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怨念

晴香趁著早上造訪了八云的秘密基地。

當然,她今天特地戴了昨天八云給她的項鏈,想看看八云會有什麼反應。

不過,昨天那條項鏈的鏈扣壞了,無法直接拿來戴,因此她換上了家里其他項鏈的皮繩(她知道這樣很自作主張)。

她覺得這樣戴起來非常好看。

八云還是老樣子,一頭亂發、睡眼惺忪地坐在老位子上,宛如沒氣的汽水般說了句:「又是你啊?」

不僅說的話一樣,就連表情也是那張撲克臉。虧晴香努力打扮了一下,他根本絲毫沒察覺。

「你還是一樣閑嘛。」

晴香失望歸失望,依舊坐在八云的對面。

「我才不閑呢。」

「是嗎?」

「接下來我要出門,那地方我非去不可。」

「什麼嘛,我還想說既然你那麼閑,不如來陪陪你呢。」

「閑的人是你吧。」八云不改冷淡的語氣,緩緩地站起身來。

原來他真的要出門呀?正當晴香想打道回府時,八云喚住了她。

「你要不要一起來?」

「去哪里?」她隨口問道。

其實去哪兒都行,難得八云約她出去,她怎能回絕呢?

「上次的靈異現象,有些地方我還沒查清楚。」

啊,沒錯——

那樁風波還沒有結束。既然她的日記寄放在我這兒,我就有義務見證事情的始末。

「我去!」

由大學徒步走到車站,再轉搭電車,然後步行十五分鍾。

抵達那棟大樓時,晴香已經汗流浹背,熱得想換一件農服了。

八云用那三寸不爛之舌說服管理員幫他開大門,然後借來通往屋頂的鑰匙,搭電梯升上七樓,再爬樓梯來到屋頂。

這兒沒有任何扶手或欄杆,只有一道矮牆。

晴香站在矮牆邊,眯起雙眼。

開山辟造、彷如模型街道的城市,在此一覽無遺。

從此處看不見居民的情感,只瞧見冰冷的水泥叢林;然而,當中確實蘊含著許多人的思念,這是無庸置疑的。

澤口里佳從屋頂跳下去之前:心中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八云雙手插在口袋里,跳上矮牆。晴香看得嚇出一把冷汗。

「你覺得她為什麼要從這里跳下去?」八云喃喃地問道。

「因為想死……」

「沒錯,而且不是一時沖動,而是一心尋死。」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她們一家人就住在這棟大樓的五樓,如果是一時沖動,從那兒跳下去就行了。」

「也對……」

「然而,她沒有那麼做。她特意爬上樓梯,想辦法打開屋頂的門鎖,佇立在這兒。」

八云說得沒錯。想要來到此處,還得特地去找管理員借鑰匙,這也太費工夫了。她不像是沖動自殺,倒像是事先計劃好的。

八云仰望天空,晴香也同樣仰頭望天。

天空一片蔚藍,藍得有點不合時宜。隨風飄動的云朵,看起來猶如波浪。

「這地方有什麼含意嗎?」八云望著天空說道。

「我想,她在這兒或許有什麼特別的回憶吧。」

「或許吧。說不定心靈受創的她,來到這兒不是為了尋死,而是為了撫平傷口。」

八云俯視下方寬廣的街道,眼中充滿了哀傷。

飽很少坦率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或許正因為如此,他的眼眸才格外地情感豐富。

「她果然還在這兒!」八云邊回頭邊說道。

他的視線投向晴香的後方。那里有人嗎?

晴香回頭望去,但空無一人。她再度望向八云,尋求解答。

「是澤口里佳小姐。」八云說道。

原來如此,她來了。他看得見里佳的身影。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八云從矮牆上一躍而下,緩緩地邁出步子。

他走過晴香身旁,直直走向里佳可能存在的方向。

佛壇上的里佳臉龐,在晴香腦中一閃而逝。

照片中的她和晴香年紀相仿,露出潔白的牙齒開懷大笑,沒有一絲一毫死亡的陰霾。

而現在徘徊在此處的她,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呢?

晴香的視線追隨著八云的背影,因為她明白盡管自己看不見,里佳也確實在那兒。

「夠了,放手吧。」八云以安撫孩童的沉穩語氣說道。

「死亡並不代表解脫。」他繼續說著。

蟬鳴聽起來格外嘈雜,灼燒肌膚的熱氣將額頭逼出汗水,順著下巴滴落水泥地。

「別再執迷不悟了!」八云的聲音蓋過了蟬鳴。

時間彷佛靜止了。八云動也不動地僵直片刻,最後還是死心地垂項搖頭。

「不行,她果然聽不見我的聲音。」

「這話怎麼說?」晴香聽得一頭霧水。

「看樣子,只能請他來驅魔了。」語畢,八云掏出手機。

所謂的「他」,莫非是指前陣子那個靈媒——?

2

後藤遙訪畠的醫院。他還是老樣子,一派輕松地啜飲茶水。

「你好像很累嘛。」

「我又不像你一樣是工作狂。」後藤邊說邊將紙條遞給畠。

這是昨天八云交給石井的東西。其實這本來是石井的工作,但他臨時抽不開身,後藤才代為轉交。

——受不了,居然敢踹署長的女兒?天兵也該有個限度吧。

由于出了這場亂子,好心想救真琴的石井反而惹得一身腥,現在大概正被修理得慘兮兮吧。

「這是什麼?」畠面色凝重地說道。

「希望你能把上面所寫的東西准備好,而且越快越好。」

「干嘛收集這些東西?」

「你問我,我問誰啊!」後藤盤著胳膊,沒好氣地說道。

畠怱地湊了過來,用那雙渾濁的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後藤。

搞什麼,惡心死了,你該不會想解剖我吧?

「老弟,勸你最好休息一下。」

畠和藹地說著,宛如一名關心自己小孩的慈父。

「干嘛突然講這個?」

「這句話我老早就想說了。你不適合當刑警,最好稍微休息一下,考慮自己的將來。」

「啥?」居然說我不適合當刑警——

從來沒有人這樣說我,而且我也從未這樣想過。

「我一看到你就覺得痛心;螳臂擋車地反抗整個警界、對被害人投注過多感情,然後一又氣得大發雷霆。你簡直就是在折磨自己。」

「我又不是被虐狂。」

「那你為什麼要責怪自己?看看你自己,明明沒必要這麼在意,你卻把責任全扛到自己肩上,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不用你雞婆。」

「老弟,為什麼要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為什麼要繼續當刑警?」

這個變態老頭,竟然跟八云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我看起來這麼辛酸嗎?不對。我並不辛酸,因為——

「我反抗警界只是因為自己不爽罷了。你說我對被害人投注過多感情?廢話!要我說的話,我覺得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觀的人才奇怪咧!」

後藤略微激動地大肆反駁道。

——我並不是在耍帥,這是我的真心話。

畠無奈地歎了口氣。干嘛?你那什麼憐憫的眼神?我又沒可憐到需要別人來同情我!

幾乎所有的被害人都無法對加害人還以顏色,只能將怨氣默默吞下肚,澤口里佳就是個血淋淋的例子。

有些人由于受不了煎熬,甚至選擇走上絕路。

而我,只是無法坐視不管罷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之我就是這種人。

「算了,隨便你。我只要負責把這些准備好就行了吧?」

「辦得到嗎?」

「我一個人是辦不到啦,不過也不是沒有門路。」

「我晚上再過來找你。」語畢,後藤走出屋外。

上一樁案子加上這次的澤口里佳——最近事情實在太多,或許我太鑽牛角尖了。真不像我的作風。

話說回來,我居然淪落到連那個一腳踏進棺材的老頭都來擔心我,真窩囊啊。

想東想西也沒用,我還是趕緊行動吧。

後藤走出醫院來到停車場,一坐進車里手機就響了。

是八云打來的。真巧,我正好有一堆事情想告訴他。

「情況怎麼樣?」八云劈頭就拋出問題,連聲招呼都沒有。

虧他還老抱怨我接電話沒禮貌哩!算了,這小子若是太有禮貌,我反倒覺得惡心。

「八云,現在可不是悠悠哉哉的時候,昨天真琴被襲擊了。」

後藤率先說道。

「我才沒有悠悠哉哉呢。我不是早就警告過你了嗎?」

「吵死了!」

八云說得沒錯,或許太過悠哉的人是我們才對。

早知道就應該把真琴送到她家門口!

「然後呢?她不要緊吧?」

「她現在人在醫院。雖然頭部被敲了一記,目前沒有大礙。歹徒戴著面罩,不過好像撂了一句:『不准再多管閑事了!』」

後藤沒有說出石井踹真琴腦袋的部分,萬一讓八云知道了,搞不好他會整死石井。那小子現在可是沮喪得跟看到世界末日沒兩樣。

「是警告嗎?」

「是啊。另外,真琴沒有看到歹徒的臉,但是她記得他手臂上有『那個』刺青。」

「你是說蛇跟十字架嗎?」

「沒錯。」

真琴才剛開始調查五年前的性侵案,就被人襲擊了;從時間點看來,下手的人八成是大利和志。

我看干脆別再做那些繞遠路的調查,直接把大利和志揪出來逼供算了!

「對了,我拜托你調查的事查得怎麼樣了?」

「喔,酒吧老板八木慶太的底細已經查出來了。」後藤從口袋中掏出紙條。

昨晚那場亂子害得後藤分不開身,因此拜托惠理子代為調查,今天一大早就收到結果了。

「怎麼樣?」

「酒吧老板八木慶太,是前國會議員八木靖的兒子。」

「然後呢?」八云示意他往下說。

「八木靖在三年前因為盜領秘書薪餉而被捕,之後就沒落了。」

「喔——你說那件案子啊。」八云恍然大悟地說。

後藤對此事並不清楚,只記得當時鬧得滿城風雨。惠理子之所以能這麼快就得到結果,也是因為她記得八木的名字。

「八木靖沒落後靠著老本過活,但是在兩年前罹癌去世了。那家酒吧是他僅存的最後資產。」

「這樣啊。那麼大利和志的工作內容呢?」

「我現在正要去查。」

太慢了——後藤本以為八云會如此抱怨,但結果卻超乎他預料。

「好。後藤大哥,你稍後再去查大利和志,能不能先讓我見見真琴小姐?」

真琴頭部的傷只縫了三針,現在她只是住院檢查,應該不至于不能會客。

「好。」

「我明白了。現在我在里佳小姐生前所住的大樓,過來接我吧。」

「你當我是計程車啊?」

「差不多。」

臭小子,不要給我得寸進尺——

後藤還來不及咆哮,電話就被切斷了。

3

後藤一開車來到大樓前方,八云便坐進副駕駛席,緊接著晴香也坐進後座。她明明跟這次的案子沒有關系,怎麼——

「你們倆該不會是在約會吧?」後藤藉機報平常的仇,調侃八云。

「你再這樣肉麻當有趣,我就馬上下車。」

「抱歉嘛。」

開什麼玩笑,怎麼能讓八云下車呢!後藤趕緊趁八云改變心意前踩下油門。

會合是會合了,可是——

「八云,你想問真琴什麼問題?」後藤說。

「我沒有什麼問題好問啊。」八云意興闌珊地打了個呵欠。

「你不是說想見她嗎?」

「所以,我這不就要去見她了嗎?」

「見她干嘛?」

「探病。」

後藤忍不住氣得牙癢癢。

這樣說對真琴很不好意思,不過現在根本不是悠哉探病的時候,這點八云應該是最清楚的吧!

