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回憶這樣痛苦,我將不再向他人渴求什麼.
16歲的冬天.
我經曆了撕心裂肺般的痛苦離別.
春之蓓蕾
1
我與栞第一次的相會,是春天的某一日.比往常早了許多來到學校的一個早晨.
並不是有特別的事要做,為什麼那麼早上學,簡單地說就是弄錯起床時間了,僅此而已.我比平時早了一小時起床,走進最近的車站時仍未察覺,在登上電車後發覺身邊少了平常的擁擠時,我才明白過來.
我本來就是不喜歡鬧鍾,也不會特別在意時間的人.所以早上鬧鍾響起,我真以為快遲到了.今後還是盡量避免出現這種錯誤吧.
搭從JR的M站開出的循環公交車,在學園前的車站下車時,早晨的光線讓睡眠不足的雙眼稍稍覺得刺痛.
用手遮擋著陽光,我穿過了高大的校門.從校道兩旁濃密的銀杏樹下仰望的藍天,有如在描繪一條長長的道路,就像是銀河一般.
(銀河嗎……)
有點羞恥,又帶點浪漫的說法.如果我在班上同學的面前說出這種詞語,她們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
——意外呢,不率直的佐藤聖同學,也有這麼可愛的一面啊.
但是,這種像是為了故意取悅她們的話語,我沒理由去說.
把背後蓬亂的長發挽起時,我小聲沉吟了一句:"像個笨蛋".
(誰像笨蛋?)
與答案最相近的詞語是"全部"和"自己".
比如說,對于這個世界感到無比滿足,臉上帶著天真笑容的莉莉安學生們.
還有對自己的養育方針從未抱有任何疑問的,卻仍憂心忡忡的父母們.
以及只要成績優秀,便不會給你貼上不良標簽的校方.
還有無論對什麼都感到厭煩,但仍讓自己過著這日常生活的我自己.
所有這些,全部.
如果一個人對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沒有好感,或許最大的問題是自己本身吧.
這個世界在我出生之前便已存在,這個世界的原則是少數服從多數.如果有人無法適應,那麼責任肯定在于無法適應的人而不是這個世界.
在尚未能認清這個世界時,還是先乖乖呆著吧——但是對十六歲這種叛逆的年齡來說,時不時會本能地拒絕做出某些"清純少女"應有的舉動.
為什麼非得和大家一起笑不可?
為什麼非得去聽那些毫無興趣的話題不可?
所以我只得保持沉默.
沒辦法,因為這里是天使的牧場.
所以立在分岔路口的聖母瑪利亞像,在我看來便有如寺院門前的仁王像一般.
(看吧……)
雖帶著如此純潔清澈的表情,但她會守候在此處,無非是為了分辨學生的好與壞吧.
我把右手作成手槍的形狀,指向那潔白的瑪利亞像.站在盆景般小小的綠色樹林中的聖母瑪利亞,正為莉莉安女子學園的學生們不分晝夜雙手合十祈禱祝福著呢.
"阿門."
心中"砰"的一聲同時,我竊笑著快步逃走了.
愉快.
在萌生著新葉的樹叢中跑過時,心情非常爽快.身邊沒有人時,早就想這麼試著做一次了.
被誰看見了也沒所謂,我只是討厭被人問這問那的.
我並不相信什麼聖母瑪利亞,所以報應什麼的也不害怕.拿撒勒的耶穌也好他母親瑪利亞也好,只是很久以前已死掉的現實人物罷了.幽靈也好,經過近兩千年的旅途也已經相當疲倦了吧.
而且如果聖母瑪利亞是接近神的存在的話,應該有義務拯救這樣的壞羔羊吧.來吧,快點降臨此處挽救我那迷失的靈魂吧.
——阿門!
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叫喚的同時奔跑著.
季節已完全是春天,
我才剛剛成為高中二年生而已.
並不是有什麼不服,只是,在我心中缺少了某種滋潤.就像是被困在一片干旱而廣闊的荒野中無路可走一般.
我不知道應該做什麼才好.
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做什麼.
大口喘息的同時,我伸手扶持著教堂的外壁.什麼時候來到這種地方了呢,也許我是潛意識中選擇了與校舍方向相反的道路吧.
正好,就在這里休息一小時吧.我走進了教堂後這樣決定.
走過幽暗而靜寂的走廊,推開厚重的帶著裝飾的門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最里面中央,木制的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像.左邊是全彩的聖母像,右邊是色彩斑斕的玻璃窗繪,地板上長椅一排排地並列著,夾著中央的通路.
大概修女們的早禮拜已經結束了吧,教堂里沒有人.
我選擇了倒數第二排靠牆的椅子躺下,仰頭向天.天花板上繪有天使的畫,這樣休閑地欣賞我還是第一次.
我雖不信基督教,但仍感覺得到這教堂的美.佛教寺院也並不討厭,或許這種宗教風格的建築正對了我的胃口.
我抱著自己的雙肩,閉上眼瞼,情緒緩緩安定了下來.我有種如同在堅固的外殼內蜷縮成一團,被保護著的感覺.
誰都別來碰我,把我忘記吧.
身體正在渴求睡眠,然而頭腦卻不可思議地清醒.這樣也好,我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閉上雙眼繼續躺在那里.
不知經過了多久,終于時間的感覺變得淡漠.正在分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夢中的時候,從某處傳來了微弱的聲音.
就如在休息的草食獸一般,我的身體很快起了反應,像裝上了彈簧的人偶一樣跳了起來.不是不怕被任何人看到嗎,作出反應之後我才想起這點.
是被我的反應嚇到了吧,剛才發出聲音的人驟然回首——她在最前方,接近中間的位子.
兩人似乎都在沒有察覺對方存在之下,在這里度過了各自的一段時間.
剛才是一直在跪著祈禱吧,她緩緩地從低處站起,我的呼吸停頓了.
玻璃彩繪的光線投映在右肩的她,看上去那麼的潔白,散發著神聖的光輝.
"……貴安."
她微笑著緩緩走近.身上穿著莉莉安女子學園高中部的制服,筆直的長發垂至腰際.在近處看來,肌膚並沒有最初感到的那麼白.
"……新生麼?"
我用尖銳挑剔的目光看著她.
"是的,從今年起入學莉莉安."
清澈的聲音讓耳朵感覺很舒服.
"……我猜也是."
雖不可能把全校學生的相貌一一記住,但若曾與她在某處擦身而過的話絕不可能忘記吧.
"名字是?"
"久保栞."
久保……栞……
我把這名字刻在了內心的深處,雖然個是無甚意義的名字,但卻能給人一種特別清晰的感覺,真不可思議.
對他人幾乎從不感興趣的我,不知為何突然變得想了解這名叫久保栞的學妹了,然後我也坦誠地向她表示了我的想法.單是名字還不足夠,從在哪個班級,初中時在哪所學校就讀,直到住所在哪里等等,我都唐突地發問了.
最初栞顯出一副困惑的樣子,但當明白我的言行只是出于興趣而沒有攻擊性時,她便耐心地回答我了.
栞是在長崎的初中畢業,被推薦進入莉莉安學園高中部的.然而她話語中並不帶鄉音,因為她原本便出生在東京.小學3年級時雙親在交通事故中喪生,她被長崎的叔父收養,義務教育結束的同時返回了出生的故鄉.在東京沒有親戚的她,現在居住在學生專用的女子公寓.
十五年的辛酸人生,栞毫無保留地全部告訴了我,對此我稍稍有點感動.面對一個萍水相逢,無禮的上級生,她不但能原諒而且還接納了,這樣寬闊的胸懷讓我感覺很舒服.
看上去已經相當成熟的她,似乎就算被我帶刺的手觸碰到也不會受傷.
"已經,可以了嗎?"
短暫的沉默後,栞看了看手表小聲問道.
"差不多該走了."
心中的不情願和些許的困惑交織在了一起,我心情複雜地點了點頭,然後感到一股莫名的失落.
"對不起,無理地把你留下來這麼久."
"沒關系,已經習慣了."
