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為商有其道(19)



"我不困。"

"你家里是哪里啊?"大掌櫃和古海聊起了天。

"祁縣城東小南順。"

"聽說你爹過去在天津衛做生意?開的是什麼字號啊?"

"頤和堂,做棉布生意的。我爹是賬房。掌櫃子和洋商較勁兒,爭不過垮了,掌櫃子投了海河。衙門封了店,我爹連自個兒的行李卷兒都沒拿出來。"

"經營棉布如何能爭得過洋人?洋人用的是大機器,日出千匹;我們還是手搖紡車,費時費力,做出的布還趕不上洋人的標布。"

"是哩!棉花都教洋人收去了。"

"是啊,花往紗來,損我之產以資人,人即用我中華之貨再售于我,無異于瀝血肥虎,而肉袒繼之!哦,不談這些!你爹一輩子不容易,你要好好做,將來也好好孝敬你爹娘。你家里哥幾個?"

"就我一個。"

"哦!一個……是獨苗哇。"

"是獨苗。"

"那就更當努力了。"

"大掌櫃您兒女多嗎?"

"跟你爹一樣,也是一個。"

"您兒子在哪里做事?"

"他哪能做什麼事?才十歲還不到呢。嗬嗬嗬……"大掌櫃很難得地笑起來,目光中流溢著親切柔和慈祥的光彩。"我那個兒子啊,也不知道長多高了,這又有兩年沒見他了……"

談話在一老一少之間不知不覺地進行,像春天里的紮達海河泠泠淙淙地流淌著,不知不覺間古海也就不再緊張了。

"剛才你在看書嗎?"

"是。"

"看的什麼書啊?"

"《盛世危言》,我是從您枕邊拿的。您不生氣吧?我是怕自己睡著了。"

大掌櫃搖搖頭,"你跟著我是要吃苦受累的。"

古海說:"大掌櫃您書真多,您看這炕頭炕尾,書案上,到處都是書。"

"你知道胡雪岩這個人嗎?"


"知道,是個官商二品的紅頂商人……"

"對,當今胡雪岩是中華之地最大的商人,他的買賣未必值得我們效仿,但胡雪岩有句名言,我以為十分有理。他說:'做生意最要緊的是眼光,你的眼光看到一個省,就能做一個省的生意;看到天下,就能做天下的生意;看到外國,就能做外國的生意。'這句話說得好哇!我們做大生意的人,眼光要看得到生意以外的東西才行;做生意的人,其實不能整日里眼睛只是盯著買賣。眼光要放遠大一些,心里頭要多裝一些事情才行。鄭觀應的文章你能看懂嗎?"

"我覺得他的《商戰篇》頗為新穎。"

"好,那你就給我念一段聽聽。就讀他的《商戰篇》吧。"

"自中外通商以來,彼族動肆橫逆,我民日受欺凌,凡有血氣,孰不欲結發厲戈,求與彼決一戰哉?于是購鐵艦,建炮台,造槍械,制水雷,設海軍,操陸陣,講求戰事,不遺余力,以為而今而後,庶幾水栗而山乎?而彼族乃至至然竊笑其旁也,何則?彼之謀我,嗜膏血,匪嗜皮毛,攻資財,不攻兵陣,方且以聘盟為陰謀,借和約為兵刀,迨兵精華銷竭,已成枯蠟,則舉之如發蒙耳。故兵之吞並,禍人易覺,商之掊克,敝國無形。我之商務一日不興,則彼之貪謀亦一日不輟,縱令猛將如云,舟師林立,而彼族談笑而來,鼓舞而去,稱心厭欲,孰得而誰何之哉?吾故得以一言斷之日,習兵戰,不如習商戰。

"然欲知商戰,則商務得失不可不通盤籌畫,而確知其消長盈虛也。孫子曰:'知彼知己,百戰不殆。'請先就我之受害者,縷析言之。大宗有二:一則曰鴉片,每年耗銀三千三百萬兩;一則曰棉紗棉布,兩種每年約共耗銀五千三百萬兩,此盡人而知為巨款者也。不知鴉片之外,又有雜貨約共耗銀三千五百萬,如洋藥水、藥丸、藥粉、洋煙絲、呂宋煙、複灣拿(哈瓦那--筆者注)煙、俄國美國紙卷煙、鼻煙、洋酒、火腿、羊肉脯、洋餅餌、洋糖、洋鹽、洋干果、洋水果、咖啡;其零星莫可指名者尤夥,此食物之凡為我害者也;洋布之外,又有洋綢、洋緞、洋呢、洋羽毛、洋漳絨、洋羽紗、洋被、洋毯、洋氈、洋手巾、洋花邊、洋紐扣、洋針、洋絨、洋傘、洋燈、洋紙、洋釘、洋畫、洋筆、洋墨水、洋顏料……

