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卷 Little Horrors 一對

1

穿過高聳的門扉,眼前就是綿延成曲線型的人行樹道。

道路上充斥著落葉,她知道,這些樹是銀杏樹。

雖然她明明是第一次來這里,卻有種莫名的熟悉感。沒錯,從他的言詞來推敲,他已經來過這里好幾次了。

快看,那個分岔路,就跟他的記憶里一樣,有一座白色的聖母瑪利亞雕像,學生們都會在那里停下腳步祈禱。

所以多子也脫掉手套,握起凍僵的雙手。

多子站在冷冽的空氣中,緊緊盯著聖母瑪利亞的臉。

“你知道些什麼呢?”

這個時間對學生們上學來說,還太早了點。

這里是莉莉安女子學園。

聆聽多子說話的,只有聖母瑪利亞。

* *

“不管怎麼樣,找到接任的老師真是太好了啊。”

在早晨的簡易職員會議上,作為一個新任高中部老師被介紹給大家認識之後,負責辦理交接事宜,約莫五十歲充滿威嚴的女老師率先開口如此說道。

“雖說由副班導的我接下了班導的職位,但上課內容……也總不能一直要學生自習,所以之前都請那段時間沒事的國文老師,大家輪班湊人來教課,還不只是請負責一年級或三年級的老師來教書,甚至還從國中部請老師來幫忙呢。”

呵呵呵—她閉著嘴唇、拉著嘴巴笑著。

(……尖星人(日本特攝電視劇《超異像之謎》里登場的尖頭大尖嘴的外星人。))

還是真是會取綽號,幫她取了這麼一個貼切的綽號—多子佩服起幫那位女老師取綽號的人,不過那位老師的本名就叫兼高老師,得小心別一不小心就把她叫成“尖星人”才行。

“啊,麻煩你拿那本點名冊,等一下就要開早上的班會啰。”

多子已經事前被告知,在教課以外的時間,就要暫時在眼前這個人的監督下習慣校園生活,而多子的頭銜是“高中部二年藤班的副班導”。

多子走在走廊上,聽見美麗的聲音。

“贊美歌……?”

多子停下腳步,專心聆聽那道聲音。有如天使們交錯飛舞的旋律,似乎是學校廣播器傳來的聲音,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晨禱呀?這跟多子的想象有些出入。

“怎麼了嗎?”

走在前頭的尖星人轉過身來。

“沒事。”

多子回答後,輕跑追了上去。

走到二年藤班的教室前,尖星人也沒進教室的意思,看來她是顧慮到要是她現在跟著走進去,學生們無法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大家還不熟悉的多子身上。

少女們青澀活潑的歌聲,從教室里流瀉到走廊上。

“畢竟事發突然,而且這時期也很不上不下吧?要找新的人來接任還真的是非常麻煩,畢竟大家還在沒人選的狀況下,撐了快一個月呢。”

像是在打發等待的時間,尖星人開口說道。看來她剛才的那番話,還沒完全結束。

“這樣啊?我是聽說只要是能教國文的老師就行了。”

多子事前聽說的條件,就只有這點,也沒被多問年齡與經曆。

“才沒有這回事呢,畢竟這里是以前許多貴族小姐上的學校,即使是現在,還是對教室的聘選滿苛刻的,或是說,以前那種靠關系與推薦的風潮,在這所學園里還是通用的。”

原來如此,所以說她是想表示—從未當過老師的多子之所以會被采用,是因為多子的堂姑婆是這所學校校友會的干部,又幫多子說了幾句好話的緣故吧?—堂姑婆是打算用她的方法來彌補她以前的失敗,才把她手上的王牌送進了這所學校里吧。

“清水老師之前都在哪里工作?”

“咦?啊,我……”

多子愣了幾秒,才想到“清水老師”叫的就是她,多子還不習慣被人叫“老師”,就算是在為了拿教職資格去上的學校里,多子還是很不習慣被人這麼叫,就這麼度過了她的教室實習時光。

“我從大學畢業之後,就直接升學繼續念研究所了。”

多子回答,因為她認為對方的問題就跟班上來了轉學生一樣,只是對新人感到興趣而已。

“原來你喜歡念書啊。”

“不,只是因為找不到工作,賴在學校不走罷了,這次也是因為得到在這里工作的機會,所以研究所還念不到一年,就馬上退學了。”

“哎呀,瞧你真是謙虛呢。”

音樂播完之後,廣播里播放起祈禱文。

“不管怎麼說,我很歡迎清水老師的到來。”

晨禱馬上就要結束了吧?—因為尖星人把手指放到教室門扉上。

“果然還是女老師比較好啊。”

不知為何,多子有些在意她的這句話。

多子用粉筆在黑板上豎著寫下“清水多子”四個大字,並在旁邊加了拼音念法後,轉過身子面向學生,接著尖星人向學生們說明多子是副班導,要她用一句話做自我介紹,于是多子擦了一下在常溫下起霧的眼鏡片,走到講台上。

“我叫清水多子,從今天起擔任你們的古文老師。”

說完“古文”兩字之後,班上掀起了一陣小騷動,多子沒有看漏許多學生們發出的唇語,她們口中紛紛說著“飛田老師”這個人名。

高二的班級里,多數學生都還顯得很稚嫩,不知是不是因為水手領配連身裙的古典制服,加上沒有人留奇怪的發型也沒有人化妝的緣故,所有人看起來都很清純,該說不愧是以前專為貴族千金開設的學校,到了現代,依然沒有失去高尚的品味嗎?

“我已經先記下所有人的名字了,那就先來點名吧。”

多子打開黑色的點名簿,那本點名簿上,用白色的簽字筆寫著“二年藤班”,藏在厚底封面下的第一頁,橫寫著班導的名字。

尖星人的名字“兼高成子”上頭,有一個被人用雙線劃掉的別的人名。

“飛田一也”。

多子小心不被人發現地,輕輕撫摸了一下那個名字。

——我終于追到了這里。

* *

飛田一也是在約莫一個月前失蹤,多子會得知此事是因為接到了伯母的一通電話。當時她正在自家房里的暖爐桌上,讀著從大學圖書館里借來的一本厚書,就在那時傳來響亮的電話鈴聲。

從兩個多禮拜前,就無法聯絡上一也,他的行蹤就這麼斷了,一也是多子同年的堂哥。

雖說兩人都離開了故鄉,都住在東京,但多子和一也有一年多沒見過面了,不過兩人依然很頻繁地交換書信,也大致追蹤且了解對方的近況。多子用肩膀與耳朵夾住話筒,從小盒子里拿出他的最後一封信,他在信里一如往常地寫了他如何在不習慣的女校苦斗的情形。

“你打電話去學校問過嗎?”

