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如來變 第四章 邂逅

1那頭野獸在他體內擠壓的嘎吱作響.

那股力量正欲扭曲他的背脊.

啪嚀,啪嚀,他很清楚全身每個細胞正緩緩地迸裂.

在體內陰暗的深處,那頭野獸正晃動著它那對透著寒光的雙眸.卡嚀,卡嚀,齒牙交鳴的聲響不斷.

這股無法壓抑的力量即將覺醒.他心知肚明.

一閉上雙眼,那頭野獸的模樣便出現眼前.

是一頭漆黑,陰森的野獸,全身籠罩著幽暗的荊棘.

不論是臉,背,手,腳,全身各處都長出纏繞血肉的怪角,一頭渾身都長滿下頜的野獸.

那頭野獸在臀部底端咬著他的筋骨.

這里是一處陰暗的小巷,他位于小巷的深處,一處深得不能再深的巷弄.在大樓的壁面之間所形成的角落里,蹲踞著一頭野獸,將全身潛藏在暗影之中.

他全身濕源.

一個半人半獸的生物.

——大鳳吼.

那便是這個生物的名字.

大鳳弓著背,雙手抱膝,臉埋在膝蓋間.

他已無處可去,這條巷弄的一隅,是他最後的歇腳處.要是有人追到這里,他就再也沒有安身之所了.

他無法再重回圓空山學園和西城學院.先前他將自己禁錮在丹澤山中,但結果竟然是對九十九和深雪展開攻擊.

自從丹澤一別後,就再也沒見過深雪了.

那次造訪圓空山,與九十九一晤後,兩人也就此失去了聯系.

在新宿認識了岩村這群自由人同伴,雖然相聚的時間短暫,但那確實是能讓他感到心安的所在.如今失去了才有這樣的體悟.一切全都是因為他自己.

九十九三藏.

真壁云齋.

織部深雪.

岩村賢治.

阿義,美紗,仙,道灌,他們的面容一一浮現.

到目前為止,我已背離了多少我所珍惜的人呢.

一再地背離,最後回歸的地方,就只是這條小巷里的一處角落.

如今能讓我喘息的地方,我只剩這里了.

風雨正逐漸增強.

我傷了岩村,他甚至有可能已被我殺害.大鳳在腦中如此不斷的思索.

昨天中午,他看到岩村平安無事,心里松了一口氣.他前往澀谷的天橋下探視,站在遠處看著岩村.

岩村沉默不語,呆滯的目光,漫無目的的看著過往的行人.

自己那駭人的模樣,全被岩村瞧在眼里.而且當時他變身後的外貌,始終無法完全恢複原狀.

他對岩村有一股錐心刺骨的想念,他很想開口叫喚岩村.

大鳳很了解岩村,一想到岩村,就令他心如刀割.他自己究竟帶給了岩村多大的打擊呢?

"阿岩他正感到躊躇."

道灌的這番話,一直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道灌告訴大鳳,岩村很想將他留在身邊,但這麼做,反而是害了他,所以岩村不知如何是好.

過去自己一直依賴岩村的體貼.要是沒有得到這股力量,當初一開始被流氓纏上時,只要挨幾下拳打腳踢就沒事了.

也許正是學會了圓空拳,卻又學藝不精,才會導致這樣的結果.

"你為什麼想變強?"

大鳳在九十九的帶領下,初次上圓空山拜訪云齋時,云齋曾向他如此問道.

"只要我能變強,便能照著自己的意思去生活."

當時大鳳是這樣回答.

照著自己的意思生活,難道就是和流氓打斗?就是順從自己內心湧現的情緒去行動嗎?

可以將這一切完全怪罪于體內沉睡的那頭野獸嗎?

"事實上,我雖然看起來溫和,但那只是因為我懦弱罷了,我甚至覺得,其實自己是應該馬上被抓去處死的那種壞蛋."

在上野公園,岩村讓大鳳欣賞那具名為"青黑的異獸"的新詩時,曾經這樣說道.

他擔心沉睡在自己體內的野獸,總有一天會做出無法饒恕的罪行,為了壓抑這頭內心的野獸,所以他寫成詩句來抒發.

岩村也在和自己內心的野獸搏斗.

如今,自己也非得和岩村道別不可.

雨水淋濕全身,令他思慕起女人的肉體,過去他曾親身嘗過女人肉體的滋味,當時的那種香甜,此刻再度瘋狂地蘇醒.


于是,他體內的野獸開始擠壓得嘎吱作響.已裂成一張大嘴的雙唇,仍殘留著他初次輕觸深雪柔唇時的觸感.

大鳳將臉埋在膝蓋間,一動也不動.

蒙住臉的頭套已經拆下,就在短短的三十分鍾前,他深夜走在街道上,遇見了兩名巡邏的員警,兩名員警身穿雨衣走在路上.

就在街角處轉彎時,大鳳看見了這兩名員警的身影.他才剛一轉身,便被對方給叫住.

深夜時分,大鳳沒撐傘走在路上,而且頭上罩著頭套,遮住了五官,這是一條只有計程車才會經過的小路,員警會叫住他,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正當大鳳猶豫著是否要逃走之際,兩名員警已從他身後逼近.

