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卷 大門扉小鑰匙 心門的鎖孔

可憐之人

0

她站在布滿晨霧的高原上,獨自徘徊著.

穿著睡衣,披著睡袍,下床時本該穿著的室內拖鞋,不知是何時在哪被什麼勾到了,現在腳上只剩下一只拖鞋.

究竟是何時不見的?

到底是誰帶走的?

在無法看清楚一公尺前的白濁光景下,她懼怕起一個接一個出現的樹干,可是等走過去之後,她又開始這麼想……

要是那些樹干都是人就好了,這樣一來或許就能獲得線索了.

赤裸的腳上都滲出了血,但她依舊不停下腳步.

在取回重要的事物之前,她是不會停下腳步的.

「小——」

呼喚聲被濃霧掩沒,早已傳不到自己的耳朵里了.

到底走在哪里,又是怎麼走的呢?

即使好像已經向前走了不少,卻又覺得似乎還是在同一個地方打轉,可見得視野依然狹窄.

雙腳已經沒有威覺了,連她自己也無法確定雙腳是不是真的在交互向前移動.

「啊!」

她終于被樹根絆倒,往前倒下,雙手撐在地上,純白的風景中,只有手心滲出來的血液看起來十分鮮紅.

「我……」

到底是為了什麼,在做這些事呢?

本來應該是在尋找遺失的東西,但,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地面上有根如枝頭竄出來的粗樹根,她坐在上頭發呆.

在取回重要的事物之前,不可以停下腳步,可是一旦停下腳步,她就變得搞不清楚狀況了.

她究竟在尋找什麼呢?

本來又到底想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

到底該繼續往前,還是要掉頭回去呢?

正當她下定決心要怎麼做時,在四面八方的濃霧中,以為是正面的地方真的是向前的路嗎?而身後的道路,又真的是剮才走過的地方嗎?

「該怎麼辦……」

在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時……

「……?」

不知從哪傳來某人哭泣的聲音.

「……」

雖然很模糊,但她確實聽見了,沒有錯.她想起最初的目的,筆直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

她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在這種情形下,那道哭聲卻越來越響.

就有如引導航路的一道燈塔光芒似地在誘導她.

最後她終于找到了.

躺在落葉上頭,一條純白的嬰兒布條包裹著一個小小的生命.

「啊啊……」

顫抖的手緊緊將那條生命抱在胸前.

終于找到了,她不會再放手了.

「我的……寶寶.」

在她緊緊擁抱的瞬間,手上的感觸卻消失了.

純白的嬰兒布條融化在濃霧之中,本來應該是嬰兒的東西,卻發出破碎的聲音,從手臂里落了下來.

「啊!啊啊!」

她死命地抓起,收集起那些漸漸掩埋起自己膝蓋與雙腳的落葉.

可是卻怎樣都無法複原.

「不要——!」

慘痛的叫聲劃破濃霧.

1

「不要——!」

大半夜里,傳來一道悲鳴聲.

「媽媽,媽媽.」

瞳子趕緊飛奔到那里,打開枕頭邊的床頭燈,搖晃躺在床上的母親肩膀,喚醒她來.

「呼……呼……呼……」

她的呼吸非常急促,雖然睜開眼睛了,卻還沒有完全清醒,她的腳像是被夾在夢與現實之間,奮力地掙紮著.

「沒事的,您只是做了夢喔.」

瞳子撫摸著母親的臉龐,整理她凌亂的頭發.

「沒事的.」

瞳子又再說了一次.母親似乎漸漸理解了現況,用力深呼吸兩次之後,像是要確認似地呢喃起來:

「小瞳.」

「是我喔.」

瞳子點了點頭,然後再說了一次「沒事的」,但這回不是對母親說的,而是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而說的.

「流了好多汗啊.」

這房間里有放毛巾嗎?正當瞳子想要起身離開床邊時,她睡衣的袖口卻被母親揪住.

「不要走!」

「媽媽……」

瞳子再次跪到地毯上頭.

「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媽媽離開,拜托你了.」

她眼中含著淚水,向女兒哭訴.

她還無法擺脫夢境,所以才會這麼害怕孤單吧?

瞳子摸了摸母親的肩膀,看了一圈室內,父親不在,旁邊的床是空的.

「好的,我會在這里的.」

雖然無法說清楚,但瞳子大概知道母親做了什麼夢.

在這一,兩個月里,已經發生過許多次同樣的事了,母親做著惡夢,在夜里發出悲痛的聲音.

雖然大多時候都是由睡在旁邊的父親處理,但偶爾也會像今晚這樣是瞳子跑去安慰她,而每當這時,母親總說她做了很恐怖的夢,等她完全清醒之後就會含糊帶過,但她也有幾次在還處于混亂之中時說溜了夢境的片段.

——我的寶寶不見了.

這是她不可以知道的事情,所以瞳子也沒有多說什麼,就裝做沒有聽到.

因為她很可憐……所以瞳子知道絕對不能質問她那究竟是什麼意思,讓她覺得困擾.

「我還會去哪里呢?我的家就只有這里喔.」

她在夢里無數次失去了她的孩子,所以就算是眼前的瞳子,她也很拼命地要抓住些什麼,挽留住什麼.

「沒事的.」

只要這樣就能讓母親安心的話,要說幾次「沒事的」都好,就算只是一時的安撫或只是做做場面功夫也無所謂,瞳子發現透過這個舉動,自己的感情也能獲得控制.

「下次肯定能做個好夢.」

瞳子幫她重新鋪好被子,微笑了一下.

「會嗎?」

瞳子對著看起來依然有些不安的母親,點頭說:二定會的.」

「在媽媽您再次入睡之前,我都會一直待在這里的.」

「嗯.」

昏暗的燈光里浮現出的母親臉龐,看起來既像幼兒,又像老太婆.

2

出了雙親的臥房之後,瞳子看到父親的身影.

「爸爸……」

「對不起.」

父親靠在門扉旁邊角落的牆壁上,眯著眼睛,看來他應該在那里有一段時間了,或許在瞳子跑進房間之後,他就已經來到這里了.

「不會啦.」

瞳子搖了搖頭,按住睡衣的衣領.

走廊果然很冷.剛才她聽到母親的悲鳴聲就沖下床了,沒有半點閑暇去披件什麼東西保暖,脖子邊涼颼颼的.

「對不起.」

父親又再說了一次,似乎是為了妻子發生這種事,自己卻不在她身邊而抱歉.

「我剛才去了廁所,然後想說要喝一點小酒,就跑去廚房那邊了.」

父親脫下睡袍,披在瞳子的肩膀上,一股熟悉的父親氣息包裹了瞳子的身軀,十分溫暖.

「您是睡不著嗎?」

「——不.」

雖然他輕輕搖了搖頭,但實情究竟如何,瞳子也無從得知.父親他不太會喝酒,偶爾是會為了應酬喝一些小酒,但晚上在家里獨自喝酒還是頭一遭,他說是睡前酒,但瞳子不相信他的話.

「是我害的嗎……」

瞳子有些惡作劇地這麼說,結果父親卻一臉認真地說了:

「絕不是因為這樣.」

可是母親開始頻頻做惡夢,是這一個月半以來的事.這不可能跟去年十二月月中瞳子離家出走一事毫無關系.

因為母親的精神不穩定,父親也只能淺眠而已.既然如此,父親會失眠果然應該算是瞳子的錯吧?

「你老是……」

父親緊緊盯著瞳子瞧,接著說了:

「像這樣勉強自己壓抑情緒,為了不讓愚昧的我們擔心,才故意撒嬌或是說些任性的話,故意扮演一個天真的女兒嗎?」

他露出寂寞的表情.

「爸爸您才是,太顧慮我了啊.」

讓平時總帶著溫暖笑容環抱自己的父親露出這種表情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瞳子感到很難過.

「我從來沒有覺得我在勉強自己,我想不管哪種模樣都是我,就因為我希望自己變成那樣的人,所以才會形成那樣的個性吧.」

現在能說的,也就只有這些.

曾經破壞家族間平衡的,就是她,而她不想只做做表面工夫修繕它,不想要撒一些有如玻璃紙制膠帶似的謊言.

就算去修複,也無法回到被破壞以前的模樣了,如果只是讓破壞變成毫無意義的修複行為,那麼是不需要的.

「媽媽她似乎因為那天的沖突,受到很大的打擊啊.」

父親看著臥房說道.

「但我卻覺得這樣反倒不錯,畢竟瞳子你一直沒有和我們吐露真正的情緒,肯定是因為我們都一直沒有注意到你內心的喊叫聲.」

內心的喊叫——就好像被這句話引導著,瞳子自然地用雙手壓住心髒.

仔細一想,瞳子也覺得自己總是在內心叫喚著,要讓埋藏起來的情感「從這里發泄出來!」.

就在這里喔.

察覺一下吧!

她並不是什麼都沒有在思考.

只是裝做沒看見,沒聽到罷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麼時候發現的,但這件事對不過才十六歲的你而言,要讓你一個人承擔實在是太沉重了吧?那是我們做父母的才應該承受的事情.」

可是,一旦決堤之後又是如何呢?把情感發泄出來之後,內心只剩下巨大的空虛感與自我厭惡而已.

而這些,最後把母親逼到了絕境,又讓父親煩憂,那些真的是必須發泄出來不可的事情嗎?

她不知道.

為什麼她當時會說出那種話呢?

為什麼明明心里不是那麼想的,卻會說出那些過分的話語呢?

「所以我現在還是依然贊成爺爺的決定.」

父親看著瞳子的眼睛.

「你不用去思考你到底是誰,應該在純白的畫布上描繪你自由自在的人生才是……我之所以希望如此,並不是因為拋棄你了,你懂嗎?」

瞳子沒有回答,不,是無法回答.

雙親再愛她不過了,這點是無庸置疑的,可是,那又為什麼不說她對他們而雷是必要的呢?

「爸爸.」

取代回答的,是瞳子的質問.

「世上是由施與受所構成的吧?」

「咦?」

「光是接受,這樣行嗎?」

「……你在說些什麼啊?」

父親一臉詫異地反問.

「我沒有辦法回報任何東西.」

瞳子脫下睡袍,把它交還給父親.他收下睡袍之後,輕輕地窺探了一下瞳子的臉龐.

「你真傻,爸爸,媽媽還有爺爺,早就已經從你身上獲得數不清的東西了啊.」

「真的嗎?」

「那當然.」

聽到這番話,瞳子微笑起來,走在走廊上.