伯母不安地說校方表示一也沒去學校。

“一也住的公寓的房東呢?”

“我已經打電話問過了。”

聽房東說一也也沒有表示自己會遠行不歸,原來伯母會知道這件事,還是因為房東打電話聯絡她,聽房東說一也公寓的玄關信箱里堆了一堆報紙,房東才會覺得事情不對勁,然後房東用鑰匙打開門進去確認後,發現一也人也不在房間里。多子聽完之後送了一口氣,因為至少不是在無人知情的狀況下,一個人死在公寓里這種最壞的情形。

“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去笹井家的阿婆那邊問問看,你先別哭了,我會先和阿婆討論看看,再決定是否要報警處理。”

多子安撫伯母之後,掛斷電話。笹井家的阿婆,是伯母的阿姨,也就是多子的堂姑婆,是在政界、財經界都很吃得開的人物,可謂一族的重心人物,當初一也能在畢業後馬上被莉莉安女子學園錄取,當上老師,靠得也是堂姑婆的人脈,所以一也在失蹤之前,很有可能跟堂姑婆談過。

“一也的事吧?老實說,我也覺得很困擾。”

笹井家的阿婆對前來拜訪的多子說道,她臉上擺明了“受不了”的表情,畢竟她是一也的擔保人,學校的人肯定跟她抱怨了不少吧?

“您不知道一也去哪里了嗎?”

“我最好是會知道啦,居然連說也不說一聲就消失。”

她一臉不悅地說著。

“早知道當初應該推薦多子你去的,都是因為你說什麼想留在大學里念書,我才只好把機會轉給一也的。”

“您就別再提這件事了。”

“還什麼別提了,要是當時你肯當莉莉安的老師,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看你要怎麼負這個責任。”

“責任?”

多子內心有種不好的預感。

“學校那邊急著在找可以代替一也的老師啊。”

果然會變成這樣。堂姑婆奸笑了一下。

“既然是名校莉莉安女子學園,也用不著非我不可吧?想做她們老師的人很多吧?”

“或許吧?但這回非得由我來找人頂替才行,要說為什麼……你也不會不懂吧?”

堂姑婆必須盡快挽回她的名譽和彌補失敗——推薦了一也當老師的這個失敗。

“學校要的是可以教國文的女老師,我手上可用的棋子也就只有你了,你快點離開研究所吧。”

“請讓我考慮一下。”

多子這樣回答之後就離開了。雖然多子這麼說,但其實她根本就像拒絕,之所以會說“讓我考慮一下”,是因為要是不這麼說,堂姑婆肯定不會讓她離開。

多子回到她的公寓後,從信箱里收到一張圖文並茂的明信片。

明信片內面印有高蒂設計建築的照片,占據明信片正面一半的收件人欄上,寫著多子的地址與名字,然後剩下的另一半空間上……

“我現在人在西班牙,一也。”

——只短短寫了這一句。

“一也……?”

因為這張明信片,讓多子決定采取行動。

等多子回神過來時,她已經打好電話給笹井的阿婆了,她表示願意去莉莉安女子學園。

* *

“被叫到名字的人,請舉手回答。相川亞紀美同學。”

多子打開點名簿喊著。

“有。”

教室正中央傳來充滿朝氣的回答聲。

“伊藤昌子同學。”

“有。”

這次換右後方傳來聲音,看來座位順序跟點名簿上的順序沒有關連。

多子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在女校上過學,在多子眼里看來,座位號碼一號是女生,或是教室里全都是女生,實在有點不太自在。江藤春佳同學、小方滿子同學。大家看起來教養都很好,或者是面對新老師,大家在裝乖巧呢?總之每個人都老老實實地舉手喊有,沒有半個學生捉弄她。

不過有個學生像是睡著了,她把臉靠在手上,手又撐在桌子上。在這群乖巧的同學之中,這麼做的學生自然很顯眼,那是坐在窗邊、從講桌數過去第三張座位,由于那個學生低著頭,多子也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雖然多子很在意那位學生,但還是繼續點名下去。

“久我琥珀同學。”

“有。”

坐在靠走廊,從講桌數過去第四張座位的少女舉手,她的五官端麗,真是個美少女。

那位少女留著細卷的中分中長發,露出額頭凸顯出她的長睫毛,大眼與深邃的黑色瞳孔,配上她有如人偶般的雪白、光滑肌膚;明明就沒有塗口紅,嘴唇卻紅得豔麗——雖然她才不過十六、十七歲,臉龐也還給人一些稚嫩的感覺,但卻已經散發出某種成熟美麗的氣息。

多子克制住自己想永遠觀察那位少女的沖動,叫了下一位學生的名字。

“久我瑪瑙同學。”

多子納悶了一下,這個名字跟剛剛的名字很像,結果和久我琥珀不同邊的人舉起了手,那個人竟然有一張和久我琥珀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久我瑪瑙同學?”

“有。”

回答的人,居然是剛才徑自低著頭的學生。

“你們是……雙胞胎嗎?”

“沒錯。”

兩人同時回答了,兩人的長相簡直就是從鏡子里照出來似地,一模一樣,連聲音都一模一樣。

“小林康枝同學。”

多子繼續點名。

“齋藤映子同學。”

但不管從點名簿的“小”念到“齋”字,多子整個人的心都放在久我琥珀和久我瑪瑙那兩個人身上,那兩人都像是覺得很無聊,把視線挪到教室外頭,卻又同時表現出在意多子的感覺,轉頭往右看就是瑪瑙,左邊就是琥珀,這兩人就像是成對的雙瞳一般,從教室的左右方觀察著多子。這種感覺,會不會只是多子想太多了呢?

* *

“久我琥珀與久我瑪瑙?”

