的氣息,汙味,嘔吐物,小便,穢物,廢氣,乃至于垃圾的臭味,全都混雜在燈光與燈光之間,相互融合.

然而,從高樓的這個房間隔著窗戶往下望,夜景就像寶石,美不勝收.

人們的體液,粘稠的臭味,都無法傳至這里.

站在此處,絕對看不出在這堅硬的玻璃下方,有熙攘的人潮在底下鑽動.

一如無言的深海,只有一個美字可以形容.

窗邊站著一名男子.

他正凝望著這片光之海.是名全身為一襲黑色套裝緊緊包覆的少年.

不,稱他為少年,似乎太過年輕.但以他的容貌來看,以成人來加以稱呼,卻又過限老氣.

然而,他穩重的姿態,具有更勝成人的獨特風貌.

男子雪白的頸背,肩膀,緊實的腰部曲線,還留有仿若可聞得少年風韻.

雖然有成人氣質,但以少年稱之,似乎更為符合這名男子的本質.

他是名朱唇皓膚的少年,有著一雙令人驚豔的大眼.

烏黑水亮的雙睦,映照著街燈.

此人正是久鬼麗一.

微卷的黑發,挺直的鼻梁——有著過人的美貌,連男人看了都不禁發出贊歎.

久鬼麗一左手握著一只葡萄酒杯,但里頭所盛的似乎不是葡萄酒,杯里裝的是一種琥鉑色液體.

久鬼將液體送入口中,遠望著夜景.

若站在久鬼身後來看,他就像佇立在晦暗的夜景之中,宛如一頭孤高淒美的野獸,漂浮在幽暗的海上,四周有無數閃耀光芒的夜光藻.

"你在看什麼?"久鬼身後傳來一名女子的叫喚.是亞室由魅.

由魅一襲黑色禮服,坐在久鬼身後的沙發上.

那是件低胸禮服,胸前的乳溝一覽無遺.

禮服黑色的布面,更襯托出由魅皓膚如雪.令人為之一震得妖豔.

由魅的年紀應該與久鬼相去不遠,但不論她做何種成熟的打扮,都不會給人以突兀之感.

她打扮的愈成熟,愈能從她的肉體引出相稱的豔麗風韻.

她將一頭烏黑的秀發盤至頭頂.

雪白的頸項,女人味十足,很難相信她還是未滿二十歲的女孩.左右耳畔垂著細細的發絲.

她悠閑地坐在黑色沙發上,兩腿交叉,右腿擺在左腿上.

搭在上方的右腿,雪白的小腿曲線玲瓏.

由魅穿牛仔褲搭配亮色的襯衫也相當好看,但現在這身打扮更適合她曼妙的身材.

黑色的禮服配上白皙的肌膚,唯有雙唇是鮮豔的火紅.

這一抹紅,是房間里唯一的彩色.面對由魅的詢問,久鬼沉默不語.

"你在看什麼?"由魅又問了一次.

"我在看人."久鬼背對著她回答.

"看人?"

"看人類."

"看得到人嗎?"

對于由魅的質疑,酒鬼微微苦笑.

不過,他背對著由魅,所以由魅當然無從得知現在臉上是何等神情.

"只是像這樣凝望就看得到."

"這次換由魅陷入沉默.她的沉默,是要久鬼繼續說下去.

不知是否她的催促發揮了功效,久鬼複又低聲喃喃自語了起來.

"下面有真壁云齋,九十九三藏,阿久津,大鳳吼……"

酒鬼突然噤不作聲.

最後在他腦海浮現一名女子的臉龐——他本想說出她的名字,但卻閉口不提.

——織部深雪.

酒鬼腦中浮現的是昨晚最後深雪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著一個可憐的人.

本以為深雪會突然放聲大叫,嚎啕大哭,但她只是凝視著久鬼,雙眸滿是無限的哀戚.

久鬼第一次被人投以這樣的目光.

正因為是前所未有的感受,所以深雪當時的表情深深烙印在他的記憶中.

自己恐怕一輩子也忘不了深雪當時的眼神.久鬼暗自思忖.

"還有那個叫菊地的男人……"

他在黑暗中,凝望著玻璃窗外那群留戀夜景下的人潮.

久鬼所訣別的人們,永遠無法重拾的事物,就沉睡在這片黑暗之中.

即甜美,又感傷.

此外.對這群沉睡在黑暗之中的人們,他同時亦帶有些許的憐憫之心,不,並非是如此明確的情感,就連久鬼自己也分不清那是感傷還是憐憫.

也許,這是他對自己的憐憫之情.

——真是可悲啊.

當他眺望夜景時,忽然在心中浮現這樣的念頭.

是覺得自己可悲,還是對這群在夜景中,如同垃圾般蠕動的人們所感到歎息,他自己也摸不透.

站在高處俯瞰夜景,似乎會陷入這種不可思議的錯覺之中.

覺得自己是被命運選中的人,而燈火下的人們,則是卑微的一群——就是這樣的錯覺.

當然,久鬼也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只是他自己再也無法和住在燈火下的這群人們為伍罷了,如此而已.正確來說,人們不是位于光點之中,而是身處光點之間的黑暗.

從上俯瞰,這片黑暗似乎正散發著微熱.

那是人的溫暖.

久鬼現在很懷念這片黑暗.

"喝口蘇摩酒(譯注:梵語的soma,為古代印度的一種植物酒.用于婆羅門教的祭典中.)吧."由魅在久鬼身後喚道.

在她的提醒下,酒鬼的目光移向手中的葡萄酒杯.

里頭裝有半杯的琥珀色液體,映照著房內的燈光.

久鬼舉杯湊向唇邊,將里頭的液體一飲而盡一如要斬斷他心中的感傷.

2

她從久鬼手中取走玻璃酒杯,走回餐桌,以優雅的姿態將林子放在大理石上.

由魅再次走向久鬼,這次則是站在久鬼背後.

她伸出白皙的芊芊玉手,搭著久鬼的雙肩,臉頰輕靠在他背上.

"他終究還是沒來."她在酒鬼的身後喃喃細語道.

"他?"

"大鳳吼……"由魅低聲說道.

"他正感到彷徨."久鬼說.

"彷徨?"

"沒錯."

"他為什麼感到彷徨?"

"不,與其說是彷徨,不如說是害怕."

"他在害怕什麼?"

"怕我久鬼麗一,還有你."

由魅從久鬼背後抬起頭.

同時將雙手自久鬼肩上收回,改為站在久鬼左側.

她伸出右手,勾住久鬼的左肩.

久鬼依然望著窗外的夜景,由魅看著他的側臉.

"他還沒有勇氣."久鬼凝望著夜景,如此說道.他眼中所看的是黑蒙蒙的夜色,還是零星閃耀的燈光,無法從他的表情中看出.

"什麼勇氣?"

"你不是曾今打過一個比喻嗎?"