「給我說真話!」

「後藤先生,沒用啦!我也問他好多次了,他就是不肯說。」晴香代替八云答道。

「晴香,你也被拖下水啦?」

「就是呀!我被逼著做了好多調查呢。」

雖然晴香表面上噘嘴抗議,內心好像也不是真的那麼不情願。

她如今從平常的麻煩制造者升級為助手了,想必心里很高興吧。

「八云,你其實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吧?」

「一定是!你告訴我們嘛,又不會少塊肉——」

後藤不死心地繼續追問,而晴香也出聲附和。

「你們兩個就是因為老是輕易下結論,才會動不動就惹麻煩。」

「閉嘴!」後藤和晴香異口同聲地說道。

三人一踏進醫院大廳,便瞧見石井抱頭坐在沙發上。

「你在干嘛?」

「啊,後藤刑警。呃,關于向真琴小姐賠罪這件事……」

石井猛然起身,視線飄移不定,看起來心神不甯。

「你賠罪了嗎?」

「這……我……」只見石井垂下眼來,支支吾吾。

——受不了,沒用的家伙!

「還不快點過去!」後藤的怒吼,嚇得石井雙肩一顫。

「後藤先生,不要凶他嘛,他這樣好可憐喔。」晴香緩頰道。

石井滿頭大汗,頻頻以指尖扶正眼鏡。這家伙居然淪落到需要年紀比他小的女孩來袒護他,真的是超級沒出息!

「石井先生,我們一起去吧,剛好我們也正要去找她。」八云說道。

「啊,好!」石井終于抬起頭來答腔。

天啊,現在居然輪到大學生來幫你,你沒救了啦!

後藤不管三七二十一,動手拍了石井後腦杓一下。

一行人向櫃台問了真琴的病房號碼,邁出步子。

「打擾啦!」後藤邊大喊邊走入病房,八云也隨後進入。

這是一間兩坪大的個人病房,家屬的身分不一樣,獲得的待遇也與常人不同。

「啊,後藤刑警。」真琴在床上撐起身子。

盡管她頭上纏著繃帶,卻比想像中有精神多了。

「嗨!我們來看你了。」

後藤舉手打招呼,從床下拉出一張圓椅坐下,而八云則面無表情地佇立在病床旁。

「這……不需要特地來看我啦。我只是住院檢查而巳,今天傍晚就會出院了。」

身體沒有大礙,那是再好不過了。

「抱歉啊,我家搭檔他——石井!」

後藤高聲一呼,石井這才面色蒼白地進入房內,晴香也跟在後頭。

真不曉得到底誰看起來比較像病人。

「去吧,石井先生。」

晴香從背後推了石井一把,他踉踉蹌蹌地走到真琴床邊,深深一鞠躬。

「真的非常對不起!」石井泫然欲泣地顫聲說道。

「不,請不要放在心上。」

「這怎麼行,我做了那麼愚蠢的事……」石井低著頭說道。

他是因為深深反省才低頭呢?還是因為不敢看真琴的臉?——後藤總覺得是後者。

「我也代替他向你道歉,對不起。」後藤也跟石井一同低頭。

「石井先生也不是有意的,請你們把頭抬起來吧。」

真琴不知所措地將手搭在石井肩上。

「我是個沒用的刑警,想救人卻害到人……」

「才沒這回事呢。」

真琴反倒安慰起哭喪著臉的石井來了,真讓人看不下去啊。

「不好意思,時間不多了,可以開始進入正題嗎?」

八云邊搔頭邊打斷了這出道歉戲碼。

「喔,對耶!」後藤將石井一把推到後面,好讓八云站到前方。

「真琴小姐,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你。」

「啊,好,請盡管問吧。」

真琴倏地坐直了身子,表情僵硬得有如在接受偵訊。

「我想問的是關于消失的麻美小姐。」

「麻美?」

「你和她是大學同學,對吧?」

「是的。」

「生病、受傷……不管是什麼樣的理由都無所謂,請問她在學時曾經長期請過假嗎?」

「有。」真琴一臉訝異地答道。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大學四年級時,她曾經因病而消失整整一個月。」

「我果然沒猜錯。」八云滿意地點點頭,但後藤只覺得一頭霧水。

「喂,八云。」

「拜托別插嘴。」八云打斷後藤,接著說道:「之後,她的情況怎麼樣?」

「這個嘛……之後麻美就直接回老家了。直到前陣子在酒吧重逢之前,我們都只有透過電子郵件和賀年卡互相聯絡,不曾見過面。」

「是麻美小姐主動約你到酒吧見面的嗎?」

「是的,她說現在調職到了東京,所以藉機約我出來敘舊。」

「原來如此。」八云低語道。

「那跟這次的案子有關系嗎?」

真琴懇切地詢問八云,然而八云並沒有答腔。

「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好……」

「襲擊你的人手臂上有『那個刺青』,沒錯吧?」真琴頷首。

「八云,嫌犯就是大利和志,快去把他……」

「我不是叫你別插嘴嗎?」八云殺氣騰騰地瞪向插嘴的後藤。

他一反常態地劍拔弩張,後藤本以為他這回並沒有投注過多個人情感,看來事實上並非如此。

「確實有刺青。」真琴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麼,刺青是在右手呢?還是左手?」

「我記得……好像是左手。」

「我明白了。」

「對了,剛才神山先生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真琴此言一出,八云刹時板起臉來,表情異常嚴肅。

為什麼神山會來這里——?

「神山也知道內情?」

「是的,他頻頻向我道了好幾次歉。」

聽了真琴的回答,八云苦惱地深深歎出一口氣。

那個靈媒為什麼要向真琴道歉?他有什麼非道歉不可的理由嗎——?

「後藤大哥,我改變主意了。東西還沒准備好,不過我們先去驅魔吧。」

「驅魔?」八云這教人意想不到的答案,令後藤為之驚呼。

真想不到主張「鬼魂是死者的思念集合體」的八云,竟會說出「驅魔」這種言詞。

「另外,真琴小姐,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

真琴偏了偏頭,然而八云不以為意,只管對真琴附耳低語。

「辦得到嗎?」

「沒問題。」真琴爽快地答應了。

總覺得,情況開始急轉直下了。

「石井先生,麻煩你協助其琴小姐。」

「呃、啊、好!」話鋒忽然轉到石井頭上,弄得他有點語無倫次。

「後藤大哥,那我們走吧。」

走——

「要走去哪?」

「請你別拖拖拉拉的好嗎?」八云快步走向病房門口。

被大學生頤指氣使固然令人不服氣,但眼下也只能聽他的話了。

「好啦!」後藤隨後跟上。

「欸,八云,那我呢?」

唯一沒有被分派工作的晴香攫住正欲匆忙離去的八云。

「你可以回家了。」

「欸,八云!」

八云對晴香的執拗視若無睹,離開病房。

——真是個我行我素的家伙。

後藤暗自嘀咕著,跟隨八云走出病房。

4

在開車之前,後藤先用手機聯絡上畠,而這當然也是八云的指示。

「老爺子,拜托你的東西准備好了嗎?」後藤開門見山地說道。

「你說得倒容易,我才准備好一項而已啦!剩下的全都要等到明天以後。」

「不能再快一點嗎?」

「我也有其他工作要做耶!不要無理取鬧行不行?況且,這些東西又不是歸我管的。」

畠所說的話一點也沒錯,再說這件事是今天早上才委托他的,不可能在短短時間內備妥。

「他說只有准備好一項耶,怎麼辦?」後藤搗住話筒,詢問身旁的八云。

「那項已經准備好的東西是什麼?」

「老頭,那項已經准備好的東西是什麼?」後藤一字不漏地如實轉達。

「燈。」

乍聽之下還以為他在說右外野手(注4)。

「他說燈。」

「有那個就夠了,接下來就見機行事吧……」八云咕噥道。

「那接下來咧?」

「請轉告畠先生,將它送到井上麻美小姐的住處。」

難道八云打算現在就去那里嗎?

我不知道他葫蘆里在賣什麼藥,不過既然都到了這節骨眼,我也不再多說,老子就奉陪到底吧!

「喂,老頭,你能不能幫我把它送去某個地方?我給你地址。」


「免談!剛才不是說過我很忙嗎?」

臭老頭,我要把你的頭擰下來!

※注4:Light與Right以日語念出來都是ライト。

後藤被氣得七竅生煙,只見八云將手機一把搶過來,說:

「畠先生,我是八云……能不能請您幫個忙呢?我現在打算過去驅魔……是的,我要解開密室的謎團。」八云邊說邊揚起嘴角。

「謝謝您的大力幫忙。」

語畢,八云將手機扔給後藤。

既然要插嘴,你不會一開始就自己跟他講嗎?受不了!

「後藤大哥,請你告訴畠先生地址。」

是是是,小的遵命。

* * *

後藤一抵達麻美消失的那棟大樓,便看到一名白袍老爺爺佇立在大門前,右手提著一個紙袋。

「嗨,八云,好久不見啦。」畠滿臉好奇地上下打量八云。

——你這樣真的很惡心耶,拜托克制點好嗎!若是不好好看著這個老頭,搞不好八云馬上就會被開腸剖肚。

「畠先生,東西呢?」畠對八云亮出紙袋里的東西。

後藤沒看過紙條就把他交給畠,因此完全不知道上頭寫著什麼。

剛才他說是燈,但若只是普通的燈,根本沒必要特地麻煩畠。

「這種的可以嗎?」

「可以,謝謝您。後藤大哥,你在發什麼呆?該走了。」

臭小子,不要把警察當作跑腿小弟好嗎?等案子結束後,我一定要揍這家伙一拳!——後藤在心中暗自發誓,用借來的鑰匙打開大門,與八云、畠一同進入大廳。

後藤按下電梯按鈕。電梯正巧停在一樓,因此門馬上就開了。

八云走進電梯,一邊按著「開」的按鈕。一邊用手機撥號。

「你先按兵不動。」八云對話筒另一端的對象說道。

「搞什麼呀!」聽筒傳出抗議聲,對方想必是晴香吧。

「後藤大哥,幫我測量時間好嗎?」後藤依言將視線移向手表的秒針。

「好啊。」

此言一出,八云隨即按下「9」及「關」的按鈕。

伴隨著絞盤的卷動聲,電梯開始啟動。

「電話切斷了。幾秒?」當電梯來到三樓時,八云說道。

「十一秒。」

電梯持續上升,抵達九樓。

電梯門一開啟,八云便往前狂沖,而後藤也緊追在後——出電梯後先直走再右轉,然後再右轉。之前步行時都沒有注意到,原來這條走道如此狹窄。

「現在幾秒?」抵達麻美家的門口後,八云說道。

「四十五秒。」後藤趕緊望向手表。

「切斷電話後,過了三十四秒啊。看來這數字也並非不可能嘛。」

「你們到底在干嘛?」畠不疾不徐地從後方走來。

我哪知道啊!——後藤望向八云。

「我在做密室消失現象的驗證實驗。」八云眯著眼說道。

「八云,依現實情況來說,那種事有可能嗎?」

面對畠的疑問,八云大大地搖搖頭。

「畠先生,假如你的問題是『那是不是鬼魂作祟』,答案是NO;如果你問的是『那是不是人為的圈套』,答案是YES。這點剛才已經得到證明了。」

「你、你說什麼!」

「我說過很多次了,不要在我耳邊大聲嚷嚷行不行。」

八云再度誇張地抗議後藤的吵鬧,但後藤認為聽了方才那席話還能老神在在的人才奇怪。

「八云,這是怎麼回事?」

「那不重要。後藤大哥,你有帶這一戶的鑰匙吧?」

什麼「那不重要」,臭小子!