班會結束後,多子先回到教職員室,問了那對姊妹的事,而尖星人回答給她的是這個反問句。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把姊妹分到同一個班級里很稀奇而已。”

“原來是這樣啊。”

尖星人把教課書擺到桌子上點了點頭。尖星人是數學老師。

“聽說同卵雙胞胎通常都長得很像,那兩個人在同卵胞胎里,也算是長得特別相像的吧?據說她們兩個從國中時,就偶爾會互相頂替對方去上課或考試呢。哎呀,不過是謠言罷了,畢竟老師們也分不清兩人的差別,既然如此,只要那兩人不肯承認,也就無從處罰了啊。”

原來如此。既然分不出來,就干脆把她們當做同一個人看待吧,反正一個人也不可能考兩場一模一樣的試嘛。

“不過她們兩個人有陣子留了不同的發型,那時可就很好認了。”

聽到兩人對話的別位女老師插嘴說道。

“發型……嗎?”

多子把臉轉到那位女老師身上。第一堂課就快要開始了,教職員室里的老師們都忙得不可開交。

“是啊,那兩個人以前都留了及腰的長卷發,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有天琥珀就把頭發剪短到了現在及肩的長度,然後大概是過了一個禮拜吧,瑪瑙就像在學琥珀似地,也把頭發剪短了,所以現在才會又分不出來。”


要是身邊有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那會是種怎樣的感覺呢?多子試著想象了一下,要是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她會怎麼做,如果是她,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把自己和對方區別開來吧?

而琥珀之前便這麼做了,但是瑪瑙無法容忍這種事,大概就是這樣吧?

“總之……”

尖星人清咳了幾聲。

“麻煩你盡量別跟那兩人扯上關系,知道了嗎?清水老師。”

對方的語氣與其說是忠告,不如說是在命令。

“那個……”

“你好歹是個老師,卻把注意力放在特定的幾個學生上,我可無法苟同喔。”

真的只是因為這樣嗎?——多子心想。

多子有種感覺,要是那特定的幾個學生不是久我姊妹,對方大概也不會這樣警告她了吧?

尖星人像是不經意地提起:

“我是不知道校長跟你說過什麼,但請你也別提起上一任班導的事,學生們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不要擾亂她們喔。”

看來她頗難對付啊。

* *

當天傍晚,一也的媽媽就來到了東京,多子被她拜托,便跟著她一起去了一也的公寓瞧瞧。

之前已經拜托房東幫忙停掉了報紙,所以信箱里也沒有積太多信件,乍看之下,還真看不出來是長期不在的人所住的房間。

“小多,你覺得呢?”

由于多子之前已經把一也寄來的明信片給伯母看過,她現在也稍微平靜下來了,伯母用鑰匙打開門後馬上這麼問道。

“什麼意思?”

“就一也的房間,有沒有哪里不一樣呢?”

“我不知道。”

問她她也答不出來呀,畢竟多子是第一次進一也的房間,根本無從比較。

“好悶。”

伯母打開窗戶通風。

“感覺那孩子只是稍微離開一下而已呀。”

一房的房間,床上有一件睡衣,看起來就像是今天早上出門時剛脫下般隨意擺著。

冰箱里有早就過期很久的牛奶、五罐啤酒、還有熟透了的番茄,流理台的瀝水籃里擺著一個馬克杯。

“離開一下?”

帶著護照?——多子摸不著頭緒。

“沒看到日記啊。”

伯母翻找抽屜之後說道。

“一也有寫日記的習慣嗎?”

“有喔,他從幼稚園就開始每天寫日記啰。”

原來他平時自己那麼工整,都是靠寫日記練來的嗎?不過兩人之間有頻繁的書信往來,多子卻還是頭一回聽說這件事。

“不過既然是日記,可能不會放在抽屜里,而會放在能藏秘密的地方吧?”

多子說道。日記這種東西,大概可以上“最不想讓別人看到的東西排名”的前幾名吧。

“哎呀?但他一個人住耶?”

“說的也是。”

伯母的話確實有點道理,而且要是一也只打算出去一下就回來,也沒有必要藏日記或是把日記帶走。

雖然多子覺得最好別趁人不在時亂翻人家東西,但伯母卻一直到處東翻西找,或許打從一開始,伯母來這里的目的就是找出日記,她可能是覺得日記里藏有一也失蹤的線索。

“我找到小多你寄給一也的信了喔。”

你看——伯母把束起來的信堆遞給多子。多子當然對這些信件有印象,在多子常用的信封上,有她的筆跡,上頭寫著一也的住址,那些是這一年來多子寄給一也的信,一也有秩序地把信從寄件日排好順序,才用橡皮筋綁起來。

既然是自己寫的信,也沒必要去看里面的內容,但是當多子把信堆遞給伯母,請她放回原處時,多子注意到有個地方不對勁。

“沒有我最後寄的那封信耶?”

照一也的排序,本應放在最上頭的信件卻消失了,多子是在一個多月前寄給他的,理應早就收到了才是。

為了保險起見,多子查看了一下堆積在信箱里的信件,但全都是寫快遞或轉賬明細通知那類東西。

“所以是一也帶在了身上嗎?”

聽到伯母的疑問,多子納悶起來。

為什麼要帶在身上?是為了在旅行時給多子寄信,才需要寫著多子住址的東西做參考嗎?

最後兩人還是沒找到日記。

伯母放棄了,而且伯父還在家里等消息,她只好先把一也還沒洗、堆積如山的衣服全部打包帶回家。

* *

自從多子成為莉莉安女子學園的老師,已經過了兩個禮拜。

多子也終于開始習慣教書這件事,課堂上還能把話題從教科書扯到別的地方,跟同學們閑聊起來了。

教課很有意思,參考教科書查些額外的資料,把資料印出來發給大家,為了掌握學生們的理解程度,做一些小測驗,多子第一次體驗當老師是什麼滋味之後,漸漸覺得自己或許很適合當老師也說不定。

只不過站在二年藤班教室的講台上,比其他任何一個班都更讓多子感到緊張,即使是班會時間也一樣,因為久我琥珀和久我瑪瑙就在教室里,光是這樣,就讓多子感到心慌。

多子常常在放學之後,在校園里晃蕩。

她一開始只是觀察教職員室,但范圍漸漸擴大到學校的其他地方,幸好她是新來的老師,就算不小心走到奇怪的地方,教職員和學生們也都很溫柔地接納她,看來在大家眼里,多子的舉動不過是為了早日習慣校園生活而做的努力。