"……"

"你曾今在鬼道館里對我說過,我是經過琢磨的鑽石,大鳳則是鑽石的原石."

"我記得."

"我在丹澤時,也曾經對大鳳說過,鑽石要琢磨,一定得用同樣的鑽石才行."

"你的意思是……他沒有接觸你這顆鑽石的勇氣?"

"他同時也害怕接觸另一顆柔軟的寶石."

"……"

"那顆柔軟的寶石,就是你."

由魅淺淺一笑.

"不過,他最害怕的是他自己.害怕潛藏在他肉體內的另一個自己,換句話說,也就是自己的命運."

"……"

"大鳳之所以沒來,是因為他尚未斬斷自己心愛之物以及對自己的依戀."

酒鬼的目光,從窗外移向身旁的由魅.,接著複又望向窗外.

'昨晚,我替他斬斷了一項依戀."

"這話是真麼意思?"

"再過不久,你就會知道的.大鳳早晚會來這里找我不可."

"你做了什麼?"

久鬼沒有回答由魅的問題.

"你似乎很想拉攏我和大鳳,不過,我依舊是我."

"我並不想限制你的自由,但你現在還需要我,希望你別忘了這點."

"你這種說法並不正確.我需要的不是你,而是那個."

久鬼轉頭面向後方,目光移向桌上的空酒杯.

"蘇摩酒?"

"沒錯."久鬼望著由魅的雙眸.

"但是,你也得透過我才能得到它."

"沒錯."久鬼重複同樣的話."不過,你要是打算用它來豢養我,那你就太天真了."

"我很清楚這點."

"真是這樣就好."

"不過,我還是不想收回我剛才那句好話."由魅如此說道,紅唇帶著妖豔的笑意.

"收回?"

"你現在還是需要我……"

由魅將勾著久鬼的手松開,雪白的芊芊玉手,猶如靈蛇般纏繞著久鬼的頸項.

她將久鬼的臉龐輕輕拉向自己.

由魅閉上眼,以若有似無的接觸,吻上久鬼的唇.

她很快便將柔唇移開.

"我並有否定這點的意思."

久鬼如此說道,再次將視線移向夜景.

"我早晚都得和大鳳做個了結."

"了結?真不像你會說的話."

"不正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嗎?"久鬼說道.

"那是為了讓幻獸覺醒."

"正因為這樣,你才和他上床是嗎?"

由魅沒有回答.她的嘴角帶著淺笑,沒笑出聲.

那是極盡挑逗的笑靨,能讓沉睡在男人體內猛然覺醒.

"其實,該不會是你自己害怕大鳳吧?"

"我?"

"沒錯."

"我很想否定你這句話……"

"你怕他嗎?"

"是的,我是怕他.他就是我.我從大鳳身上,感受到奇妙的命運."

"可是,你剛才不是說大鳳沒有勇氣嗎……"

"要告別自己心愛之物,需要勇氣."

"你的意思是……他的心愛之物是真壁云齋,九十九,以及深雪啰?"

"具體來說,是這樣沒錯."

"你就有這樣的勇氣嗎?"

"由魅,邀我來的人,不就是你嗎?"

"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至少,我現在是靠自己的選擇,才會站在這里.為了得知我自身的秘密."

"……"

"你說過,那個男人是我的仇敵."

"久鬼玄香……’

"沒錯.你也說過,久鬼玄造並不是我的親生父親."

"我是說過."

"和我擁有相同體質的大鳳吼,他為何要大費周章地從北海道來到小原田,我對此很感興趣."

"我爸爸現在正前往北海道調查這件事."由魅低聲說道.

久鬼凝望著窗外的夜景.

"大鳳現在正身處這片黑暗之中的某處."久鬼沉聲喃喃自語道.

"你知道?"

"我知道."

"大鳳正在黑暗中徘徊,因為他早晚都得到我身邊來."

久鬼對大鳳心中的不安和焦躁了若指掌,因為他過去也曾親身經曆過.

久鬼在等待.

等待大鳳通過以往他也曾走過的黑暗,來到他的面前.

第三章暗綠

1

臨近澀谷車站的天橋下,那里是自稱自由人的岩村,稱之為為暫棲之所的住處.一邊是車站,另一邊是道玄板.

岩村盤腿坐在紙箱上,頭上戴了頂帽子,他手里拿著一支磨禿了的鉛筆在小小的筆記本上振筆疾書.只見岩村厚厚的圓形眼鏡片里,兩顆眼睛直直地盯著

那本筆記.

一名少年坐在岩村前方,懷抱雙膝望著岩村.

是名美少年.雖然略顯髒汙,但還是難掩他白皙的肌膚.

略微消瘦的臉頰,留有軟弱的影子,以及不像是少年該有的寂寥.

這名少年名字是大鳳吼.

岩村一臉全神貫注的神情.

大鳳在天橋上欣賞完夜里的五彩霓虹,正要走下天橋時,發現岩村正手持筆記和鉛筆,嘴里念念有辭.

大鳳走下天橋,從岩村身後偷偷窺視他手里的筆記本.

岩村發現大鳳靠近,便趕忙闔上筆記本,輕聲斥責大鳳.

"小吼,你不能偷看啦,這可是我的個人隱私呢."

他臉上的笑容,帶有幾分靦腆.

大鳳之所以來到天橋下,為的是告訴岩村,差不多是該出去"巡回采食勞動"的時候了,但岩村似乎還不打算動身.

于是大鳳便坐在岩村的前方凝望著他.

岩村忽而一臉痛苦的神情,忽而像是忘了呼吸似的.猛然深吸口氣,接著吐出深長的歎息.

大鳳環抱雙膝,直接坐在人行道上.

他身上的襯衫已潔淨許多.

"雖然是自由人,但還是不得不時地清洗自己的衣服才行."

因為岩村這番話,所以大鳳昨晚在睡前跑到附近公園的廁所,清洗了身上的襯衫.

擰干的襯衫,一晚便可晾干.

"雨天時,得將洗好的衣服像這樣用報紙包好,抱在懷里睡一晚,便能靠體溫烘干."

岩村曾如此教導過大鳳.

自由人——也就是流浪漢,他們當中也有人愛乾淨,這些人若是沒有天天洗澡,清洗內褲,便會渾身不自在.

岩村算是流浪漢之中非常愛乾淨的人物,但即使如此,以一般的標准來看,他還是略顯肮髒.

大鳳望著岩村,在心里打量著這名行徑詭奇的男子.

他當然年長大鳳許多,但遠比其他自由人年輕.看起來只有三十出頭.帶有一股獨特的開朗氣質.

大鳳知道岩村在筆記本里寫些什麼.

岩村用鉛筆在筆記本里寫下詩句.

感傷零落

從背後疾馳而去的青色異獸

剛才從他身後偷看時,看到筆記本上寫著這兩行字句.