"夫所謂通者,往來之謂也,若只有來而無往,則彼通而我塞矣。商者,交易之謂也,若既出贏而入絀,則彼受商益而我受商損矣,知其通塞損益,而後商戰可操勝算也。

"古語云,獨任生奸,偏聽成亂可不戒歟?既設商務局以考其物業,複開塞珍會以求其精進,賞牌匾以獎技能。考《易》言'日中為市。'《書》言'懋遷有無。'《周官》有市政之官賈師之職。《大學》言生財之道。《中庸》有百工之條。是商賈之學具有淵源。太公史傳貨殖于國史,洵有見也。商務之綱目,首在振興絲茶二業,裁減厘稅,多設繅絲局,以爭印日之權;弛令廣種煙土,免征厘捐,徐分毒餌之焰,此為鴉片戰者,一也。廣購新機,自織各色布匹,一省辦妥,推之各省,此與洋布戰者,二也。購機器、織絨、氈、呢、紗、羽毛、洋衫褲、洋襪、洋傘等物;煉溱沙,造玻璃器皿、煉精銅、仿制鍾表,惟妙惟肖,既堅且廉,此與諸用物戰者,三也。

"考日本東瀛一島國耳,土產無多,年來效法泰西,力求振作,凡外來貨物,悉令地方官極力講求,招商集股,設局制造,如有虧耗,設法彌補,一切章程,聽商自主,有保護而絕侵擾,用能百廢具舉,所出絨布各色貨物,不但足供內用,且可運出外洋,並能影射洋貨而售于我。

"……夫日本商務,既事事以中國為前在,處處借西鄰為先導,我為其絀,彼形其巧,西人創其難,被襲其易,彈丸小國,正未可謂應變無人,我何不反經為權,轉而相師用因,為革舍短從長,以我之地大物博,人多財廣,駕而上之,猶反手耳。天如是,中國行將獨擅亞洲之利權,而徐及于天下,國既富矣,兵奚不強?竊恐既富且強,我縱欲邀彼一戰,而彼族且怡色下氣,講信修睦,絕不敢輕發難端矣,此之謂決勝于商戰。"

一篇商戰論從頭到尾讀完,古海抬眼看見大掌櫃不但毫無倦色,反而精神愈顯振奮,雙目熠熠地有亮光在閃動。就聽大掌櫃問他:"古海,文章讀是讀過了,可鄭先生講的意思你明白嗎?"

"大體上能夠明白,鄭先生的語言已近白話了,好懂的。"

"少時在家讀過幾年私塾?"

"六年。"

"那就是說《中庸》《大學》都讀過了?"

"讀過。"古海說,"可惜像先生的《盛世危言》未曾見過的。這書中的道理講得實在是好!大掌櫃,我是第一次讀到鄭先生的文章,有如飲甘泉之感。"

"有振聾發聵之力!可惜,我們的朝廷沒有人理睬鄭先生的宏論。日後你在我的身邊,要抽空子多讀一些書,四書五經當然不可不讀,然新書更要重視,像林則徐編的《四洲志》《華事夷言》;魏源的《海國圖志》都屬必讀之列!我們做通司生意的,對外國的事都要盡可能多知道一些,所謂知彼知己嘛!"

"大掌櫃,我從烏里雅蘇台回來時有一位俄國朋友送我一箱子書。"

"你能讀得懂俄文?"

"只能知其六七,其余部分就靠臆斷猜測了……"

"那也不易!……噢,想起來了,聽酈先生講你跟一俄國朋友學的俄文?"

"是莫霍夫商店的一名伙計,年齡與我不相上下,叫米契訶·康達科夫。"

"莫霍夫商店,我知道,就是莫霍夫新成立的西伯利亞茶葉公司開在烏里雅蘇台的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