後藤按捺著滿腔的怒氣,將麻美住處的鑰匙遞給八云。

八云很快地開門入內,而後藤、畠也尾隨其後。

自從麻美消失後,這兒就再也沒有人動過——

「欸,八云,你也該解釋一下了吧?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後藤忍不住發問。

「你還沒發現嗎?」

「發現的話還需要問你嗎!」後藤煩躁地大吼道。

「這回的靈異現象,全部都是圈套。」八云豎起食指,抵著眉心說道。

「圈套?」

難道說麻美從密室消失、發生在這兒的靈異現象,全部都是人為的圈套?

「沒錯,現在起我會證明這一點。畠先生。」

八云一聲令下,畠旋即從手中的紙袋掏出類似手電筒的東西,遞給八云。

它看起來像是裝設日光燈管的台燈,不過燈管卻不是常見的白色,而是深藍紫色。

「後藤大哥,你是在那扇落地窗看到女鬼的,對吧?」

八云指向通往陽台的落地窗。

「沒錯,就是那里!一個長發、血淋淋的女鬼就是從那扇窗戶狠狠瞪著我,眼神看起來充滿了怨念——」

後藤點頭稱是,緊接著八云將燈光的插頭插進附近的插座。

「請你再看仔細一點。」八云按下燈光開關,藍紫色光芒射向落地窗。

刹那間,一名女子的身影朦朧地浮現在窗上。

是當時那個女人——

「什、什、這是——」

「原來如此啊!」畠的贊歎聲掩蓋了後藤的驚呼。

——老頭已經看出來了?可是我完全搞不懂耶。

「這是怎麼回事啊!」

「老弟,你真的什麼都不懂耶。這東西叫做紫光燈。」

畠盤起胳膊,嘲諷地說道。

「紫光燈?」

「沒錯。構造跟日光燈一樣,但是它使用藍紫色的玻璃,可以捕捉到一定的可見光。」

畠得意洋洋地講解著,但後藤只覺得一頭霧水。

「麻煩你說得簡單易懂些。」

「也就是說,我們通常看不見以特殊螢光顏料所寫出來的文字或圖畫,但只要用紫光燈一照,它們就會發光。」畠冷哼了一聲。

「就是KTV包廂常用的那個啦。(注5)」

經八云補充說明,後藤才終于聽懂。

先在窗上畫好女子的畫像,然後再用紫光燈一照,就可以上演落地窗浮現女鬼的戲碼。

「可是,用顏料塗的話不怕被揭穿嗎?」

「以前這種螢光顏料都是白色的,但是最近市面上也出現了透明顏料;現在畫像看起來並不明顯,可是當天你是在晚上看到這幅畫,而且落地窗浮現女鬼之前房間還停電過一次,對吧?」

「嗯,沒錯。」後藤腦中鮮明地浮現當時的景象。

在女鬼出現前確實停電過一次,而正當他被女鬼嚇得魂不附體時,燈又亮了。

如果能多花點時間盯著她瞧,應該就會發現那是一幅畫;可是時間太短了,而這正是這出戲碼成功的關鍵。

「控制電燈的應該不是牆上的開關,而是主謀者在某處另藏了一個遙控式開關。另外,『去死』這句話恐怕是暗藏在他處的小型音箱所播出來的,現在我沒有道具,所以很難找出來,但是大概錯不了……」

※注5:有些日本的KTV包廂會運用相同原理在牆壁畫上圖案,關燈後就能看見繽紛的圖畫。

也就是說,這整個家就是一間人造鬼屋嗎——

此時,後藤腦中突然產生一個疑問。

「等等,如果這里本來就有機關,那麼……」

後藤心中的疑惑,逐漸趨向肯定。

「沒錯。這一戶的屋主麻美,知道這項計謀。」八云微微垂下眼來。

「為什麼麻美明明知道,卻故意隱瞞呢?」

「這只能問她本人了。」八云惆悵地說道。

難不成,這小子知道麻美在哪里?

再說,雖然靈異現象的謎團解開了,麻美消失之謎可還沒解開啊!難道這也要問她本人嗎?

後藤感到又迷惑又憤怒,心中五味雜陳的他,情緒即將爆發。

5

後藤不悅地駝背握著方向盤。

坐在副駕駛席的是猛打呵欠的八云,而坐在後座的則是正在賊笑的畠。

「好了,那麻美消失的謎團要怎麼解開?」後藤望向副駕駛席的八云。

「你還沒發現嗎?」八云揚起嘴角笑道。

他一笑,畠也跟著陰森地笑了。這兩個人看起來跟妖怪沒兩樣。

「老弟,你還是一樣遲鈍耶。」畠搖著肩膀,嘲笑地說道。

「老頭,我看你根本也沒搞懂吧?」

「不要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笨。既然知道那是人為的圈套,要破解還不容易?」畠速答。

「你真的懂?」

「剛才不是實驗過了嗎?時間可是綽綽有余呢。」畠得意地搖頭晃腦。

——真的只有我一個人不懂?超不爽的。

「後藤大哥,從切斷電話後到沖到麻美小姐家門口,花了三十四秒對吧?」

或許是看後藤可憐吧?八云睡眼惺忪地開始講解了。

「是啊,差不多吧。」

「既然麻美小姐知道這項圈套,那麼答案就只有一個。」

八云停頓了一下。後藤怱覺口干舌燥,咽下一口唾液。

「切斷電話後,她自己在手機上抹上血液,然後離開住處。」

「你、你說什麼!」

後藤驚訝地踩下煞車,害得八云與畠猛地往前傾。

「很危險耶!」

畠在後座尖聲抗議,而後方來車也對後藤猛按喇叭。

「抱歉啦。」後藤干脆地認錯,再度踩下油門。

不過,他覺得自己的反應是正常的,無動于衷的畠才奇怪。

「意思是說,是她自己搞消失啰?」後藤為了整理思緒,試探性地問道。

「沒錯。」八云不加思索地答腔。

「怎麼可能!先不論那個靈媒,當時現場還有石井跟真琴在耶,她要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

「說這種話,就代表你已經中了主謀者設下的陷阱了。」

「這話怎麼說?」

「你認為消失的麻美小姐是被害人,而且也認為石井先生和真琴小姐在現場看得一清二楚——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就是這項圈套的最主要關鍵。」

「難道麻美不是被害人?」

「不是。至今我還不明白為什麼她要這麼做,但是剛才聽了真琴小姐的證詞,我總算推測出原因了。」

「這樣啊……」

「是的。麻美小姐是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而自願離開這兒的。」八云宣告。

誠如八云所言,後藤確實以為麻美被人強迫擄走,而且也以此作為所有判斷的前提。

或許也因為麻美是真琴的朋友,他才會主觀認定她是被害人,因此滿腦子只想著該怎麼解開密室之謎。

可是,既然是她自己走出住處,那就一點問題也沒有了——所有人都被她這場獨角戲騙得一愣一愣。然而,後藤還有一個疑問。

「確實,只要有三十四秒,就能離開她家;可是用不著三十四秒,我們就能在下電梯後看到她家了吧?況且,她應該沒時間鎖門吧?」

面對後藤的疑問,八云誇張地兩手一攤,歎了口氣。

——干嘛?你這什麼態度?我又不是在講笑話。

「後藤大哥,你的眼睛瞎了對吧。」

「啥?」

——臭小子,狗嘴吐不出象牙!

「請你仔細想想,當你下電梯後,一下子就看見麻美小姐家的大門了嗎?」

八云一問,後藤怱地想起剛才和八云做過的實驗。

這棟大樓的走廊是ㄇ字形,必須拐兩個彎才能抵達麻美的住處。

此外,走道也非常狹窄,跑在前方的八云擋住了他的視線,直到抵達門口前都幾乎看不見該處的狀況。

「也就是說……」

「沒錯。那天晚上前往麻美小姐住處的人是:石井先生、真琴小姐以及神山等三人,這個圈套能否成功,端看這三個人的出發順序。」

「順序……」

「是的。跑在最前面的人呢,有兩個任務。」

「任務?」

「對。第一個任務,是擋住後方其他人的視線,以便爭取時間。」

「這樣啊。」

跑在最前面的人一邊擋住後方的視線,一邊確認麻美是否躲好了。

即使她來不及逃走,只要停下來或是假裝跌倒,就能拖延時間。

「而另一個任務,就是負責鎖門。」

「鎖門?」

「正如後藤大哥所言,她頂多能順利離開住處,應該沒時間鎖門,更何況匆忙鎖門可能會節外生枝。」

「所以,才由跑在最前面的人鎖門……」八云頷首。

麻美沖出家門後,先將鑰匙藏在門附近,然後再躲到安全梯之類的地方。

接著,帶頭的人再取回鑰匙,在假裝轉動門把時鎖門,將鑰匙藏在口袋里。

從管理員那兒借來鑰匙、進入屋內後,再若無其事地將它放回桌上,大功告成。

說穿了,這圈套其實很簡單——

「而當時跑在最前面的人,就是……」說著說著,八云的眼神越發銳利。

對了,據石井所言,當時帶頭往前跑的人是——

6

石井在真琴病房前的走廊,和晴香並肩坐在長椅上。

八云到底在想什麼呢——?

石井也很想知道所有謎圍的真相,所以願意提供協助,但是他希望八云至少稍微解釋一下。

「我實在搞不懂耶。」身旁的晴香說出了石井的心聲。

「啊,喔,可是,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先回家……」

「我絕對不要!」晴香打斷了石井的話。

「呃,可是……」

事實上,八云確實命令晴香回家,況且萬一情況惡化,難保晴香不會陷入危機——真琴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嗎?