就在這麼一天,多子站在逐漸昏暗起來的校園里,她一邊數著校舍內側種植的一顆顆高聳樹木,一邊穿過去。這些樹全是櫻花樹嗎?如果是櫻花樹,等到春天盛開時,肯定會很壯觀吧。

多子走著走著,突然注意到有兩個人走在自己眼前,即使遠看,多子也認得出來她們是誰,那兩人無疑是久我琥珀和久我瑪瑙。

一瞬間,多子想要掉頭離去,但最後還是輸給了自己的好奇心,多子想知道她們兩人要去哪里,偷偷跟在兩人後頭。

最後琥珀和瑪瑙的身影消失在焚燒爐的後方,不過焚燒爐沒有煙冒出來,那兩人應該不是來這邊燒東西的。

等靠近焚燒爐後,多子才知道後面還有一個地方,用低矮的柵欄圍了起來。

兩人口中呼出白色的空氣,卻沒有穿大衣,那兩人靠在圍欄邊往下看,那個柵欄不高,還不及那兩人的胸前高度,說是柵欄,也不過是用木樁和兩片薄木板架起來的圍欄。

那個區塊大概有四個榻榻米,或比那更大吧?乍看之下里面沒有什麼東西,但是多子馬上就發現不是那麼回事了。

圍欄里有一個巨大的洞穴,里面積著枯葉。

琥珀和瑪瑙緩緩轉過身來,像是早就知道多子在後面跟著她們,微微笑了出來。

“平安,清水老師。”

“那、那個……”

多子焦慮起來。也因為這樣,平時不會說謊的多子,突然撒了謊,她表示自己為了多熟悉這學校,在校園里晃蕩。

“這樣啊。”

“我想也是呢。”

那兩人像是只有一個人在講話般說著。確實,眼前的這兩個人即使近看,也分不出來她們的差別,但對現在的多子來說,根本沒必要把她們兩人區別開來。

多子跟著走到柵欄旁,並排站到琥珀與瑪瑙的身邊。

“原來大家是在這里做腐壞呀。”

把落葉聚集起來,讓微生物去分解,制作充滿養分的土壤。多子以前念的小學體育館後側也有專門做腐壞的地方。

“你們怎麼會來這里呢?”

是有加入園藝社之類的嗎?但那兩人還沒有回答,卻先反問了多子:

“那老師您又怎麼來這里呢?”

“咦?”

“看您常常在放學後在校園里游蕩,是在找什麼東西嗎?”

“所以我不是說了,我是——”

為了早日熟悉這個學校,這難道還得再說一遍才行嗎?但那兩人似乎對多子的答案一點興趣也沒有,她們把視線輕輕移到別的地方說道:

“例如……”

“飛田老師的尸體之類的?”

兩人同時把一開的視線,挪回多子身上。

“咦!?”

多子聽到她想也沒有想過的話,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也忘記要怎麼接話了,她只能一股勁地瞪大眼睛,緊緊盯著琥珀與瑪瑙。

沒錯,多子就是來這里找一也的。

從西班牙寄來了一也的明信片,這是表明一也活得好好的最佳證據,事實上,多子和伯母也都在看到那張明信片後感到安心了,但正是因為收到了那張明信片,多子才會決定來莉莉安女子學園。

那張明信片,真的是一也寄過來的嗎?

筆跡很像一也的筆跡,上頭也沒寫多少內容,很難讓人起疑,但就是因為這樣,多子覺得有哪邊不對勁。

為什麼一也完全沒有寫自己消失的理由呢?

要是覺得其他人可能會擔心,想跟其他人表示自己安然無恙的話,只要在寄明信片給多子前,先打通國際電話給他父母就行了吧?但一也只是寄了一張明信片給多子,而在那之後,也沒聯絡他家人或親戚。

多子確實在心里默默猜想一也是不是已經死了,比起他不負責任地拋下工作,沒有告知理由就跑去國外旅行這種說法,多子覺得他死了還比較能讓人接受。

最後,久我姊妹中的一個人,像是噎到似的笑了出來。

“我只是下了個套而已,老師您還真可愛啊。”

另一個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飛田老師應該只是失蹤了吧?不可能會有尸體在學校里吧。”

明明是她們先挑起這話題的,兩人卻表現得像是從沒聽過這麼可笑的事情,呵呵笑著。多子看著那兩人,漸漸冷靜了下來。

“你說得沒錯,有就太奇怪了嘛。”

真愚蠢,以為一也的尸體就在學校某處的想法很愚蠢,被比自己小六、七歲的女生們將了一軍也很愚蠢。

“但你們怎麼會知道?”

雖然她們說想在學校里找尸體這件事完全是妄想,但她們還是主動對多子下了套,這表示至少琥珀與瑪瑙知道多子認識一也。

“為什麼會知道?”

兩人面面相覷,像是在說答案就寫在對方臉上。

“我第一次看到您就知道了。”

“就是呀,因為老師您看起來容光煥發嘛。”

多子心想——我是新來的老師,也可能只是因為緊張或有干勁,才會顯得容光煥發的呀?應該說,琥珀和瑪瑙兩人的直覺都相當敏銳嗎……

“清水老師您是飛田老師的什麼人?”

其中一人問道。

“堂妹。”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隱瞞了,多子老實回答。

“嗯……只是這樣嗎?”

“什麼意思?”

“您不是喜歡飛田老師嗎?——是瑪瑙跟我說的喔。”

“別捉弄大人。”

聽到“喜歡”這兩個字,多子不禁血氣沖頭,狠狠丟下這句話,但那兩人絲毫沒有動搖,只是有點被嚇到的感覺。

“這跟大人還是小孩沒關系吧?”

瑪瑙說道——當然,前提是剛才說話的人真的是琥珀。

“你們說得也對。”

多子無法反駁。在計較小孩說得話的瞬間,多子就已經喪失了高聲主張自己是大人的資格了,她居然還以為自己很適合當老師,真是太自作多情了。

多子把視線移到眼前的落葉上,很想把自己剛才的失態,通通埋葬在眼前的這個落葉洞穴里。

“聽說銀杏樹不太適合喔。”

瑪瑙突然這麼說了。

“不適合什麼?”