文中的幾個漢字旁都有仔細地標上假名.看來,岩村是為了接下來的字句感到辭窮.

岩村——他的本名好像是岩村賢治.大鳳曾今耳聞幾名自由人同伴稱他為"詩人",而不是叫他岩村.

岩村在進行巡回采食勞動時,也曾經輕聲吟詠荻原朔太郎的《青貓》這首詩里的一節.

岩村突然抬起頭,與大鳳四目交接.

正當岩村羞怯地低下頭時,一旁傳來了叫喚聲.

"岩村——"

往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名身穿浴衣的男子,正站在天橋上,上身往前彎,往橋下不住地窺視.

"阿義……"岩村闔上筆記,滿是胡須的下巴抖動了兩下,笑顏逐開.

"最近過得好嗎?"身穿浴衣的男子——阿義開口說道.

他年約四十五歲,一臉曬得黝黑的皮膚,一頭亂發,亂如飛蓬,唯獨一口潔白的牙齒特別醒目.是名身材矮小的男子.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天中午."

阿義咧嘴而笑.外露的牙齒中,有個四方形的黑洞,他的上排門牙少了兩顆.

阿義的浴衣上斜肩背著一個襤褸不堪的皮肩袋.這種奇形怪狀的不協調感,卻與其極為相稱.

大鳳初到澀谷的那一晚,便見過了阿義.

他和岩村一樣都是自由人——也就是所謂的流浪漢.

阿義所穿的浴衣與那晚一模一樣,白色布面上,染有藍色的滑稽男子圖樣.

三尺帶(譯注:三尺長的和服腰帶)用的是黑色的絞染絲綢,在身體右前方打了個蝴蝶結,不過,他本人則是稱此為"逗貓結",因為打結的三尺帶前端,正適合用來逗弄小貓,所以有這樣的名稱.

"阿義以前是建築工匠."

當時岩村曾如此告訴大鳳.


聽說建築工匠傳浴衣時,三尺帶都會采用這種綁法.

話雖如此,最近已很少見了.

阿義曬得跟臉一樣黑的雙腳,穿著一雙木屐.聽說是梧桐木做的木屐.阿義相當引以為傲,但屐底的屐齒已磨損,幾乎和穿著木板沒什麼兩樣.

他的木屐上雕有牡丹花圖案,他本人稱之為"鐮倉雕".大鳳並不具這方面的知識,所以也就姑且信之.

他朝走進天橋下的阿義鞠躬示意.

阿義已深感納悶的眼神望著大鳳.

看起來還只是個高中生的大鳳,竟然還在這里,令他大為不解,疑惑全寫在他臉上.

"你不去上學沒關系嗎?"他很認真的問道.

大鳳一時無言以對.他既不能實情相告,又不想捏造事實.

大鳳選擇沉默不語.

"別問這麼不識相的問題嘛.他有他的苦衷,吃了不少苦呢."

岩村像是在斥責似的說著阿義.

"嘿嘿."阿義按著頭,向大鳳點頭賠不是.

他撩起浴衣,一屁股坐在人行道上.里頭沒穿內褲.

站在大鳳的位置,一眼便望見阿義那活,但阿義似乎對此絲毫不以為意.

"你跑到哪去啦?"岩村向阿義問道.

"從淺草去到了日暮里,甚至還跑到八王子去呢."

他邊說邊搔著頭.一臉有氣無力的模樣.

說道阿義唯一的嗜好,也是他的生存意義,便是夏季時,在四處的乘涼大會上舉辦的盂蘭盆舞會.

幾月幾號,哪里會有盂蘭盆舞,要去東京的哪個地方打聽這些消息,他都了若指掌.

每當夏天來臨,他便會向秋葉原的廢物回收業者購買浴衣,然後整個夏天到各地舉辦盂蘭盆舞的地區跳舞作樂.

因此,阿義總是以雀躍的心情度過夏季的每一天.聽說夏天一到,他便會很會少在澀谷出現.

那一晚,大鳳之所以能遇見阿義,是因為澀谷某個地區恰巧地舉辦了盂蘭盆舞大會.

現在的阿義一臉無精打采的模樣,正是因為夏天——亦即盂蘭盆舞的季節,已于昨日宣告落幕.

"又得給你添麻煩了."阿義低聲咕噥道.

"嗯."因此點點頭,將筆記本和鉛筆收進大衣的口袋里.

2

大鳳,岩村,阿義三人,走在道玄坡的人群中.

今晚是由大鳳拎著那個一升裝的空瓶.

他們繞著澀谷的各個俱樂部和酒店,將客人喝剩的的啤酒或洋酒,回首進這個空瓶中.要收集啤酒還是威士忌,全憑當天的心情決定.

岩村將這些收集得來的啤酒和洋酒,取名為醃啤酒,醃洋酒.

今天收集的是日本酒.

為了阿義,他們今晚決定要開個小型的派對.日本酒是阿義的最愛.

他們前往的道玄坡上方,聳立著一座黑森森的高樓.

是一棟正在建蓋中的高樓大廈.

大鳳一面走,一面凝望這個巨大的黑影.耳中傳來了岩村的喃喃自語.

"感傷零落,從背後疾馳而過的青色異獸……"

他似乎還在思考那首詩該如何接續.

岩村和阿義兩人並肩而行,大鳳走在他們後方.

可以望見戴著帽子的岩村那微駝的背影.

這三人呈現出奇妙的協調感.

以服裝來看,屬大鳳的衣著最為整齊.

若是摒除衣服的汙髒不著,他這身服裝與走在路上擦身而過的那些同年齡的年輕人,並無多大差別.

雖是夏天,但岩村還是穿著大衣,里面還加上一件慢跑杉.兩腳穿著不同廠牌的運動鞋.

帶有陰暗的一面,給人懦弱之感岩村,他溫柔的笑顏,令大鳳神往.

嬌小,瘦弱的阿義,他一身浴衣打扮,在澀谷街道的人群中顯得特別的突兀.不過他本人完全不以為意.

——為什麼我會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

大鳳摸不透自己的心思.

他並不是要自暴自棄,當然也不想從此過著自由人的生活.也許他只是想將下結論的時間往後延罷了.

是否要前往久鬼麗一所說的"沃洛波羅斯",他還不想現在就做決定.

他甚至想回到真壁云齋的身邊,將一切全交由云齋來發落.

——為什麼我就是辦不到呢?

大鳳心里明白,因為他讓深雪看到了那東西.

他變身為幻獸的模樣,深雪已全都看在眼里——不僅如此,他甚至還想襲擊深雪.

大鳳知道有股暴雨狂風在他心里狂掃,那是想侵犯深雪柔軟的身軀,吞咬其肉體的沖動.

他想將深雪啃食得連骨頭都不剩,讓鮮血濕透他滿臉滿身,那是惡魔的沖動.

要不是九十九出現,他或許早已一逞獸欲.

他再也沒有臉見深雪.