轉學生很少見,所以經常被問這問那吧,栞善意地微笑了.
"對了,我的名字是——"
"我知道的,白薔薇花蕾,佐藤聖學姐."
"呃……"
"新生歡迎式時已介紹過了."
栞回答道,慎重地低頭行禮後,她獨自走出了教堂.沒有了栞的教堂猶如哪里失去了光輝一般,
2
我似乎比自己想像的有名.
栞似乎是在山百合會主辦的新生歡迎式上認識我的.那一天,記得身為白薔薇的姐姐命令我在歡迎式上幫忙,雖然很不情願,但無法逃脫,我也只得順從了.
如果那時更認真一點的話,我能在那人群之中發現栞嗎.
回答是Yes,我確信.無論在多少人的人群之中,栞都是一個人,散發著與眾不同的獨特氣息.
"久保栞?"
水野蓉子仰起頭,帶著驚訝的表情.
"什……什麼啊?"
"……沒什麼,只是從你的口中冒出別人的名字好像還是第一次,覺得有點新鮮而已."
放學後,我到久違的薔薇之館去看看,結果就變成這樣了.喜歡管閑事的優等生蓉子,一邊整理身旁的不知什麼文件一邊問道:"然後呢?".
"沒什麼,只是今早跟叫這名字的一年級生相識了,問了之後知道是跟你妹妹同一班的,想問你有沒有聽過她的傳聞之類的而已."
"跟祥子同班的……?"
看來她不記得.因為我感覺她能給人留下強烈的印象,以為一定能得到什麼消息的,沒想到落空了.
"不知道也沒事."
說了再見,正想離開時,手腕出其不意地被蓉子抓住了.
"好不容易來了,拜托待久一點吧.雖然之前已經想說的了,聖,你作為花蕾的自覺似乎太少了點了吧.",
有著自覺過剩的蓉子在,少一個人左右也無所謂吧.我頭腦中的一半被這種想法占領了.
"又不是自己想當而當上花蕾的."
"但是成為白薔薇大人的妹妹時,不就等于同意了嗎?"
"那時候的姐姐還不是白薔薇大人呢."
"又來了,這種無理狡辯.現在我一想到明年的事就頭痛了."
蓉子按著額頭歎息道.
說得也是,除我之外的花蕾們,個個都慌張得不能自已.
黃薔薇花蕾江利子,雖說該做的都做了,但她一直都是一副沒干勁的樣子.我則總是邊笑著邊若無其事地開溜.明年我們三人都不再被稱為花蕾時,不誇張地說,這山百合會說不定會因我們而垮掉.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因為我自己也是一考慮來年的事情就覺得頭痛.
"總之再待一會,至少到再有一個人來了為止."
蓉子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我的手.
"讓我逃走了也不是你的責任吧."
"但是我不願意發生有人在時卻沒能把你留下這種事."
"哼."
我在椅子上坐下,並不是為了蓉子,只是覺得站久了有點累而已.即使如此,蓉子還是說了句"謝謝",然後又把視線投回文件上了.
過了五分鍾左右,喀喇喀喇的上樓梯聲傳到了這個房間.
"啊,有稀客在呢."
我的姐姐白薔薇大人,在蓉子的妹妹小笠原祥子陪伴下登場了.
這是什麼奇怪組合?不過這邊也彼此彼此罷了.走到門前迎接時,姐姐就像剛得到了新娃娃一樣高興地在祥子面前笑道.
"偶然在走廊遇見,便一起過來了.因為祥子就像日本人偶那麼漂亮,忍不住想招待她一下呢."
就如姐姐所說,祥子在誰的眼中看來都有著無疑能被稱為美少女的外表.對低自己一學年的她,我早在高中入學之前便已認識了.說是認識,其實也只是單方面的見過面而已.
作為罕見的容姿與財富雙全的大小姐,某種意義上她可算是這所學園的名人.蓉子認祥子做妹妹時,不禁對她為何會對照顧這種麻煩孩子有興趣而產生疑問.蓉子不行動的話,絕對沒人有勇氣認祥子作妹妹.
"我長著一副西洋味的臉還真是抱歉呐,姐姐."
"啊,鬧別扭了?傻瓜,聖有聖漂亮的地方哦.怎麼說你也是我因為臉而選中的妹妹嘛."
"真不敢當."
心中泛起某種滿足感,我喜歡聽到姐姐說"因為臉而選中"這句話.人的內在是無法窺見的,所以因外表而受到的稱贊就顯得更有說服力了.
"請坐."
祥子在蓉子身邊的座位文雅地坐下,我則在姐姐旁邊一向空出的位子上坐下了.我很不習慣那種大家聚在一起一團和氣的氣氛,但並不討厭這薔薇之館.姐姐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並沒有勉強我參加會議和茶會之類.她明白反正我想去的就會去,不想去的話就不會去,說了也是沒有用的.
是的,姐姐從最初開始對待我的方式就很高明.
高中入學那時,曾有數人提出要與我締結姐妹關系,但全因相性不合而沒成事.明明讓我一個人呆著就好了,為什麼非得定個姐姐不可?身邊的人每天不負責任,羅嗦地勸說著,當開始覺得應付這些勸說反而更麻煩時,當時還是白薔薇的花蕾的姐姐出現了.
她說她喜歡我的臉,想一直看到這張臉,所以,待在我身邊吧.就這麼一句,我便決定成為她的妹妹了.
有了能在人前顯示的東西,我的心情也變得稍微輕松了.
所以,為了顧全姐姐的面子,偶爾也會像這樣在薔薇之館中露露面.會議什麼的當然全無興趣,但只要坐在那里聽著就好了.
把蓉子,祥子和姐姐的話語聲和輕笑聲當成背景音樂,我在心中哼起了"聖母瑪利亞之心".為什麼會是這首歌?只不過是它首先在我空洞的腦中掠過而已.只要是知道的歌,演歌也好什麼都無所謂的.
我很不擅長加入與年齡相近的少女們的雜談,所以休息時間也都在閱讀文庫本中渡過,所以我很清楚,我在班上是孤立的.
紅薔薇大人,黃薔薇大人等人陸續來到,會議開始了.我讓"聖母瑪利亞之心"在最動聽的一段停下,開始考慮起在教堂遇見的少女的事.
久保栞.
正如蓉子所說,我對他人產生興趣實在是非常稀有的事情.
3
我變得積極起來,連自己也很吃驚.
首先考慮到的,是翌日一早離開家到校門前埋伏等候栞.使用從M站出發的公車的栞是必定會從正門通過的.避開電車和公車站,直接選擇校門前,是因為在莉莉安就讀的學生必定通過這個場所,所以找人會更有效率,我作出了這樣的判斷.
連我也覺得自己幼稚.但若成功的話,便可裝成偶然遇見那樣二人並肩走到校舍,一想到這樣便無法抑制那激烈的心跳而繼續等了下去.栞會與朋友一起登校或者被拒絕這些可能性,在當時的我腦海中連閃都沒閃過,
確實,並沒出現這種不幸的結果.因為不管等了多久栞都沒有通過校門,在我的眼前走過.
黑色制服的波浪已平伏下來了,我忘了跑向校舍,只是木然地看著守衛把門的一部分關上.
遲到?請假?在考慮這些可能性之前,我首先沒有了自信.昨天的少女,真的是這現實世界的人類嗎?蓉子不記得有聽過久保栞這一名字,在教堂相遇時身邊再無他人,所以,沒有任何一點能證明她就是一年松組的久保栞.然而不可思議地,不屬于這世上的存在這說法對她而言反而更覺適合了.
午休的時候,我來到一年松組往里窺視.對二年級生的來訪已經見慣不怪了吧,班上的人只是感興趣地在遠處張望,出來傳話的學生一個都沒有.
"有什麼事嗎,聖學姐?"
正想離開的時候,祥子出現在背後向我搭話.
"久保栞同學是這班上的吧."
首先我不得不確認這點.
"嗯,是的不過……"
祥子稍稍側起頭,表示疑惑.
"她今天請假了?"
