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二章 一夢今日醒

宗越和花錯停了下來.

阿蠻,流桑,以及其他軍士也停了下來.

他們的目光,都看向了那一只手.

那是一只極為秀美的手,稍稍有些瘦削,但是顯出優雅的骨節,手指好像無瑕的白玉雕琢而成,絲毫不帶煙火氣息,就這樣凝固在蒼茫的天地間.

是的,凝固.

周圍的一切都仿佛跟隨著凝固起來,只有白茫茫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沐著憂悒的月色,灑向這片大地.

一瞬間連呼吸都變得輕緩,一瞬間連心跳都變得壓抑,一瞬間殺意盡數化作春風般的旖旎.

那只手手腕微轉,就順勢扶在了馬車廂邊上.

車內的人輕輕歎息一聲,悠悠長長的,也是極為從容的:"好長的一場夢,一夢醒來,便入了冬."

那聲音,仿佛從天上飄落下來的雪,融進了這無邊無盡的夜色月色里.

宗越眉頭一皺,仿佛想到了什麼,神情登時變得有些難看.

車內人又帶著點兒淺淺的笑意道:"數年不見,宗將軍風采依舊."

聽到這句話,宗越的神情陡然間轉為森寒酷厲,因為他已經證實了心中所想,猜到了車內的人是誰.

花錯呆呆地看著馬車,一直等那人跟宗越說上了話,終于醒悟過來,面上隨即浮現不敢置信的狂喜之色.

他張了張嘴,卻忽然現自己嗓哽咽,幾乎不出聲音來.

宗越心中駭極之後,也終于冷靜下來.他想起了一些這幾年關于此人的傳聞,穩定了一下心神道:"你便打算就這麼縮在車內與我說話麼?"

"宗將軍說得極是,我確實有失了待客之道了."車內人又是輕輕一笑.很自然地便將自己放在了"主"的地位之上.

接著,車簾掀開了一下.便露出來車內端坐的白衣少年,黑暗里少年模糊地臉容仿佛在笑,只一個停頓,便起身下了車,他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做得行云流水.雙腳踏上雪地時,所有人都便看清了他的模樣.

那是一個微笑地少年.

白衣,散.…p.

他烏黑的絲柔順地滑落在肩頭,而原本束地簪此時正躺在宗越腳邊.

所有人看見他時,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花錯眼中是多了一些懷念的光芒.

那是一種極為動人的氣韻,仿佛天地間的秀逸與高曠同時彙聚于他一人身上,宛如甯靜流水下澄澈的月光,宛如峻嶺山巔上不化地冰雪.宛如天高云淡中舒展的微風,宛如料峭早春隱約踏歌聲里第一朵綻開的花.那麼從容,那麼自然.


那麼……美.

他柔和秀美的眉目浸在溫軟的月色中.漆黑如墨的眼眸底浮現些許似笑非笑的意味,那眼色有一種足以令人為之生.為之死的力量.

他的相貌極為年輕.可是神情卻有一種越于一切之上地從容……你可以說他十七八歲,也可以說他二十七八歲.

先回過神來的人.卻是流桑,他有些訥訥地開口道:"容……容哥哥?"他的聲音里充滿了不確定,眼前地這個少年,容貌分明與從前的容止並無多少差別,可是整個人卻好像被換掉了一般,在他看不到地內里,仿佛有什麼要破出來.

有他在……鍾年年算什麼天下第一美人?皮相地精致與氣韻的瑰麗,又怎麼能相提並論?

容止下得車來,便朝宗越悠然一笑:"此地月色極好,又有白雪作伴,正是絕佳地埋骨之地."

宗越心中已生退意,面上卻依舊冷然道:"埋骨?你的我的?"

容止笑了笑,道:"宗將軍以為呢?"笑得有一點點委婉,有一點點料峭.

他手朝後一帶,便抽出一柄劍來,那柄劍比尋常的劍稍微短上一些,劍身略寬,劍脊上刻有精美的花紋,看起來裝飾的作用還要大于實戰,這是桓遠的佩劍,但是容止渾不在意地握在手中,便朝宗越踏出去一步.

他踏過來一步,宗越便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縱然百般的不情願,但望著容止眉梢的清淺笑意,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記憶起了昔日的恐怖,那是令他曾經在夢中都戰栗不休的眼光,從容安甯,掌握著絕對的生殺予奪.

宗越面色陰沉,一聲令下,自己先轉身回到馬前,率領部下上馬離開.