無論如何,石井都不希望晴香受傷。

「其實,我跟這案子也不算毫無瓜葛。」

「咦,是這樣嗎……」石井從來不知道這件事。

「我和澤口里佳小姐的父親約好,要為她揭發真相……」

「這樣子啊。」

「所以,我沒辦法半途而廢。」晴香的語氣透露出堅定。

真令人意想不到,晴香其實是一個頑固的人;一旦下定決心,她就會堅持到底。石井羨慕她的強悍。

——換成了我,一定會臨陣脫逃的。

「我明白了。晴香,我會負責保護你的。」石井挺起胸膛。

「請多關照。」晴香微笑著低頭致意。

——她真的好可愛唷~~

「兩位久等了。」換好衣服的真琴,從病房現身了。

她頭上還纏著繃帶,剛換上的白襯衫,領口也染著暗紅色血跡。

「請問……你真的沒事嗎?」

「我沒事,只是有點疼痛罷了……好了,我們走吧。」

「呃,那個……」石井喚住正欲邁出步伐的真琴。

「什麼事?」

「你要去哪里?」

八云只對真琴附耳說出任務內容,因此雖說叫石井協助真琴,他卻完全不知從何協助起。

真琴或許察覺到了這一點,恍然大悟地擊掌。

「八云叫我把家父帶來。」

「什麼!」石井猛然往後一仰。

「為什麼要找真琴的爸爸來呢?」晴香疑惑地偏了偏頭。

「真琴小姐的父親,是現任的警察署長。」

「哇,好厲害喔。」晴香驚呼一聲,然而表情依然困惑。

「為什麼要叫警察署長來呢?」

「這……我也不知道耶。」真琴若無其事地說著,石井聽了不禁傻眼。

「不明就里地把警察署長叫來?我實在難以想像。」

雖說是女兒的請求,假如沒有正當理由,他肯來嗎?

「可是,既然八云都說了,那我想應該有必要叫他來。」

「我也這麼認為。」真琴居然贊同晴香的歪理。

這兩個人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女性會如此魯莽、大膽呢?晴香與真琴毫不理會心靈受到震撼的石井,逕自一步步往出口而去。

「請、請等等我啊!」

石井連忙追著兩人的背影往前沖,然後又跌倒了。

7

後藤將車子停在神山的事務所前方。

上一回,八云對神山的攻擊毫無招架之力,連後藤都覺得八云的反應很反常。

不過,這次他應該有勝算吧?否則就不會特地前來了。

後藤按下大門對講機的按鈕,但是無人應門。神山不在嗎——

盡管不抱希望,他仍試探性地轉動門把,結果門居然沒鎖。他對八云便了個眼色,八云頷首。

——就是嘛!這樣雖然是非法入侵民宅,不過總不能一直杵在門口吧?

「打擾啦!」

後藤邊說邊打開大門、進入屋內,八云和畠也尾隨其後。

屋內燈是亮的,可是空無一人。一行人穿越廚房,來到客廳。

桌上有兩杯用過的咖啡杯。看來,不久前還有人坐在這兒。

「神山!你在嗎?」後藤朝著屋內大喊,但無人應聲。

就算他在,也不可能乖乖出來吧。

「神山先生好像不在喔。」八云往前踏出一步。

「你怎麼知道?」

「因為沒有鞋子啊。」畠代替八云回答。

後藤完全沒注意到這一點。一點觀察力都沒有,也難怪會被當成傻瓜。

「你在吧?井上麻美小姐。」八云朝著客廳後方的門大喊道。

「什、什麼?她在這里?」

「我們在解開密室之謎時,不就已經知道麻美小姐和神山同謀了嗎?所以她當然在啊。」

八云無奈地搖搖頭,接著說下去。

「附帶一提,她也是那個謊稱自己是飯田瑞穗,找我幫她調查靈異現象的人。」

飯田瑞穗——

那是八云手上的另一件案子。這麼一來,這兩件案子就連結起來了。

「我查過大學的學生名單,當中並沒有飯田瑞穗這號人物。麻美小姐,你的用意,就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我牽扯進來吧?」八云補充說明。

晴香所調查的,原來就是這部分啊——

過了半晌,尾端的某扇門應聲開啟,一名女子踏進客廳。

她就是井上麻美——

這是後藤和她第一次見面。這名將一頭長發束在身後、微微俯身的女子,面色蒼白得令人懷疑她是否還活著。

不過,她的眼中卻綻放著強烈的光輝。

麻美拘謹地低頭致意,彷佛早已預料到事情會演變至此。

她的左臂纏著繃帶。沾染在手機上的血液是真正的鮮血,是她自己割腕,故意在現場留下血跡。

做到這種地步,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要開這種無聊的玩笑!」後藤逼問麻美。

一想到為她擔憂、四處奔走的真琴,他滿腹的怒火便益發猛烈。

「這並不是玩笑。」八云將手搭在後藤肩上,緩頰地說道。

「不是玩笑是什麼?和那個靈媒合伙詐騙嗎?」

「也不是。」

「那麼,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後藤推開八云,揪住麻美的衣襟。

她毫不反抗,任憑後藤凶狠地威逼。那雙微微半閉的眼眸,宛如即將熄滅的燭火。

為什麼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快住手啊,笨蛋!」

畠從後方拽住後藤的胳膊,盡管後藤想甩開他,還是忍下來了。這把瘦弱的老骨頭可禁不起摔,萬一把他弄死就不好了

「他們的目的並不是詐騙,而是複仇。」八云喃喃說道。

複仇——?

究竟要對誰複仇?後藤一點頭緒也沒有。

八云轉向麻美,直直地注視著她,然後再度開口。

「你也是受害者,對吧?麻美小姐。」八云靜靜地說道。

此言一出,麻美頓時失了魂般地雙膝跪地,一行清淚滑落她的臉頰。

她的反應,證明了八云的話是對的。

「喂,八云。你說她也是受害者,該不會……」

「你猜對了。她和澤口里佳小姐一樣都是性侵案的被害人,而且是出自于同一名歹徒之手。麻美小姐由于沒有提出告訴,因此這案子沒有公開……」

「為什麼你知道?」

「請你回想一下真琴小姐剛才說過的話。她說麻美小姐在大學四年級時曾經消失過一個月,我猜那就是案發的時間吧。老實說,我自己也覺得這個推測很牽強,不過也找不出她參與這一連串怪事的理由了。」

聽到這兒,後藤總算隱約看出整件案子的脈絡了。

遭受性侵的麻美和靈媒神山聯手偽造靈異現象,目的是為了複仇。

之所以會如此大費周章,恐怕是為了將歹徒逼得精神崩潰,讓他明白自己犯下的罪孽有多麼沉重。

因此,他們才會提到同樣遭受性侵而自殺的里佳,內心有多麼怨恨。

「當我聽到你憑空消失時,馬上就猜到你可能是共犯,只是不明白明確的原因。」

八云的表情顯得相當苦澀。聽到這兒,後藤總算了解了。

——我們大伙兒被圈套耍得團團轉,但是看清真相最重要的關鍵,其實在于每個人之間的關連。

「……那一天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你原本以為將再度迎向另一個平凡的明天,但是……」

麻美四肢著地,垂著頭娓娓道來。

她的嗓音是如此的悲感,令人為之心痛。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我連抵抗都辦不到,只能默默忍耐,直到結束……」

「你……」後藤才剛開口,就被八云制止了。

八云並沒有說什麼,但眼神似乎示意著:讓她說下去吧……

「案發之後,最先跟我接觸的女刑警說:『為什麼不抵抗呢?那不就表示默許嗎?』……我又不是警察,哪敢獨自對抗一名持刀歹徒呢……」

麻美的話語,令身為警察的後藤感到肩頭無比沉重。

依照現今日本的判斷准則,假如被害人在遭曼性侵時沒有積極抵抗,大多會被判定為「沒有違反本人意願」。

然而,誠如麻美所言,在那種生死交關的狀況下,有多少人敢挺身反抗呢——

一股無處發泄的怒氣,隨同血液在後藤體內奔流。

「所以,你沒有提起告訴——不,是無法提起告訴。」八云蹲在麻美面前說道。

她豆大的淚珠一顆顆滴落在地,點了點頭。

「不過,一旦將複仇作為自己人生的目標,你就失去自由了。你了解我的意思吧?」

面對語氣溫柔的八云,麻美再度頷首。

「請告訴我,神山先生人在哪里?」

「他……」麻美淚流滿面地抬起頭來。

「我想你可能已經知道了——我真的看得見鬼魂。」

語畢,八云將左眼的角膜變色片摘下。

朱紅色的眼眸,映入麻美眼簾。

「我用的方法跟你們並不相同,不過大概可以達成你們的心願。」

「原來你全都知道了。」

麻美定定地望著八云,而八云也點點頭,說道:

「此外,有件事我非告訴他不可,那就是澤口里佳小姐死亡的真正原因……」

「真正的原因?」


「是的。我的目的是拯救里佳小姐,以及神山先生。」

「他去酒吧了。他說事態變得太快了,所以想動用蠻力解決。請你們……」

後藤無法判斷八云的用意,不過似乎是打動麻美了。

她懇切地仰望著八云,說出神山的行蹤。

「我明白了。」八云起身。

我知道接下來要干嘛了,直搗黃龍對吧!——後藤端正坐姿,對麻美說了聲:「抱歉。」

到底是為什麼而道歉,連後藤自己都不明白,但麻美默默地點頭了。

「畠先生,她就拜托你了。另外,你能不能請井手內課長來一家叫做『Snake』的酒吧?」

經八云這麼一說,後藤才猛然想起:井手內的兒子也失蹤了!該不會他也是共犯吧?

「可以是可以,但他會來嗎?」

「假如他不想來,你就說我們知道他兒子在哪里。」

「真的嗎?你真的知道?」後藤問道。

八云笑而不答,就這樣走出事務所。

後藤再度望向麻美,然而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我這個人口才不好,不會說什麼安慰人的話,所以只能以行動來證明了!

他轉換心情,追向八云。

8

後藤佇立在酒吧那棟四層樓住商混合大樓前方。

太陽逐漸西沉,大樓的白牘染上了一片橙色。

身旁的八云表情異常凝重,就連方才在車上也只字不語。

這兩人是舊識了,因此後藤清楚得很,當他露出這種表情時——

「你是不是猶豫了?」八云那只紅色左眼瞪向後藤。

「或許吧。」

換成是平常的他,絕對會矢口否認,如今卻干脆地承認了。

「真稀奇,你居然這麼坦率。」

「我一直都很坦率啊。」

——天字第一號的別扭大王,少說這種笑掉人大牙的話了。

「好了,都已經來到這兒了,你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我真的有必要阻止這些事嗎……」

「什麼意思?」

「他們並沒有犯下任何一項真正的犯罪——不,或許接下來就很難說了,但站在他們的立場來想,這麼做也是情有可原。說真的,我有權力阻止他們嗎……」

八云的視線飄移不定,代表了他的心情。

對于不了解真相細節的後藤來說,他根本聽不懂八云話中的含意,唯一能說的就是:

「別管他什麼權力不權力的,也不要管什麼善惡基准,我只是覺得不插手會讓我心情很不爽罷了!你也跟我一樣吧?」

八云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笑什麼笑?