雖然確定了是現實的人物,但粗略一瞥,教室內沒有她的身影.
"沒有."
"遲到了?"
"早禮拜的時候確實在教室里的,還有——"
樣子在我問下一個問題之前回答了,
"現在要找的話,大概是教堂里吧."
"教堂……"
"她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好像早上都會很早就去祈禱."
原來如此.
栞在我之前便已回到學校,我在校門口埋伏時,她正在教堂中向神明祈禱呢.
昨天相遇的回憶明明還是那麼鮮明,為什麼栞會在那里,那時是什麼時間這樣的問題我完全沒有考慮過.栞當然不可能跟我一樣為了睡眠而來到那個地方.
聽到桀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後,我暗中點了點頭,啊原來如此.我在栞身上看見的"白色的東西",大概就是她的信仰之心吧.
"需要我轉告她白薔薇花蕾到訪過嗎?"
"不用了."
"現在要到教堂去嗎?"
"——不去."
我沒有向祥子道謝便轉身離開了.不是說祥子有錯,只是她的感覺太敏銳了,雖然我明白,那並不帶有惡意.我對栞的關心被下級生的祥子看破而變得不快了.
一度想回到自己的教室,中途我還是改變想法掉轉了方向.因為被祥子說中了而不去教堂未免太幼稚,而且現在無論如何也不想投身到那嘈雜的教室之中.
總之想先離開校舍,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我從平時關著的逃生門來到外面.新葉每天都在茂盛生長,那份閃著光輝的美給雙眼帶來的快感,不禁讓人覺得上課之類的實在太無聊了.
若帶著一本文庫本出來就好了,就這樣逃課,在這份綠之中悠閑地渡過該有多舒適啊.
有意無意地,我的雙足開始遠離校舍,向著東面走去.說不定能見到栞吧.不過見不到也好,因為我也完全不知見了面應說些什麼.
現在的我最率直的心情是,想遠遠地眺望栞的身影.栞不知道我的存在也沒有關系,一直能這樣注視著她的話——
仰頭望天,閉上雙眼,感覺自己就像消融在綠的世界之中.我變成了樹枝,變成了新葉,變成了在它們之間掠過的風.就這樣,我想就這麼消失,讓佐藤聖這一存在從世人的心中抹殺掉,什麼時候開始如此企盼著了.
睜開雙跟,栞奇跡般地就在那里.從10米左右的遠處緩緩走近,到身前l米處停下了.
"貴安,白薔薇花蕾."
就如理所當然般,栞就在那里.作為與我正好相反的,被這世界所寵愛,所接受的存在,我不由自主地這麼想了.我會被栞如此觸動,大概也是為此吧.
"我是來見你的."
我希望能被栞救贖,把這不適合的靈魂淨化,回複正常.
"我想見到你.這份心情,會讓你困擾嗎?"
我再一次地重複了.帶著在母親面前也不曾露出過的表情,沖擊著栞的心.不知何時起.我把一直以來守護自己內心的鎧甲卸下,拋棄了,被拒絕的時候已全無退路.我似乎在栞身上找到了一樣東西,一樣不惜把自己完全暴露也都想得到的東西.
"不會."
帶著湖水般清澈而平穩的目光,栞回答了.
"因為我也是,正想與您見面."
自己也感到意外,率直地,一滴淚水從我眼中流下.我從心底感謝把栞帶到我身邊的神.
夏之溫室
1
我與栞,自從那春日的相遇以來,雖只是漸漸地,但確實在變得一天比一天親密.
學年不同的我們,盡可能地一天找一次時間兩人一起渡過.有時早上栞去教堂的時候我陪伴在身邊,也有時中午一起在外面進餐.沒有參加社團活動的兩人,放學後還能在校園內漫無目的的散步.
我非常珍惜兩人在一起的時間.所以像把栞帶到薔薇之館,向姐姐和山百合會干部們介紹這種事連考慮都沒有過.
我離薔薇之館越來越遠,漸漸沉溺于栞的世界.
"我說你,保持一點距離不好嗎?"
初夏的某日.
放學後,蓉子來到我的班上向我忠告.
"你指什麼?"
因為不久後與栞有約,我變得有點煩躁了.
"你明白的吧?久保栞的事哦,她是你的什麼?"
"什麼……的."
特意過來還以為是什麼事,沒想到是這種無聊的問題.多管閑事也要有個度嘛.把薄薄的日英辭典收進書包時,我不由自主地苦笑了.
"這可不是可笑的事."
"啊,不好意思.不過你也真有空啊,明明要照顧那麻煩的妹妹已經那麼辛苦了.有傳聞說,你讓祥子推掉了所有的課外輔導,是真的?"
"現在不是討論我們姐妹的時候吧.是久保栞和你的問題哦."
"……什麼問題啊."
蓉子想說的,我其實是再明白不過了.
我也認識到我與栞的關系很特殊.既非蓉子和祥子那種關系,跟我和姐姐的關系也不同.
要說明很困難,大概,我們兩人都用與生俱來的兩雙手互相握住了對方的手,其結果就是,把其他事物完全地排除在外了.
大多數人在和誰牽著手時,為了方便抓住身邊的什麼都會空出一只手吧,而我們則完全不同.蓉子所說的"保持距離"大概是這一類的意思吧.與栞緊握的雙手,至少也應該放開一只.
只對一個人認可,其余的事物完全看不見,這或許真的很危險.然而,我已經什麼也做不到了.與栞之間深深的羈絆被切斷,被修正的話,那就已經不是我們了.
"你想認妹妹的話,那樣也沒關系.那樣,就不會有人再勉強地逼你們分開了.可是,現在這種狀況肯定不是好事吧?正式地移交念珠之後,好好地向大家介紹一下吧."
"我會考慮的."
我拿起書包,把椅子推進桌底,這個話題已經一秒也不想再繼續了.
"我會考慮的……所以,可以走了吧?"
"…………好的,要真的好好考慮哦."
很意外,蓉子居然簡單地把我放了.聰明的她,大概已料到過分責備將導致反效果的吧.
我在人影稀少的走廊小跑起來,向著栞的所在地.
說會考慮的當然只是說說而已,我沒有認栞作妹妹的意思.我們之間一直都是對等的關系.事到如今,僅僅為了獲得大家的承認而授予念珠未免太滑稽了.姐妹儀式這東西,是那些沒有象征便無法安心的人做出來的事,我從心底里嘲笑著這一切.
"怎麼了?"
看到我的同時,栞問道.
"沒什麼."
搭著栞的肩邁開了腳步,我想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不管多肮髒的場所也無所謂,只要他人的視線無法觸及,對我而言便是無上的淨土了.
我不想玷汙栞,不想兩人的關系投入肮髒的目光中.
我們變得親密並沒有給任何人造成麻煩,至少我與栞開始類似交往的關系後,受她的影響上課變得認真了,遲到和缺課也變少了.這只應受表揚,而不該被非難的.
我們只是想在一起,明明只是如此而已.
校舍的背後,我抱住了栞.
"被人說了些什麼嗎?"
栞把頭搭在我的肩上,輕聲問道.
"站在我們這邊的人可能一個都沒有吧."
"不要這麼說."
明明肯定比我受到了更多的風浪,栞卻絕不說一句他人的壞話.就算與周圍的人關系惡化,我現在可還是白薔薇花蕾,背後有著山百合會的干部們.對我們的關系感到不滿的人們若要當面提出抗議的話,多數也都會將矛頭指向年輕的新生栞吧.雖沒有說出來,栞大概也因為我的關系而變得不好過了.
"不可以現在就放棄哦."
我們在學園生活中愈是被孤立,便愈發感覺到對方存在的重要性,
2
暑假到來了.
我幾乎每天都到學園一趟,與栞渡過兩人一起的時間.
學生宿舍從8月開始便大半關閉,那段時間栞寄宿在了莉莉安內的某間修道院里.雖是漫長的假期,但栞並沒有回到長崎的叔父處,而是留在東京了.