「瞳子,謝謝你照顧媽媽.」

父親在背後說了這麼一句,接著打開母親休息的臥房門扉.瞳子沒有回過頭去,可是她能感覺得出來,父親會靜靜守望著她,直到她走回她自己的房間為止.

明明就接受了這麼多關愛.

自己卻沒辦法回報任何東西.

(早就已經從你身上獲得數不清的東西了啊.)

父親所說的「數不清的東西」,到底是指什麼呢?瞳子無法想到半點東西.

走廊讓人覺得莫名地漫長.

幸福測驗

1

周末過後,瞳子的周圍十分吵雜.

「學生會干部選舉……」

「……瞳子同學她果然……」

「所以就說她有勇無謀啦.」

人們互相說著悄悄話的聲音雖然分開來聽都很小聲,一旦聚集起來,就讓人覺得耳根不清淨,比起來,那種從走廊上就聽得見,吵著討論昨晚電視內容,用著巨大音量哈哈大笑的聲音還比較好.

話是這麼說,但要是問她人家直接當面來說她壞話會不會比較好的話,一想到要怎麼對應她就覺得麻煩,所以還是免了吧,如果沒辦法假裝沒聽到蒙混過去的話,就得直接接受挑戰了.

(真愚蠢.)

要是休息時間能早點結束就好了,瞳子翻過一頁書籍,居然要在這里浪費時間,真是太教人失望了.

縱使如此,要是文章能夠讀進腦海里,那也還能算是有意義地渡過時間,可是在這種不時聽到別人偷偷地提到自己名字的環境之下,實在是很難做到,瞳子的道行也還未到可以完全遮斷那些噪音,專注在書本上的程度.

所以就算她想理解內容也沒辦法,總之只好用眼睛追著文字,讀到最後一行之後便翻開下一頁.就像這樣,做出一副「我根本不在意那些閑話」的樣子,總算讓瞳子維護了尊嚴.

(啊!)

剛剛出教室的乃梨子回來,並走過瞳子的桌子前.選舉之後,乃梨子有一陣子都帶著有話想說的表情看著瞳子,但現在她已經不會說什麼了.

終于死心了嗎?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完全是她自作自受.

瞳子不禁佩服起來,真虧乃梨子願意和她交際到現在啊.

她內心又有了一股空虛威.

瞳子知道,她正在親手把本來就脆弱的羈絆之線一一切斷,而這就是報應吧?

她究竟是曾幾何時,又是為什麼變成這種人了呢?

要是能更誠實,率直一點,那就不會傷害到別人,也不會傷害到自己了.

「等等,這是對同學應有的態度嗎?」

身後傳來一道大音量聲音,把瞳子從內心的空虛感拉回了一年樁班的教室里.

「聚集在那里偷偷講人家壞話,你們才應該感到羞恥吧?」

知道她們是在爭吵她們面對她的態度時,瞳子不禁回過頭去看發生了什麼事,因為她還以為說話的人是乃梨子.

可是,事情並非如此.乃梨子也坐在她那離瞳子有些距離的座位上,睜大眼睛望著發生騷動的中心.

「是怎樣?現在才想裝好人啊?你自己不也是在上個禮拜前都還說要是瞳子同學落選就好了嗎?」

被批評的學生們不甘示弱地還擊,兩邊彼此爭論的人,在上禮拜都還一起攻擊瞳子,無視瞳子.在這點上,兩人確實可以算是連成一氣的.

「你到底想怎樣?」

被以前的同伴們質問,為瞳子說話的同班同學說是察覺到自己以前的不是.

「瞳子同學的行為或許真的很有勇無謀,可是她還是全力以赴地參加競選了啊.而且她在政見發表演講會時也演說得很棒,你們也有看到她努力的模樣吧?她可是孤身一人應戰,實在是很了不起.我真為我自己感到羞恥,為什麼身為她的同班同學,卻沒能為她加油呢?為什麼班上同學沒能同心協力幫她造勢參加競選呢?」

接著從那些剛才在說壞話的人群當中,也有兩個人發出「我也這麼覺得」的贊同聲,這下她們就拆伙了.

「瞳子同學她喜歡一個人獨處啊!要是她有希望我們幫忙的話,那會不先和我們這些同班同學商量,就擅自報名參選嗎?」

「形成了一個讓她無法和我們商量的班級環境,難不成我們就沒有問題嗎?」

「哎呀,你要說是我們的錯嗎?」

雙方的爭吵越演越烈,但身為當事人的瞳子根本沒有期望這些紛爭發生.

被人當做吵架的題材,反而是一種困擾,如果想吵架的話,拜托能不能挑一個別的主題來吵啊?

瞳子厭煩地重新望向正面,不知何時,瞳子的座位前站著一位同學.

「產生了出乎意料的回響,也很困擾吧?」

可南子輕輕把披散在肩膀上,觸及到桌上的一束長發撥到耳後笑著說道.她的身高本來就已經夠高了,要是再坐到這里,給人的壓迫感可就相當大了.

「你又知道些什麼呢?」

瞳子向她問道.雖然她那一臉「我懂」的表情也讓瞳子不悅,不過總比在後面吵架的那群人要來得好上數十倍,不,是數百倍.

「我是不知道,不過誰叫你露出那種表情呢.你心里在想『居然有人會來吵這種事情,真麻煩』,你現在覺得很厭煩吧?」

「你看得真仔細,我真服了你呀.」

瞳子帶著一絲諷刺的意思說道:「真虧你會一一盯著別人的臉蛋瞧,還真是夠閑的.」

可是諷刺可南子同學沒有用,或許她知道瞳子是在諷刺她,卻故意選擇無視.

「在你佩服我的同時,我再教你一件事,讀書的時候啊,還是偶爾稍微加快速度,又或是放慢一下速度比較有真實感喔.」

「咦?」

「我們平常看書的時候,會卡在困難的漢字上,或是重新讀一遍較難理解的句子吧?」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可南子同學早就看穿瞳子只是假裝在看書了.她奸笑了一下之後,又坐回她的位子上.

「我學到一招了.」

瞳子點了點頭,接著闔起攤開的書本.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在書里夾上書簽,但她想這樣做顯得比較有真實威,所以就這麼做了.

在告知開始上課的鈴聲響起,老師走進教室之前,身後的爭吵聲尚持續著.

2

放學後.

瞳子去了許久未去的社辦,看到社長人在戲劇社社辦里.

「喔,小瞳.」

「……平安.我休息了好一段時間,真是對不起.」

「沒關系,沒關系啦,啊,選舉的事,真是可惜啊.」

「不會……」

瞳子瞄了一下牆上月曆的記號,今天果然應該沒有社團活動.

社長剛才似乎坐在桌子前寫著什麼東西,該說是一個人加班嗎?光是瞄一眼,那似乎是要呈報給山百合會的資料之類的東西.

社辦的房間大小並不是很大,特別是社員多的社團,因為不可能容納所有的社員,所以都用教室或是體育館進行社團活動,戲劇社也是這類社團之一,所以社辦基本上都被拿來當做事務所或置物間使用.

「可是,這個嘛……不管結果如何,這種經驗都很重要喔,有時當你已經忘卻這件事的時候,它或許就會派上用場,對拓展戲路也有幫助喔.」

「講競選的戲劇嗎?」

感覺不太像是會出現在學生戲劇上的題材,瞳子苦笑了一下.

「很不錯啊,像是女政治家這種角色,你覺得怎樣?」

問她怎樣……瞳子無法回答,只能說聲「喔……」,點了點頭.

「在你請假的這段時間,我們決定了不少事情,我想說在明天的社團活動之前要先知會你一聲,所以今天在這里碰到你真是太好了.」

社長把資料整理整齊之後,放到桌子的角落.

「在歡送三年級生畢業的聚會上,戲劇社也決定要表演了.」

「社長.」

瞳子打斷她的話.

「我今天是為了拿退社申請書而來的.」

預定要退社的人不應該知道往後的活動內容.瞳子本來只想寫一寫退社申請書,之後再來打個招呼而已的,但事情至此,她就只好把話說出口了.

「……你在說些什麼呀?」

社長臉色一變,站了起來.

「所以我說……」

我是來拿退社申請書的.——瞳子望向放在角落的櫃子,在第一一層還是第三層抽屜里,放著「入社申請書」和「參加合宿申請書」等資料,所以「退社申請書」應該也放在那里面才是.

「我實在搞不懂,這跟你落選有什麼關系嗎?」

社長一邊說著,同時自然地擋在櫃子前面,她並不認為眼前的一年級生會使盡全力用暴力奪取退社申請書,可能只是單純想要遮蔽瞳子的視線罷了.

「不,是出于我個人的理由.」

光是這種模糊不清的理由,應該是無法說服她的,不過通常遇到這種時候,都會用「個人的理由」這種說詞,來帶過難以殷齒的理由.

只不過要是社長問她究竟是什麼具體理由會妨礙到社團活動,瞳子也無法給社長一個明確的回答.

瞳子喜歡演戲.

可是現在要她演戲是很痛苦的,父親希望瞳子能依照自己的意志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可是要踐踏家庭,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讓她產生了罪惡感.

還有母親偶爾會精神不穩定的事情也是……瞳子認為必須重新來過,再次思考一遍比較好.


但她卻遍尋不著可以說明這些事的話語.

「如果是因為你和社團的學姐們相處不來,那我也有我的想法.」

「啊?想法?」

相處不來又不是現在才有的事.很不巧地,那些和瞳子處不來的學姐們,並沒有能讓她決定退社的能耐.

「距離歡送三年級生的聚會,也就是距離正式表演,練習的時間所剩不多,所以我們決定分成三個小組演出短劇,你要和我表演雙人戲劇喔.怎麼樣?不覺得很興奮嗎?」

「咦?……是啊.」

明明都決定要退社了,但瞳子確實有點興奮了起來,不只是這回的雙人戲劇,每當決定好新的劇目時,瞳子都感到很興奮.

該怎麼料理它呢?——就像看到眼前食材的廚師一般.

然後是練習.

瞳子也喜歡練習,隨著不斷重複地練習表演同樣的場景,漸漸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廚師還是食材,最後只剩在正式表演時,在名為舞台的盤子上,奉上熱騰騰的料理.啊,請用,請享受我得意的料理——就像這種感覺.