宗越那邊折了六名士兵,容止這邊的侍衛則全軍覆沒,雪地上橫躺著十多具尸體.

沒有人阻攔他們.

眼望著宗越等人率眾走遠,消失在道口轉角,馬蹄聲漸行漸遠之後,容止長舒出一口氣,道:"總算走了."話音未落,他便支持不住似的跌坐在馬車廂邊上,花錯趕忙奔過來扶起他,問道:"你怎麼了?"

容止眉毛微掀,笑道:"你若是學我一睡這麼久,也會站不住."雖然身體恢複了健康,但是長時間的沉睡,還是讓他的體力大幅度的衰竭.

"那方?"花錯愕然.

容止笑道:"自然是我騙他的."

他目光左右略掃,不見楚玉,再想起方醒來在車廂內所見昏迷的桓遠,以及現在前方地面上橫躺著的柳色的尸體,便大致猜出了眼下境況.

見到容止蘇醒的狂喜逐漸褪去後,花錯終于想起自己所做的,破壞容止計劃的事情,看著他欲言又止.

容止瞥他一眼,道:"你先去埋了柳色."接著他有吩咐阿蠻將其他的尸體拖到道旁.

看著花錯抱起柳色尸身走向一旁,容止嘴角浮現一絲莫測的笑意,路口轉角處卻出一道陰沉的聲音:"你果然只是虛張聲勢."

宗越方走遠後,越想越是不對,覺得容止不可能就這麼輕易放他走,便命全體下馬,帶著二十五軍士去而複返.

他們沒有騎馬,這隱藏住了返回來的動靜,也讓宗越聽到了那句"我騙他的."


心中氣怒自己竟然因為四年前的回憶被嚇退,宗越的殺意也越熾烈.

他拔出刀疾奔過來.

花錯想要前來救援,卻被宗越分出來的二十名士兵擋住,而阿蠻正拖著戰死的侍從尸體走到遠處,一時間趕不回來.

在容止身邊的只有流桑.

流桑匆忙地從旁側出劍,試圖阻攔一下宗越,宗越不當他一回事,隨手揮刀格擋,然而就在此時,他直覺感覺到一股極為危險尖銳的寒意,下意識側了一下身,接著頸上傳來一道寒意,痛楚緊隨而來.

容止笑吟吟地收回劍.

宗越捂著頸側的傷口倒退幾步,又驚又怒地瞪著容止:"你!"他本以為容止已經是任他宰割,卻不料自己又在鬼門關打了一遭圈,方那一劍,若非他側了那麼一下,刺中的便是他的咽喉.

一劍未中,容止也並未繼續,只笑道:"我料到你會去而複返,方那些話自然是……我騙你的."

頓了頓他又道:"我縱然再怎麼不濟,自保一時的本事卻還是有的,宗將軍若是還記得四年前我的喜好,此時便該顧著自己好."

什麼喜好?

宗越心中一寒,陡然想起來,眼前這少年,是喜歡用毒的,那麼這劍上……

容止提醒道:"這毒作雖慢,然而死狀極慘,宗將軍若是還想留得一命,還是盡早回城,尋人醫治的好."

宗越壓著傷口,滿懷恨意地後看容止一眼,喝令部下跟隨他一道狼狽離去.

這回,卻是真的走了.

容止低低喘了口氣,整個人躺回車上,啞聲道:"阿蠻,駕車,我們些走,此處停留不得!"他故弄玄虛,兩番詭詐,加上從前積威深重,算騙走了宗越,否則若是硬拼起來,只怕他們討不得好.

一行人駕車行了許久,直至晨光亮起,前方的三岔道口邊,卻立著一個黑點.

漸漸地近了,容止一笑,讓花錯拍醒桓遠.

桓遠醒來時瞧見花錯,想起自己先前是被此人擊暈,兼之憂心楚玉,登時急怒交加,還未作,肩膀上卻搭上一只手,卻是容止一手按著他,另一只手掀開前方的車簾.

大地已經被白雪覆蓋,只勉強能看出道路的形狀,三岔道口,立著一個身穿黑色毛皮大氅的人,正是楚玉!

桓遠失聲叫道:"公主?!"

楚玉立在雪地里,身姿單薄卻站得筆直,她轉過頭來,目光明亮溫暖宛如春水,朗聲笑道:"公主是誰,誰是公主?"

昨日事,譬若昨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