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章 山有草木兮(上)

楚玉低下頭,將臉用力埋進冰冷的濕手巾里,冷水的寒意穿透肌膚直達大腦,讓她稍稍振作了一些.

三天沒有休息,大量透支了她的體力和精力,但是奇怪的是,楚玉一直睡不著,她曾經很努力地想讓自己休息一會,可是閉上眼睛不幾秒,就好像被什麼催逼著一般睜開來.

放下手巾,楚玉轉頭望向天如鏡.

天如鏡和她一樣三天沒睡,比楚玉糟糕的是,他三天來沒有吃半點東西,只喝過少許清水,每當他支撐不住要失去意識的時候,楚玉都會趁著他迷糊時問手環的使用方法,希望能趁著他神志不清時套出來,但是每當問及關鍵的時候,天如鏡都會適時清醒,又恢複閉口不言的狀態.

兩人互相對視,精力的消耗讓他們已經做不出別的表情,只面無表情地看著彼此,目光幽冷而空洞,仿佛兩只孤伶伶的鬼魂.

天如鏡全身的骨頭都仿佛在淒厲的叫囂,腦里好像有人拿著大錘用力敲打,出巨大的,令耳朵轟鳴的聲響,視野范圍變得很狹窄,看著楚玉,便看不到周圍其他的物件,倘若稍稍偏轉目光,便又瞧不見楚玉了.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很糟糕,他沒有嘗試過這樣長時間的困頓疲憊,心志雖然猶可支持,但是身體也許會先被擊垮.可是……

他專注的凝望著楚玉,視野之中,只有一小片圓形的范圍是亮著的,讓他能看清楚楚玉的樣貌,周圍盡是一片漆黑.只有聚集于她眉眼地那一塊是明亮清透的,她的眉梢累著懨懨地倦意,目光卻宛如凝固的冰塊.

雖然身體很是難過.但天如鏡看著楚玉僵冷地神情,面上飛晃過一抹不易覺察的悲哀憐憫.

慢慢地.他開啟嘴唇,張合幾下,卻忽然現自己不出聲音來,喉嚨里好像破敗的風箱一般,吹過空洞的風聲.嘴唇到咽喉幾乎都是干澀的.

覺天如鏡有要說話地意思,楚玉連忙拿起來擱置一旁的白瓷茶杯,走過去給他灌了一

三日下來,她的耐心已經被焦躁消磨干淨,開始還能耐心將水杯放在天如鏡唇邊等他低頭沾唇,現在卻是直接硬灌,也不管天如鏡是否喝下,又或者會不會被嗆著.

冷水流入氣管,天如鏡狼狽的咳嗽.劇烈得整個人都好像要被咳散一般,可是楚玉卻僅僅是一旁冷眼觀看,就好像在看三流電影一般的冷漠.

只看了片刻.她便放下茶杯,又從懷中取出手環.三天來不知道第幾次端詳研究.

確定手環不會產生電流傷害她後.楚玉便沒少把玩這東西,她現在就算閉上眼睛.也能在腦海中描摹出手環的每一條弧線的形狀,寶石的大小,以及細微處的形態,但是她始終無法使用.

不是她地,始終不是她的.

焦灼和疲憊真是十分可怕的東西,將她幾乎要逼得瘋狂,只余下一點點清明記住初地執念,卻已經沒有多余的心力分給那些柔軟地美好地情感.

天如鏡知道楚玉是怎麼一回事,並沒有因為她的粗暴和冷漠憤怒,只是越地悲哀憐憫.

雖然被綁縛著的人是他,可是他手中依然握著不敗的底牌,先被逼迫到絕境的人,反而是她.

是他將她逼迫到這等境地的嗎?

如此想著,天如鏡劇烈的咳嗽之後,終于總算又恢複了說話的能力,他啞著嗓,慢慢地道:"……是不可能的,你是不可能使用神物的."

這也是三天以來,天如鏡頭一次主動跟楚玉說手環的事情,楚玉冷冷抬起眼,等他的下文.