「我現在正在找適合你的劇本,我想找一個能讓你完全發揮演技的劇本,讓我們兩人一起完成這樣的戲劇吧.」

看到亮著眼睛說話的社長,瞳子心想「這個人跟我一樣啊」.社長也超愛戲劇,而且她總是在思考怎樣才能上演一出好作品,怎樣才能讓演員和觀眾都感到開心,所以她才會和不善交際的瞳子處得來吧?當然,這也是因為她的人品很好的緣故吧!

「您為我做了這麼多……」

但要是瞳子退社了,這一切就付諸流水了.

「小瞳,我啊,希望在我引退之後,你可以作為戲劇社的招牌人物在舞台上活躍哪.」

「咦……?」

「我明年打算考試,所以我想我大概會在較早的時期就引退了.這樣一來,你可能在社團里會被人孤立,所以我早就預料到不久之後,你很有可能會跟我說你要退社.」

社長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就算只有你一個人,你也能演戲,或許沒有必要讓你受到社團里人際關系的干擾,讓你無法發揮你的才能.可是,那對本校的戲劇社來說是一個損失,我覺得對你來說也很可惜,讓你當下一任社長引導社團很不錯,把麻煩的職位交給別人來做,讓你有空間提出更多企割和演出的主意也不錯,就算你只專注在演戲上也很好,不管哪種形式都好,請你留在社團里演戲吧!如果是身為演員的你,社員們還有很多事情得向你學習,我不希望你退社啊.」

(唉唉——)

本來是打算退社才來社辦的,瞳子卻對社長所描繪的未來預想圖感到雀躍不已.

要是事情真的能變那樣,那該有多好啊?

可是事情不可能進行得那麼順利,就算說客套話好了,瞳子和社員之間的關系可以說是完全不行,就算現任的二年級生們部跟社長一起引退,那也不算是解決了問題,畢竟瞳子和同年級的社員的關系也絕對不算好.

既然如此,這些都只是幻想,這是聖母瑪莉亞讓要退社的瞳子所看到的,有如泡沫的幻想.

「所以……」

社長說出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話:

「請你當我的妹妹.」

「啊?」

社長對著吃驚的瞳子不斷說下去:

「如果你是現任社長我的妹妹,就不太可能輕易受到攻擊了吧?就算我引退,還是會留下社團資格,這樣一來,就算到了下一學年度,只要有我這個前任社長的擔保,保護的效力是不會輕易消失的.」

她簡直就像要是講到一半被打斷,這個提案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似地,一鼓作氣劈哩啪啦地講完.

「可是我……」

因為事出突然,瞳子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才好,社長是自己的姐姐……瞳子從來沒想過這種可能性.

社長凝視著困惑的瞳子,「呵」地一聲笑了出來.

「福澤佑巳同學?」

「咦……」

「我當然明白,你喜歡佑巳同學吧?」

聽到這個問題,瞳子無法回答.

「因為就像你看著佑巳同學那樣,我也一直在注意你啊.」

沒有回答就等于回答了,瞳子害怕用話語,用態度,把自己真正的心意表現出來.

「佑巳同學是很棒的一個人,所以我也一直覺得要是你能當佑巳同學的妹妹,那對你而書也是一種幸福,所以我才會直到現在都沒有說出口過,可是每次你接近佑巳同學之後,不都受傷回來了嗎?真是不可思議啊,明明佑巳同學手上沒有拿刀也沒有拿任何東西,總是充滿包容力……」

正是如此.

佑巳學姐沒有錯,是瞳子為了自我保護,過分地揮舞著手上的凶器,才會砍到自己,血流成河,而與此同時,對方也受了傷.

「那一定是我有問題吧?」

「原來你也知道呢.是啊,要是你不做些改變,是沒有辦法和佑巳同學並肩向前的喔.」

瞳子完全無法反駁,也沒有必要反駁.

社長並不是為了懲戒瞳子還是為了勝過某人才這麼說的,她只是帶著一種退一步遠觀的態度,才這麼說的.

「但要是人能像這樣簡單地改變自己,那大家也都不用吃苦了.」

社長微笑了,瞳子也微笑了起來.是啊——她如此說道.

可是瞳子究竟想不想改變自己呢?她不知道.

「你難過受苦的樣子,我看著也難受啊.」

社長把手放在瞳子的雙肩上,將她拉近.

「你就忘記佑巳同學,讓我來保護你吧.」

被社長溫柔地擁抱,瞳子閉上了眼睛.

要是就這樣點頭同意,事情就會變得輕松了吧?不用思考任何事情,也不用追求任何事情,可以過上安穩的生活嗎?

「……小瞳?」

可是瞳子將身體從正要依靠的社長手臂里抽開.

「對不起.」

她現在無法下決定,為了斬斷與佑巳學姐的關系而選擇社長,這點是絕對做不得的.

「這樣啊.」

真是沒辦法呢.——社長歎了一口氣,轉過身子,從櫃子的抽屜里拿出一張紙.

「給你.」

她遞過來的是退社申請書.

「……社長.」

「你別誤會羅.我可不是承認你退社,或是要你退社喔.」

因為瞳子遲遲沒有收下,社長把這份B5大小的資料對折兩次之後,塞到瞳子的手里.

「你就當做是護身符帶著吧,要是你有那個意思,就帶著這個護身符來參加社團活動,假如你心里想說無論何時都可以退社,那你也會稍微輕松一點吧?」

我會等你的.——因為她補上了這句話,瞳子便心懷感激地收下了.

「當然,你不用顧慮我,當想要使用它的時候,隨時都可以用喔,雖然你不去用它我會比較開心,可既然說是出于個人的理由,想必也是有很多問題要處理吧?」

社長坐回椅子上,再次翻開剛才挪到角落的資料.

瞳子深深地一鞠躬之後,離開了社辦.

因為社長低下頭,集中精神在資料上的模樣,看起來就像在說「希望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所以……

所以,瞳子心想自己應該早一點消失才好.

3

「瞳子.」

才剛出校門,就有道聲音從後面叫住瞳子,她一回頭,發現站在那里的人是表哥柏木優.

「怎麼了嗎?」

「我在這里埋伏你啊.」

優哥哥撐起靠在門柱上的身子.

「我才正感到不安,還以為你會不會已經先回家了呢.」

太好了,太好了.——他這麼說著,一邊摸著瞳子的頭.瞳子甩開他的手,並說:「我不是問這個!」

「啊?是問我為什麼沒有開車來嗎?」

為什麼他淨是回一些跟她發問意圖完全無關,亂七八糟的答案呢?

「因為車子太引人注目,所以我就沒開了,再說我愛車的顏色實在太鮮豔了嘛.」

「……」

難道他不知道這個車主,就跟他的車子一樣引人注目嗎?

他穿著黑色長版大衣,脖子上圍著大紅色圍巾,從牛仔褲管下隱隱可見髒舊的靴子.雖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參考什麼概念才穿成這種打扮,不過那最引人注目的墨鏡,漂亮地完成了他那讓人不禁想問「來者何人?」的氣氛.

就連現在,公車站牌前面也有將近十名學生僵直著身體,不斷向這里偷瞄.正當此時,公車停了下來,她們卻沒有察覺公車車門已經開了,絲毫沒有上車的意思.

「我才不管那些呢,我想問的是為什麼你要在這里埋伏我啊——」

說到這個份上,瞳子才恍然大悟.

「該不會是我家發生什麼事情了!?」

「什麼事都沒有,阿姨她生龍活虎得很.」

看著表哥一臉若無其事地說道,瞳子放心地吐了一口氣.

「說,說得也是.」

仔細想想,要是家里真的發生了什麼事,家人也不會聯絡優表哥,然後叫他來校門口埋伏,他們絕對不會用這麼麻煩的方法,而會直接聯絡學校,叫瞳子留在學校或是要她趕緊回家才對.

「我是有話跟你說,才過來找你的.」

「有話跟我說?」

「嗯.」

既然如此,也用不著在這種大冷天埋伏,直接去松平家等她回家就好啦.——瞳子心里如此作想.接著哥哥像是看穿瞳子心思似地說了:

「要是我特地跑去你家找你,叔叔和阿姨也會在意的吧?」

「也是呢.」

在離家出走那時,最後來迎接瞳子的人就是優哥哥,去福澤家道謝的人也是他.

雖然父母應該都是打從心里感謝他的,但優哥哥已經成了會讓他們回想起離家出走一事的存在,如果只是拿滑雪場的伴手禮來,那是沒有任何問題,但如果是鄭重地說有事要談的話,母親應該也會產生莫名的警戒心.

「然後呢?要在哪里談呢?」

瞳子看了一圈四周.

「我穿著制服,所以不能去學校附近咖啡店之類的地方喔.」

雖然這麼說,也不能把年輕男性邀進女校里,但是不知道他要談些什麼事情,就提議站著談事情也很怪,只是不管要去哪里,因為哥哥沒有開車過來,就只能搭公車,要跟那些在公車站牌邊盯著瞧的學生們坐上同一輛公車,加入他們那種說著「來者何人」的氣氛里,先是用想的就覺得不舒服了.

「總之,我們走走吧?」

「走?」

優哥哥率先走在一臉困惑的瞳子前面.

「是要走到哪里啊?」

「走到那附近.」

他回過頭來說,瞳子也只好無可奈何地跟在他後面.

公車行駛車道旁的人行道並沒有寬到可讓兩人並肩走路,所以他並不打算邊走邊說.

瞳子不知道兩人究竟要散步到哪,只是望著哥哥穿著漆黑大衣的寬闊背影走著.

瞳子當然對沿著街道兩側展開的景色有印象,因為平時都在公車上看著這個風景.可是,光是用與平常不同的視線去看,就跟平時所見的景色有些差距.

例如她至今從未發現樹立在路旁的小地藏菩薩像,也沒發現有些貼在電線杆上老舊廣告上的商品名稱,或是成為公車站名的路段名稱,跟附近住家門牌上寫的地名不同等等.

雖說是今天才知道的,或許也不是什麼重要到會左右人生的大事,當然,這也跟「拓寬戲路」無關,可是瞳子覺得比起不知道,還是知道比較好,雖然這沒有什麼根據,但瞳子就是這麼覺得.

瞳子一邊走著,一邊在腦海中描繪出沿路的地圖.

這樣一直往前的話,是有間家庭餐廳.

(哥哥是打算去那里嗎?)

但如果是這樣,在剛才瞳子說不能去咖啡店時,他就應該會先問家庭餐廳可不可以才對.