「這番話真像你的作風!也對,我不應該胡思亂想。」

語畢,八云止住笑意,直直地望向大樓。

——看來他調遖好心情了。這才對嘛!雖然八云目空一切、裝模作樣,骨子里跟我也差不了多少啦。

「好,走吧!」

後藤拍拍自己的雙頰,激勵自己,接著踏出第一步——結果半途殺出程咬金,手機居然響了。

怎麼挑這時候打來啊!

「誰啊?」

「啊,呃,我是石井。」

石井泫然欲泣的嗓音,從聽筒另一端傳了過來。

「干嘛?」

「呃,嗯……請問我該將署長帶到哪里去才好呢?」

「喂,八云!真的要叫署長來嗎?」後藤搗住話筒詢問八霎。

「是啊,我剛才已經拜托過真琴小姐了。」

——原來他在醫院說的就是這檔事啊?

刑事課長井手內加上警察署長,把這些人叫來干嘛?算了,想這麼多也沒用,我已經把希望賭在八云身上了。

「然後咧?要叫他去哪里?」

「當然是來這里啊?」也對喔。

「帶他去那家酒吧。」後藤說完後,逕自切斷通話。

——事情也講完了,那就再來一次——

「走吧!」

「嗯,我們走吧。」

八云還沒回答,後藤便率先邁出步伐。

兩人走下通往酒吧的樓梯,伸手轉動門把——但是轉不動,因為門上鎖了。

「麻煩你開一下門。」八云理所當然地說道。

——好啦好啦,小的知道了。

別以為一個小小的門鎖就能阻止老子!後藤朝門奮力一踢,然而門文風不動,只是門框稍微變形罷了。

後藤不死心,接連又踢了門兩、三次。

「可惡!只不過是一扇門,囂張什麼啊!」

第四次時,門打開了。

「難道沒有更安靜的開門方法嗎?」

「少啰唆!」

後藤對在身後嘀咕的八云怒吼一聲,踏進酒吧中。

電燈沒開,店內一片漆黑。不過,這里確實有人的氣息。

後藤毫不猶豫地往酒吧內部邁進。

喀沙!後藤聽見了。

他正想擺出防禦架勢,頭部卻冷不防挨上一記重擊。

啪嘰!斷裂聲隨之而起,看來攻擊他的凶器正是棍棒。

一條人影從他的眼角一閃而過。

「別以為這種東西能敲暈老子!」

後藤猛地撲向那條影子。抓到了!「嘎呀!」耳邊傳來貓咪被踩到尾巴的慘叫聲,接著是一陣倒地聲。

此時,眼前突然大放光明,後藤不自覺伸手遮眼。

「干嘛不先開燈再進去?後藤大哥,你真的笨到令人歎為觀止耶。」

——反正我就是笨啦!

「少啰哩啰嗦的,我要是開燈的話,豈不是會打草驚蛇嗎?」

「從你踹開門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打草驚蛇了啦!真是亂七八糟的。」

這臭小子,就只會出一張嘴——

「少廢話!你管我!」後藤回頭揪住八云的領子。

「你流血了耶,而且血流如注喔。」八云笑道。

血——!後藤摸摸自己的額頭,果然濕濕黏黏的。一看,手上確實有血,而且腳邊還躺著一支斷掉的拖把。

——可惡,哪來的王八蛋干的好事!

後藤一把揪起伏倒在地的那人的頭發,抬起他的臉。

盡管鼻子周遭一片血紅,後藤還是認得出來,他就是化名為村瀨伸一的強暴犯——大利和志!

「嗚……」一陣既像呻吟、又像呐喊的聲音傳人耳里。

後藤本以為是大利發出的聲音,然而並不是他。八云率先聽出聲音的來源,指向酒吧一隅的洗手間。

——要我過去是吧?

後藤放開大利,從餐桌間穿梭走向洗手間,佇立在門扉前。

據真琴所言,這間洗手間的鏡子曾映照出女鬼,而這也是一連串怪事的開端。

等一下究竟會出現什麼呢——?

後藤猛地打開門扉,刹時有個人從里面傾身倒地。他嘴上貼著膠帶,四肢也被繩子捆綁著;臉上到處都有遭到毆打的痕跡,而且還流著鼻血。

他正是這家店的老板——八木慶太。

只見他額頭冷汗直流,害怕地顫抖著。

「你沒事吧?」後藤邊說邊將他嘴上的膠帶撕下。

「女人!那個女人!我、我、我死定了!」

老板八木大吵大鬧,彷佛一名吵著要媽媽的小孩。

後藤望向洗手間內側,鏡中正朦朧地浮現著一張女子的臉龐。

那是澤口里佳——她果然是因為含冤而死,而在陽間徘徊不去嗎?

後藤回頭望向八云。

「後藤大哥,麻煩你把那面鏡子打破。」八云微笑地說。

小事一椿!後藤舉起附近的椅子,朝洗手間的鏡子奮力一丟——隨著一聲巨響,鏡子瞬間碎裂。

「你就不能弄得再小聲一點嗎?」八云無奈地說道。這小子廢話真多。

後藤再度望向洗手間內側,澤口里佳依然佇立在破掉的鏡子另一端。

「八云,解釋一下吧。」

「請你看仔細一點,那是液晶螢幕啦。」

後藤依言重新望向鏡子。乍看之下看不出來,不過那兒確實有一台液晶螢幕,上頭正播放著影像。

「這是……」

「是圈套啦。」

「圈套。」

「沒錯。剛才你所打破的鏡子是一種單向鏡,只要關掉螢幕,它就會恢複為普通的鏡子;可是一旦播出影像,螢幕亮光就會讓鏡子看起來像是浮現了女鬼。」

後藤想起偵訊室所使用的單向鏡,這才恍然大悟。

單向鏡是一種具有半穿透性的鏡子,將它設置在兩個房間中間,只要一個房間明亮、一個房間昏暗,明亮的那一側就會變成鏡子,而昏暗那一側則變成玻璃。假如兩邊都明亮,就變成一片普通的玻璃。

這間洗手間的機關也是相同的原理。只要關掉螢幕電源,由于鏡子後方變暗,另一側看起來就像鏡子;然而一旦打開開關,由于亮光使得兩側都很明亮,女鬼就會浮現在鏡子上。

「其他的靈異現象,多半也是用單向鏡跟紫光燈所設計出來的。」

說穿了,這圈套其實很簡單。

「搞得這麼大費周章!」

後藤拖出鏡子內側的液晶螢幕,丟到地板上。盡管螢幕出現裂痕,女鬼的影像依然反覆播放著。

「你也該現身了吧?神山榮治先生。」

八云從洗手間望向吧台,一邊問道。

對了,井上麻美說神山人在這里,但他到底在哪里?那個假靈媒躲到哪兒去了?

後藤環顧店內。

「井上麻美小姐已經說出一切了,你的神通力對我是起不了作用的。」

八云的聲音回蕩在酒吧中。

不久,吧台後方的一扇小門應聲開啟,神山終于現身。

他仍舊穿著那一套黑西裝,雙眼一片赤紅。

「我早就料到你會來了,齊藤八云。」

明明已經沒有退路,神山的語氣卻一派老神在在。

他泰然自若,臉上甚至浮現一抹游刃有余的笑容。都到了這個節骨眼,難不成他手上還有什麼籌碼?

「我猜得果然沒錯。你唆使麻美小姐使用化名,意圖將我卷進這件案子里:就連我現在的所作所為,也是你計劃的一部分……對吧?」

八云以不輸給神山的冷靜語氣說道。

「我沒看走眼,你的直覺確實很敏銳。」

「我真不知道你是在誇獎我,還是在挖苦我。」

八云緩步走向神山,一邊說道。

「當然是在誇獎你啊。不,我或許有點太小看你了。」

「什麼意思?」

「你出現得太早了。」

八云和神山筆直地四目相交,迸發出一股劍拔弩張的緊張感。

唯有這兩人,掌控著一切的狀況。

不過,後藤就不一樣了。他至今只認為是麻美為了報複強暴犯大利,才伙同靈媒神山引發這一連串風波。

然而,看著眼前這兩人,他總覺得事情似乎沒這麼簡單。

為什麼神山要參與麻美的計劃呢?為什麼八木和井手內的兒子裕也會遭受牽連呢?

此外,八云為什麼要把署長跟井手內找來這兒呢?

「喂,八云,你也該解釋一下了吧?」

「後藤大哥,勸你最好養成把資料看仔細的習慣。」

「啥?現在跟我講這種廢話干嘛?別賣關子了。」

面對窮追不舍的後藤,八云只能苦笑著搔搔頭發。

「好吧,我就來解釋一下。不過在那之前——神山先生,請你先把那對讓人看了不舒服的角膜變色片摘下來。」

八云轉向神山。

原來那雙紅眼睛是假的啊!可是,後藤確實看過神山從一雙黑眸摘下角膜變色片,然後眼睛就變成紅色了。

「喂,八云,可是那家伙他……」

「那是一種叫做『Palm』的手法,屬于把硬幣等物藏在自己掌心的初階魔術。」

「魔術?」

「是的。他假裝把角膜變色片摘下,實際上是把紅色角膜變色片戴上去。接著,他只要再將事先藏在掌心的另一片角膜變色片亮出來,假裝那是剛摘下的隱形眼鏡,就能蒙騙過關。」

八云比手劃腳地解釋道。

神山聽了後高聲大笑,間接證明了八云所言不儼。

「虧我自己還覺得挺中意的呢。」

說著說著,神山將紅色角膜變色片摘了下來。

「那麼,我們言歸正傳吧。」八云悄悄地以食指抵著眉心。

「首先,我想先跟你確認一件事。假如我猜錯了,這將完全推翻我的推論。」

喂喂喂,八云,你干嘛說出這種跟亮底牌沒兩樣的話啊?

你事先說出這種話,對方不就能隨心所欲地把答案改成對自己有利的方向了嗎?為什麼不跟平常一樣故弄玄虛呢?

八云毫不理會憂心的後藤,繼續往下說道:

「我剛才也說過了,這只是我個人的直覺而已,沒有任何證據,不過……神山先生,你是澤口里佳小姐的男友,對吧?」

「你說自己沒有證據,但我看你的口氣倒是很有把握嘛。」

神山緬靦地撇了撇鼻子。

「你說的是真的嗎?」後藤揚聲大叫,結果被八云瞪了一眼。

「神山先生,請你回答我。是YES嗎?還是……」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對啊。八云,為什麼?」後藤高聲附和道。

「後藤大哥,所以我才叫你要仔細看資料嘛。」

——這是兩碼子事吧?