就算回到了圓空山,又有何用?

大鳳不認為有方法可以阻止他變身為幻獸.

不過,要是前往酒鬼所說的"沃洛波羅斯"……

那里有久鬼和由魅在等著他.

他想起由魅那扭動翻騰的雪白裸體,有時夜里夢見,還弄髒了內褲.

他可望見由魅一面,但也對見面感到膽戰心驚.

不知久鬼會怎樣對他,這也是他所害怕的.

大鳳只是盡可能的不沾葷腥.

他並不認為只要不吃肉,便可避免自己變身為幻獸,但若是有生肉入口,他勢必會當場變身為幻獸.同時,他沉睡的本能也將完全解放.

不過,他體內不斷湧上的力量,有朝一日會徹底將他變為幻獸,與吃不吃生肉無關.

大鳳害怕變為幻獸,但心里同時有另外一個自己,渴求幻獸占領.

"當你知道變成這個模樣如何暢快時,就會恨不得早點變成這樣."

變身為幻獸的久鬼,曾在西城學院的後門的森林里對他這麼說過.

大鳳現在能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了,那是朝著夜空咆哮,釋放體內火焰的一種快感.是肉體逐漸扭曲變形,所帶來的一種近乎痛苦的陶醉.

用不著隱藏自己的的欲望,意識處于模糊的狀態.就連這麼僅存的一點意識,也被肉體所超越,讓奔流般襲來的恍惚感給彈向九霄云外,煙消云散.

就是這般甜美的感覺,自己的肉體融于宇宙,融于世界之中.

順從欲望才是正確的抉擇,他甚至有這樣的念頭,也許體內的本能也期望自己能完全化身為幻獸.

大鳳不清楚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

岩村和阿義從道玄板彎進左邊的小巷,大鳳緊跟在後.

"這里的店家經常會給我們酒."岩村對身後的大鳳說道.

轉進小巷後走沒幾步,人潮登時驟減許多.

酒店的看板變多了.

阿義以誦經般的旋律,在口中輕聲唱著某個地方的民謠.

他將雙手往前伸,飄飄然地手舞足蹈了起來,揚起雙手拍了一聲,接著再往下張開,反複做著同樣的動作.

看來,他想起了昨日的愉快時光.

"啊——"

傳出這一聲悲慘而又滑稽的慘叫,是在走進小巷後,不知第幾個轉角左轉時所發生的事.

出聲的人是阿義.

玻璃破碎的細微聲響連同阿義的叫聲一起想起.

岩村和阿義前方,站著三名男子.

其中兩人戴著墨鏡,唯獨站在最前面的男子沒戴.

小巷中央的柏油路上,有一副金屬框架的墨鏡.

一遍的玻璃已完全碎裂,彩色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

——發生什麼事了?

大鳳當即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左側有個通往地下酒店的階梯,有三名男子剛從酒店里走出.

當時阿義正一面跳舞,一面轉進巷角,站在前方的男子所戴的墨鏡,便是被阿義揮舞的左手給打落.

那名一臉錯愕的男子與停止揮舞雙手的阿義,兩人就此佇立原地,彼此互望長達三秒之久.

"嘿嘿……"阿義惴惴不安地笑著,臉上的笑容帶著靦腆,困惑,歉意以及懦弱.

他當自己已經道過歉了.

阿義一定又露出他那中間開了個方形黑洞的門牙.

對方那名男子若是帶上墨鏡,想必會是一臉凶神惡煞的模樣,但此刻看起來卻覺得有點滑稽可笑.

就在阿義漏齒而笑之際,男子頓時漲紅了臉.

他肯定以為自己被人耍了.

"混賬東西!"男子冷不防地朝阿義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哎呦!"阿義憋住聲音,抱著頭蹲跪在地.就在阿義蹲下時,男子的拳頭揮了個空,恰巧從他的蓬頭亂發上飛過.男子微微向前傾倒,一只腳被阿義的身體絆住,頓時整個人失去平衡.

另一只沒被絆倒的腳,直接跨過阿義身上,往前踉蹌了兩三步跌落地面,單手單膝撞向了柏油馬路.這副模樣狼狽至極.

感到最堪的人,莫過于這名男子本身.

"該死的家伙!"他低吼著站起身子.

男子的臉上再也看不到滑稽的表情.他已怒不可抑.

就在阿義起身時,男子一拳正好不偏不倚打在他臉上.

夾著薄薄一層皮肉,骨頭交互撞擊,發出一聲悶響.

"哎呀——"阿義倒臥在柏油路上.

他雙手抱頭,男子的腳尖踢向他的身體.毫不留情的一踢.

"啊,啊,啊……"岩村口中發出不成語的叫聲.

"快,快住手啊!"岩村急得直跺腳,大聲說道."不可以使用暴力!"

知識分子,是人同時也是自由人的岩村,此時也只能一籌莫展,令人替他感到悲哀.

倒臥地上的阿義,他浴衣的下擺整個往上翻,胯下那黝黑之物在眾人面前一覽無遺.

就連那名男子也為之一怔.

但他腳下的動作依然沒停.從上方用力踩著阿義的臉.

"好痛,好痛……"阿義放聲哭喊.

一個年過四十的大人,遭人如此痛毆而毫無反擊之力,甚至還放聲大叫,這一幕實乃大鳳生平所未見.

"這家伙可真吵."

另外兩名男子,為主一旁惶惑無主,張口大叫的岩村.

"閉嘴."

"喂."

其中一人不疾不徐地揪住岩村的胸襟,朝他臉上揮出一拳.

岩村整個人往後仰,帽子從頭上掉落.

當岩村身體向後仰時,另一名男子用鞋底踹了他的腹部一腳.

岩村往後便倒,後腦撞向了柏油路面.

一陣悶響傳入大鳳耳中.

岩村的圓框眼鏡,掉落柏油路上.

大鳳錯愕的看著眼前的一切,此時才會過神來.

鼻血自岩村鼻中流出.

大鳳目睹這一幕,頓時感到背後一陣涼意襲來.

那是對眼前所展開的暴力所產生的畏懼,同時也是擔心暴力降臨自己身上的一種本能膽怯.

大鳳應該是害怕暴力才對,但是體內不斷湧現一股對暴力的渴望,同樣令他感到畏怯.

一頭漆黑的怪獸,已從大鳳體內深處揚起頭,,伸舌舐唇.

大鳳感到陣陣的抽搐在全身游走.

阿義正被對方拳打腳踢.岩村也是.

"好痛,好痛……"阿義都已是四十多歲的大男人了,卻還像個孩子似地放聲哭喊.

"別再打了……"岩村守護著頭部大叫.

有七八名往來的路人,正興致勃勃地看著眼前所發生的事.

"真可憐."

"乞丐被人打了."

"好像很痛呢."

"使出更狠的手段教訓他們吧!"

"不會出人命吧?"

"用不著這麼狠吧?"