難不成是在瞳子所不知道,距離大馬路有些距離,有公園之類的地方嗎?坐在公園長椅上就不算站著談話了,但要在充滿寒意的天色下聊天似乎會很難受,再說天色馬上就要暗下來了.不管怎麼說,在公園聊天跟哥哥給人的印象差太多了.

瞳子就像這樣,在走路的時候只考慮著前往的目的地為何,絲毫沒有去思考哥哥究竟要和她談些什麼話題,是要說母親的事,還是爺爺的醫院的事呢?不管怎麼樣,他都算是年長的親戚,總是有什麼想說的吧?

「到了喔.」

因為哥哥突然停下腳步,瞳子不經意地撞上哥哥的背.

「這里?」

「對,這里.」

這里並非家庭餐廳也非公園,而是極其普通的收費停車場,

「該不會.」

「不用多猜了.」

優哥哥從口袋里拿出車鑰匙,在眼睛的高度甩了一下.

「你不是說車子很引人注目所以沒開嗎?」

「我只是沒有開到女校前面啊.」

他笑著走進停車場,瞳子跟著他走過去,前進的方向上毫無疑問地停著一輛熟悉的鮮紅色汽車.

「好了,上車吧.」

他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催促瞳子上車.反正瞳子沒有理由抵抗,老實說外面又快冷死了,她便坐上了車子.

雖然身上穿著制服坐進副駕駛座里可能很引人注目,這也讓她一瞬間猶豫了一下,但就算學校的人知道給予警告,只要事後調查一下馬上就會知道共乘者是瞳子的表哥,而坐到後座的話,就不太能跟哥哥談話了.

哥哥坐進駕駛座之後拿下墨鏡說了:

「讓我送你回家吧.」

已經付過停車費的紅色車輛,有如滑行般地出了閘門.

「然後呢?你有什麼話想說?」

「我有想問你的事.」

「想問的事?」

不是有想說的事嗎?瞳子陷入沉思.既然如此,也就是說他不是要談和家里有關的事情,不是要說教或是給建議吧?

「哥哥您總是一臉我知道世上所有事情的樣子,真想不到你也會有想問我的事啊.」

瞳子感到有些愉快,晃了一下肩膀.

「你就別取笑我了,我所具備的知識也不過一丁點而已,我幾乎不了解世上的事情,不,應該說有太多不了解的事.」

喀喳,喀喳,喀喳,方向燈有如節拍器似地發出規律的聲音.

「是關于聖誕節發生的事.」

優哥哥一邊改變路線說道.聽到聖誕節這個詞彙,瞳子的心瞬間震了一下.

「為什麼你要對小佑說那種話?」

「那種話?」

瞳子姑且偽裝一下反問了回去,她當然記得是什麼事情,可是瞳子認為沒有必要由她主動提起具體的內容.她不知道哥哥他究竟知道了多少,說不定他只是在套她的話而已.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麼,你明明就很喜歡小佑.」

聽他這麼說,看來他知道事件的核心內容.

「你是從哪里聽說的?」

是從哪里聽說聖誕節的那件事的?——瞳子是帶著這個意思詢問的.究竟是從佑巳學姐本人,還是祥子姐姐,又或是那天到薔薇館參加聖誕派對的其中一個客人那里聽來的呢?

不管怎樣,要是佑巳學姐對誰說了出去,之後流傳到別人耳朵里也不奇怪,畢競人類就是口無遮攔的生物.

「你問我從哪里聽說的?」

可是優哥哥卻誤解了瞳子提問的主旨.

「我用看的就明白了啊.」

「說什麼用看的就明白,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戲劇社的社長也說了同樣的話.

(你喜歡佑巳同學吧?)

可是那只是他們的第六感罷了,只要本人沒有承認,那也無法證明.

眼前的紅綠燈轉成了黃燈,優哥哥靜靜地將車子停在前方煞車的車子後頭.不久之後,就看到一群學生踩著腳踏車穿過斑馬線.

「那我問你,為什麼你去年夏天沒有去加拿大呢?」

「咦?」

「你是知道小佑要去小笠原家的別墅,才改變原訂計劃的吧?」

「到底是誰說這種……」

毫無根據的事情.——瞳子本來想要笑著撇開這個話題,但他卻不理會她的反應,繼續說道:

「我想起之前阿姨說過的話,說是聽到小祥要帶妹妹去別墅,瞳子就說不想去加拿大了,我那時候還以為你是嫉妒小佑,想要破壞她們的關系才決定要去別墅的,可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想錯了,你是因為擔心小佑才去那里的.」

「你在說些——」

「因為你知道小佑在別墅所遇到的大小姐們很壞,而她們又沒有認知到自己很壞心,事情就更麻煩.」

真蠢.——瞳子笑了出來.

「就算我去了別墅,又會改變什麼呢?」

「不管事情會不會有所轉變,總之你就是在意,所以才無法前去遙遠的國外度假吧.」

號志轉成綠燈,車子沿著車流向前滑動.

兩人暫時沒有說半句話.瞳子沒有說哥哥的理論究竟是正確的還是錯的,只是恍惚地讓那敞開在眼前,吞沒著兩人的車流,以及對向車道呼嘯過來的車線,映照在眼簾里.

等開過公車站牌約莫一分鍾左右,哥哥突然開口了.

「……原來是這樣啊,你是害怕她們那些人曾經對你做過的事情,同樣加諸在小佑身上啊.」

在兩人沉默的這段期間,他究竟在思考些什麼,而又是得出了怎樣的結論啊?哥哥的側臉露出了前所未見的猙獰面孔.

「是京極?綾小路?還是西園寺?到底是什麼時候,是誰跟你說了什麼!」

「哥哥……」

瞳子感到一陣恐怖,哥哥他平時總像是沉穩地笑著,但現在卻不知道對著什麼,十分激怒.

「哥哥.」

「我沒能察覺到這點是我不好,在你離家出走的那瞬間前,我都還一直以為你什麼都不知道啊.」

他踩下油門,加速起來,本來和前方車輛保持算是寬敞的安全距離,漸漸縮小.瞳子心想繼續這樣往前沖會有危險.

「哥哥,我要尿尿!」

瞳子大叫出來.

「啊!?」

「拜托了,快找個有廁所的地方讓我進去!啊!那家速食店就好,那里也有停車場.好了快點左轉,快打方向燈,快點!」

「啊,喔……」

他雖然有點愣住,不過還是聽從瞳子的話把方向盤打向左邊,等車子停在停車場之後,瞳子便解開安全帶下了車.

「我借一下廁所就回來,你先找個地方停車等我.」

其實瞳子根本一點都不想上廁所,可是她都已經那麼說了,就只好走進速食店里.

向店員問清楚廁所在哪之後,瞳子只洗了個手便出來了,雖然她剛剛沒有發現她的手上冒了一堆汗.

冰涼的水感覺真舒服.

瞳子看著自己映照在鏡子里的臉孔,深深地歎了口氣.

雖然自豪的螺絲卷發有些亂掉,不過她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我剛才還在猶豫該買咖啡還是這個給你.」

優哥哥停下引擎,孤零零地坐在車上等待,優子把裝著可樂的紙杯遞給他.

「不,這個就好了,真虧你買對了.」

「因為我也想喝嘛.」

可樂是她幾乎一年才喝一次,極少喝的飲料,可是當喉嚨干的時候,她就會莫名地想喝這種東西.既然瞳子都這麼覺得了,優哥哥大概更想喝這個吧?

光是借廁所就出店不太好是一個原因,不過瞳子買飲料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瞳子希望優哥哥有多一點時間好冷靜下來,一想到要是等一下開車又演變成剛才那種狀況,那還不如現在在車里談完事情比較好.

「跟你收一千圓.」

「你搶劫啊你?」

「不喝的話就無所謂啊,兩杯都我喝.」

她才打算拿走飲料,哥哥便立刻含住吸管,等可樂變成他的囊中物之後,才說聲「給你」,從錢包里拿出了一張千圓紙鈔遞給瞳子.

「可樂真好喝啊.」

「是啊.」

之後兩人默默地喝著可樂.

「瞳子.」

「怎麼了?」

「剛才真是……謝謝你了……要是你沒有制止我就危險了.」

他已經變回平常的哥哥了.

「也要謝謝你,讓我來得及上洗手間.」

「是嗎?」

「嗯.」

瞳子點了點頭,這時他用手搔著她的頭發,瞳子還是很在意她的發型會不會垮掉,不過優哥哥大大的手心讓人覺得很舒服,所以瞳子沒有甩開他的手.

優哥哥喝完了可樂,打開塑膠蓋,把里頭的冰塊丟進嘴里,聽起來還不錯的喀嚓喀嚓聲,回警在車子里.

「哥哥.」

「嗯?」

「我並沒有受到很大的打擊喔.」

他嚼碎冰塊的聲音,一瞬間停了下來.

「沒什麼,因為在被那個人說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了嘛.」

瞳子當時並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某年暑假,那三個大小姐跑來騷擾她,她想大概是因為大家都是親戚,祥子姐姐卻只給瞳子某個東西,或是兩人一起去買東西之類的,總之就是為了這類無聊的小事嫉妒.

可是瞳子當時覺得就算跟那三人處不好也無所謂,要是她哭著對她們說「請讓我加入你們」,對方大概也就會感到滿足了,只是瞳子沒有順從她們的心意,所以好幾天她們都沒有找她出去玩.

某一天,有一個人沾沾自喜地跑來對她說了些什麼,還在前面先加上一句「媽媽說瞳子小姐太可憐了,不可以這麼說喔,母親不准我說的.」並努力露出一個可憐兮兮的表情,但瞳子可以感受到,在她說話的同時,她的眼角,嘴唇還有鼻頭,也就是臉上的所有部位,漸漸帶著笑意.

「『所以那又怎樣呢?』當我這麼回她時,那個人面紅耳赤起來,露出可怕的模樣……不過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羅,而且說那些話的那個人,大概已經忘記這回事了吧.」

瞳子看了一眼優哥哥.

「哥哥,你不用為了那時的我感到忿忿不平喔.」

「瞳子……」

哥哥說了這麼一句之後,就陷入沉默了,與其說他在想辦法排解他所受到的打擊,看起來比較像是在思考要說些什麼才好.

最後他用力捏爛了紙杯說道:

「你只要過得幸福就好了.」

「什麼意思啊?」

瞳子一邊反問,一邊咻咻地吸著吸管,把可樂喝光.冰塊融化,味道最後已經相當淡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你看起來就像是要從眼前的幸福逃開似地,就連小佑的事情也是——」

「那是已經結束的事情了,不要再舊事重提了!」

瞳子大聲地打斷他的話.哥哥雖然有些驚訝的樣子,不過他馬上就笑著答應了.