詳細的情形雖不知道,我也並沒有特意去問.似乎我們的院長與身為栞的監護人的叔叔是舊相識,在東京照料著父母雙亡的栞.
圖書館的開放日,我從上午起便在閱覽室里專注地做作業.雖然每天的時間不一樣,但栞都會在幫修女們做事結束後出現,然後做起自己的作業來.
我們都是認真的.雖不指望旁人看見一起學習的我們便會改變看法,但成績一下降馬上就會被怪罪到對方的身上.我們並坐在一起學習,作業做完後,便會閱讀感興趣的書用以打發時間.
某一日,我和栞來到了古老的溫室中.
栞在上午有游泳課的補習,算好了結束的時間,我穿過了校門.這時頭發濕潤的少女們剛好在身邊擦肩而過.泳池關閉的時間比預想的似乎要早.
為了能快點與栞相會,我的雙足在途中加快了速度.不只是加速,後來我根本就是在跑了.
在聖母像前的分岔道往右轉時,大顆的溫暖水滴落在我額頭和肩上——是雨.
跑過圖書館的轉角,當講堂納入視野時,栞的身影終于出現了.
"栞!"
雨愈下愈大,已經不是能全身濕透地在雨中漫步的浪漫天氣了.出門時還是朗朗晴空,折疊傘之類的當然沒有帶在身上.我們搜索著能避雨的地方.時間明明還是正午,下著雨的天色已經有如黃昏一般了.
我們飛奔進了古老的溫室.
玻璃殘缺,地板破爛的溫室,卻是上好的避雨場所.溫度適當的空氣,似乎讓游泳後的栞覺得很舒服.把擋在頭上的兩手舒展後,她微笑著說道"好溫暖".
"老師說可能會下雨,所以補習提前結束了.不過雨還是比老師預料的快了一點呢."
把棚上的花盆移開,我們並肩坐下了.
"在泳池弄濕身體是沒辦法,不過,連制服也弄濕就太可憐了.大家搭上公車時沒被雨淋到吧."
從塑料袋中拿出運動毛巾,栞輕輕地拭著我頭發上的水滴.毛巾上泳池的氣味一瞬間掠過鼻孔,不過很快就感覺不到了.
"我沒關系的,擦你自己的頭發吧?"
故意說出冷淡的話,是不想讓栞發覺我的心情.單是讓栞擦拭頭發,我激烈的悸動便已經不能自已了.
就如我所說,栞把自己的頭發挽成一束,在一邊肩上垂下.把毛巾貼在上面,就像緩緩地挾著頭發般吸收著里面的水分.看著這一動作,我果然還是變得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想做什麼了,只是呆然地坐在那里.
沒有察覺到我的心情的栞,打了個小小的哈欠,不知何時起睡著了.
一定是累了吧,
我沒有把她驚醒,就這樣讓她靠在身旁.
暴風雨的話,很快就會平息.
被雨封閉了的古老溫室中,我不受任何阻撓地感受著栞.只有在這一瞬間,栞的全部都是屬于我的.
為什麼,我們會作為分別的個體被生到這世上呢.
為什麼,兩人無法同化成一個生命體呢.
感受著栞的氣息,我無甚目的地,把兩人潮濕的長發各取一撮,再混成一束.然而顏色和質地均不同的兩種頭發,押著的手松開後很快就散開了.反正有的是空,我試著把頭發像繩一般扭在一起,但結果並沒有什麼改變.
我不知為何變得執拗起來,把兩人的頭發編成了麻花辮,用栞的頭發兩撮,我的一撮.這樣一來,我們的頭發終于合而為一了.
"在干什麼呢?"
睡眼惺忪地,栞問道.
"不,沒什麼.再睡一會吧,雨停了我叫醒你."
"嗯,"
單是頭發還不滿足,我把手指一只只地滑入了栞的指間."好癢",栞笑著蜷縮起了身體,但並沒有揮開我的手.
雨啊,不要停.
我也閉上了雙眼.
黑暗,把我們和外界的一切封閉了起來.確實的東西,只有栞的心跳,體溫和氣息.
想永遠就這樣下去.
我半認真地相信,時間是在此刻停頓下來了.
秋之戀情
1
隨著時間的經過,栞的存在在我體內逐漸膨脹了起來.
還留著夏天氣息的九月.
與暑假前沒有變化的平凡的每天,我有點不能適應了.夏天時給我帶來夢幻般的每日的這個學園,莫名地變得讓人呼吸困難了.學年不同的兩人就算在同一學園內,能一起渡過的時間也很有限.只要一有空閑就想與栞見面,上課時也滿腦子想的都是栞的事情.
不知從何時起,比起與自然融合,我變得更想與栞融為一體而消失了.
這份心情是什麼呢?
對自己以外的人的渴求,那終點會在哪里呢?
我沒法分辨,自己的這份感情與男女戀情有什麼不同.
我愛著栞的靈魂,肉體則作為靈魂的容器,或是附屬品,亦應能在其中找到價值.
然而,從何時起我變得不明白了.
想與栞在一起.
不想與栞分離.
想與栞合而為一.
這份心情,到底是什麼呢?
我開始讀起與戀愛相關的小說來,想在里面找到能解釋我的心情,提出解決方法的作品.然而,結果僅僅是誕生了一個討厭小說的人而已.
怎樣的名作,受到好評的作品也好,都無法成為現實中我的情況的教科書.
同性戀方面的小說也試著讀了,我所渴求的答案仍是哪里都沒有記載.
然後,我開始讀生物,生殖方面的書.
得出的結論是,也許是我體內的信號傳導裝置在哪里故障了.如果說以遺留子孫作為目的,男女戀愛從而開始符合遺傳因子的策略的話,只帶著一半遺傳因子而無法創造生命的同性的我們,為什麼如此不能自已地被對方吸引?這理由我怎麼也無法明白.
連月經也在精神上令我痛苦.雖沒有想過放棄做女人,但為何要有性別這種東西存在,我確實地感到疑惑了.
我真的羨慕起那些雌雄同體的蚯蚓了.
2
帶著未能解決的困惑,迎來了學園祭的季節,我來到了久違的薔薇之館.
雖說想有與栞一起渡過的時間,但栞因為要參加班上的展示制作,最近都在教室里留到很晚.我就算因為栞而抵制班上的活動,也不可能強迫她不參加.而我用自己的方式一直逃脫得很順利,事到如今也無意參加班上的節目,等待栞時只好漫無目的地打發時間.這時,蓉子半強迫地把我帶到薔薇之館來了.
"有空的話,來幫忙吧."
姐姐沒有責備我這段時間的荒唐行徑,而是一如既往歡迎了我.我知道她有許多話想對我說,但她的態度就如同迎接每天見面的同伴一般自然.這一點在場的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雖然心里感激,但同時異樣的心情也開始翻騰,我有點無法率直地接受這歡迎.盡管如此我還是每天放學後,會以打發時間為名去薔薇之館一趟.
為准備學園祭而舉行的會議,意外地並不如想象中無聊.
驕矜的小笠原祥子有著嚴重的恐男症:江利子的妹妹支倉令與外表剛好相反,非常女性化.看著這些一年級生的本來面目,我覺得還挺快樂的.
這時候,我不經意地想到.
本來,身為白薔薇花蕾的我,是不能在二年級已過了一半時仍沒有妹妹的.雖說被強迫的話只會起反效果,但類似壓力的東西還沒有傳到過我的身上.硬要說的話,就是蓉子那像想要說什麼的目光吧.大概我是利用了姐姐作為護盾,相對地感到自己應該回報些什麼?我不明白了.
我試著對姐姐說,結束與我的姐妹關系,重新找一位妹妹如何.首先我不會認栞作妹妹,認別的誰做形式上的妹妹這種事我也做不出來.
"不行哦,"
姐姐對我的申請一笑否決了.
"我可不是只為看到孫子的臉而活的沒用的婆婆哦,在你之後誰繼任白薔薇之位都沒關系.比起這個,請不要違反約定.在我畢業之前,你都要好好地待在我身邊哦."