「你在胡說什麼啊?資料上面又沒有寫澤口里佳的男友叫什麼名字。」

「我說過這只是推測啊!不過,只要看過資料,任何人都會聯想到這一點。」

「有聽沒有懂。」

累積在後藤體內的煩躁,已經瀕臨爆發邊緣了。

「神山先生原本是一名老師,而且任職于澤口里佳小姐的母校。」

——原來如此啊!我還真是一點都沒注意到!可是,他們只是同一所學校的老師跟學生,不代表是一對情侶啊。

八云彷佛看出了後藤心中的疑問,繼續說道:

「不光是這樣而已。神山先生明明接觸了澤口里佳小姐的亡魂,卻裝作一副不認識她的樣子,這未免太不自然了;我當然會認為他肯定隱瞞著什麼。」

八云說得確實有理。

即使澤口里佳不是神山班上的學生,他也不應該在知道她的名字和長相後,依然表現得無動于衷。

「這麼一想就會發現,他辭去教職的時期和她自殺的時期恰好重疊;再仔細想想,就會想起曾有個女學生成天纏著神山老師。後藤大哥,那個學生叫做什麼各字?」

對喔,我跟八云提過那個姓間宮的女老師所說的話。

「我記得叫做……好像叫川口還是山口……啊!」後藤不自覺驚呼。

對了,那個姓間宮的老師根本沒記清楚!

「你察覺到了吧?我知道自己的聯想有點牽強,但那個人八成姓澤口。」

神山大大地吐出一口氣,從櫃台後方走出來。

後藤能從神山的神情看出,他已經放棄反駁八云了——

「里佳是個很優秀的學生。她的夢想是當一名老師,而且令人開心的是,她是因為我才想當老師的。盡管她有些地方有點頑固,卻是一個意志堅強、有上進心的女孩。」

神山淡淡地說著,彷佛朗誦著一本教科書。

不過,後藤認為他是刻意強裝鎮定,其實內心波濤洶湧。

「你是為了幫里佳小姐複仇,才策劃出這次的計劃吧?」

神山聽了八云的話語,刹時露出苦笑。

「喂,八云,策劃人不是那個麻美嗎?」

「不是。」八云毫不猶豫地給予後藤否定的答案。

「這全都是神山先生一手策劃的。神山先生把被性侵案毀掉人生的人聚集在一起,合力實行這回的計劃。」

「嗚——」忽然傳來一陣呻吟聲。

迄今橫躺在地的大利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坐在附近的椅子上,掩面垂頭。

不知他是意識模糊還是放棄逃走,動作極為緩慢。

「這一切全都是那家伙的欲望所引起的!」後藤怒氣沖沖地瞪向大利。

——揍他一拳還不夠消我的氣,至少得再揍他兩、三拳才行!

「後藤大哥,你說錯了。他是神山先生那邊的人。」

「啥?」

——那家伙可是強暴犯耶!他毀了別人的人生還不夠,居然還販賣自己的犯罪影片來謀利,舒舒服服地過他的好日子,簡直是豬狗不如!

這種人為什麼要跟神山同謀——

「剛好特別來賓也到齊了,我們進入正題吧。」

八云望向門口,而後藤也隨之一望,看見井手內佇立在那兒。

9

剛才八云拜托畠叫井手內過來這里,但依後藤看來,找他來簡直大錯特錯。

「後藤,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聽說裕也在才過來的,這些家伙是什麼人啊?」

井手內慢慢地環顧四周,一邊說道。

——你看吧!我就說不該找他來嘛!

「他知道令郎現在在什麼地方。」八云指向神山。

「你……你把我兒子藏到哪里去丁!」井手內怱地勃然大怒,撲向神山。

後藤還是頭一次看到井手內如此失去理智。

這家伙再怎麼說,也是一名父親啊——

「後藤大哥,請你制止他們。」

受不了,還不都是你造成的。

後藤擋在井手內面前,雙手緊緊抓住他。

「放手!王八蛋!」

井手內宛如小孩打架般地亂揮亂打,但比蠻力是比不過後藤的。

只見後藤將井手內壓制在地,對著跌了個倒栽蔥、一臉愕然的他大喝道:

「給我冷靜點!」

「我、我已經夠冷靜了!」井手內緩緩起身說道。

盡管他上氣不接下氣,看來似乎稍微冷靜了一些。

「喂,八云,干嘛把這家伙叫來?」

「想也知道是因為他跟案子有關系啊。」八云理所當然地回嘴。

不過,後藤仍然一頭霧水。

八云對後藤置之不理,逕自走近四肢被捆綁、倒在地上的八木面前。

「後藤大哥,你來這邊幫我一下。」

八云解開綁在八木腳上的繩索,而當後藤想解開綁在他手上的繩索時,八云卻說:「那邊的繩索最好不要解開。」

後藤已經沒力氣一一跟八云計較了。他默默地幫忙松開八木腳上的繩子,而雙手則依然維持原樣,讓八木坐在椅子上。

「好了,這件案子的關鍵,就在于分辨誰是『設計』的那一方,以及『被設計』的那一方。」

八云環視眾人一圈,接著說道。

——意思是說,分辨誰是加害者,誰是受害者嗎?

「話先說在前頭,在這兒參與聚會、目睹假的靈異現象的人,全都是特意找來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也就是說,聚會的成員非這群人不可。這是經過嚴謹的事前計劃,才召集來的成員。」

「我不想聽這些,快告訴我裕也在哪里!話說回來,你是誰啊!少給我裝模作樣!」

井手內猛拍桌子,打斷八云的解說。

不過八云非但毫不畏懼,還挑起單眉,露骨地露出不悅的表情。

「後藤大哥,那個人好吵喔,他平常就是那副德行嗎?」

「他今天可比平常安靜多了。」後藤咂嘴地說道。

——也不想想是你自己叫他來的,說這什麼鬼話?說到底,只要有這家伙在,每件事都會變得很複雜。

八云無奈地歎口氣,緩步走向井手內,附耳說道:

「我看你好像沒有發現,還是來介紹一下好了。這位是整形變臉過的大利和志先生。」

八云呢喃著指向大利。

刹那間,井手內臉色為之一變。是驚訝……不對,後藤覺得井手內好像畏懼著什麼。

八云見狀,滿意地點了點頭。

「井手內先生安分多了,咱們言歸正傳吧。後藤大哥,我們在色情網站所看到的那個影片,歹徒的手臂有剌青吧?」

「是啊。」

那是一條蛇纏繞著十字架的刺青——

「而澤口里佳小姐的日記中也有同樣的圖案。我想,她所畫的恐怕是關于強暴犯的線索。」!沒錯,而這也是使我們發現大利跟伸一是同一個人的契機。

八云走向大利。

「大利先生,讓不能讓我看看你的手臂?」

大利毫不猶豫地卷起袖子,亮出自己的右臂——沒有刺青!

——怎麼回事?

「後藤大哥,我剛才也說過了,只要你好好看過資料,就不會被這種東西所騙。」

「什麼?」

「也就是說,身為性侵案加害者的大利和志先生身上如果有刺青,資料中肯定會記載這項身體特征,可是上頭並沒有這項紀錄。」

沒錯。逮捕嫌犯時,不只歹徒的身高、體重、指紋會列入紀錄,就連痣、刺青之類的身體特征也不會放過。

然而,資料中卻沒完全寫到大利身上的刺青。

「可是,之前……」

「後藤大哥,你之前所看到的刺青是畫上去的,而且左右還畫反了。」

這麼說來,難道是——

一股嫌惡感,在後藤心中逐漸擴散。

「你說大利先生的手臂在酒吧鬧鬼時受傷了,對吧。」

「是啊。」

後藤上次來這家酒吧時,大利的手臂突然在黑暗中流血。

「這就代表他是神山先生那邊的人,才能玩這種把戲。事實上,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我說過好多次了,死者的靈魂是思念的集合體,幾乎不可能產生物理影響力。」

說到這兒,八云瞥向神山。

後藤想起之前神山與八云爭論亡靈的存在定義那一幕。當時情勢看起來對神山相當有利,但現在他們倆的立場卻反了過來。

這次八云之所以不堅持將自己的推論說完,八成是出于這個原因。

盡管八云沒有說出口,但他恐怕對自己那一套亡靈定義產生了疑慮。若非如此,他早就發現真相了。

以八云的定義來看那些靈異現象,說穿了只是一連串鬧劇罷了。

不過,後藤自己也被騙得團團轉,所以沒有資格取笑八云。

「為了制造鬧鬼的假象,他們故意讓大家看到大利先生手上的刺青,這全是為了讓真正的目標心生畏懼,告訴他:我們知道你干了什麼好事。」

「喂,你說的『真正的目標』到底是誰啊?」

八云沒有回答後藤的問題,緩緩地走向酒吧老板八木。

八木滿臉畏懼地站起身來,退至牆角。

「你是逃不掉的。」八云注視著八木說道。

在那只紅色左眼的瞪視之下,八木頓時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八云抓著八木癱軟的手臂,卷起他的袖子。

有了!一條蛇纏繞著十字架的刺青!

「原來這家伙才是真正的強暴犯!」後藤忍不住沖向八木。

「是的,而且對麻美小姐施暴的也是他,那個影片就是證據。這個地方在改裝成酒吧之前,恐怕就是犯案現場……」

也就是說——

「大利先生是被冤枉的。」八云大聲宣告。

此言一出,後藤頓時雙腿一癱。

「你們……你們……」

大利念念有詞地站起身來,青筋浮現、面紅耳赤,眼中微微泛著淚光。


「喔喔喔!」

大利突然發出猛獸般的吼叫聲,踩著桌子撲向井手內。

事出突然,毫無戒備的井手內連人帶椅倒在地上,大利順勢跨坐上去。

「給我住手!」後藤旋即沖過去將大利拉開。

他並沒有強烈反抗。跌倒在地的大利渾身顫抖,開始哭泣。

「喂,八云,這家伙真的是被冤枉的嗎?」

「很遺憾……我在判斷這件事時,也猶豫了一下。」

「為什麼你會發現這一點?」

「假如大利先生不是神山先生這一邊的人,很多事情都說不通;但是假設他是被冤枉的,他參與神山先生的計劃、裕也被牽扯進來,也就不奇怪了。」

「你說他是被冤枉的?少胡說八道!」

倒在地上的井手內拄著桌子站起來;語氣說得咄咄逼人,表情卻血色盡失。

八云的紅色左眼,定定地注視著他。

「我沒有任何物證,但間接證據倒是不少。」

語畢,八云大步走向井手內。

井手內不發一語,避開八云的目光。

「八木慶太先生的父親曾經是國會議員,澤口里佳小姐的案子,就發生在他參選連任的期間。」

「那又怎樣?跟警方一點關系也沒有!」

井手內依然避著八云的目光,一邊說道。

無論他再怎麼強裝鎮定,任誰都聽得出:他的聲音正窩囊地顫抖著。

「八木先生原先以為警方不會出動,因為他認定被害人不會出面,所以犯案時只戴了面罩。不料警方展開了正式搜查,這下子他早晚會被逮捕,于是他就懇求父親幫忙。」

後藤對低頭哭泣的大利置之不理,站起來望向井手內。

盡管他跟井手內觀點不同,畢竟也是在同一個組織中共事的人;硬要說的話,他實在不喜歡這男人,不過內心深處卻默默認同井手內的作為,因為組織就是需要這種人。

「當時正值選舉期間,他的父親慌了。兒子的丑聞可能會害他落選,于是他心想不如找警界的熟人幫忙,把這件案子壓下去。」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這是犯法的啊!