「……OK,我就不說了.」


他轉動車鑰匙,發動引擎,然後把紙杯塞回瞳子買飲料時拿的袋子里,一個已經完全喝乾淨了,所以就亂丟在里頭,另一個紙杯里還有冰塊,為了不讓冰塊融化之後亂滴,便直直地擺好.系上安全帶之後,車子緩緩向前邁進.

他出了速食店的停車場往左轉,把車開到剛才的公車道上,他對著讓出車道的車子輕輕地按了一下喇叭示意之後,漸漸加速起來.

順著車流前進.

每一台車上都有不同的駕駛人,每個人的動作都是不一樣的,但車子卻有如化為浮動在河川上的一扁輕舟一樣,讓人有一種化為一體的錯覺.

哥哥沒有說話,這並不是因為他集中精神在開車上,而是因為瞳子要他不要再說下去,自然他便不好意思開口了.

兩人之間沒有對話之後,瞳子的思緒便不斷向內收縮,話題結束之前哥哥所說的「小佑」兩字,重新複蘇在她的腦海里.

就連小佑的事情也是.

就連小佑的事情也是.

就連小佑的事情也是——

瞳子忍耐不下去,開口說了:

「那你的意思是,要是我當時收下玫瑰念珠就好了嗎?我怎麼可能這麼做!」

要對方不要重提舊事的人正是瞳子她自己,可是她卻忍不住說了出口.

哥哥靜靜地開著車,大概過了十幾秒之後,才有點像是恍惚,發愣地呢喃探問道:

「——小佑她……選了你當妹妹……?」

「事到如今你還吃驚什麼啊?」

在批評了一大堆之後,他還吃驚什麼啊.

「我不知道啊,雖然我知道聖誕節時你和小佑之間似乎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我不清楚具體情況,所以我剛才只是在套你的話啊.」

「別說這種一戳就破的謊了.」

他肯定是從祥子姐姐那邊聽來的吧?但他現在卻裝做一副第一次聽說的樣子.

「你為什麼老是這樣懷疑人家呢?」

「你要我相信人?要是相信了,最後卻被人家背叛,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相信!」

瞳子歇斯底里地叫喊起來.

「才不是這樣,你雖然嘴上說不相信,但心里還是渴望去相信的,你一邊逃開,卻又等著人家來追你.」

「才沒有這回事.」

哥哥的車子超過停在公車站牌的公車而去.

「你就像這樣,一直逃避,到時人家累了,最後會沒有半個人願意去追你喔.」

聽到這番話,瞳子的理智斷線了,大叫一聲:「別再說了!」可是,哥哥卻沒有這麼做.

「重提舊事的人不正是你嗎?那你還要生氣,真是太任性了.」

這點事情,瞳子自己也知道.

「我暈車了,誰叫你開車實在太亂來了.」

剛才是她自己不對,但瞳子卻忍不住想找他的碴.

「咦?最近大家都說我技術變好了耶.」

他用裝傻的語氣說著,別說是放慢車速了,他根本沒有打方向燈的意思.

「怎樣都好啦,快點停車讓我下車啦!我要去搭那輛公車.」

他回頭一看,才超越不久的公車,現在看起來已經非常渺小了.

「不行.」

他不讓瞳子繼續耍任性下去.

「我要吐羅.」

「吐呀,干脆就拿出紙杯,用剛才的袋子吐吧?」

「我知道了,就這麼辦.」

瞳子想要給壞心眼的哥哥一點顏色瞧瞧,所以想要真的吐出來,便把嘴巴貼在放有紙杯的袋口上,可是她本來就沒有暈車,不是那麼輕易就可以吐出來的,人的胃也有它的運作規律.

「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情.」

要吐卻吐不出來,瞳子眼睛含著淚水,把紙袋放了下來,里面的紙杯傾斜,冰塊融化流出的水和尚未融化的冰塊發出輕巧的撞擊聲.

「我是不懂啊,所以我剛才也說過了,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麼啊,」

「我在說的不是這些.」

「我知道啊,那是怎樣?難道你希望被我同情嗎?」

唉,真可憐,真是可憐的孩子啊——光用想像的,瞳子就起了雞皮疙瘩.

「那是我最討厭的.」

「我想也是吧?所以你才會拼死偽裝到現在.」

會讓瞳子感到不悅,是因為他說的一點也沒錯,可是在不悅的同時,一想到有人這麼了解自己……瞳子甚至感到有一絲愉悅.

這個人是懂她的,所以沒有必要勉強在這個人面前戴面具.

「大家連成一氣指責我.」

「除了我之外,還有別人說你什麼嗎?」

是啊.——瞳子點了點頭之後,哥哥說了:

「那一定是因為他們喜歡你啦.」

「因為喜歡所以指責嗎?真莫名其妙呢.」

瞳子歎了一口氣,眺望著窗外.曾幾何時,車子已經遠離了上學會經過的道路,跑到別條大街上去了.

因為沒有要搭電車,自然也就沒去車站,最後就會像這樣,坐著哥哥的車子回家吧?

無可奈何.

她還只是個高中一年級生,就算已經過了受義務教育的年紀,卻依然是沒能力的小孩.

無法自立生活的撒嬌鬼就算奪家門而出,只不過離家半天,最後依然只能回到家里,就連爺爺的醫院的事情也是,她總是被排除在外頭.

無論怎麼哭泣,叫喚,或是賴皮在地上打滾吵鬧,她還是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難道要這樣的她努力獲得幸福嗎?

只考慮自己的事情,讓周圍的人陷入不幸之中也無妨嗎?

那能夠稱作真正的幸福嗎?

「這個嘛……」

哥哥噗哧地笑了出來.

「所以啦,我就說世上有太多無法了解的事情啦.」

離開大馬路,車子開進住宅區里.

在熟悉的建築物之間,看到了星星.

連星星看起來也像是在笑.

「我不懂的是為什麼你要特地埋伏我,還送我回家.」

在已熄火的車子上,瞳子如此問道,而松平家就在不遠之處.

「所以我就說是因為想找你談談啊.」

「我知道啊,我想問的是,跟我談話真的值得讓你做到這份上嗎?」

「有啊,我獲得很大的收獲.」

瞳子一邊懷疑他的話,一邊解開安全帶,而優哥哥不想讓瞳子的雙親多費心,不打算進門拜訪,所以瞳子也就把速食店的紙袋留在他車上了,雖然這樣就得讓哥哥把垃圾帶回柏木家,但也別無他法.

瞳子拿起書包下了車,雖然從這個距離,家里的母親應該是聽不到,不過瞳子還是盡量輕輕關上車門.

她走到駕駛座那邊,把臉湊過去,優哥哥說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和小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罷了.」

「……為什麼想知道呢?」

瞳子納悶起來.

「這個嘛……你好好想一想,一定能明白的.」

紅色的車子靜靜地穿過住宅區,揚長而去.

遠離的汽車看起來就像迷你碰碰車一樣.

星星閃爍著.

「好好想一想……」

瞳子一邊呢喃,一邊走向家門.

一想到剛才自己冒汗,還有那些爭吵,喊叫,全部是發生在那個小箱子里的事,真叫人不敢棺侰.

明明自己就是如此渺小,卻搞得很嚴重似地獨自煩惱.

就連星星也覺得很可笑吧?

——瞳子心里如此想著.

口袋中

1

所謂的校園生活,就像是由活動與活動所聯系而成的世界.

等聖誕節過後,開始放寒假,過年,到了第三學期之後又是下任學生會干部選舉,才想說這活動剛剛結束,接著又要到情人節了.

掃除時間打掃教室地板時,瞳子發現一件事,那就是聚集在畚箕里的棉絮,灰塵顯得比平常色彩繽紛.

一開始瞳子並沒有多留心,只是想說偶爾也會有這種事吧,可是隔天卻也是一樣,而且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是不是錯覺,那些棉絮,灰塵越來越多.

平常掉到地上的東西,幾乎都是一些無法用手撿起來丟進垃圾桶的小灰塵·外頭帶進來的沙子或是學生們掉下來的頭發,所以掃地時,通常都是掃到一些類似白色,黑色或灰色,簡單來說就是黑白色調的垃圾堆.

可是最近卻混著接近紅色,黃色或藍色,或是無法一概而論是哪種色調的棉絮,輕飄飄地混雜在垃圾堆里.

這些究竟是什麼東西啊?

瞳子注視了畚箕里的東西一會兒,最後才終于搞清楚那些色彩繽紛的東西的真面目為何.

(啊……)

是同學們在休息時間里編織東西的毛線纖維.

不過只是編織東西會造成這麼多棉絮嗎?不,這也不是不可能,也有些人反覆編了又拆,拆了又編,也有人打著十分纖細的安哥拉羊毛線.距離情人節大概還剩兩周,每當休息時間時,班上就有將近三分之一的同學編織著毛線,所以才會造就這麼龐大的量.

附帶一提,不打毛線的學生也從朋友那里分到一些毛線,玩起翻花繩來,所以一年樁班的教室里才會飄浮著相當數量的毛屑.

教室里也不時討論起和巧克力有關的話題,大家圍在一起,從點心食譜上抄下材料清單,或是伸長脖子看著刊登在雜志上的名巧克力店商品目錄,不管有沒有姐姐,大家都十分樂在其中的樣子.

這是大家引頸期盼的高中部情人節,說不定沒有跟著起哄的人才比較奇怪.

現在是禮拜六放學後.

結束掃除,洗完手之後,瞳子從口袋里拿出手帕,卻有個東西一起掉了出來,她撿了起來,打開那個對折了兩次的紙片,原來是今天早上剛發下來的莉莉安快訊號外.瞳子笑了出來,原來自己把它塞進口袋里,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今年也要舉辦——尋寶大會!!』

標題的大字浮現在她眼前.

這號外感覺就像緊急通知,里頭幾乎沒什麼內容.瞳子最初看到這份號外時,還以為這是莉莉安快訊的作戰,也就是故意放出一些小消息,好慢慢炒熱氣氛,但實際上似乎是連她們也尚未決定好詳細的內容.

「等決定之後,就會馬上發表,新聞社的真美學姐是這麼說的.」

休息時間時,乃梨子被同學追問著,便如此說明.