“做腐壤,所以大家不會把銀杏樹的落葉丟到這里來。”

明明就有那麼多銀杏樹的落葉啊——琥珀看著遠方說道,她的視線朝著校門連綿進入校園的那條銀杏樹人行道望去,雖然從這里看過去,被建築物和其他樹木擋住,看不到就是了。原來如此,那條路上的銀杏樹的葉子都落了下來,每年都累積了相當的量吧?沒辦法拿來做腐壤再利用,確實有些浪費。

可是……

“因為它是孤高的植物,也沒有辦法吧。”

多子只是把心里所想的事情,如實地說了出來。

“孤高?”

兩人同時反問。

“是啊,銀杏樹從遠古的時代就已經存在于地球上,冰河期的時候,當其他的樹木都消失,卻只有銀杏樹殘留到了現代喔。”


看來這兩個人知道銀杏樹的落葉不適合拿來做腐壤,卻不是很了解銀杏樹這個植物本身。看著琥珀與瑪瑙的眼神中露出光芒,多子又跟她們兩個說“因為銀杏樹的葉子長得很像鴨腳,所以又被人稱作鴨腳子”,結果那兩人放聲大笑起來。

“樹葉是可以拿來當藥材的喔,還有……對了,拿來做書簽的話,還可以防蟲呢。”

“那還真是讓人想把莉莉安的銀杏樹落葉,全拿去醫治世上人們的病呢。”

“還能保護世界所有的書本呢。”

聊起這個話題後,多子才覺得這兩人果然還是高中女生,而那兩人也開始討論起首先要去找還沒被掃掉的銀杏落葉等等。

那兩人手牽著手正要離去,這時,她們像是突然想到什麼,轉身想多子說:

“我們會幫您喔。”

“咦?”

多子嚇了一跳,她還以為琥珀和瑪瑙現在一心只想著要怎麼處理銀杏落葉而已。

“我們很喜歡您,所以會幫您喔。”

“幫我?是指什麼事?”

該不會是要幫她找一也的尸體,要大家一起來挖那個樹堆吧?——多子心理擔心了一下,但那兩人也沒說什麼具體的方法。

“在老師得到您能認同的答案之前,我們會陪您一起行動,就是這意思。”

“我們從幼稚園就在這里上學了,所以很了解學校的構造,讓我們陪您一起行動,您也不會有損失吧?”

確實是這樣。對不是很熟悉這所學校的多子而言,對方的提議聽起來確實很不錯。

可是……究竟是為什麼呢?多子感到忐忑不安。

多子有種預感——只要接近琥珀和瑪瑙,馬上就能知道一也失蹤的真相。

這樣就行了嗎?

或許在多子心里,她比較渴望得到“自己盡力尋找了,但卻始終沒能找到一也的下落”這個結局。

多子也不曉得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但已經來不及了,多子已經被卷進去了,被不知是天使還是惡魔的少女們卷進去了。

日落後,周遭也完全暗了下來,多子獨自朝著校舍前進。

琥珀和瑪瑙已經不在這里了。

沒錯。

那兩人現在肯定邊笑邊跑,跑過了銀杏樹人行道前的聖母瑪利亞雕像吧?

2

瑪瑙和琥珀嘴上說要幫多子,但帶給多子的麻煩和困擾還比較多。

“我們爸爸在英國工作,所以他不跟我們住在一起。”

那天的“幫忙”,就是從這句話開始的。

多子放學後在校園里散步時,那兩人時常悄悄走到了多子身旁,陪她一起行動,有時候是在校舍走廊上,有時是中庭或圖書館的閱覽室,每次去的地方都有點不同,但不管是去哪里,她們都是趁周圍沒有其他人時才出現,那兩人絕不會在上完課的休息時間去找多子,也不會跟著多子一起走到教職員室。

附帶一提,今天多子選擇的地點是雨停後的操場跑道附近。中午過後,天氣就忽雨忽晴的,平時都在外頭活動的體育性社團,似乎也全都擠到體育館或其他的地方練習了。

“這樣啊,你們的爸爸很忙吧。”

學校聚集了各式各樣的孩子,其中有些孩子的家庭環境比較複雜一點,也是極其自然的,這年頭就算是單親家庭,也沒什麼好訝異的,多子沒有說什麼,只是聽聽就算了。

“不過呀,其實他人就在日本,還住在東京里喔,因為爸爸他另外有別的家庭,所以已經不需要我們了,而且媽媽也已經死了,爸爸想來見我們還得顧慮新太太的心情,很麻煩吧?”

“……”

聽到這里,多子只好放棄用一句“這樣啊”來打發掉這個話題了,而且她也不知道到底該回些什麼話才好。

瑪瑙像是讀取到多子的內心的想法說了:

“我可不是為了讓您同情才講這些的喔。”

琥珀也跟著說:

“是啊,有阿姨代替我們的媽媽照顧我們,家也夠大,爸爸也會固定送錢過來,我們獲得可逍遙自在了。”

所以接下來才是重點——兩人笑著說了:

“爸爸為了讓我們以為他人在國外,會固定寄信給我們喔,當然,是從英國寄來的信喔。”

“因為是透過住在英國的朋友寄過來的,所以上面貼的是英國的郵票,郵戳也是倫敦郵局的喔,不覺得我爸爸執行得很徹底嗎?”

聽到“從國外寄來的信”這個關鍵詞,多子停下腳步。

“你們是想說飛田老師他人在日本嗎?”

多子之前跟琥珀與瑪瑙提過一也寄來明信片的事,不知為什麼,多子覺得在那兩人面前有所隱瞞或偽裝都是無意義的。

不過她多少也是想看看那兩人會有什麼反應。

她沒有把明信片拿給那兩人看過,只是跟她們提起而已。

那時兩人一臉沒轍似地笑說“既然如此,不管怎麼找都不可能找到飛田老師的尸體不是嗎?”但她們兩人也沒有說要停止“幫忙”多子找人,那是因為她們知道多子還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

“沒有啊。”

兩人同時停下腳步看著多子。

“我們並沒有說飛田老師在日本,我們只是覺得不知道他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在西班牙而已。”

“就是呀,要是他有把明信片上日期的當天新聞也一起寫上去的話,那還比較可信。”

琥珀與瑪瑙兩人的眼神透露出她們擺明不相信明信片的態度。

沒錯。

例如把明信片遞給一也,要他寫上地址和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等之後誰再加上日期並從西班牙寄出去就行了。這樣一來,一也人不在西班牙也能從那邊寄出信。

要是這個理論發展下去,可以說即使一也已經不在人世,他還是能夠辦到這些事,要是一也生前寫了好幾張類似多子之前收到的明信片,然後之後再請人固定從西班牙寄出去……那在明信片用完之前,都可以假裝一也他還活在人世上了。

但究竟會有誰這麼做呢?到底又是為了什麼目的呢?