"他們是流氓!"

"看了真不忍心……"

圍觀的民眾眼里,正無言地訴說著這一切.

沒有人想出面制止.與岩村在新宿時暈倒路邊的情形一樣.

眾人看著這兩個人挨揍,雖然緊蹙眉頭,但是從狂熱的眼神中便可看出他們的心思.

這三名男子並沒有使出全力,如果他們真的使出全力,這兩人將會被揍的體無完膚.

但大鳳心里明白,當這群男人在折磨這兩個毫無抵抗能力的弱者時,他們體內的參保特性會逐漸被誘導出.對手愈是無力抵抗,愈回想加以凌虐.

這三名男子的眼中開始散發出濕潤的光芒,完全不同于先前的怒意.

一腳,兩腳,他們的腳尖朝同樣的傷口踢去.

大鳳也很清楚,岩村就像是以前的自己,有人從小就很容易受人欺負.

盡管害怕暴力,而可以不去凸顯自己,但還是會在不知不覺間,承受對方的暴力相向.

男子們眼中閃耀著光芒,過去大鳳曾多次親眼目睹.

不久前,他才在小原田的小巷里,從恐嚇他的灰島眼中見過同樣的光芒.也曾在西城學院後門的森林里,從剝去深雪上衣,動手毆打他的坂口和他的同學眼中見識過.

"請你們住手!"大鳳放聲呐喊.

驟然響起一名少年的聲音,令男子們停止了暴力.

三人不約而同地望向大鳳.從眼神看來,他們現在才注意到大鳳的存在.

"你是他們的同伴是吧?"沒戴墨鏡的男子說道.

"小孩子閃一邊去."

"你會受傷的."

兩名男子附和道.

"請別再打了."大鳳重複同樣的話.

男子們似乎已注意到眼前這名少年的美貌,以及他烏黑的雙眸所帶有的神秘氣勢.

是名美少年.雖然一身髒汙.但透過汙垢依然能看出他白皙的肌膚.盡管兩頰消瘦.但反而為此少年的美貌增色不少.

男子們注意到這名少年的瞬間,仿佛有一道耀眼的光芒射入眼中,令人產生錯覺.

不過……少年烏黑的眼瞳,明顯帶有怯意.

這名少年明明就散發著一股奇妙的氣勢,但有明顯地懼怕這群男子.

美少年的懼意,再度引出這群男子殘虐的本性.

"不可以!"傳來了岩村的叫聲,"小吼,你別這樣!快點逃吧!你盡管一個人逃走吧,小吼."

一名男子朝岩村的嘴巴踢去.

"快逃吧,小吼!你不能和他們動手……"岩村還是不住地叫喊,接著轉為哭聲.

正當這群男子的注意力轉移到岩村和大鳳身上時……

"哇!"原本一直蹲在柏油路上的阿義,猛然發出一聲尖叫,彈跳而起.

很難想象他還留有這麼多力氣,他在彈跳而起的瞬間舉足狂奔,完全沒有四處張望,全力一直線向前直奔而去.

他撞開來不及閃向一旁的旁觀者,一雙木屐在柏油路上響個不停,轉眼便消失無蹤.

"啐!"男子為之一愣,吐了口吐沫,狠狠地瞪著大鳳.

大鳳感到害怕.他害怕這群男子,同時更怕他自己.

"臭小子!"

一名男子以右手手背朝大鳳臉上揮去,但是卻揮了個空.大鳳在無意識中躲過男子的攻擊.

男子眼中凶光暴射.大鳳眼露極度恐懼的神色.

——不行,不行!

大鳳在心里呐喊.

他想住手,感到背脊下方一陣刺癢.

"喝!’

男子這次是認真的,一拳朝大鳳臉部揮來.

和久鬼快如閃電的快拳相比,這種拳頭根本不值一提.

大鳳的右手腕纏住男子的拳頭,利落地將他的攻擊網上彈開.

三名男子的臉上頓時充滿殺氣,惡狠狠地瞪著大鳳.

"別動手啊,小吼!"

岩村的叫喚成了誘使手槍擊發的扳機,男子們一同撲向大鳳.

他們已完全不去顧慮大鳳的年紀.

先是一腳朝大鳳踢來.

大鳳躍向空中,閃過這一擊.

大鳳甫一騰空,右腳便像條蛇似的,朝踢他這一腳的男子臉上飛去.

這是無意識下做出的動作.

不行啊!當大鳳腦海閃過這個念頭時,他的腳跟已擊中男子的鼻梁,整個沒入.

大鳳以超慢動作的速度,感受著腳跟嵌入男子臉中的觸感.

最早碰觸男子鼻梁的部位,正確來說,應該是右腳腳跟外側的腳底一帶.

男子的鼻梁凹陷,肌肉碎裂,軟骨扭曲變形,這一切都透過運動鞋的橡膠鞋底清楚地傳遞而來.

扭曲的軟骨被壓扁,黏膜龜裂,細胞逐漸剝離這些觸感異常地鮮明,宛如清楚地呈現在腦中.

接著傳來沉重,堅硬地觸感,他腳跟所施的力道,正逐漸在穿透某個堅硬之物.

大鳳的腳底聽著鼻骨扭曲,壓擠的聲響.

聲音一如閃光,經由小腿肚,膝倍,大腿,肛門,尾椎骨,脊椎,一口氣直沖腦門.

在他行遍全身的一刹那,有一道強烈的感覺貫穿大鳳全身,肛門為之緊縮.

男子望向大鳳這一腳所劃過的空間,兩眼朝向天際.

除了鼻子塌陷外,他臉上還維持著他一腳踢向大鳳時的表情.

當大鳳的肉體正在感受這股強烈的感覺時,這名男子甚至連自己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情.

本以為眼里看到的是漂浮在空中的大鳳,但大鳳的身影卻平白消失,眼界中只映照著美麗的夜空——應該就像這樣的感覺吧.

當天的夜空,是男子最後見到的景象.

滋——

鮮血自男子的鼻端狂噴而出,灑向天際.男子仰望著天空,鮮血複又灑落在他臉上,.

他本欲踢向大鳳的那只腳向前抬起,臉向著天,直挺挺仰身後倒.一動也不動.

在大鳳背後游走之物,直接化為笛聲般的尖聲嚎叫,從大鳳的喉頭竄出,沖向澀谷的夜空.

咿——唔——

聲音之淒美,猶如一把藍色的玻璃針貫穿聽者的靈魂

與射精極為雷同.

連骨髓也為之陶醉,有如利刃般的高潮感.

當大鳳的長嗥歇止,那三名男子也全都倒臥在柏油路上.

"小吼!"岩村站了起來.

大鳳並不清楚是誰走到他身旁.

他的全身,膝蓋,下巴,正劇烈地顫抖著.

"小吼!"岩村皺著一張被打得不成人形的臉.

他正體驗著一股近乎戰栗的感動.