自從學生會干部選舉之後,乃梨子的身邊就越來越吵雜了,一部分當然是因為她忙著山百合會的工作,而同班同學們每到休息時間就聚集到她身邊,向她詢問活動的內容也是一個原因.

所以乃梨子給人一種這幾天一直在東奔西走的印象,要是一一應對她們,那可就沒完沒了了.剛入學時的那個「讓人不敢輕易靠近的乃梨子同學」,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

想到這里之後,瞳子苦笑了出來.

要這麼說的話,那個「天真又愛照顧人的瞳子同學」也是過去的人物了,彼此彼此嗎?

不知何時角色對調了?

不,兩人並不是對調了角色,而只是彼此漸漸變化,形成了現在的模樣,然後固定下來罷了.

「尋寶大會……嗎?」

瞳子將那張號外放回右邊的口袋里,而放進號外的那只手,就這樣擱在口袋里.

去年舉辦尋寶大會時,瞳子還只是國中生,所以沒有參加,雖然她當時拒絕了那些打算偷跑混進去的同學們邀請,不過她還是很在意,假裝放學回家,故意在高中部校舍周邊晃蕩,然後——

(真蠢.)

她口袋里的號外發出沙沙聲響,那已經不是折成四折的紙張,而只剩一團紙屑了.

(真蠢.)

她快步走過走廊,就像是為了擺脫過往的影像似地——為什麼她非得回想起那個光景不可呢?

(真蠢,真蠢,真蠢,真蠢!)

不管怎麼逃,怎麼逃,影像還是追了上來.

正好在一年前,奔走在校園里的那個人的身影,她被許多學生們追逐著,一副拼了命似地企圈從她們身邊逃開.那個景象,換個角度來看的話,就有如率領眾多馬匹,跑在最前方的賽馬一樣.

那個人就是祥子學姐所選擇的人.

當時她感到很恐怖,卻不知道究竟是對什麼感到恐怖,她只是莫名地有恐怖的感覺,絕對不可以靠近那個人.

(不行了……)

她越是想擺脫,就越是無法擺脫佑巳學姐的影像.瞳子放棄了,放慢她走路的腳步,不知何時,她已經走回一年樁班的教室里了.

「那麼各位,平安!」

對著教室里頭發出招呼聲,奔出來的人是乃梨子.

「啊!瞳子.」

她看到朋友的身影,露出爽朗的笑容.

「乃梨子同學你好像很忙呢,現在正要去薔薇館?」

「不,今天沒有要集合,我之所以趕著離開,是因為今天等一下電視就要播關于佛像的特別節目,因為我忘記預約錄影了,而很不巧我姑婆今天又不在家,不過就算她在家,也不能拜托她就是了.」

之所以無法拜托她,是因為客氣,還是因為她姑婆不懂怎麼操作機器呢?

「那是幾點的節目?」

「呃……兩點吧.」

「那不快點不行.」

瞳子看了一下手表,上面的時間顯示早就過了一點,她記得乃梨子住宿在從M車站坐數站過去的地方,只要轉乘公車和電車都很順利,也不是來不及回去,不過從校園前面出發的循環公車常常遲到,不可以掉以輕心.

「嗯,那平安啦.」

乃梨子轉過身子.

「啊!乃梨子同學.」

瞳子不經意叫住了她.

「咦?怎麼了?」

等她轉過頭來才思考要說些什麼,簡直是本末倒置,可是瞳子卻不小心叫住了她.不知是不是因為這陣子每當兩人獨處時所談的話題都很沉重,今天乃梨子卻說了一些十分云淡風清的話,才會讓瞳子的步調亂掉.

「很辛苦吧?今年你也要藏卡片吧?」

雖說是因為很困擾才講出來的,但這簡直就跟成群圍繞在白薔薇花蕾身邊的同學一樣.

「沒有喔.」

乃梨子笑著否定了.

「是由三位二年級生負責藏卡片喔,呃……對了,記得寫在……」

她一邊說一邊把手伸進口袋里,取出某樣東西.

「你看,上面不是寫了『三位下任薔薇學姐』嗎?」

她所拿出來的是莉莉安快訊的號外,乃梨子一邊指著記載內容一邊說明.

「因為去年是由花蕾負責的,好像很多人誤會了,你有拿到號外嗎?」

「……沒有.」

瞳子再次用手捏爛放在右邊口袋里的紙團.

「那給你吧,反正我已經看過了,而且薔薇館里應該有建檔,我想看隨時都可以看.」

乃梨子重新折好剛才攤開的紙張,塞進瞳子的左手里說:「那這回真的要說再見了.」便快步消失在走廊上.

瞳子回到教室,心想為什麼又拿了一張早就拿到的莉莉安快訊呢?她把剛才拿到的,還有塞在口袋里的紙團取出來,一起放在桌上.

(這張是乃梨子,這張是瞳子.)

她用手指指了一下,接著把兩張紙一起塞進口袋里.

真沒辦法.

因為她剛才實在不想讓乃梨子看到這個紙團.

2

當瞳子打算回家,走在鞋櫃前的走廊上時,她看到同樣也是准備要回家的那個人從對面走向這里.

「咦?」

既然她發出了聲音,這既非夢也非幻覺吧?她笑著對佇立不動的瞳子說了一聲:「平安.」

福澤佑巳學姐就像這樣,有如奇跡似地在瞳子面前停下腳步.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瞳子苦笑了一下.

她才心想剛才不斷從身後追逐著自己的幻影終于消失了,這回卻在這種地方遇到了本人,真是大意了.

可是回想一下,剛才乃梨子說今天大家沒有要在薔薇館里集合,留下了明確的提示,也不是完全無法預測到可能會發生這種事.

現在只有佑巳學姐一個人.

她沒有和她的姐姐祥子學姐,或是跟她同班的島津由乃學姐一起行動.瞳子默默地想著——原來她都是一個人回家的啊.

「平安.」

瞳子甜美地笑了一下,只不過是要露出這點笑容,根本是小事一樁.

「小瞳你現在正要回家嗎?」

「是啊.」

這個人對著手上提著書包,穿著大衣的人,問什麼愚蠢的問題啊?——瞳子心里這麼想著,但真正愚蠢的其實是瞳子.

「那就一起走到車站吧?」

佑巳學姐說道.

「……喔……」

在鞋櫃前不小心說了自己正要回家,事到如今也不好和佑巳學姐說什麼——我要去一下圖書館,或是要去福利社買東西之類的借口,好和她錯開時間,來避免和她一起回家了.

一年級生和二年級生的鞋櫃在不同的地方,只要在換鞋子之後立刻沖刺逃走,也不是無法躲掉.

可是這麼做又能怎樣?那豈不是蠢上加蠢了嗎?

想像自己在圖書館旁小徑上狂奔的背影,也未免太滑稽了.

瞳子下定決心邁步向前.

在大門樓梯口等了一會兒,佑巳學姐終于走過來了.

「讓你久等了.」

確實是等了滿久的,只不過是換個鞋子,有必要弄那麼久嗎?

「走吧!」

「是.」

瞳子回頭看了一眼剮才佑巳學姐走過來的地方,剛才有個像是在跟學姐站著講話的學生,現在卻遍尋不著.

「我啊……」

才走沒半步,佑巳學姐就開口了:

「一直很想找機會像這樣跟你兩人好好聊聊,可是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想說要是去一年樁班的教室找你,或許會給你添麻煩,就一直忍到現在.」

佑巳學姐輕輕轉過頭來,看了一眼瞳子.

「所以我很高興,能像現在這樣偶然碰到你.」

「——」

這時,瞳子腦海中閃過一個想法——該不會佑巳學姐剛才是在給她制造足以脫逃的時間?

她目測了一下現在走著的這條道路,從大門樓梯口跑下來,轉進圖書館旁的小路要花多久時間呢?那不是幾乎跟佑巳學姐讓她等的時間一樣嗎?

大概是這個人心想就算瞳子逃開也無妨.

(又或是其實她希望瞳子逃跑呢?)

不對.

她剛才笑著說偶然碰到面很開心,那份笑容並非虛假.

再說,要是佑巳學姐不想跟她一起回家的話,打從一開始不要邀她就好了,實在沒有必要搞這麼迂回的手段.

不管怎麼想也得不出答案,瞳子放棄思考,向她問道:

「碰到我您又打算說些什麼呢?」

自從去年的聖誕節之後,這還是兩人首次單獨相處.

那時瞳子因為佑巳學姐突然拿出來的玫瑰念珠感到動搖,說了些過分的話並拒絕收下念珠.

等兩人獨處的時候,她應該會對我吐一,兩句怨言吧?——瞳子心里早就做好覺悟了.

可是……

「該說什麼呢?我不知道耶,雖然說並不是什麼都不想講,但該怎麼說呢?就是沒有為什麼吧,我也有種感覺,這就有點像是有太多抽屜,不知道應該打開哪一個,講些什麼才好啊.」

佑巳學姐的回答,跟她的答案「沒有為什麼」一樣,摸不著邊際.

「總之就是那個啦,沒有什麼具體要緊的事情,卻不小心留下朋友的感覺吧,總之就先留在我旁邊啦!至于為什麼希望對方留下,就等之後再去思考.聽不懂嗎……」

「……」

別說不懂,而是太了解了.

剛才瞳子正是被這種心情驅使,才叫住乃梨子的.

所以說,佑巳學姐現在是用跟她方才感受到的同樣心境來面對她的嗎?

兩個人轉進圖書館的轉角處.

「小瞳.」

佑巳學姐拉開一個抽屜,取出話語擺在瞳子面前.

「我說些勉強人的話,抱歉.」

可是瞳子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

是佑巳學姐做了些什麼,才需要對瞳子說「抱歉」呢?如果真的要說「抱歉」,那也應該是由瞳子來說才對.不過在上下年級關系嚴謹的莉莉安女子學園里,是不可能對高年級生用「抱歉」這種不正式的詞彙的吧?

「是我太欠考慮了,我在思考之前就已經把玫瑰念珠遞了出去,當時我應該更認真地思考過許多事情,例如小瞳你的心情,還有你現在身處的狀況等等,再對你提出申請才對吧?但我那時只放任自己的感情行動……我想你會受不了也是理所當然的.」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要跟你說「抱歉」的.——佑巳學姐如此說道,可是如果她是真的這麼想的,那只能說她根本就沒有半點進步.