多子無從得知。

想讓其他人都以為一也還活在世上的人……多子想不出半個有此動機的人物。

想這些事情實在是太愚蠢了,這樣簡直就像在說一也已經不在人世了呀。

總是如此。每次多子一跟她們講話,就會陷入五里霧中,而那兩人也總是拋下多子,獨自留她在迷宮里徘徊。

昨天多子被她們兩人帶到了國中部校舍的地下室里,前天還差點被她們關在溫室里頭;她們還曾經跟多子打小報告,說有一位老師負責管理藏有劇毒的理科教室櫃子,跟一也處得不是很好,還說出了那位老師的姓名。

雖然多子很懷疑那兩人究竟是想幫她還是害她,卻也無法拒絕那兩個人,每到放學之後,多子甚至期待著那兩人的出現。

“呀!”

野鳥從三人頭上的樹枝起飛離去,琥珀和瑪瑙的大眼,緊緊追著那從頭上飛過,有鴿子一般大小的鳥而去,多子緊緊地凝視著眼前的兩人。

滴落在她們發絲上的雨滴,就像珍珠發飾一樣閃閃發著光,她們兩個人,長得越來越美麗。

* *

某天早晨,多子才剛到學校,就被前輩尖星人帶到了辦公室角落。

“你這樣我很困擾啊,清水老師。”

“什麼?”

平時總比多子晚十五分鍾才來上班的尖星人,今天早上就為了跟多子談話,才會特地早來學校等人吧?老師們也還未全員到齊。

“我在說久我琥珀和瑪瑙的事啦,昨天放學之後,你們一起在中庭散步了吧?”

“是的。”

多子老實承認。

多子認為三人是老師與學生,就算走在一起,也沒什麼好被責難的吧?不只是琥珀與瑪瑙,午休時多子也都在教室里和學生們一起吃便當,有時還會和學生們一起做暖身體操、游戲。

“我記得我警告過你,要你別跟那兩人走太近吧?我是為了你好才這麼說的喔。”

尖星人眼睛充血地說道。多子知道對方是真心想勸誡她,但不詳細說明理由,只是一股腦地說“別跟她們扯上關系”,任誰都無法傻傻地說“是,我了解了”吧?

“今天沒有我們班的課,這樣剛好,今天早上和放學後的班會都由我一個人來主持,你就稍微冷靜一下吧。”

尖星人留下這句話之後,捧著二年藤班的點名冊離開了教職員室。

“……”

距離班會開始還有好一段時間,她應該會被走廊上的寒氣凍到,頭腦比多子先冷靜下來,不久就會回到教職員室里了吧?

在那之前—多子邊想邊走到了一名女老師眼前,那是以前跟多子提過琥珀和瑪瑙改變發型的那位女老師,她姓秦野。

在幾乎沒有半個人的教職員室里,她很不自然地把教科書拿到接近臉的位置上讀著。很顯然地,她剛才都在偷聽多子與尖星人的對話。

“發生過什麼事嗎?”

多子問道。為什麼被跟琥珀和瑪瑙扯上關系是為她著想呢?如果是周圍女老師,或許知道其中的理由。

“不,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把椅子轉過去,背對多子。多子追了過去,又把臉湊了過去。

“請你告訴我。”

由于多子不肯作罷,秦野老師只好無可奈何地開口說:

“兼高老師她很中意你啦,所以……”

“所以?”

“所以才不想讓你重蹈上一任班導的覆轍吧。”

上一任班導……聽到這句話,多子的心髒簡直要跳了出來,所謂的上一任班導,除了一也之外,不會有別人。

“請問究竟是怎麼回事?飛田老師難道不是單純失蹤了而已嗎?在他失蹤前,難不成發生過什麼事嗎?”

“我沒辦法多透露什麼。”

秦野老師像是要逃走般站了起來,正巧不巧地,幾個老師邊說邊笑地走進了教職員室,多子無可奈何,只好放棄追問。

* *

由于尖星人要多子不用參加早上與放學的班會,多子在第六堂課結束之後,披著大衣就沖出了學校,笹井堂姑婆的家,就在坐公車兩站即可到達的地方。

多子趁午休時,就已經跟對方說好放學後要去拜訪了,她無論如何都想當面向堂姑婆問個清楚 。

“一也失蹤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你干嘛呀?表情這麼恐怖。”

多子沖進玄關里馬上質問後,堂姑婆裝沒事地笑著這麼說,看來她早就知道多子來這趟所為何事了。堂姑婆把多子帶到客廳,要她先坐下,多子只好茫然地坐到沙發上。

“之前您說過‘一也給您添了很大的麻煩’吧?雖然他沒事先告知就不去上班確實有錯,但他可是失蹤啰?就算您是一也的擔保人,學校也不會因此責難于您吧

情吧!”

“關于一也失蹤的事,你還聽說了什麼嗎?”

“沒有。”

多子搖了搖頭。

“但我就是覺得有什麼內情。”

“這樣啊。”

堂姑婆從煙盒里拿出一支煙,用打火機點起了火,她緩緩抽到剩一半的時候,吐出煙說了:

“不是沒事先告知就離開,一也算是辭職了。”

“咦?”

多子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他在失蹤之前,捅出了婁子,總之發生了不少事,好不容易才讓他用‘主動辭職’的方式來平息整件事,但一也說他隔天會帶辭職信去學校,誰知道之後就音信全無了。”

“怎麼會這樣……”

也就是說,一也的失蹤是有理由的,但多子還是無法相信,她覺得現在就像在聽某個陌生人的事一樣。

“所以啦……我也擔心過他該不會跑到哪里自殺了,如果是這樣,也就沒必要特地講白他其實本應辭職的事,只要能夠順利找到接任者就行了,但沒想到他居然還給我跑去國外旅行?真是的,一點也不體諒我們的處境。”

“捅出簍子是指?”