他伸出雙手,將這頭茫然望著前方,渾身不住打顫的美麗野獸抱在懷中.

大鳳全身堅如硬石,一如幼兒般頻頻顫抖.

第四章斑黑

1

這是一座小神社.

雖然被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所覆蓋,但院內的占地並不大.

院內地面鋪有簡陋的石板,從底下的街道沿著崩毀的石階往上登行一百五十公尺,便可抵達院內.石階的頂端立著一盞只有白熱燈泡的路燈,現在已相當罕見.

深夜時分.

綻放黃色的燈泡周圍,縈繞著許多小蟲與飛蛾.這些昆蟲有時會撞向路燈的木頭燈柱或是燈罩,發出細微的聲響.

雖然不如盛夏時那般密密麻麻,但仍有成群的昆蟲聚集在路燈四周.

在木頭燈柱靠近燈泡的地方,盤踞著一只雨蛙,它每晚都會攀登至此,朝這些燈泡四周聚集的小蟲下手.

神社旁有幾棵高聳的銀杏樹,枝葉在這片幽暗中隨風作響.

那是滿含濃濃海潮氣息的海風.

大海就在不遠處.

底下的街道,平均每十五分鍾便會有一輛車疾駛而過.

除了車聲外,昏暗的神社境內沒有任何人工聲音.

只有微風輕送,樹梢婆娑窸窣.

還有陣陣蟲鳴.蟋蟀,邯鄲,青松蟲之類的秋蟲,在四周的草叢內嘹亮的鳴唱.

今晚並不像盛夏時那般酷熱難當;有著習習涼風.

神社的正面擺著一個老舊的木質功德箱.

功德箱的後面有個四階樓梯,樓梯頂端的木板面上,有名仰頭大睡的老者.

他彎著右手枕在腦後,以手當枕.

是個蓬頭垢面的老者.

雖然身穿深色的襯衫長褲,但由于一身的汙穢,已無法想象它原有的顏色.布面帶有老人的汗斑和油垢,以及其他各種穢物,只滲進纖維里.

布面因而散發出烏黑的光澤,布制的衣服,變得有如皮衣.

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緩緩自老人的周圍融入夜氣之中.

此人是一名前額光禿的老人,耳際纏繞著絲屑般的白發.

他的銀發因風而微顫.

在晦暗的院內,感覺到有悄悄潛行之物,正將這名老者團團包圍.黑色的人影鑽動.

老者已察覺出異狀.然而,他依然緊閉雙目.他正閉目傾聽風聲.

靜心傾聽風聲,更能看出現場的一舉一動.

包圍這名老者的圓圈,正一步步逼近中.

面對黑暗之中朝自己直逼而來的這陣動靜,老者低聲說道:

"什麼人?"

鑽動的黑影,在黑暗中停止不動.老者也屏氣凝息.

減少近乎一半的蟲鳴聲響起.路燈的亮光勉強照至老者所在的位置.

老者文風不動,有如一團垃圾.

兩分鍾過去,黑影再次蠢蠢而動.


感覺比適才更為強烈,轉變為濃烈的殺氣.

當中有人手持武器.是細長之物.

手持武器者,似乎改變了武器的角度,在路燈的照明下,于黑暗中發出渾濁的金屬光芒.是武士刀.

有人一手持武士刀,兩人暗藏匕首,兩人手握木刀.

包圍老者的人影共有五人之多.

對方緊張的呼息,甚至還微微傳至老人耳中.

"我叫宇明月典善.你們沒找錯人吧?"老者已成熟的語氣說道.

男人們的殺氣,在黑暗中緊緊地凝聚.宇明月典善霍然起身.

他在木板地面上盤腿而坐,凝望眼前這一篇片黑暗.

他以炯炯有神的目光,掃過樹叢間燈光照射不到的暗處.

他的目光.有如爬蟲類動物緩緩舔舐的冰冷舌尖.

典善的唇季上揚成V字形,發出一抹邪笑.他似乎是在確認人數.

"不是認錯人就好.我自己做過的事,我自己記得.不過,要仔細想是哪件事,的確是麻煩透頂.總之,有什麼新仇舊恨,就盡快解決吧."

他的口氣不帶絲毫的緊張,甚至感覺像是在閑話家常.

不過,雖然語氣平和,但卻有一股野獸般的精氣從他體內源源不絕地溢出.

"怎麼啦?快點過來啊.快點把事情解決,我好睡覺."典善說道.

有兩組人馬的腳步聲,往左右散開,繞向神社的兩旁,腳下的草叢被踩得沙沙作響,對方已不用在古籍發出聲響.

突然有個沉重之物,落在老者所坐的木板地面上.

老者所坐的位置,是以平台狀包圍神社周邊的木板地面,有高度及膝的扶手,分處一左一右.

兩個腳步聲從神社的左右靠近,再老人所坐的木板地面角落處停了下來.

這是一座小型的神社,如果這兩人手持木刀,趁老者不備之際,跨出兩大步,手中木刀往下一揮,便可擊中老者.

若是頭部紮實地挨上一擊,頭蓋骨將應聲凹陷.要是換上武士刀,腦袋將就此一分為二,命喪當場.

然而,典善似乎完全沒放在眼里.

"快點攻過來啊."他不耐煩地咕噥道.

向典善逼近的這群男子,緘默無語.他們只是圍住典善,逐步縮小圈子.

光是沉默無聲,便具有駭人的氣勢.如果是普通人,將會為這股氣勢所攝,起身倉皇逃命.

這名肮髒的老人,好像正享受著這種緊張.

"你們到底有完沒完啊."老伯拍拍脖子,一副倦怠的模樣.

老者周遭的空氣流動,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逸向夜氣之中,這股臭氣一定也傳入這群男子的鼻子中.

臭氣中參雜著不久前才被老者宰殺的那頭野狗的血腥味.

"不管你們是現在上,還是待會兒上,結果都一樣."

黑暗中,有幾名男子呼吸已開始變得急促,老者感覺得出來.

會從右邊來!

左邊!

還是正面?

再過不久,這三人當中,將會有一人按耐不住急躁,朝他展開攻擊.

"從左邊先來是吧……"老者掂量對手的呼吸,輕聲喃喃自語道.那時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的低聲細語.

想必這班人很清楚老者的實力.左側這名男子,比老者預估的時間晚了三秒左右,才采取行動.

左側角落,殺氣徒然大盛.

男子有如解開枷鎖的猛犬,殺氣從他體內奔流而出.

它如同是尾隨著這股殺氣,從左邊的角落踏上木板地,撲而來.

"呀——!"一開始便發出慘叫般的叫喊,木刀直逼而下.

他的叫聲突然中途而止——

本以為會發出木刀擊碎骨肉的聲響,但結果卻安靜無聲.

木刀既沒有揮中老者,也沒有擊向地面,只聽見肉體相互碰撞的一聲干燥,沉悶的聲響.