要說為什麼的話,因為現在的佑巳學姐正沒有考慮到瞳子的心情,只是一股勁地自說自話,要是她真的有考慮到瞳子的心情,那麼她就應該知道,瞳子根本就不想談這個話題.

「以上是我的謝罪,然後呢,之後是我的提議,我們兩個沒辦法回到聖誕節以前的關系嗎?」

「啊!?」

「我不喜歡繼續像這樣維持尷尬的關系,啊,我不會硬是逼你收下玫瑰念珠的,放心吧!例如在哪擦身而過時,可以有朝氣地打招呼,不然就是在走廊上站著閑聊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對了,就像以前那樣,要是你能來薔薇館或是來我家玩玩也不錯——」

「我實在搞不懂佑巳學姐您在想什麼.」

聽到這呆頭呆腦的「提議」,瞳子再也忍不下去,搶著打斷她的話.

「你為什麼要對拒絕你的低年級生這麼寬大呢?」

「寬大?才不是那樣呢.」

因為她露出茫然的眼神看向瞳子,瞳子一瞬間還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國語能力出了問題,為什麼明明就說著同樣的語言,卻連這點話語也無法相通呢?

「說到頭來,您怎麼會想要認我這種人當妹妹啊.」

這是佑巳學姐向她遞出念珠那時,瞳子想要詢問的,可是瞳子不敢去聽答案,所以就把問題吞進肚子里了.

「可不可以請你別說什麼『我這種人』貶低自己?」


佑巳學姐露出有些嚴肅的表情.

「稱呼我這種人『我這種人』就夠了.」

「又說了.」

「這和佑巳學姐您沒關系吧?反正我是在說我自己啊.」

「當然有關啊,你可是我希望認為妹妹的人耶,拜托你別擅自貶低自己的價值好嗎?」

所以我就是說,我才沒有那種價值呢!為什麼您就是不了解呢?——瞳子心想著.

「那時佑巳學姐您會給我玫瑰念珠,我解釋為肯定是您昏了頭,這樣子接受了這件事的,所以我認為成為姐妹這個話題早該結束了,但為什麼您還要繼續來找我呢?」

瞳子瞪著佑巳學姐.

「你不懂嗎?」

佑巳學姐停下腳步,露出沉靜的眼神反問回來——你真的不懂嗎?

她不懂.

也害怕去了解.

佑巳學姐現在筆直地盯著瞳子,眼中只有瞳子,瞳子就像要被她的眼神吸進去了.

其實瞳子是懂的.

她知道佑巳學姐准備好的答案會是什麼.

可是,瞳子卻無法相信那個答案,所以才無法握住她仲過來的手,也無法撲進她張開的雙臂里.

「我啊……在被你拒絕之後,一直在思考.」

佑巳學姐再次邁開步伐,瞳子也跟了上去.

「我一直在想我跟你究竟會形成怎樣的關系.」

兩人相隔約莫半步的距離,走在銀杏樹道上.

「但並不是『究竟會變成怎樣的關系?』我想應該去思索的是『我究竟想怎麼做』才是,我就像那樣一直想,最後就得出答案來了.」

其實根本沒有義務像這樣跟在她身後走著,也沒有必要靜靜地聽她說話,就算對她說「別說了」,然後停下腳步也無妨才是.

可是瞳子卻跟了上去,她無法不去確認佑巳學姐的這番話,最後究竟會帶到怎樣的結論.

「最終的結論,是小瞳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佑巳學姐搶在瞳子之前停下腳步,兩人來到了聖母瑪莉亞的雕像前.

「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好——」

聽到這個關鍵詞,瞳子在感到開心前,在意起了某件事,可是佑巳學姐沒有察覺到瞳子微妙的表情變化,因為她現在正站在瑪莉亞雕像前雙手合十祈禱著.

「這個嘛……要是能跟你成為姐妹的話,我是覺得沒有比這個更幸福的事啦.但我覺得有時人被姐妹這種形式所束縛住,反而會看不到真正重要的事物.」

佑巳學姐睜開眼睛,回過頭來說道.瞳子早就忘記祈禱,只是反覆呢喃著一句話:

「您說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好了?」

她內心感到不安起來,不該繼續追究這個話題的,可是,繼續蓋著潘朵拉的盒子,假裝沒有看到又行嗎?這是不可能的.

「是啊.所以不管小瞳你做什麼,我的心情都不會有所動搖,就連你報名參選學生會干部真正的理由也一樣,要是你不想被人問起的話,我也不會想逼你說出來,如果那是你煩惱過後得到的結論,那就應該獲得它應有的評價.還有像你為什麼要離家出走,你的父母是怎樣的人,又是怎樣度過童年的,或是現在又維持著怎樣的關系等等也是,因為這些事,跟我對你抱有的情感是完全不能相提並論的事情.」

聽到佑巳學姐的論調,瞳子的心跳得越來越快.

雙親,童年,關系,為什麼這個人會像這樣,如此不在意地對瞳子說出這些話來呢?

「是這樣嗎?」

唉,果然……

「原來是這樣嗎?」

「咦?」

「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好了?跟我的父母沒有關系?果然,果然事情就是這樣吧!?」

她陷入沉默,眼神閃爍,這個人還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失誤.

「我是不知道您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這件事的,不過那個時候您會要我當你的妹妹,說到頭來,還不就是出于對我的憐憫,施舍吧?佑巳學姐您果然不過是想當當看聖誕夜的莎拉而已吧,把玫瑰念珠遞給我的時候,想必你肯定覺得心情很舒爽吧?」

明明是這麼回事,一瞬間還想相信她的自己簡直是傻瓜.

聖誕節那天……

那時果然也是在這里,在聖母瑪莉亞的雕像前.

「我之前就一直覺得奇怪了,因為佑巳學姐怎麼可能想要認我這種人當妹妹呢,不過如果是這樣,那一切都說得通了.」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啊?我不懂你在說什麼耶.」

「如果是無意識那麼做的,那更是過分.」

「喂,我說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啊?」

佑巳學姐朝瞳子的方向踏了一步.

「不要過來!」

瞳子使盡全力大叫出來.

「你不要再接近我了!」

「小瞳.」

「我不想聽你說任何借口.」

兩人維持約莫一公尺的距離,緊緊凝視著對方.

「我知道了.」

最後佑巳學姐開口了:

「我想你似乎失去理智了,現在不管跟你說什麼,你也聽不進去吧.」

說完這句話後,佑巳學姐便轉過身子,從瞳子身旁離開.一公尺變成兩公尺,三公尺,等到這時,她才像是忘記什麼似地回頭說了聲:一小瞳.」

「你就待在那里數到一百吧.」

數完之前都不能動喔.——她丟下這句話後,繼續提起腳步.

瞳子搞不清楚這是什麼狀況,只是乖乖照著她的話,說著「一,二……」地數起數來,雖然瞳子心想居然去聽從自己所反抗的人的話,實在很詭異,但佑巳學姐的那個話語,就是有著讓瞳子不得不這麼做的強大力量.

瞳子確實失去理智了,也陷入混亂之中了,她無法好好地思考事情,也完全不知道她自己究竟在干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

在這種不穩定的狀態下,乖乖依照某人的指示行動再輕松不過了,就算那是害自己感到不快的人的命令也無妨.當然,這也要命令只是要自己做像數數這種單純且無害的行為才行.

「二十三,二十四……」

雖然佑巳學姐沒有要瞳子閉上眼睛,可不知何時,瞳子的眼睛已經緊緊閉上.現在的瞳子,是玩捉迷藏的鬼.

「四十九,五十……」

數到一半,她的腳踝開始搖晃,當場蹲了下來.

「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數字一一浮現又消失.一開始腦海里還充斥著許多像枝頭般糾纏縈繞的邪念,無法專注地念好每一個數字,但現在瞳子的腦子里只剩下數字,數字們十分規律地延續下去.

「九十一,九十二……」

剛才沖上腦門的怒氣,早已降低了不少.

「一百.」

瞳子睜開眼睛.

看尋四周,佑巳學姐的身影早已消失了.

留在眼前的,只剩聖母瑪莉亞而已.

3

在那里數過一百之後,瞳子覺得也稍微冷靜下來了.

稍微……

但是沖上腦門的怒氣,只是隨著時間漸漸地被壓抑下來,並不像幻滅,絕望,憤怒與悲傷那樣,有如怒濤突然侵襲而來又一起被帶走.

瞳子最討厭被人同情了.

因此瞳子無法原諒佑巳學姐那種因為同情所以才想認她當妹妹的心情,連這點事情都不懂的人,真虧佑巳學姐有臉想要當她的姐姐啊,真讓人傻眼.

早就數完一百了,但瞳子卻依然待在那里.

她望向佑巳學姐應該已經消失的校門方向,然後看到一群大學生向前移動的光景.

要跟著那群人走嗎?然後出校門,坐公車,坐電車,接著回家嗎?

不!——瞳子重新面向校舍.要是放任不管,內心的煩躁感是不會消失的.

就算事情不會有所改變,她還是忍不住要說一句話.

(她還在嗎?)

瞳子看了一眼時鍾,現在是一點半.

也許她早就已經回家了.即使如此,要是不先確認一遍,她無法就這樣回去,瞳子折返走了回去.

她順著剛才佑巳學姐走過來的道路,一個人走了回去,雖然路上瞳子和幾個看似三年級生的人擦身而過,但她們都不是她要找的人.

瞳子走到三年級生的鞋櫃區域前,打開櫃子的門一看,放在櫃子里的是外出鞋,這也就證明了她人還在校園里.

(乃梨子說過今天薔薇館里沒有集會.)

瞳子邁向三年級生的教室.

三年松班的教室里傳來聊天的聲音一里頭似乎還剩下幾名學生.

「打擾了.」

瞳子敲完門後也不等人回應,逕自用力打開門.

同時轉過頭來的學生,一共有五人,而她也在那五人當中.

「小瞳……」

光是打開門扉那還好,但看到有如沒電的玩具似地突然一動也不動的低年級生,里頭的三年級生們開始吵著問發生什麼事了.這時,一名學生走了出來,站到瞳子的正前方,那個人是小笠原祥子學姐.

「怎麼了嗎?」

「我有話要說.」

光是聽到這句話,祥子姐姐像是知道些什麼,輕輕地點了點頭.她先回到那群學生堆里,做完回家的准備之後說道:「那我就先走了.」便出了教室.

「好的,平安.」

「謝謝你幫忙.」

祥子姐姐的同班同學們紛紛向她打招呼,送她出去.