「那名警界熟人想到可以使一些小手段,讓被害人主動撤銷告訴;他調換原本負責本案的刑警,命令兩個新人在做筆錄時打擊里佳小姐的心靈——這全是為了使她撤銷告訴。」

「八云!講話要憑良心!你的意思是警察故意吃案嗎!哪有這種蠢事!」

後藤大聲怒吼。

然而,八云仍然面不改色,若無其事地繼續往下說。

「但是,里佳小姐並沒有撤銷告訴,而且還自殺了;她的父母高呼警察殺人,媒體也咬著這點不放。案子不只沒有被壓下去,還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不是叫你講話要憑良心嗎!」

後藤揪起八云的衣領。不過,八云依然無動于衷。

「後藤大哥,請你安靜點好嗎?你自己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吧?」

後藤從未見過八云如此冰冷的眼神。

沒錯,正如八云所言,後藤心里有數,只是不肯面對事實。

「就算你說的是事實好了,當時只要逮捕八木不就沒事了嗎!干嘛要把大利牽拖下水!」

後藤追問道。八云面無表情地撥開後藤的手。

「他們怎麼能逮捕八木慶太呢?假如逮捕他,警方跟國會議員互相勾結的事情豈不是會被公諸于世?就這層意義來說,大利先生的存在是必要的;只能說算他倒黴。」

後藤望向垂著頭的大利。

他依然顫抖著。只因為這家伙倒黴,他就吃了三年牢飯,肩負著強暴犯的汙名存活至今?

惠理子曾經說過:逮捕嫌犯的時機也太湊巧了。

在臨檢酒駕時,他的車中出現了被害人的照片。乍看之下是決定性的證據,但假如警方存心栽贓嫁禍,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那件事情,害我的人生變得一塌糊塗……」大利顫聲說道。

接下來的事情,眾人都想像得到。逼死一名女性的強暴犯——這張標簽將貼在他身上一輩子,無論如何都撕不掉,到哪兒都會破壞他的生活。

「人生被搞得一塌糊塗的,不只是他。」

「什麼?」

「請你回想一下麻美小姐。她是在三年前被施暴的,你知道這代表著什麼嗎?」

後藤啞口無言。

大利出獄的時間是兩年前,三年前他還被關在監牢里,所以不可能是嫌犯。

不只如此,警方明知八木才是真正的強暴犯,卻放任他逍遙法外——然後麻美就被強暴了。在那之後,她的人生也毀了。

神山、大利、麻美之所以不直接找八木複仇,關鍵就在這兒:既然警方與此案有關,無論他們再怎麼鬧大也會被壓下來,即便使用暴力也無濟于事。

因此,他們才策劃一連串警方無法干涉的靈異現象——

「井手內先生。」八云投向井手內的眼神,滿懷著憤怒。

「剛才我說過自己沒有物證,因此你大可全盤否認,只是這麼一來,令郎就再也回不來了。」

後藤也同樣望向井手內。

這個勞碌命、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老的男人——拜托你,快否認吧!後藤在內心深處如此祈禱著。

「把我兒子還給我……」井手內努力擠出這句話,低下頭去。

這是他認罪的證明——

「你聽到了吧?怎麼樣?神由先生。」八云將視線移向神山。

只見神山得意地露出笑容,說道:

「我把裕也托付給某個新興宗教團體了,名目是讓他去那兒參加修行,好驅除厲鬼……」

原來如此啊——

仔細想想,「裕也消失」這個消息正是神山和大利散布出來的;他沒有遭到綁架,更不是被厲鬼詛咒,只是以驅除厲鬼的名目將他困在宗教團體內,斷絕他對外的一切聯系,之後再大肆昭告天下:裕也消失了。

「裕也沒事吧?」井手內懇切地問道。

「是的,他過得可好了。」

「不只是這樣吧。」八云反問神山。

「真有你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裕也為了參加那項修行,捐贈了五百萬圓。」

「他、他哪來那麼多錢……」

「只要說出自己是刑事課長的兒子,自然會有許多組織樂意借錢給他吧?利息好像是十天一成吧?」

八云回答了井手內的問題,後者一聽倏地崩潰。

原來如此,這才是他們的目的。刑事課長的兒子向暴力組織借了五百萬圓——想折磨井手內,沒有比這更有效率的方法了,簡直是一條通往毀滅之路的捷徑。

「話說回來,為什麼他們要襲擊真琴?」後藤問。

八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說道:

「襲擊真琴的是八木先生。」

「為什麼?」

「因為他害怕啊。曾經被自己強暴的女子突然來自己的店里消費,此後店里就出現了奇妙的靈異現象,而且他還獲知麻美小姐從密室中消失、看到靈媒現身、聽見被自己強暴後自殺的女子的名字……」

「他們想讓他心神不甯。」

「此外,新聞記者和警察還在調查自己的來曆……他略過神山先生、大利先生而選擇襲擊真琴小姐,還真像他的作風……」

八云輕咬下唇一口。

後藤終于懂了。真琴、石井、後藤這群人,只是為了使靈異現象更添真實感而存在的班底罷了;只要有了新聞記者和警察的證詞,人類憑空消失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也會顯得更加可信。

「好了,齊藤八云,接下來要怎麼辦?」神山眯起眼來,挑釁地望向八云。

「你到底想說什麼?」後藤看不慣神山白鳴得意的模樣,代替八云回嘴。

「他們的自私,害得我們的人生變得一團亂;你覺得我們應該自認倒黴嗎?你不認為他們罪有應得嗎?」神山問道。

他不只是針對八云,而是針對在場所有人提出這個問題。

「我起初也是這麼想的。想揭開真相,等到你們的複仇戲碼結束再來進行也不遲,沒有人會責怪你們……」

原來八云一直在等待時機啊。

只要一公開真相,神山他們的複仇也會被迫終止;他或許是想將他們的複仇見證到最後一刻吧。

「那麼,為什麼你要妨礙我們?」

即便神山對八云投以挑釁的目光,八云也不為所動。

「要解釋這一點,我得先揭開另一項真相才行。」

八云泰然自若地說著,彷佛迄今的一切都只是余興節目。

「什麼真相?」神山的語氣也相當冷靜。

這兩人宛如擂台上的拳擊手,正享受著這段對峙。

「里佳小姐之死的真相。」

「她是因為受到那個男人身體上的強暴,然後又被警察精神上強暴,才被迫走上絕路的。」

後藤覺得神山那冷靜的表情中,似乎隱藏著一團怒火。

「不只如此。我們頭一次碰面時,你曾經說過:這兒有一名女鬼,而且那名女鬼還懷著強烈的恨意……」

「的確是有這件事。」

「當時的對話,多少也是擾亂我心思的原因之一。」

「這話怎麼說?」

「那個地方確實有里佳小姐的靈魂,可是在我看來,她並不是你所說的那樣。」

八云頓了一下。現場一片寂靜,時間似乎停止了流動。

「我認為她心中並沒有恨意,而是滿懷著悲傷。」

神山沒有答腔。八云的話是真是假?看不見亡魂的神山,無從判斷。

「假如他不接受我,那麼我活著還有意義嗎……」

「你在說啥?」後藤詢問八云。

「這是里佳小姐遺書中的一小段文字。」

這樣啊,她果然留下了遺書!

話說回來,八云為什麼知道遺書的內容?他是從哪兒得到手的?

「你是不是在她被性侵後,以男人的身分拒絕了這名女性?大部分受到性侵害的女性都會認為自己很肮髒,對這樣的她來說,被深愛的人棄之不顧,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啊。」

聽了八云的話,神山不發一語,靜靜地閉上雙眼。

「這樣啊……原來,這才是里佳自殺的真正原因……」

「將她推向自殺之路的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

八云撂下一句關鍵性的重話。

神山的眼角,滑落一道淚水。

如果自己所愛的人遭到性侵,我會有什麼反應呢?——後藤想起妻子的臉龐,忽地浮現這個疑問。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全力支持她,拯救她的靈魂。

不過,事情真的有這麼簡單嗎?我會不會像神山一樣,即使心里明白,仍然不經意地做出排斥她的舉動?

因為人類,是一種軟弱的生物——

「神山先生,她現在依然很痛苦。即使她死了,仍舊無法從痛苦中解脫,只能在同一個地方反覆自殺。」

這個男人走錯路了。人類總是無法察覺眼前的重要事物,就這樣一錯再錯。

「能阻止她的人,我想就只有你了。」

聽了八云這最後一句話,神山頓時伏倒在地,放聲大哭。

每個人都低著頭,默不吭聲。

性侵害案——刑法上頂多判犯人幾年徒刑,但許多受害者卻因此而毀了一生。其他犯罪也一樣,除了當事人之外,與之相關的所有人都將被卷入巨大波浪中,慘遭吞噬。

後藤心中產生一股無處發泄的怒氣,而他只能握緊拳頭按捺下來。

「因為我明白她真正的想法,所以才會到這兒來——為了終止你的複仇。」

「在我怨恨其他人之前,應該先抱緊她才對……」

神山赤紅著眼回應八云。

這安詳的神情,和方才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

「八云,我真希望自己在遇見你父親之前,能夠先遇到你。」

「那個男人果然跟這件事有關。」八云的眼神為之一變。

那個男人,指的就是八云那名擁有一雙赤眸的父親。神山曾經說過,他以前見過一名雙眼赤紅的男人。

「他對我說——人的靈魂本質就是黑暗。她——里佳的靈魂在死後仍滿懷怨恨,假如不為她報仇雪恨,就無法拯救她的靈魂。」

「如果有人說『凡事皆有希望』是一句笑話,那麼『萬物皆為黑暗』也是一句笑話。人的情感,是不可能只有單一方向的。」

八云的話語,蘊含著一股強烈的意志。

「你說得對。看來,我根本被他玩弄于股掌。」

神山從吧台內側取出大水瓶,將里頭的液體灑在地上;一股刺鼻的臭味,逐漸彌漫著整間酒吧。

神山將空空如也的大水瓶扔到地上,從口袋中掏出短刀,接著走向癱軟在椅子上的八木,從背後攫住他的胳膊。

「喂!你在干嘛!」

正當後藤想沖過去時,神山旋即以利刃抵住八木的咽喉。

「噫!」八木尖銳的慘叫聲,頓時響遍整間酒吧。

「喂!住手!」

神山對後藤的呐喊置若罔聞,再度從口袋中掏出金屬打火機,將火點燃。

看了他這舉動,後藤頓時明白神山的企圖了。

方才他灑在地上的液體,八成具有可燃性。

「八云,我明白你的意思。沒錯,假如我當時接納了她,她就不會死了;可是,即使她沒有死,想必也會痛苦一輩子。」

「這一點我不否認。」八云無力地答道。

後藤也無法否認這點。即便她當時活了下來,也必須與那道創傷共度一生。

強暴,是一種傷害他人心靈的犯罪。

「這個男人毀了她的一生。我還是無法原諒這個男人。」

「喂!別做蠢事!現在已經真相大白了,八木會受到法律制裁!」

後藤逼近神山。神山將短刀的刀尖指向後藤,搖了搖頭。

「里佳被折磨的那段影片,我反覆看了好多次;每看一次,我的心就好像被撕裂一次,痛苦得快要發狂。她在那段影片中一邊忍受著屈辱,一邊呼喊著我的名字。可是,無論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回到那段時間、那個場所……」