多子問完之後,堂姑婆把快抽完的香煙用力、粗暴地壓在煙灰缸上,熄掉香煙。

“聽說他性騷擾了學生。”

“怎麼可能呀。”

多子不禁笑了出來。但是,大舅媽一臉認真地說下去:

“聽說是被騷擾的那位學生跑去找學年主任告狀的,在學校逼問之後,一也也承認真有此事啰。”

“……太不可置信了。”

“雖說是摸身體和接吻之類的舉動就是了。在親戚之中,一也本來也是大家公認的認真好青年,結果到頭來,不過也是個愚昧的男人罷了。”

聽到堂姑婆講的這些話,多子只覺得很不悅,但從堂姑婆的話里,她也終于知道為什麼堂姑婆很堅持接替一也的非得是女老師不可。

“對方是誰呢?”

多子探出身子問道,是也有上她的課的學生嗎?該不會其實就是二年藤班里的學生吧——

“你知道又能怎樣?”

“我要去問個清楚,一也是絕對不可能做那種事的。”

多子激動地站了起來,而堂姑婆一動也不動地用眼神命令她坐下,但是多子還是站著不動,堂姑婆便靜靜地喊了一聲:“多子。”

“我只想跟能冷靜談話的人講話。”

聽到這句話,多子才回過神來,她剛才確實太沖動了,一點也不像是向別人問話該有的態度。


總之,要憤慨還是整理思緒,都等之後再說吧,現在首先該做的是收集資訊,不然也無法開始調查。

“我剛才失態了,真是不好意思。”

多子鞠了一躬之後,坐回沙發上,兩人繼續談話。

“就算那個學生誇大了事實,也只能說是做那些會讓人誤解行為的一也太愚蠢了。”

“可是……”

“不過整件事,對方多少也得負責,那位學生的父親是赫赫有名的眾議院議員,而且對方也捐給學校不少錢,所以啦……沒有半個人肯站出來替一也說話也是正常的吧。”

“原來是這樣啊?”

那麼也很有可能一也根本沒做過那些事,卻被硬逼承認吧?但仔細想想,同樣都是莉莉安的學生,卻得因為學生家長的身份改變應對的態度,也未免太不合理了。

“既然你知道了這些,就不要再管這件事了。”

不知為何,堂姑婆也說了跟尖星人一樣的話。

“我要回去了。”

多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就算繼續待在這里,也無法從堂姑婆這里獲得更多資訊了吧?

“你要去哪?”

“學校,我還有事情沒做完。”

離開堂姑婆的家後,多子跑回學校,班會早已結束,學生們也都已經掃完地了,網球場那邊傳來網球來回彈跳、充滿節奏感的清脆聲音。

多子沒有走進校舍里,她走到了校舍的後側,今天跟以往不同,多子在找琥珀和瑪瑙。

忘記是什麼時候了,多子曾問過兩人為何總是能馬上找到她,結果她們兩個只是很費解似地歪頭說了“只是直覺”。

現在的多子,也開始了解她們所謂的“直覺”是什麼了。她們就在那里——多子內心有種莫名的確信,而那份確信催促著多子趕去那里。

* *

最後多子果然在制作腐壤的柵欄旁看到了人影。

但跟平時不同的是,只有一個人在那里。

即使如此也無所謂,不需要兩人同時在場,多子也能處理完她接下來要辦的事。多子調整好呼吸之後,靠近對方,少女站在柵欄內側,往下看著躺在四角形區塊里的大量落葉。

多子以前來這里時沒有注意到,但原來柵欄的一側,有讓人出入的門扉,多子打開小門走了進去。

“你是誰?”

多子站在那個人身後問道。

“什麼誰是誰?”

不知道究竟是琥珀還是瑪瑙的少女轉頭反問。

“你們其中的哪一個是一也的戀人?”

“戀人?”

少女用鼻頭發出不屑的笑聲,多子卻笑不出來。

“一也絕不是那種會用蠻力強迫女生的人。”

聽完堂姑婆講的那些話,多子馬上就猜到了,說是確信也不為過,和學校告狀一也性騷擾的學生,肯定就是琥珀或瑪瑙。

沒錯。這兩人之中,肯定有一方是一也的戀人,但當事情快曝光的時候,一也就被誣陷了。

“又沒人說可以接吻,但他還是親下去了,這不叫強迫叫什麼?”

聽到接吻這個單詞,多子一瞬間激動起來,但她告誡自己不可以感情用事,保持冷靜繼續問下去。

“親你嗎?還是另一個人?”

但眼前的少女沒有回答多子的這個問題。

“老師,您最喜歡的飛田老師,其實就是那種人啦,男人都是肮髒又自私的動物啦,只會用嘴巴說話,根本不是真心的。”

對方只繼續講了她自己想講的事,卻不肯回答多子的問題,多子不氣餒地追問:

“然後呢?你到底是誰?琥珀同學?還是瑪瑙同學?”

“清水老師,我就是喜歡您這點,您不知道就會老實地說不知道吧?所以我才會想好心跟您講這些。”

這位不知究竟是琥珀還是瑪瑙的少女,用手臂摟住與她面對面的多子,把多子的身體拉了過去,兩人緊貼著彼此。

“他說‘我喜歡你’還說‘瑪瑙跟你是不同的’,他還說什麼‘我不是愛雙胞胎的其中一人,而是喜歡你這個人’,然後就在這里緊緊抱住了我。”

“咦……?”

多子的心跳加速了起來,這到底是因為她想象自己被一也擁抱、一也對她說那些情話而產生的感覺,還是她對眼前的少女產生了欲望而有的生理反應?多子自己也不曉得。

雖然多子不曉得究竟是為什麼,但她唯獨不想讓眼前的少女發現自己現在的感覺,然而多子卻無法甩開對方的手,也無法從對方靠過來的胸口上離開。

“向學校上報說被性騷擾的,是你嗎?”

多子用盡全力說出這句話。

和其他人說那個愛自己的男人是變態的人,就是這個少女嗎?不,也許是另一個人做的也說不定,畢竟這兩個人極其相像,分也分不出來。

“飛田老師似乎以為是瑪瑙跟其他老師告狀的,他以為是瑪瑙為了拆散他和琥珀,才故意演這出游戲的。”

“其實不是嗎?”

聽到多子的話,少女呵呵笑了出來。

“不管是誰做的,結果都一樣啦。”

“一樣?”