到了三年級也還沒有結識妹妹的人也有很多的,姐姐撫摸著著我的頭發說道.所以,不用勉強,選自己不後悔的道路走吧.
空無一人的薔薇之館中,姐姐的話語在我胸中滲透著.姐姐不愧是能被稱為白薔薇大人的大人物啊,我重新認識到這一點.就算成為三年級生,我也不可能向誰說出如此溫柔的話吧.
學園祭平安結束了,山百合會干部們主辦的話劇也獲得了好評.
又再開始遠離薔薇之館的我.在某日放學後,被等在走廊上的蓉子攔住了.
"什麼事?"
"不要擺出這種表情,簡直就像我是瘟神一樣."
不對嗎?我在心中嘀咕.或許在臉上表露出來了吧,蓉子苦笑著小聲說道.
"看來我被你討厭了呢……沒辦法.是我沒用,做不到像白薔薇大人那樣高明地應對你."
"你哪里會沒用了?"
工作能力強,擅長待人接物,還是優等生和中上水平的美人.如同大家閨秀模范的她,居然會說自己沒用?笑話.
"偶爾也陪陪我吧."
蓉子沒有等待我的回答便走了起來.反正與栞相約之前還有時間,我不情願地跟在了蓉子的後面.
"以前我說過的話,還記得嗎?"
確認沒有人後,蓉子把我帶到了中庭.
"又要說教?"
雖說是預料之中,但還是十分不耐煩.我討厭被人說起有關自己與栞的事,而且說教的人是蓉子這一點不知為何最難忍受.
"'保持距離’,我說過."
"是嗎."
"我現在還是這麼認為的,不,是越來越這麼認為了.你應該稍微冷靜一下,重新看清你跟栞同學的距離."
中庭的景色變得有點寂寥,從春到夏,各色的鮮花相繼爭豔的這個花壇,變得有如泡沫的夢一般縹緲,現在只剩下野菊點綴其中了.
"你明明對我們的事什麼都不知道."
我轉身面向蓉子,拋出一個輕力的牽制球.
"那,你又知道栞同學的什麼呢?"
被反問時,我困惑了.
"什麼……"
我所知道的是,栞清澈的心靈,常在耳邊響起的澄清的聲音,還有那神秘的容顏.除此以外,還需要知道栞的什麼?
"說不定是太多管閑事了,聽我說,還是別陷得太深為好."
"真的,太多管閑事了.到底為什麼要特意來說這種事情?"
"因為不想看見你受傷的樣子啊."
蓉子說出了出乎我意料的話,為什麼會想到這種事,我不明白了.
我會受傷?到底是怎麼回事.
"現在的你,看起來就像是已經在栞同學的身上投注了一切.到底你們兩人有一起商量過將來的事情嗎?栞同學一定是很堅強的人所以沒關系,但是聖,你有想過栞同學不在時,自己將會受到的傷害嗎?"
"將來的事情?栞不在了?"
蓉子就像是體內裝上了"吃一驚箱子"【注:玩具的一種,打開後會突然跳個玩具蛇頭之類的出來嚇人一跳】一樣,出人意料的話語一句接一句,讓我震驚得楞在當場.
確實,與栞的交談中還沒有提及過將來的事情之類的.
所以至少在高中期間,兩人的關系能這樣保持下去吧.高中畢業了的話,只要我去上莉莉安的大學,每天就仍能和栞見面.栞想讀莉莉安以外的大學的話,我去參加那里的考試就好.
這樣隨著時間的經過,成年之後,也許什麼時候能找到解答兩人之間關系的答案吧.我想把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先往後推延五年左右.
"你真的什麼都沒有聽說過嗎."
蓉子的眼神從批評漸漸轉為同情,我感到不快了.若要受同情的話,還不如被人背地里說壞話要好得多.
"什麼意思."
"栞同學高中畢業後要進修道院的事,你怎麼沒聽說過呢."
"——呃?"
我一時之間無法理解蓉子的話.
"她要成為修女哦."
血液一瞬間凝固了.
"說謊."
"為什麼我要說謊?還要扮演這種被朋友討厭的角色."
"但是……"
這種事情,一次也沒聽說過.確實栞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但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也不是每一個都要成為修女的吧.
然而反過來,確實覺得再沒有比這更適合栞的職業了——神職者.初識的時候,連我也仿佛在渴求她的救贖.
"……我得去問問栞."
蓉子碰了碰我的肩,問道"沒事吧".雖然我的精神絕非"沒事"的狀態,點一下頭還是做得到的.
我現在是一秒也不想耽擱地想與栞見面.
從哪里,怎樣跑來的已不記得了.回過神來,我已站在相約的教堂入口.
栞不在,這種時候大概還在里面祈禱吧.
明知如此我還是莽撞地中途插入了.平時的話,我是珍惜著栞心中的那份聖潔的.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信仰之心竟會從我身邊奪走我最重要的人.
"栞."
我沖進教堂,叫著她的名字.栞就在初次見面時的地方,數秒過後,她緩緩地轉過頭來.
看見快步走來的我,大概是察覺到什麼了,"怎麼了"栞問道,向我走近.
"高中畢業後,要成為修女嗎?"
我緊抓著她的雙肩,索求著答案.
我想聽到否定的回答,就算是謊言也好.我希望聽到栞說沒有這回事,就算是對流言散布者的破口大罵也好,我想讓栞打消我的疑惑.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
"是真的."
栞直視著我的雙眼說道.
"進入這所學校之前便已決定的了,"
"為什麼,要隱瞞到現在?!"
"並沒有隱瞞,是找不到機會說而已.說了也不能怎麼樣的……"
"說了也不能怎麼樣……"
我沒能找出那之後接續的話語.不對,我從最初開始對此事便已沒有發言權.栞沒有對我說,是因為本來我便是幕外之人.想到這一點,便覺得自己是如此的滑稽.
"我喜歡栞,但你卻不喜歡我嗎?"
"沒有這樣的事——"
"反正就陪到我畢業為止,是這樣輕松地想的嗎?"
連這也不知道,還一直為我和栞的未來而認真煩惱著的我到底算什麼.
"我喜歡聖.也許你不相信,我還是第一次這麼的喜歡一個人."
"那樣的話為什麼……"
要到我的手無法觸到的地方去?喜歡我的話,一生陪伴在我身邊就是了.
"我是喜歡聖的,"
栞再次說道.
"但是……對不起.沒想到我的存在對你只能是個傷害,"
栞的淚水代替了我的,靜靜地流了下來.我沒有想過自己是個脆弱的人.但是在栞的眼中,我也是如蓉子所說的容易受傷者.
"無論如何,也要成為修女嗎?!"
還不死心的我,再次向栞問道.
"喜歡我的話,就說放棄吧.說不會從我身邊消失吧."
"聖…………"
我已經儀態全失了.然而怎麼難看也好,我也無法放棄栞.
"比起我,你甯願選擇神嗎?栞以外能成為修女的人還有很多,但是,我除了栞就什麼都沒有了!你要舍棄我嗎?!"
"成為修女是我的志願.雙親去世的時候,就已經下定決心的了."
我無法做到像跟決定了自己前路的朋友分享喜悅那樣.與送走只要等候,就必定會歸來的海外留學的友人也不同.栞一定是下決心作出把畢生都奉獻給神明的覺悟,才叩響修道院的大門的.成為神的所有物之後,栞便再也不是我的雙手能觸碰得到的了.
"不要這樣為難我."
栞低下頭,逃避我的視線.
"說,你會放棄的."
我轉過身,再次來到栞面前.
"已經是決定了的事了."
"那為什麼不能看著我的眼睛說?你不是也在迷惘嗎?!"
"不是的——"
栞稍微面向了我,馬上又轉過身去.我不喜歡這樣,追上去捉住了她.
"栞……"
喜歡你,說著,我把唇湊到了栞的唇上.
"…………不要!"
輕微觸碰到的瞬間,臉上感到了疼痛.我似乎是被抵抗中的栞擊中了.
"聖母瑪利亞在看著的…………!"