突然間,一道手電筒的光芒從身後射來.

"你怎麼了?"大鳳將臉撇開,員警出聲向他問道,語氣中明顯充滿了懷疑.

"不好意思,可否請你面向我們."另一名員警也接著說道,伸手搭在大份額肩上.

這名員警手仍搭在他肩上,但人已繞至前方.

只有逃跑一途了.大鳳知道接下來他們會要他把頭套脫掉,並詢問他問什麼這麼晚了還在這里游蕩,于是他拔腿就跑.

"站住!"員警大叫.

就在大鳳正欲逃走時,員警搭在大鳳肩上的手指勾住了他的頭套,頭套隨之脫落.

刹那間,大鳳的側臉暴露在手電筒的照明下.

向前突出的鼻子和下巴.

獸毛.

眼睛.

利牙.

這一切都在這短暫的片刻里一覽無遺.

"唔."

大鳳成功逃離,留下為之一怔的員警呆立原地.

員警隨後緊追,但跟不上大鳳的腳程,他轉眼間便甩掉那兩名員警,躲進這條小巷.

大鳳蹲踞在地,一動也不動.

"來吧,大鳳."

久鬼的聲音在耳邊縈繞.

此時,他感覺到小巷的入口處有人走近.

"找到了."

對方刻意壓低聲音,手電筒刺眼的光芒射進小巷里,照出了大鳳的身影.

是剛才那兩名員警.

他們一定是從大鳳消失的那一帶,逐一清查每一條巷弄,才循線追到了這里.

大鳳仍舊將臉埋在膝蓋間.

腳步聲緩緩靠近.

他知道有人來了,非逃不可,但是已無路可逃.大風希望對方放過他,他已厭倦了逃亡.

為什麼你們就不能放過我?為何不讓我就這樣靜靜地在此巷弄的角落里待上一晚呢?

一股難忍的怒火狂湧而出.

並不是針對任何人,而是一股無處宣泄的憤怒.怒意的凝塊貫穿他的背脊.

"咕!"

大鳳的喉頭發出聲音.他背對著那兩名員警,緩緩地站起,背脊歪斜扭曲.

嘎!

一道怪聲自大鳳唇際逸出,聲音散至驟雨中.

就在聲音迸散的瞬間,最初的聲音也同時將殘留在喉頭的東西整個帶出.

嚕嚕嚕嚕嚕嚕嚕!

大鳳彈動舌頭,從喉頭發出一聲長嘯,聲音由唇際彈向小巷的牆壁.

他昂首面向驟雨直落的幽暗天際,喉嚨與天垂直.

咿——

嗚——

他昂首長嗥,這聲音令聽者為之沉醉.

只剩一條路可走了.

嗚——

他轉身面向這兩名員警,雙眸放出冷冽的寒光.

他的雙瞳蘊含了強烈的美與哀愁.

大鳳發足狂奔,速度未有稍減,在兩名員警面前加快了速度.


"嚇!"

兩名員警想避向兩旁,但大鳳的動作比他們快上許多.

眼見即將撞向這兩人的一刹那,大鳳整個人凌空躍上漆黑的夜空.

他的身體輕盈地越過這兩名員警的頭頂,伸手比貓更利落.

咿嗚——

當這兩名員警轉身向後望時,大鳳已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

嗚——

嗚——

嗚——

嗚——

一頭淒美的野獸所發出的長嗥,在黑暗中急速的遠去.

2

風雨拍打在黑暗的玻璃窗上,力道益發地強勁.

這里離地兩百公尺高.

燈光昏暗的室內,完全不受外頭狂風暴雨的影響,只看得見劇烈拍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

久鬼麗一將單人座的沙發擺在窗戶正面,靜靜凝望著窗外.

置于窗緣的立燈,光線照射在久鬼臉上.由于調成了昏暗的亮度,所以柔和的光線在他那仿若少女般的臉龐上,形成一道不可思議的陰影.

這是室內惟一的一盞燈光.

莫紮特的鋼琴曲,宛如低聲細語,在室內靜靜的飄蕩.這首曲子是莫紮特的"安魂曲".

鋼琴的樂音不停地輕觸自己的肉體,令久鬼為之沉醉.

他兩腿交叉,右腳搭在左腳上方.雙肘放在沙發的扶手上,兩手的手指在腰部上方纏繞.沒想到在如此疾風驟雨下,時間仍是過的如此悠閑.

漆黑一片的大樓底端,可望見點點的街燈.

閃耀的燈光好似寶石,猶如一顆濕潤的寶石,更顯光豔.

遠方的燈火因風雨而變得迷蒙,模糊不清.

久鬼現在所凝視的這片燈光中,住著岩村,阿義,美紗還有仙.

他們身處的場所,是來自天際的雨水最後才會接觸到的地方.借用道灌說過的的一句話,那是泥濘的地面.

而久鬼的所在處,則是來自天際的雨滴在這個城市里最早接觸的地方.

久鬼所注視的黑暗,是他自己的內心.

他在黑暗中端詳著自己,他的心中有著黑暗與暴風.