「沒關系嗎?」

這麼輕易地先離開好嗎?——瞳子擔心起來,便向她問道.剛才看到桌上擺滿了資料,似乎是在做什麼事情.

「沒關系,我們剛才是在安排除去班上考生的值日生名單,不過我們已經做完了,只是在閑聊而已.」

她邊說著邊用腋下夾住書包,扣起大衣外套.

「我是不知道你要談些什麼,不過不要在這里談比較好吧?」

瞳子輕輕點了一下頭.

在幾乎所有學生都已放學回家的冬天走廊上,聲音回響得比想像中還大聲,只是話是這麼說,但也不能走回三年松班的教室里,而特別教室不知是上了鎖還是有誰正在使用.

兩人走到中庭.

空氣十分寒冷,不過穿著大衣,也不是完全無法忍受,不管怎麼說,這里沒有牆壁,窗戶或天花板,就算說話也不會產生回音,不用擔心被別人聽見這點非常好.在這里談的事情,之後都會有風把它們帶往天空吧?

「您對佑巳學姐說了嗎?」

瞳子先是這麼問了.

「什麼事?」

祥子姐姐一臉狐疑地反問,可是瞳子不管她,繼續講下去.

「祥子姐姐您以前曾說過類似『關于佑巳學姐認妹妹一事,你不會做任何干涉』的話吧?」

「我可能是有說過.」

祥子姐姐眯起眼睛,任風吹拂她的長長秀發.

「然後呢?你說我和佑巳說了些什麼呢?」

她像是摸不著頭緒似地靜靜問道.

「就是……」

瞳子的話卡在喉嚨里了,就算那是關于自己的事情,瞳子還是相當抵抗把它說出口.

「你快說清楚!看你一臉不尋常的表情,雖然我猜你是要來跟我抱怨些什麼啦,我每天都跟佑巳說很多話,而其中到底哪件事讓你不開心了,你不說明白的話,我也不會知道啊.」

既然她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那也就沒辦法了,瞳子下定決心開口了:

「是跟我的身世有關的事.」

「身世?」

有那麼一瞬間,祥子姐姐的表情改變了,那就是擺明了有印象,想起些什麼事情時的表情.

「看吧,您果然有印象.」

瞳子確信了這點,而祥子姐姐之所以沒有回答,肯定是承認了.

「然後呢?您究竟是什麼時候跟佑巳學姐說的?」

是聖誕節不久前呢?還是更早之前呢?事到如今,可能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但瞳子就是想知道.

佑巳學姐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用帶有同情的眼神在看待她的呢?這對瞳子而言,是至關重要的問題.

可是祥子姐姐卻沒有說明那些事情,相反地,她又再問了一遍:

「你說我到底是跟佑巳說了什麼跟你身世有關的事啊?」

都到這種時候了……瞳子煩躁地拋出話語:

「請您別裝傻了!不就是我不是松平家的小孩這件事嗎!?」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祥子姐姐的表情僵硬了起來,瞳子知道,那是名為「吃驚」的表情.

「小瞳………你不是松平叔叔和阿姨的孩子嗎?」

她那眨也不眨,靜靜望過來的漆黑瞳孔,瞳子愣住了.

「該不會……」

「很不巧地,我是第一次聽說啊.」

「您騙人!」

祥子姐姐會不知道這件事,要人相信也難.

就連西園寺,綾小路那些刁蠻的女孩們,也早就在三年前知道了,而這個同樣住在東京的小笠原家女兒,有資格繼承在親戚中也足以誇耀的權勢,難不成會到這把年紀還不知道這件事嗎?

可是瞳子從剛才就感受到了,那就是祥子姐姐聽到她的話,非常吃驚,瞳子實在不覺得那會是演技.

「可是既然如此,那您剛才又為什麼露出看似有頭緒的表情?」

這樣不是很奇怪嗎?明明是第一次聽說,卻又有頭緒.

「我只是想起優套我話那時的事情啊.」

「優哥哥他套您話……」

瞳子反問回去之後,祥子姐姐仰著身子朝著天空笑了出來.

「優他應該是想確定我知不知道這件事吧?他問我知不知道小瞳你出生時的事情.」

「然後祥子姐姐您……」

「我對他說了『不記得』喔,我是真的不知道嘛,除了這個,也沒有別的答案好回答了啊.」

如果是臨時編造的謊話,那也太過真實了,而且優哥哥又是個常常向人套話的人.

「怎麼這樣……那,究竟是誰……」

優哥哥沒有對佑巳學姐說這件事,從前幾天碰到他時的樣子看來,這點是無庸置疑的.

「真是的,還真是被瞧扁了啊.」

祥子學姐嘀咕說道.

「十分對不起.」

瞳子干脆地道了歉,懷疑祥子姐姐對佑巳學姐暴露了她的身世,完全是她的誤會.

「我不是在說我,而是佑巳.」

她說話的語調十分冷淡.

「我是不知道你和佑巳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我想佑巳肯定不知道你家的狀況,就算她偶然得知這件事好了,她也絕對不會因此改變對你的評價,身為她姐姐的我,再了解不過了.」

瞳子無法反駁,不,是現在無法思考.

不知道要回些什麼,瞳子只是站在原地不動.祥子姐姐看了瞳子的眼睛一陣之後,最後稍微挪開了視線.

不知道她是不想再看見瞳子了呢?還是只是看著瞳子身後的校舍玻璃上,映照著自己的模樣呢?

祥子姐姐終于翹起嘴角說了:

「但你卻這樣,處處為你著想的佑巳,我現在也為她感到可悲了.」

無法承受這番話的重量,瞳子跪倒在草皮上.

要是這一切全都是自己的誤解,那該怎麼辦?

有辦法一一取回那些,她對佑巳學姐拋下的無數過分話語嗎?

祥子姐姐的室內鞋從瞳子身旁穿過,踏在冬天干燥脆弱的草皮上發出來的聲響,聽起來就像不知從哪傳來的風聲.

祥子姐姐走進了校舍里,因為校舍在瞳子的身後,所以她並不是親眼確認到這回事的,但能從氣息上明白這件事.

獨自一人被留下的瞳子,就這樣跪在中庭里.

祥子姐姐會生氣也是不無道理,因為這件事,傷害到了祥子姐姐和佑巳學姐的尊嚴吧?

所以她當然無法拜托人家留在她身邊.

可是瞳子覺得現在要她獨自一人很是痛苦,無論誰都好,她希望有個人陪在身邊.

只有她一個人,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一,二,三……」

總之,先試著數數,那是佑巳學姐所教的,讓內心冷靜下來的咒語.

「十一,十二……」

數完一百之後:心情就會稍微冷靜下來嗎?

她不知道,所以總之只能先試著這麼做.

就算數到一百,睜開眼睛之後,這個鬼可能也沒有對象可抓.

(到時人家累了,最後會沒有半個人願意去追你喔.)

優哥哥之前說過的這句話,妨礙瞳子繼續數下去.

就像這樣不斷猜忌,無論對象是誰都拔刀相向,最後可能真的會沒半個人願意陪在她身邊.

[三十八……三十九.」

瞳子現在非常孤獨.

每個人都是孤單一人誕生到這世界上的,所以她一直相信,人類就算是獨自一人也能活下去.

她出生沒多久就被養父母收養,但她還是長到這麼大了.她想,所謂的人類,意外地頑強.

「四十五.」

但其實人類可能是十分弱小的生物.

她主動把羈絆一一切斷之後,卻感到無比的孤寂.

一切就如優哥哥所說的那樣.

瞳子嘴上說不想相信,內心卻還是渴望相信,等對方追過來之後,又築起藩籬,到處回避.

如果因為這樣最後她只剩孤單一人,那也只能說是自作自受了.

「五十六.」

就算張開眼睛時,本來一起玩耍的朋友們全都不見了,那也沒辦法去怪罪任何人.

「六十四.」

可是在數完之前是不會知道的,大家真的都消失了嗎?不等到睜開眼睛,是不會知道的.

「七十.」

隨著數字越來越大,瞳子越來越不敢往下數下去,等到數完一百,就非睜開眼睛不可了.

等睜開眼睛時,毫無疑問地,瞳子會發現自己孤身被留在學校的中庭里吧?

害怕數數.

可是,一旦開始數了,不數到一百就不會結束.

「八十一.」

正當此時,有個東西碰到了瞳子的肩膀.

溫暖的觸感.知道那是人類的手的瞬間,瞳子不經意睜開了眼.

「啊!抱歉.」

那雙手的主人,是個意想不到的人.

「雖然我覺得不能打擾你……但我不知道你究竟要持續到什麼時候,不小心就叫住你了……呃,所以你到底在做什麼呢?」

帶著一臉天真無邪笑容望過來的人,是乃梨子.

「為什麼?」

她不是早就回家了嗎?她說要看關于佛像的電視節目,應該早就急急忙忙離開學校了啊.

「和你分別之後,我還是放不下心,雖然我搭上了公車,但又在第二個公車站牌下車回學校了,我在想你是不是有話想要跟我說呢?」

「但不是有特別節目嗎?」

她看了一眼時鍾,已經快兩點五分了,現在是絕對來不及了.

「沒關系啊,不過是個電視節目.」

乃梨子無所牽掛地說了.

「比起那個,瞳子你的事更重要.」

就在乃梨子笑著這麼說時,瞳子膽怯地摸了一下她的手.

「乃梨子……」

「咦?」

「乃梨子!乃梨子!乃梨子!乃梨子!」

瞳子不斷叫喊著她的名字,緊緊握住她的手.等確定那不是幻影之後,瞳子整個人安心下來,眼淚不禁嘩啦嘩啦地流了下來.

「到,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乃梨子十分困惑.

對她來說,她只是叫住蹲在中庭里,有如自言自語地數數的朋友罷了,她完全不知道為什麼瞳子會因此哭泣.

瞳子對著瑪莉亞的雕像道謝,謝謝袍讓乃梨子回到自己身邊.

「瞳子你真是的……」

乃梨子傻眼似地反過來緊握瞳子的手,瞳子也不認輸地用力握住.

對,絕對不可以放開這只手.

乃梨子就是她的希望.

只要她這雙手還在,就有辦法從絕望的深淵里爬上來,瞳子心里這麼想.

因為自己還能像這樣,可以去相信.

寒冷的風吹著口哨.

沒事的.

——或許能從現在開始重新來過.

嗯,也是.

憑借著朋友的手站起來時,瞳子右邊的口袋里發出沙沙的聲響.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