不管是琥珀還是瑪瑙,對她們兩個人而言,都是一樣的嗎?但不管她們兩個人怎麼想,對一也來說,搞清楚究竟是誰告狀,應該非常重要吧,畢竟根據兩人的回答,一也的世界就會翻轉過來啊。

“他在這里像這樣抱住我,跟我說他必須辭職,再也無法見到我了,還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走呢,說什麼要是我繼續跟瑪瑙在一起,對我的將來也不好。”

“那你為什麼沒有跟他一起走呢?”

琥珀難道不是因為想跟瑪瑙區別開來,才改變發型的嗎?要是琥珀自身也想與瑪瑙告別的話,也就只有本來是她戀人的一也,才能成為把她從這個世界拯救出來的王子吧。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多子的肩頭上,發出了輕輕的苦笑聲。

“怎麼可能一起離開呢?”

在對方後終于放開多子的瞬間,多子的身後傳來了別人的聲音。

“是啊,因為她是瑪瑙嘛。”

“咦!?”

多子轉過身子,才發現瑪瑙……不,是琥珀嗎?總之,另一個人不知何時就站在她的身後。

現在出現的這個人,說剛才跟她談話的那個少女是瑪瑙。

但從剛才聽來的來龍去脈來推敲,一也的情人應該是琥珀才對,然後瑪瑙說自己被一也抱住了。

“所以啦——”

琥珀緩緩地走近,站到瑪瑙身邊。

“……我知道了,一也搞錯人了吧。”

多子謹慎地向兩人確認,而那兩人點了點頭。

“沒錯,他話講得那麼好聽,結果根本是從發型來判斷的。”

雖然不知道瑪瑙為何要這麼做。總之,瑪瑙也把頭發剪到跟琥珀一樣的長度,出現在一也的面前,一也不知道瑪瑙也剪了短發,才會把瑪瑙錯當成琥珀,甚至還要求對方跟他一起私奔。

“這也太……”

這毫無疑問,是一也對琥珀的背叛。

要是一也從以前就把“你們兩個不同”掛在嘴上,那還比打從一開始就承認認不出來的人還要惡質許多,看到自己的戀人擁抱著和自己長著一模一樣的別人……琥珀當時有多絕望,完全超出了多子可以想象的范圍,而這件事所造成的影響,對瑪瑙而言也是一樣的吧。

“然後呢?”

多子想兩人問道。

“你們對一也做了什麼?”

讓她們兩個懷抱期待,最後卻狠狠傷害了兩人自尊心的一也……最後到底怎麼了呢?

“你們該不會殺了他吧?”

“我們才沒有呢,只不過……”

琥珀說完“只不過是這樣”之後,用雙手用力地推了多子的肩膀。

“啊!”

這一推來得突然。多子本來正好背對著收集落葉的儲蓄場,被這麼一推,背朝儲蓄場跌到了腐壤堆上,等多子回過神時,身邊已全是濕答答的落葉了。

“清水老師您喜歡飛田老師對吧?所以我只是幫您一把,幫您重現那一天我們對他所做的事啰。”

“那一天?”

她是在講一也失蹤那天的事嗎?

瑪瑙先來到了這里,接著出現琥珀撞見相擁的兩人,多子剛才所經曆的一切,就是那天一也的行動嗎?

“一也人在哪里?”

多子從落葉中起身,抬頭看著站在洞穴邊的兩人,雖然她的頭發、大衣上都是土壤和落葉,但那不重要。

“我才不知道呢。”

“我們只有把他退下這里而已。”

兩個人用寒冷的視線往下看。

“該不會……”

多子簡直像發瘋一樣,用手撥開腳邊的落葉,一也跌進了這里,而之後怎麼了呢?該不會、該不會還在這底下——

多子瘋狂地挖著土壤,結果她的頭頂上傳來高笑聲。

“真美啊,老師。”

“您真的很棒啊。”

兩人丟下那兩句話後,離開了現場。

“等等!”

多子拼死從洞穴里爬上來,拼命想追上那兩個人。大概是摔下去時扭傷了吧?多子的右腳痛到無法跑步,而琥珀和瑪瑙就像在嘲笑多子,像蝴蝶一樣到

處亂跑,仿佛在對她說“快過來、快過來”,戲弄著多子。

等跑到銀杏樹人行道,跑到聖母瑪利亞的雕像前,那兩人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對追上去的多子露出了微微的一笑。

不管是天使還是惡魔都好。

由于那光景是在太過美麗了,多子只能呆站在原地凝視。

* *

“那我接下來要點名了。相川亞紀美同學。”

多子打開點名冊喊道。

“有!”

教室正中央附近,傳來充滿精神、朝氣的聲音。

“伊藤昌子同學。”

“有。”

右後邊傳來的聲音有點沙啞,看來是感冒了。

最近感冒大流行,這個班級也不例外,今天早上就有五個人缺席,也有不少學生戴著口罩。

在尖星人斥責右腳扭傷的多子“不謹慎”、“不會管理自己的身體”的隔天,尖星人自己也因為感冒而倒下了,因為這樣,不用多子做什麼,她便重新以副班導的身份來主持班會了。

從那天之後過了幾天,一方面也是因為腳扭傷的緣故,總之,多子從此不在校園里晃蕩了,當然,她也不會去接近培養腐壤的那個地方。

“小方滿子同學。”

仔細想想,多子自己是個身材中等的女性,連她都能馬上從那個洞穴里爬出來了,身高頗高的一也就算跌了進去,也不可能爬不出來,就算只是一瞬間也好,她到底為什麼會以為一也的尸體埋在那里面呢?

“加山幸代同學。”

但要是……

如果她們不只是把他推下去而已呢?

就算女高中生一個人無法辦到,兩個人還是有可能把成年男性——不,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呢。

但最近多子發現自己的心境產生了某種變化——不管一也是活著還是死了都已經無所謂了。

“木下理惠同學。”

昨天多子又收到了一封一也寄來的明信片,看來他現在人在埃及,但明信片上依然沒寫半點重要的訊息。

但是要一也平安無事地活在這世界上,多子也能理解。

多子沒有跟其他人提過那天發生的事,也沒有把琥珀和瑪瑙的事情寫在日記或手冊里。

所以就算她明天死去,也不會任何人知道她對那兩人抱持的感情吧。

知道多子情感的,只有那天凝視著三人的聖母瑪利亞。

“久我琥珀同學。”

今天多子也像是從未發生過任何事情,繼續點名下去。

“久我瑪瑙同學。”

她邊點名並心想——教室的兩側,有一對寶石緊緊盯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