神山再度潸然淚下。

盡管可以在腦中幻想里佳已經得救,那也不過是幻想罷了;假如覺得難受,他大可騙自己那是一場幻覺,逃避痛苦。

神山無法從這段回憶中抽離,正面接受了它。

「刑警先生,換成是你的話,你能原諒他嗎?他不只強暴你所愛的人,還在她死後將汙辱她的影像放在網路上給成千上萬人看,賺取一些蠅頭小利。」

神山停頓了一下,接著再度對後藤拋出同樣的問題。

「換成是你,你能原諒他嗎?」

——唉,不行,我沒辦法阻止這家伙。

後藤深深覺得,別說原諒他了,他反倒認為八木這男人死不足惜;反正他也不會悔改,倒不如就讓神山殺了他。

「我會在那個世界向她道歉,然後忘記一切,重新接納她。」

語畢,打火機從神山手中滑落。

火舌一口氣向上竄升,八木在烈焰另一端哀號、掙紮著。

火焰轉眼間向外擴散,酒吧內煙霧彌漫。

井手內、大利匆忙地朝門口拔腿狂奔,但後藤卻在熊熊火焰中一動也不動。

——搞什麼鬼啊!超不爽的!

「後藤大哥!你在磨蹭什麼啊!快點救他啊!」八云大喊。

這小子還在啊?

「警方什麼時候容許民眾動用私刑了?後藤大哥。無論對象是誰,你都不是一個會見死不救的人吧!」

八云揚起嘴角笑道。

——沒錯,八云說得對!我到底是怎麼了?

不論對方有多麼罪不可赦,殺人都是不被允許的;我不懂什麼大道理,不過,這就是我的信條!

好險,差點就要後悔一輩子了。

「沒錯,你說得沒錯!」

「那你就快點救他啊!還是說……熊怕火?」

八云這混蛋,連這種時候都要消遣我!

待會我一定要揍你幾拳,給我記住!

「別以為這麼點小火,就能夠擋得了老子!」後藤屈身沖進火海中。

他突破火牆,直接撲向神山;後藤、神山、八木三人,就這麼倒在一起。不久,後藤猛然起身抱住八木,奮力將他丟到火焰另一側。磅!刹時一陣轟然巨響。

——他好像摔到奇怪的地方去了?算了,總比被燒死好吧。接下來……

「為什麼你要妨礙我?」神山緩緩地站起身來。

——為什麼?那還需要問嗎?

「我不准有人在我面前殺人!也不准有人死在我面前!我就是這種人!」

「可是,你卻救不了我的女友……里佳。」

——正如神山所言,我沒能拯救里佳。因此,正因為如此——

「我要拯救你!」

「你們幾位,真的很有意思。雖然跟你們相處的時光很短暫,不過我很快樂;等我到了那世界,就能將這些故事說給她聽了。」

語畢,神山將後藤一把推開。

後藤冷不防地被推出去,就這麼滾出火牆外。

「可惡!」

後藤想再次沖進火海中,不料天花板卻驟然掉落在自己面前。

火焰燒成一團漩渦,神山從縫隙中直直地注視著某一點。

他的視線,落在八云身上。

兩人凝視著彼此,進行著一埸無語的交流。

過了半晌,神山笑了——他的笑容,看起來好開心。

「後藤大哥,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們走吧。」

八云搖搖頭,拽起後藤的手臂。

「那家伙還在里面……」

「這是他所選擇的路。即使我們現在救了他,日後他一定還會重蹈覆轍;況且再不走的話,連我們自己都有危險。」

火勢越來越大,酒吧內濃煙密布,連神山的身影都看不見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活下去呢!」後藤大吼道。

這聲呐喊是對著神山所喊,同時也是針對無法複生的里佳所發出的咆哮。

當真琴與署長以及帶著晴香的石井抵達酒吧這棟大樓時,建築物已包覆在濃厚的黑煙之中。

周圍開始聚集人潮,消防車的警笛聲也從遠方傳來。

大利和志佇立在大樓前方,另外不知怎的,井手內也在現場。

兩人似乎被煙嗆得厲害,不住地猛咳;里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石井奔向井手內。

「課長,後藤刑警呢?」

井手內默不吭聲,只是一逕地望著通往地下酒吧的樓梯。不會吧!難不成他還在里面?

「噯,石井先生,情況怎麼樣了?八云呢?」

晴香憂心忡忡地揪住石井的袖子。

既然後藤刑警還在里面,那麼恐怕八云也——

石井很想安撫晴香,無奈他腦中一片空白。

消防車抵達大樓前方,隨即開始滅火。其中一名消防隊員想要進入酒吧,但火勢實在太強,他只好無功而返。

——啊!後藤刑警,你是一位偉大的刑警!我打從心底尊敬您,永別了,後藤刑警!

屬下石井雄太郎,會繼承您的靈魂的!

「八云!」晴香邊喊邊沖向門口。

不行!石井趕緊攫住晴香的肩膀,以防她沖下去。

「晴香,不可以啊!」

「請你放開我!八云還在里面吧?」

豆大的淚珠從晴香眼中一顆顆滾落,石井見狀,不禁覺得心頭一緊。

你就這麼在意他嗎——

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還是不能放你走。

「晴香,若是你下去了,連你也會死的。我為後藤刑警籼八云同學感到遺憾,但是就算他們的肉體死了,靈魂也會永遠留存在我們心中……」

一股激烈的沖擊竄過石井腦門,他不禁咬了一下舌頭。

「臭小子,把你的烏鴉嘴閉緊一點!」

「後、後藤刑警!」

——原來您還活著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石井喜出望外,猛地抱住熏成黑炭的後藤。

「惡心死了啦!」

後藤推開石井,接著將架在肩上的男子扔到路上。

這名男子,是酒吧的老板——八木慶太。

「八云。」看到站在後藤身旁的八云,晴香趕緊飛奔過去。

「怎麼,你又哭了?」

「因為……」

「下次你告訴我,該怎樣才能流出這麼多淚水。」八云邊搔頭邊說。

這家伙的態度還是一樣差勁!石井心頭燃起一團怒火,原本想念他幾句,但晴香搶先踢了八云一腳。

「我有一件事想問你。」後藤大步向前,殺氣騰騰地瞪著井手內。

井手內不發一語。怎麼了?劍拔弩張的。里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頭霧水的石井,唯一能做的就是屏住氣息。

「為什麼你要做出那種蠢事?」

換成是平常的井手內,假如後藤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他一定會大發雷霆,但如今他卻垂著頭,默不吭聲。

「我老婆……得了癌症。我……需要錢。」

一陣沉默後,井手內宛如跳針的唱片般斷斷續續地說道。

「為了錢,你居然毀了我的人生!」

大利突然高聲咆哮,掄起拳頭朝井手內直奔而來。危險——

石井還來不及反應,後藤便擋在兩人之間,制住大利。

「聽好了,萬一你現在揍了這家伙,就變成傷害罪現行犯了。好不容易才洗刷汙名,這里就交給我吧。」

大利聽從後藤的勸告,放松力量。後藤拍拍大利的肩膀,說道:

「真的很抱歉。」

此言一出,大利驟然抬頭望向後藤,然後默默頷首。

「嫂夫人的病想必耗費你不少心力吧?治療癌症要花不少錢,光憑警察的微薄薪資,是不可能負擔得起醫藥費的。」

後藤邊說邊把指節扳得啪啪作響,轉動右肩。

——不會吧,不會吧!後藤刑警,您到底想做什麼?

一股不安在石井心中逐漸擴散,而他的預感也應驗了。

「喝啊!」後藤大喝一聲,奮力朝井手內的臉揍過去。

而井手內,就這樣朝後方滾了兩圈。

天、天、天啊——!

石井還來不及奔向倒在地上的井手內,後藤便搶先踩住井手內的頭。

「你給我聽清楚!我很同情你,但是那不代表你可以走旁門左道!白癡!」

後藤的怒吼聲,震撼著四周的空氣。

「後藤老弟,你到底在干嘛?」

土方署長聞聲而來,他的女兒真琴也站在一旁。

「啥?」

後藤不屑地望向署長,模樣像極了聚集在車站的不良少年。石井過度驚嚇,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解釋一下,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署長加強語氣。

「井手內刑事課長在五年前收賄壓下一樁性侵案,結果不只害得受害者自殺,還嫁禍給一個無辜的人。」開口解釋的人是八云。

——原來如此,這就是真相啊!案情竟然在我不在時急轉直下,害我跟都跟不上。

「你是誰啊?」署長看著八云問道。也難怪他會有此疑問。

「你問我是誰?我只是個湊巧路過的大學生罷了。」

——警察署長就在他面前,他居然還敢如此大膽!

「他說的話是真的嗎?」署長推開後藤,扶起井手內的上半身問道。

「……對不起。」井手內擦了擦嘴邊的血,喃喃地說著。

署長深深地歎了口氣,站起身來。

「詳細情形你們待會兒再告訴我,接著我會發表正式聲明。」他厲聲說道。

正當署長想拂袖而去時,後藤擋在他面前。

「你該不會又想把這件事壓下去吧?」

後藤目光銳利地瞪向署長,然而署長對後藤不屑一顧,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你應該識大體一點,萬一這種事傳出去,會對警方造成巨大的影響。」

「那又怎麼樣?」

「你還聽不懂嗎?我的意思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是喔,我懂了。你願意洗清大利的汙名,但是只打算用『辦案疏失』這四個字來搪塞過去,對吧?」

「這是為了全國的警察著想。」

「我看不是吧。」後藤一邊扭動脖子,一邊說道。

糟了,後藤刑警他——石井才剛察覺,就已經來不及了。

後藤賞了署長的臉一記頭撾。

「最好是為了全國的警察著想啦,木頭人(注6)!我看是為了你自己著想吧!」

後藤奮力咆哮,再一次使出頭槌。

——後藤刑警,署長的門牙刺進你額頭里了!請住手啊!

石井想從後面撲過去壓制後藤,但天不從人願,他的身子反而飄起來了。奇怪?對喔,我一定是被後藤刑警摔出去了——

他背部著地,瞬間昏厥。

※注6:木頭人是後藤為署長取的外號,詳見第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