然而,內心的疾風暴雨絲毫未顯露在久鬼的臉上.

只有一份靜謐緊緊包裹著他的肉體,仿佛時間為之停止.

亞室健之和由魅睡在另一個房間,現在應該已經沉睡.

只有久鬼仍舊醒著.

他獨自一人,省視著自身的黑暗.

在他體內有個幽暗,喧鬧之物,正發出齒牙交鳴的聲響.

這時,久鬼突然眉頭一挑.

似乎從某處傳來了一聲細微的野獸叫聲.

在這瞬間,他體內那喧鬧之物幾欲與這陣叫聲相應和.

久鬼豎耳傾聽,不過屋內只有柔和的鋼琴樂音.

久鬼明白自己為何無法入眠.

白天時,曾經來過一通電話.屋內的電話鈴聲響起,久鬼拿起了話筒.

他並沒有報上姓名,外頭打來的電話,他一律是以這種方式對應.

久鬼在等對方報出姓名開口說話後,他再出聲.

然而,電話的另一頭始終不發一話,沉默了將近一分鍾之久.

先開口的人是久鬼.

"你是大鳳吧."久鬼語氣平靜地說道.

當他口中說出"大鳳"這兩個字時,背脊的體毛驟然悚立.

對方沒有答話.

又僵持了近一分鍾的沉默,耳邊傳來無言的呼氣聲,似乎透露著對方的痛苦.

"大鳳,你來吧."久鬼說道."你能去的地方,應該就只剩這里了."

盡管久鬼如此說道,但對方依舊緘口不言.

又一分鍾過去了.


說來漫長,但又極其短暫.

不過,在這一分鍾的沉默當中,他與大鳳之間應該有比過去還要多的話題可以交流才對.

"我靜候你的到來,大鳳."

久鬼此話甫畢,對方便不發一語地掛斷電話,如同是對他這番話所做的回應.

——一定是大鳳沒錯.

久鬼心想.

最了解大鳳的人,並不是云齋.

不是九十九,不是深雪,更不是由魅.

誰都不是.

久鬼認為,最了解大鳳的人非他莫屬.

當他在凝望眼前這片幽暗時,有樣東西從他臀部底下沸騰狂湧而出,呈現出猶如滾燙的溶岩從體內深處躥升的一種感覺.

它緩緩形成一道漩渦,渾身的體毛從尾椎骨一直沿著脊椎,一根一根地豎起,胸口引起一陣詭譎的悸動.

感覺有某個東西正從黑暗的某處朝自己步步逼近.

唔?!

久鬼的唇際微微上揚.

來吧.

久舉心想.

莫紮特的樂音依舊在室內回響.堅硬的玻璃窗外,有著風雨和黑暗.

有一頭野獸,終于要從黑暗的低下來到久鬼的所在之處.

3

久鬼從昏暗的屋內看著哪東西.

起初是一只手.

從面向窗戶的左側牆壁伸向玻璃窗的一只手.

這只手在空中一陣擺動後,接著伸向玻璃窗,露出更大一截的手臂.

緊接著是手肘,肩膀,胸膛.

有人正從外頭逐步接近這個位在兩百尺高空,接近飯店頂樓的房間.

飯店的外壁,嵌入玻璃窗,寬約五十公分的框架,此人正要將重心移向這里.

他緩緩露出臉龐.

是大鳳吼.

一臉野獸的容貌.

他雙手放在玻璃窗上,往久鬼的正面移動.

久鬼默然不語.

一直到大鳳來到自己面前為止,他都一直緊緊注視著大鳳.

在昏暗燈光照射下,大鳳的身軀浮現在暗夜的黑暗中.

大鳳腳下兩百公尺深的黑暗地下,是岩村說沉睡的街道,亮著盞盞燈光.

久鬼和大鳳兩人互望了半晌.

大鳳濕透的黑發,在朔朔強風下不住地飄揚,襯衫幾欲被吹得四分五裂.

久鬼站起身,緩緩走向大鳳.

那日,在淒風苦雨的丹則山上,兩人消失于黑暗之中,如今隔著這厚約三公分的硬質玻璃窗,兩人終于又再次聚首.

同樣消失在黑暗中的這兩個人,如今又在黑暗中重逢.

可悲的大鳳就在面前.

可歎的久鬼就在眼前.

久鬼和大鳳保持十幾公分的距離,注視著彼此.

如此接近的距離,有著屋內屋外之隔,猶如相隔光年之遙的兩顆星球.

只是一面硬質的玻璃窗,外面有無垠的黑暗和狂風驟雨,里頭有寂靜的與莫紮特樂曲.

然而,兩人的體內同樣豢養著一頭漆黑的野獸.

兩人之間彌漫著強烈的氣.

就在這一瞬間,發出一聲尖銳的聲響,久鬼與大鳳臉上出現裂縫.

三公分厚的硬質玻璃窗承受不住這兩頭野獸交會所產生的負荷,發出了悲鳴.

風雨和莫紮特的樂音,融合在這三公分寬的厚度中.

——全書完——

敬請期待《幻獸少年7涅盤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