就在栞的身後,聖母瑪利亞像正帶著慈悲的微笑俯視著我們.
"這就是,栞的回答…………?"
栞什麼也沒有說,喘息著,直視著我.
"明白了."
我點了點頭,轉過身去.
突然間,全部都明白了.我輸給了聖母瑪利亞.
兩千年前的幽靈,我一直譏笑著的聖母瑪利亞.
只是造出來的雕像,而活生生的我卻…………
太奇怪了,奇怪得眼淚也流不出.
心底的某處仍期盼著栞會把我叫停,我緩緩地走向教堂的出口.
沒有聽到栞的聲音.
我也沒有回頭.
冬之殘花,以及……
1
從那天以來,我對任何事都沒有干勁了.
失去為了栞而不得去不學習的強迫觀念下,理所當然地,我上課的態度惡化了,測驗的結果也不盡如人意.
我數度被叫到職員室詢問原因.到現在為止生活態度一直都那麼不好,與班上同學全無協調性這些方面也沒有任何變化,只是成績一下降馬上被另眼相看接受指導,我對班主任這樣的態度感到厭惡.
沒有學習動力的原因是,與一年松組的久保栞失戀了——這樣說的話,班主任會吃驚成什麼樣子呢.說教的過程中,我靠著這樣的空想打發時間.你本來是能做得更好的孩子,之類的台詞,認真聽的話耳朵會腐爛的.
當然空想與現實是兩回事,我在班主任的面前一次也沒提及到栞的名字,成績低下的原因,只是我個人行為的偏差而已,與任何人都沒有關系.
就算無法見面,我還是不能忘記栞.聽說到吵架分手的事後,老是要我們保持距離的執著的蓉子應該能滿足了吧.然而,我的心情跟物理的距離成反比,對栞的愛慕只能是越來越深了.
第二學期的期末考試結束了,迎來了一周的試後假期.過了數日,我受到了學校的傳召.
假期中要到學校去,我當然不願意,但被傳召這個詞嚇得臉色發白的母親,硬是把我塞到車里,強行帶到學校來了.
因為考試的結果不盡人意,想著會是一向的說教而已,但想想看覺得氣氛有點怪.特意在假期中還要讓母親同來,說不定是相當嚴重的事態了.
我和母親來到職員室的旁邊名為生活指導室的,感覺沉重的房間.里面等著的,有看見就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班主任——中年男性,一年松組的班主任——年輕的女教師,還有兩位修女.其中一位是生活指導,另一位是院長.
看見栞的班主任後,我有點明白了.今天的議題,不會只停留在我的成績上了吧.應該是不知從哪里聽說了,要討論我和栞的問題.
我們到達後,生活指導室的門被關上並從里面上鎖了.看來這次栞沒有被傳召.還是說雖然日期或時間不同,她也被同樣傳召過了呢.然而我不能提及她的名字去詢問.我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心不在焉地聽,不得不留意起談話的動向了.
問候完之後,班主任把我的期末考試卷啊出席薄啊像參考資料一樣拿了出來,向母親說明問題的嚴重性.
一直毫無疑問地相信著我是個優等生的母親,發出了悲鳴似的叫聲.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她向班主任激動地申訴.
"那是當然的啦,伯母,佐藤本來就是模范的學生嘛."
先把母親穩住,接著,班主任對我的贊譽開始了.將在來年的學生會里擔當重任啊,有著很多優等生的朋友啊,說到最後我變成不怎麼樣的學生的最大原因時,沒有忘記提及栞的名字.
班主任在檢討自己的指導力不足之前先倒打一耙,就如同形容魔女之類.對栞用敵視的口氣描述著.在他的心里,大概栞是使我墮落的唯一原因了,
"是真的嗎,小聖?"
母親歇斯底里地叫道.
"並不是栞的關系."
我不是對著母親,也不是對著班主任,而是對著院長說的.除了充分了解栞的院長以外,在場大概沒有能理解我的人了.
"我的成績下跌的事和栞的事之間有什麼聯系?就算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那也全都是我的責任,栞什麼過錯也沒有."
"久保栞也這麼說了哦,你沒有不對,全是自己的錯之類的."
院長似乎早已明白了一切.雖已明白了,但還是硬把我和母親叫來了.
事到如今,我開始後悔自己的膚淺了.就算跟栞吵架分手,起碼在學習上我還是應該認真下去的.只要我還是成績優秀者,班主任就不會把事情鬧大.班主任不鬧大的話,問題就肯定不會傳到院長那里去.其他學生的話盡管小題大做,身為栞在東京的監護人的院長,肯定不會用自己的權限對她做什麼有的沒的吧.
我拼死為栞辯護著,然而只能讓班主任對栞的詆毀變本加厲.
栞的班主任是因職位壓力而屈服了吧,什麼都沒說一直低頭站在那里.畢竟是自己親手帶的學生,想為栞說幾句庇護的話而焦躁不安著.
結果,在嚴重警告之後把我釋放了.只不過是成績下降,本沒理由要受處分的,大概是因為與期中考試成績的落差太大,以致讓人太看不過去了吧.結業式那天,我拿到了幾乎全科掛紅燈的,史上最低記錄的考試結果.
"雖然學園生活不只是學習而已,對一樣事物沉浸得太深以致看不見身邊其它東西,不會有點寂寞嗎?"
院長的話,對我來說是雪上加霜.
我是明白的.母親,還有在場的其他老師都沒有留意到.我對栞的心情,只被院長一人看透了.
之後的我會變成怎樣呢,我無法預見了.
2
回家後,我給栞的宿舍打了個電話.
剛到家時,母親還在激動著不肯放過我.自言自語般地重複說著栞的壞話,滿足之後總算讓我回房間了.我已經疲倦得連反駁的念頭都沒有了.
栞不在宿舍里.兩天前提出了外宿申請,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的樣子,
我又給莉莉安里的修道院打了電話,但回答是栞並沒有來.這樣一來,對栞的行蹤我已是毫無頭緒,一籌莫展了.長崎的叔父的聯絡方式我就不知道了.
一句也好,我想聽到栞那有精神的聲音.因為我的關系而遭受那麼多的麻煩,若能說一句道歉的話,就算栞冷冷地切斷電話我也滿足了.
我每天都打電話到宿舍詢問栞有沒有歸來,或有沒有從外面來的聯絡.然而栞雖有聯絡回來,但具體的所在卻無從得知.就這樣迎來了終業式的日子.
雖是早已料到,我無論哪科的成績都比第一學期下跌了.然而跌幅比想象的要小,應該是期中考試拉回了一點分數吧.還算是不至于讓母親歇斯底里發作的成績.
我出席了全無興趣的平安夜彌撒.第二學期終業式那天,莉莉安從別處請來的神父舉行的彌撒.參加與否雖是自由,我為了能見栞一眼而到教堂里來了.只要還來上學,她是必定會參加彌撒的.
我變得連自己也吃驚地小心謹慎.一想到我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再給栞造成困擾,以往奔放不羈的我便不由得被束縛了.
栞果然來參加彌撒了.在比較前面的座位,帶著沉靜的表情端坐著.
我稍稍保持著距離,注視著栞.看見平安無事的她,我感動了.在我的心中,栞便是那超越神的存在.
在薔薇之館里將舉辦聖誕晚會,到時歡迎光臨.蓉子特意來到班上向我勸誘道.
"小令會烤好吃的餅干,光是這一點就很值得來哦."
"啊啊……"
有心情的話會去的,我這樣說著走出了校舍.
"等著你哦."
蓉子的聲音清楚地從背後傳來.
我室內鞋也沒換,就這樣走向了教堂.雖沒有作過約定,我有種到那里去或許能遇到栞的預感.
栞靠在教堂的外壁,在等著我.
"讓你久等了."
聽到我的聲音,抬起頭的栞,讓人吃驚地自然地撲入了我的懷中.
"栞?"
把驚喜和困惑交織的感情暫時抑壓,我把栞帶到人跡罕至的教堂後面.
在那里,不知是從誰開始地,兩人的唇交合在一起.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複雜感情,如此便能傳遞到彼此心中吧.