男子的身體倒在老者身上,有如要覆蓋他全身.

老者依舊維持著剛才的坐姿.

被壓在下方的老者微微鑽動,將男子的的身體撥向一旁.

男子滾落在老者左方的地板上,

四腳朝天.

路燈昏暗泛黃的光線,照射著男子面向天際的臉龐.

男子滿面是血.他的鼻梁塌陷,嘴巴張得老大,前排的四顆門牙斷的整整齊齊.

"大家一起上!"黑暗中,有人低聲說道.

從三個不同的方位,傳來肌肉猛烈緊繃的感覺.

"喝!"

"哈!"

兩人同時出手.

"喝!"

另一人略遲片刻,也向老者襲來.

說時遲那時快,老者已消失了蹤影.

之前老者所坐的位置,只見兩名不住呻吟的男子.

並非這名老者做了什麼,而是他們打中了彼此.

這兩名同時出手的男子,其中一人手持木刀,朝著另一名握著匕首,從右側沖向老者的男子砍去,紮紮實實地擊中了對方的左肩.

而另一名手持匕首,慢一步砍向老者的男子,則是在持木刀的那名男子肩上,劃下一道很深的刀口.

唯一毫發無傷的,便是那名階梯才上到一半,動作慢半拍的男子.

"真是一群笨蛋."頭頂突然傳來老者的聲音.

只見老者頭下腳上地,倒懸在頭頂上方突出的神社屋簷上.

老者彎著膝蓋,雙腳勾在屋簷邊.

男子抬頭仰望,老者的臉龐就出現在自己面前.

"嚇!"男子聲音卡在喉頭,發不出聲,以手中的匕首猛力朝老人臉龐揮去.

鏘!發出一聲金屬交鳴的尖銳聲響.

老者以右掌中藏有某種金屬.

"很危險呢."

此話甫畢,老者的雙腳已然離開屋頂,以頭為圓心,在空中翻了半圈.

老者背對著男子,落在階梯的頂端.

男子急忙以右掌中的匕首朝他背後刺去.

咚!男子一拳擊中老者背部.

但原本應該插入老者背後的那把匕首,卻早已不知去向而老者背後與男子拳頭接觸的部位,襯衫的布面緩緩渲染出一道鮮紅園輪.

是血輪.

那不是老者身上的血,而是由男子的拳頭所流出.

男子除了大拇指,其他手指皆已從他有手消失,但他直到現在才發現.

一陣有如女聲般哀嚎,自男子口中迸出,宛如靈魂也為之凍結.

他右手捧腹,從階梯上滾落,身體重重地壓向功德箱.

"今後,你得有左手跟人猜拳了."站在階梯上的老者轉過身來.

這個時候,從功德箱後越出一名男子,仿佛已蟄伏良久.

在路燈的照射下,一道銳利的金屬光芒劃破黑暗.

是武士刀.

與先前那四人相比,此人的攻勢精妙,段數明顯高出許多.

他跨向階梯的前腳,使足了勁道,是充分運用全身重量所使出的突刺,完全符合實戰,攻擊中蘊含了必殺的氣勢.

他從剛才起,便一直等待機會使出這一擊.

刹那間,男子仿佛看到武士刀尖貫穿典善的胸膛.

但那是錯覺.

因為典善的動作有如電光一閃.

以及小的動作閃向一旁的典善,右手揮出一道閃光.

武士刀從男子手中掉落地面,發出沉重的聲響.

男子痛苦地呻吟.

他似乎是強忍著不讓聲音自唇間外泄,但痛苦的呻吟還是突破雙唇,爬行而出.

痛苦難道的劇痛,在男子全身游走.

男子的的左手手背,被匕首的刀刃貫穿,釘在階梯上的梁祝中.

刀刃朝上,一滴血也沒留.

匕首刀刃沒人的手背部分——也就是刀刃周圍的皮膚,沉陷凹陷的狀態.

盡管如此,男子還是右手握著匕首刀柄,想將它拔出.

"不行喔."典善沉聲說道,伸出左手,握住那名想要拔出匕首的男子右手手腕.

只聽見一聲可怕的聲響.是肌肉里頭關節被分筋錯骨的聲音.

男子的右手腕橫向一旁,形成詭異的角度.

"我要是沒躲過你的攻擊,恐怕早就沒命了.所以,你好歹該負點責任吧?"

男子看著眼前這名老者,與典善冰冷的眼神四目交接.

"嚇!"男子揚起一聲尖叫.

男子的左手掌被貫穿釘在柱子上,而宇明月典善施加了全身重點的左肘,就這樣由上而下朝男子的左手伸去.

卡嚀!

只聽見刀刃斷骨削肉的聲響.

刀刃上沾滿血跡的匕首,還兀自留在柱子上,但男子的身體已然落至階梯上.

男子不住地哀嚎,從階梯上滾落,壓在下方另一名不斷呻吟的男子身上.

"應該還有人吧?"典善向黑暗深處如此說道.

路燈下,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緩緩走出.

"要動手嗎?"典善說道.

從典善緊握的拳頭中,露出黑色金屬的刀尖.

適才他垂吊在屋頂上,便是用這把金屬擋下迎面飛來的匕首.

此物名為隱劍,是日本傳統武術所流傳的隱藏武器.

它呈倒V字形,底部有個洞,可深入拇指來使用.它的握法,最先將隱劍藏在手中,然後在下一個瞬間,以其他角度從拳頭中露出刀尖.

"我不跟你動手."男子沉聲說道.

路燈在男子背後,所以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見到一團黑影.

"既然不動手,就滾回去吧."

"我有事找你."

"有事找我?"

"是的."

"你不是他們的同伙嗎?"

"我們認識,但稱不上同伙."

男子的聲音極其平靜.

"你昨晚打鬧菊水組,這班人應該就是菊水組所派來的吧."

"哦."

"他們還說要殺了你,而來這里埋伏."

"你來此有何用意?"

"我來是為了雇用你."男子神色自若地說道.

"雇用我?"典善的眼神露出犀利的精光.

"沒錯."

"這話怎麼說."

"昨晚,我的雇主耳聞關于你的傳言,所以叫我一定要來見識你的本領."

"嗯."

"他得知菊水組的人馬要前來狙殺你的消息,所以便叫我前來觀戰."

"我要是被這班人給痛宰,就任我自身能夠自滅;但要是我反過來解決了這些家伙,就帶我去見你的主子,你設這個意思對吧?"

"也可以這麼說."

"真不對我的胃口."典善以左掌拍著自己的脖子,如此說道.

"不對你的胃口?"

"有話想對我說的話,自己來不就得了.你的主子該不會是為了試探我的實力,而唆使這些人來送死吧?"

"是的話又怎樣?"

"這就表示,你的主子跟我的個性很像."

"是嗎?"

雖然背光,但仿佛可以看出男子面無表情的模樣.