"想要使用此物,必須得到現任執掌者的承認."天如鏡艱難地道,之前嗆著水,他的氣管中依舊火辣辣的,每說一個字,從肺部到咽喉,都帶動起一陣痛楚,"又或者,殺了我,再等三年,神物便自然無主,聽憑驅策."

他說的兩個條件,都極難達成,手環的現任執掌者自然是天如鏡,他堅持了這麼久,又怎麼可能願意幫她?而三年光陰,她是等待不起.


她可以晚三年再回家,可是三年之後,容止只怕已經化作一堆枯骨.

楚玉沒懷疑天如鏡所言是否虛假,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必要編造什麼謊言來騙人,縱然編造,也不會提出殺死他這種自尋死路的辦法.想了一會兒,她靜靜地問:"你告訴我這些,是為著什麼?"

這三日來,她已經費盡口舌,就連那所謂的天書不過是曆史記載這件事也一並說了,目的無非便是希望軟化天如鏡那固執的心念,可惜天如鏡縱然是聽了這些,也沒有如何動搖.

他修煉了三天的如封似閉,若非有所圖謀,沒必要在這個時候破功.

天如鏡垂下眼簾,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是淡薄浮云上飄過的微風:"我想了三日,想通了一件事,你初應當不是為了容止而來的,以容止的智計,不該是用這等手段,也不會讓你出面,你挾持我,初應是為了另一件事."

楚玉面無表情道:"你說的不錯,我確實並非為了容止."她原本是為了自己,可是現在容止的昏迷,已經讓她改變了第一目標.

既然被看出來了,也沒有什麼隱瞞的必要.天如鏡沒有看楚玉,他依舊看著地面,低聲道:"那與容止是不相干的,是嗎?"

"是."

"你想從此間脫身?"

"是."

"遠走他方?"

"是."

"再不回來?"

"是."

"平淡度日?"

"是."

"倘若我應允你這個,你是否願意放棄容止?"

楚玉險些慣性地脫口而出"是",好容易艱難地咽回去,但是不可否認,天如鏡所說的,對她而言擁有莫大的誘惑力,就算是細細思索之後,她也很有答應的沖動.

天如鏡看著他,慢慢地道:"我想過了,你是否活著,對大局的影響並不大,但是容止活著,卻足以改變天下大勢."

兩廂比較,楚玉的危險性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天如鏡自己知道,楚玉對他所說的話,並非全無影響,聽到那曆史記載之說,與其說是震動,不如說是讓他悄悄地松了口氣:他終于有了能讓楚玉活下去的理由.

大不了,等過了二十年,他走遍天下,修改所有的史書,讓所謂曆史變得和手環中的記載一模一樣,按照楚玉的說法,這也未嘗不可.

雖然辛苦一些,但是至少能保全她.


帶著一絲懇求,他望著楚玉:"我已經讓步,所以,你也退讓一步吧."

他認輸.

他低頭.

他屈服.

他退讓.

不是為了容止,不是為了他自己,也不是為了任何人,只是為了她.

他也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會有這一日,他珍惜一個人過自己,後甚至壓倒從小到大豎立的信念和執著,令他做出這樣的後退.

他退的這一步,看上去很小很小,但卻是從未有過的.

繼續僵持下去,先崩潰的人將會是楚玉.

他終于還是不忍心.

三天不眠不休無食少水並沒有擊倒他,可是他卻在她冷凝絕望的眼眸底敗下陣來.

看著楚玉懷疑審視的目光,知道她疑心他有所圖謀,天如鏡苦澀一笑.

他終于認輸,終于低頭,終于屈服,終于退讓,卻並不是為了自身,而是緣于她永遠不會知道的理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這是世界上深的寂寞和絕望--我就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越人歌》

這算是中國古代古老的情歌,春秋時楚王皙被封鄂君,乘舟泛洞庭,打漿的越女愛慕他,用越語唱了一歌,便是這一.

大概意思是,山上有樹木,樹木上有樹枝,這誰都知道,但是我愛慕著你,你卻不會曉得.

我很喜歡這兩句中憂傷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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