"見不到面的時候,我只想著你一個人的事情……祈禱的時候也是,沒法讓你的臉從腦海中消失.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真沒用."
總算稍微冷靜下來後,栞一口氣地向我訴說了.試後假期里是住在了修道院里院長的房間,與上京的叔父見過面,就今後的事情商量過之類.
"院長先生察覺到了我們的事,十分擔心著.為了不讓我誤入歧途,熱心地找我談話過.我對先生的話十分有同感,覺得果然是不能再和你一起了.也跟先生約好再不和你見面的.但是,我做不到."
見面的瞬間,堤防便崩潰了.我們已被卷入了無法與之抗衡的巨浪中,前路已完全無法預見.現在光是緊捉著一起被卷走的同伴的手就已是竭盡全力了.
"我們會變成怎樣呢."
"不知道,"
然而,這樣下去的話必定被強行分開這點是肯定的.我們突然變得害怕起來,緊緊擁抱在一起.感到對方的體溫,心跳,想籍著確認自己不是一個人來尋求安心感.
"栞,一起逃走吧."
也許在很久之前,心中的某處便已有這一想法了.什麼時候我們把這日常生活全部舍棄,只選擇與一個人在一起.
"…………啊?"
"沒關系的,我們一定做得到的.到未知的土地去,不受任何人阻撓地活下去吧."
"活下去…………?"
"對."
不願意嗎,我對栞問道,不想與我一起上路嗎.
"怎麼可能不願意.跟聖一起的話,我到哪里去都沒關系.不過,這種事情——"
我把食指按在栞的唇上.
"做的到哦."
做的到還是做不到,不試試看是無法得知的.在嘗試之前,不想去考慮做不到的問題.
"收拾好必要的行李,趕緊出發吧."
我想就這樣帶著栞逃走.時間拖得久的話,決心或許會越來越弱.因為我明白離家出走靠的是一時意氣的行為.
雖說如此,現實問題是就這樣穿著制服上路也未免太顯眼,還有不管逃到哪里旅費和短期的生活費也是必須的.所以我不得不先回家一趟,把信用卡之類的帶在身上.
我們為了不引人注目,分別地走出了校園.各自回去收拾行李,約好傍晚到車站見面.
"就這樣."
教堂的後面,我和栞道別了.
"待會見呢."
栞輕輕地揮著手,目送著我回到校舍.
待會見呢.
我不會忘記那微笑.
那時候的我,對數小時後能再次看見這笑容這點沒抱有任何疑問.
3
我比約定的時間提早了40分鍾來到了等候的地點.
下午5點,M站的三,四號月台.為容易辨認,選在電車前進方向的最邊緣處,
栞還沒有來.
我稍微後退,在身邊的長椅坐了下來,打開了站台書店里買的時刻表.下到這月台的樓梯只有一處,搭公車過來的栞是一定會從這長椅之前走過的.
討厭時鍾的我今天特意戴上了手表,確認著與栞會面的時間.
等候栞的時光,既痛苦亦快樂著.
她來了之後,首先得商量要到哪里去.我用紅筆圈起時刻表上的M站,尋找著不用轉車能去到的最遠的地方,考慮著到新宿站,東京站的可能,就這樣約定的時間很快就到來了.
我收起時刻表,把手伸進了手提包之中.為了不讓母親起疑,我的行李少得就像出門買東西的樣子.替換的內衣還有存折,其余的東西到那里買回來就行了.
對母親謊稱是要跟山百合會的人舉行聖誕晚會,我離開了家.聽說是與能夠信賴的蓉子,姐姐她們在一起,母親毫不反對地把我送出了門.
不要鬧到太晚了,玩得開心點哦——我稍微覺得有點對不起母親了.
橙黃色的列車在眼前停下,像深呼吸一般把乘客吐出,又吞進肚里,往西面離去了.每隔數分鍾,同樣的景色一次又一次地,無休止般地重複著.
偶爾,會看見小心地抱著四角型大紙盒的工薪族走過.這麼說來今天是平安夜.車站南口,圍著公車總站的樹木也都掛上了燈飾,向來樸素的街道有如化妝了一般華麗.
早知道電車滿員,在最近的車站買蛋糕就好了——我帶著漠然的表情看了看手表.
5時12分.
(聖誕蛋糕…………嗎)
我很討厭聖誕蛋糕上的樅樹啊,山上的小屋啊天使之類的亂七八糟的裝飾,寫著"聖誕快樂"的巧克力碟子也不喜歡.所以父親每次總是提前數周就按照我的喜好預訂好蛋糕,然後在當天小心翼翼地帶回家里,
近幾年家里也不再舉辦聖誕晚會了.三年前創建了新公司的父親變得繁忙起來,我也不再是會為聖誕蛋糕而高興的年齡了.
5時40分了,栞還沒有來.
時間上本應是有充足的余裕的,現在這樣,怎麼想都是太遲了.
因為平安夜的關系而道路混雜,公車晚點嗎,還是說弄錯了等候的地點呢.
出于這念頭我從月台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期間注意看了下一,二和五,六號月台,沒有發現像栞的少女的身影.
難道說,栞要出走被院長發現後被迫留下了嗎,我坐立不安起來,拿起了商店里公共電話的聽筒,試後休假期間已不知撥過多少次,莉莉安修道院的號碼已經倒背如流了.
考慮到我的名字可能會引起警覺,我謊稱是栞的同班同學祥子,詢問起萊的去向.然而萊今天四點時,鄭重地打過招呼後離開了修道院.
沒有放下聽筒,我馬上又給宿舍打了電話,下午四點已經出發了的話,早就應該來到車站了.栞可能是有著無論如何也要取回的東西.所以回了宿舍一趟吧.
然而,栞也不在那里.不是外出而是退舍了.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認為與我出走有必要做足手續.
那麼,為什麼?
宿舍退舍,離開修道院,栞是想到哪里去呢?
現在,栞到底在何處?
手表無情地記錄著時間的流逝,終于七點到來了.
栞已經不會來了,我這樣想著.
然而一想到可能就在下一刻,栞就會從這樓梯走下,來到我身邊,我便無法從月台離開.無法放棄這一僅有的希望,
不會來我是已經明白了,然而,理由是什麼,我不明白.
改變心意了?還是說遇到意外了?考慮過度,我的思考能力已經接近崩潰了.
真是,所有的一切都煩死了.就這樣和今天一起消失吧,明天已經不需要到來了.我哪里都不能去,就這樣一直坐在長椅上.
我被醉漢和站台工作人員分別搭了一次話,那時為止我還堅持得住,等到被OL二人組問道"不舒服嗎"的時候,眼淚已經就快流出了.
"沒關系的,只是在等約好的朋友而已."
我忍住眼淚,低頭回答道,想盡早讓這兩位女性從這里離開.我明白滿溢的淚水很快就會止不住的.
"是在玩什麼懲罰游戲不成?"
可能是喝了點酒.兩人笑著走上了出站的樓梯.我突然覺得冷了起來,抱住了自己.蜷起雙腿,縮起脖子,盡量減少受風吹的面積,即使如此嚴寒還是無法抑止.去年的聖誕晚會兼生日晚會的禮物的這件厚大衣,亦無法讓我暖和起來.現在對我來說必要的,只是栞手掌的溫暖而已.
我閉上了雙眼,即使是夢,也想與栞相見.
肩上模糊的觸覺,讓我睜開了雙眼.
看來是淺睡了一會,一瞬間,時間的感覺喪失了.
本想把視線落在手表上,轉過念來往背後望去.把我搖醒的那只手,現在還停放在我的肩上.
"ll點已經過了哦,今天要離開東京已經不可能了吧?"
意外地,熟悉的姐姐帶著微笑站在那里.
"為什麼…………"
"代替栞同學,來迎接你了."
"栞呢!?"
我環顧著四周,聽到栞這個詞,一瞬間有種她就在身邊的錯覺.
"栞同學不在,她看來是不會跟你走了."