"先報上你主子的名號來聽聽吧."典善說道.

男子沉默不語.

"無妨.清水,你就告訴他吧."

此時,在登上神社的階梯下方,傳來一個低沉渾厚的嗓音.

此人走上階梯,實名身形沉穩,一身和服裝扮的男子.

雖然稱不上魁梧,但男子身上獨特的風格,給人威嚴穩重之感.

站在典善面前的,正是久鬼玄造.

2

"久鬼玄造?"

那位名叫清水的男子,告知玄造的姓名後,典善在口中有重複念了一遍.

"沒錯."清水回道.

清水——過去九十九三藏曾為了打探久鬼麗一的消息,而埋伏在久鬼玄造家門前.當時,有兩名男子擋在九十九面前,以保護剛從車內走出的玄造,其中一人便是清水.

"要雇用我?"典善抬頭瞪視玄造,目光如利.

"不對你胃口嗎?"

"沒錯."瞪視不悅地回答道.

雖然看起來已年過六旬,但他的口氣和動作都還未顯老態.

"是怎樣不對你的胃口?"

"我是無拘無束的的野狗,我可不想當一頭被人豢養的家犬."

"那麼,若是以賓客的身份,不知你意下如何?"

玄造以深邃如同深淵的雙眼,望著典善說道.

既非斜眼偷瞄,也非怒目瞪視,而是迎面正視對方.不過,這並不表示他只是正面看著對方而已.玄造是真正與對方面對面,兩眼直視,既非虛張聲勢,亦無矜誇之色.

面對這般威迫感,通常一般人都無法與玄造對望,他們會將目光撇開.

典善迎面正是玄造的臉龐,眼神有如刺人的利錐.

"以賓客的身份是吧?"典善說道.

"是的."

"你想要我做什麼?"

"我想請你捕獲兩頭野獸."

"野獸?"典善眼中發出狐疑的目光.

"那可不是一般的野獸."

"哦."典善立即轉為興致勃勃的神色.

玄造望向院內那群痛苦呻吟的男子.

"是這些勇人所無法捕獲的野獸."

"應該不會是老虎或獅子吧."

"是人類."

"人類?你不是說野獸嗎/"

"可說是人類,也可說不是.比人更厲害,甚至比野獸還凶猛."

"怎麼可能."

"是千真萬確的事."玄造以斬釘截鐵的語調說道.

"你可以正經一點嗎?"典善沉聲說道.

他那仿佛幾欲睡著的雙眼,眯成一道細線,但目光卻更為犀利.

玄造沉默不語.

"你看起來是認真的."

"沒錯."

"你為什麼要找我?不管是人還是野獸,與其找我這種老邁的武術家,還不如找這方面的專家.為何不用搶呢?"

"我們不可能在大街上公然用槍.而且,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毫發無傷地將它們生擒.再說,他們平時的模樣,與正常人無異."

"嗯."

"老先生,你找龍王院弘有什麼事?"

"這麼說來……"典善如此說道,看著玄造的臉."你知道阿宏的事?"

"多少知道一點.聽說你為了見龍王院弘一面,而去了菊水組一趟."

"算是吧."

"你是他的武術老師嗎!"

"我沒有家人,沒有妻子,沒有孩子,也沒有徒弟,我宇明月典善只教過一個人,那就是阿宏."

"哦."

"他是個難得一見的天才."

"……’

"不過,比起我來,還差那麼一點就是了."典善嘿嘿地笑著."徒弟要是比師父厲害,那可就上腦筋了."

"此話怎講?"

"到時候.就非得殺了他不可."

這句駭人的話語,從典善口中不疾不徐的道出.

"那個臭小子,在他功夫超越我之前,早一步離開了我身邊."

"那現在呢?"

"現在?也不知道他變強了多少.不過,他真的很可惜."

"你說可惜是什麼意思?"

"阿宏是個天才,但他同時也就敗在這點."

"哦."

"不管走什麼路,擁有過人的才能是件很棘手的事,有時反而會被自己的天才所束縛."

"你的意思是,龍王院弘正是如此?"

"可以這麼說."

"……"

"有時候,凡人比天才有意思多了."

"我跟你一樣,對一些有意思的凡人還比較感興趣,更勝于天才."

"阿宏一定得經曆失敗."

"失敗?"

"如果從未嘗過敗果,體會當凡人的滋味,就算是天才也無法有所突破."

"關于龍王院弘……"玄造說了一半停了下來,猶如是在試探典善的反應.

"阿宏她怎麼了?"

"他曾經敗在別人手下."

"阿宏敗在別人手下?"典善眯成一道細線的雙眼,斗然園睜.

玄造點點頭.

"他可不是那種三兩下就會讓人給打敗的男人啊."

"我知道."

"他輸給了誰?"

"就是我剛才說的其中一頭野獸."

"什麼叫."

"與其說是被打敗,不如說是驚嚇過度,落荒而逃,連和對手交手的機會也沒有."

"阿宏落荒而逃?"

"沒錯."

典善突然以沙啞的嗓音發出怪異的笑聲.

"是嗎?是這樣嗎?"典善頻頻點頭道.

"怎麼了嗎?"

"阿宏那小子,現在一定懊惱至極,恨不得咬舌自盡,我可以想象他現在的模樣.原來阿宏也敗在別人的手下了……"

話才說完,又是一陣怪笑.

突然間,笑聲戛然而止,典善轉為嚴肅的神情.

"你說的野獸,真有那麼厲害嗎?"

的確很厲害,甚至光是厲害還不足以形容."

"你所說的野獸,到底是何方神聖?"

"他還只是個高中生."

"高中生?"

"他的名字叫大鳳吼."

"大鳳……"

"為了追捕這名高中生,我派出跟現在躺在地上的這群人一樣的手下,前往丹澤,但最後平安回來的,只有臨陣脫逃的龍王院弘一人."

"你想叫我去追捕那頭名叫大鳳吼的野獸是吧."

"如果可以的話,不要弄傷他."

"要生擒是吧?"

"是的."

"有意思."典善突然沉聲自言自語道.

"你說什麼?"

"我說,有意思."典善臉上浮現出喜不自勝的笑意,令人感到一陣寒意,背後雞皮疙瘩直冒.

"那麼另一頭野獸叫什麼?"

"久鬼麗一."

"久鬼?!"

"我兒子,不,應該是說,這十八年來一直稱他是我的兒子."

玄造不動聲色地吐出這一字一句.

在神社這昏暗的燈光下,只見這兩名男子互望著彼此.

兩人臉上不約而同地湧出笑容.

宛如從臉上緩緩剝去臉皮,露出喜不自勝的笑臉.

頭頂的樹梢一片漆黑,因風而引來一陣顫動.

魔人久鬼玄造與無賴的老獸宇明月典善,兩人初次相會的這一晚,滿含海潮氣息的海風吹過無盡的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