"說謊!是誰把栞藏起來了吧!?栞在哪?我現在就去救她."
陷入錯亂的我.繼續在月台上尋找著栞.
"誰也沒有把她藏起來,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哦."
姐姐從口袋取出一張紙片,交到我手里.用凍僵的手指把折疊的紙片翻開,里面露出了栞那方正的字跡.
起頭的一行,把我推進了絕望的谷底.
"對不起,我還是不能跟和你一起走."
這里面清楚地證明了,栞是因自己的意志與我訣別的.數張被寫穿了的筆記本紙,滿滿地記載了栞的心情.我雖將其全部過目了一趟,然而她想表達的意思幾乎完全沒有理解.明白的事只有一件,我被栞拋棄了,如此而已.
"栞同學似乎是來到過這月台,從遠處眺望著你,然後覺得果然還是不能出走的樣子."
"來過的話……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說'我不去了’呢?"
若是從她的口中直接得知的話,或許還可以接受.比起手中僅有的幾張紙片,心情的傳達一定能更確切吧.
"見面的話,意志會變得薄弱吧."
"薄弱?"
"當然的吧?雖然看起來很成熟,那孩子還只是高中一年級生,理所當然會動搖的年齡.對你這樣說也一樣適合哦."
姐姐牽起我的手,說道"回去吧."我攙扶在姐姐的臂腕內,
走上台階,穿過了驗票處.
"栞要到哪里去了嗎?"
"嗯,到很遠的地方.試後休假時跟院長商量過後,她好像決定轉學了.現在她已經向著那里出發了."
就從這車站——姐姐這樣說著,轉頭望向站里.
那個時候的我,到底在做什麼?根本不曾想過這樣的結局,還在構思我和栞的美好未來吧.
"是我的錯……"
本已忍住的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這也是她已接受了的結果哦,"
不安,絕望,孤獨,憤怒,從我體內一氣爆發出來,向著姐姐傾瀉而去.我無法止住滿溢的淚水,伏在姐姐的胸前痛哭起來.
"但是,如果沒有遇到我的話……"
栞大概就能在莉莉安內渡過快樂的三年了吧.
"是呢.不過能夠相遇是好事哦.人生是個學習的過程.只要能創造可以坦然回想'能夠相遇太好了’的未來的話,那樣就沒關系了哦."
"這樣的未來一定不會到來的."
"沒關系的,因為你還活著.傷痕總有一天是會愈合的."
不過對我來說,已經和死去沒兩樣了,若栞已不在身邊的話.
我們走出了車站南口.燈飾在淚光中閃爍著,如同天上的繁星.
"你不是還有我在嗎."
"呃?"
"難道你真的以為,我只是愛著你的臉嗎?"
被姐姐的話驚醒,我的淚水一瞬間停下了.
"……不是嗎?"
"真失禮呢.那只是為了不增加你的負擔的權宜之計哦.我應對你的方式很高明的,你是知道的吧."
"但是,姐姐不是很快就要畢業了嗎?"
"擔心著你的可不只我一人哦,看."
指尖的前方,蓉子就站在那里,在通宵營業的家庭餐館門
前,對著手呵著氣.察覺到走近的我們,抬起了頭.
"蓉子真是,對你擔心過分了以致腦袋不靈光了吧,明明叫了她在店里等的."
姐姐朗爽地笑了起來.
蓉子小跑到我們身前,什麼都沒說,一時間無言地注視著我.
"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我老實地道歉了.看見蓉子的臉後,深切地明白到我有多令她擔心了,
"真的呢."
蓉子稍稍松了口氣,從口袋中取出一個小小的袋子,把里面的什麼東西塞到我口里.
"小令的餅干哦."
光是吃到這個便值得參加的晚會的,慣例的餅干.
"……嗯."
雖已放了不少時間,但一直被放在口袋里以致還有少許的溫暖.在滿是淚水咸味的口中溶化開來,實在太好吃了,我的淚又流了下來.
"走吧."
姐姐把另一只手也搭在蓉子肩上,走了起來.
"去哪里?"
"我家里.剛才已經打電話告訴聖的母親的了,開個三人的晚會吧."
"呃……"
"閑話少說,是姐姐的命令,立即執行.明天開始就是開心的寒假了,今晚就安心地鬧到深夜吧."
我是一輩子都敵不過姐姐的了,我這樣想.
這樣子就算回到家里,我也不可能在自己冰冷的床上睡著吧.
失去栞的傷口是如此深如此大.這時若有能理解我的誰陪在身邊的話,對我來說是多大的安慰啊.
在街邊的樹下並肩走著,突然,姐姐手表的鬧鈴響了.
"HappyBirthday!"
兩人同時停下腳步,對我說道.
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來,我知道自己又大了一歲了.
4
我把頭發剪了.
對栞的思念雖不可能如此簡單地切斷.然而已感受過栞的長發,我的長發.看在眼中已經是一種痛苦了.
乾淨利落地剪掉了,開始時頸邊總覺得涼颼颼的,過不久也習慣了.肉體習慣了話.失去了栞的心中的嚴寒也終有一日能習慣下來吧.
新學期一到,姐姐絲毫沒有給我去黯然神傷的空閑,而是把山百合會各種各樣的工作一股腦塞給我做.直到二年級第二學期都在花蕾的工作中開溜的我,不得不一口氣把要繼承的東西全部記下來,忙得手忙腳亂也是自作自受了.
不過即使是這樣的我來年要成為白薔薇大人,只要蓉子是紅薔薇大人的話,莉莉安女子學園的山百合會還是能穩如泰山吧.
我開始稍稍留意起蓉子了.
後來聽說,在M站偶然發現要就此離去的栞,並且一直追她到了東京站請她留下書信的,不是別人正是蓉子.考慮到若栞就此離開,沒有那封信的話我可能不會相信姐姐和蓉子的話,果然是很適當的處置.蓉子目送栞乘上新干線後回到M站,然後聯絡到了姐姐,
我沒有去詢問栞的去處,只要是在哪里安穩平靜地活著,那就夠了.
二月已過了一半,我終于能做到冷靜地重讀栞的信了.
然後,雖是一點點的,我漸漸變得能理解采想表達的心情了.
例如說,這樣的一段——
"那時候的我,真的是在想著,能與你一起活下去就太好了.不過,在車站看見等待著我的你時我就明白到,那實在是太難了.在前方等待著我們的到底是什麼呢?我不想因為你與我相遇,而受到更大的傷害了."
最初讀到這里時,再沒有比你從我面前消失對我傷害更大的事了,我這樣想著,對栞怨恨著.不過,我錯了.
那時候.即使兩人牽著手逃離,無力的我們能做到的到底有什麼?就如栞所說,等待著我們的絕非什麼明朗的未來.
現在想起來,在我們旅途的前方,隱隱徘徊著死亡的氣息.大概不久過後,我就會與栞一同選擇走上死之路吧.她一定也從某處隱隱感覺到了.
我決定要活下去,實現姐姐所說的話.
傷口是終有一天必會愈合的.
未來是會把過去清算的.
三月.
我們送走了三年級生們.
"聽好了?你是容易沉溺下去不可自拔的類型.以後得到了重要的東西的話,自己先後退一步冷靜想一下吧."
這是姐姐最後的勸告了.姐姐從四月起會在別的大學就讀,以後即使有什麼困擾,也已經再無法依賴她了.
"我……我一直以來都是一味受著姐姐的恩惠,還沒來得及報答……"
對這樣差勁的妹妹,居然如此關懷備至.我確實地對姐姐表示感激了.
"沒關系哦.這是身為姐姐的責任.如果想報恩的話就向別的誰回報吧.對呢,向你未來的妹妹如何."
我苦笑了.事到如今,還說妹妹什麼的.
"是嗎?"
雖然就時節來說還早,姐姐就像滿開的櫻花一般華麗地笑了.
有如等不及一個月後到來的,夢一般的風景那樣,我抬頭望向櫻樹.
還在給人寂寞之感的枝條之間,藍天是如此的高,如此的遠,我明白了. (來源:輕小說文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