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死銃篇 第七章

"哥哥."

在晴朗的周日午餐飯桌上,可愛的妹妹用最棒的笑容這樣喊著我,馬上就覺得有種"不好的預感"在眉間閃過的,正是我——桐谷和人平時的行為操守不及格的證據.

同時,我將正夾著小番茄的往嘴巴里送的手停了下來,

"……怎麼了啊,直葉?"

聽完我的詢問,坐在另一側的妹妹——正確來說是表妹的桐之谷直葉從椅子上起身,自己頓時理解到剛才的預感是正確的.

"那個啊,我在今天早上,在網上看到了這樣的事情喲?"

說著這番話的同時,直葉將一張A4大小的打印紙擺在我的面前.那是國內最大級別的VRMMO游戲情報網站,"MMOtomorrow"簡稱Mtm的新聞欄目的印刷件.

用大號字體寫著的標題是"GunGaleOnline最強者決定BattleRoyal,已選出第三屆'BarrettofBullets’本大會入場的三十名玩家."

其下方便是簡短的正文,也就是全部出場者的名單.

在指甲修整得很短的直葉的食指前,整齊印著的是"F區第一名:Kirito"的文字,我用余光看了看,隨後便嘗試著掩蓋事實.

"誒,誒,還真有人和我的名字相似啊."

"什麼相似啊,完全一樣嘛."

平齊的頭發下方,直葉那給人一種運動少女,十分清爽的感覺的臉龐,正微笑著.

現實世界中的她,高中一年級就以劍道選手的身份被選拔參加了玉龍旗的常規團體戰,明明是個虛弱的女生,我的體力卻完全不敵她.在幻想世界中,直葉在完全SKILL制的VRMMO"AlfheimOnline"中則是一名叫"莉琺"這個名字的妖精劍士,她那華麗剛毅的劍術有時候能夠壓制住我的無手勝流劍法.

因為這些,如果我和直葉在現實世界中或者是虛擬世界打起來的話,必須得以速攻解決問題,當然這些在一般來說都是不會發生的.我在回到現實世界的這一年間,為了取回從幼時就疏遠的距離,我們相處得十分融洽,就連暑假時曾從美國回來的父親都沒看到什麼我們之間鬧過什麼大的別扭.

今天——也就是二A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周日的午飯時間,媽媽按照慣例去了編輯部,所以我和直葉兩人從買東西開始,==都是我倆共同制作的,將菜擺放在桌子上,相向而坐,看起來都是祥和的展開.直到那引發問題的印刷件拿出之前.

"……嘛,嘛啊,一樣啊,恩."

說道為何要隱瞞這些,是因為要參加槍戰MMO"GunGaleOnline"大會的活動,也就是為了在"BarrettofBullets"出場,我將在HomeWorld的ALO里使用的虛擬體桐人通過"轉換"進入了GGO的世界.

轉換是利用"theSEED"架構進行運轉的全部VRMMO游戲所擁有的機能,能夠將某個游戲中育成的角色"將強弱保持"移動到其他游戲中,直到數年前我一點都沒有考慮這些.當然也還是有一定的限制的.最大的限制就是,能夠轉移的只有角色單體,所持有的道具以及金錢卻無法移走.通常情況下,轉換並不是為了觀光,而是為了長時間居住而使用的.

如果我將從ALO轉移到其他游戲的這個事情說出去的話,毫無疑問會給深愛著妖精國度的直葉很大的打擊的.另一方面,我是不是非要將"桐人"轉換到GGO中這件事向她說明,這點我也猶豫了很久.要問為什麼,因為那里有著可以稱作VRMMO世界的黑暗面,並與之有著很深的關聯.

拜托我去GGO世界調查的男子的名字是菊岡誠二郎.以前所屬政府"SAO事件對策小組",現在隸屬于總務省VR世界管轄部門,通稱"虛擬科"的在編國家公務員.

一周前的周日,菊岡把我叫了出去,將一個奇怪的事件講述給了我聽.

在GGO內部的市區街道,某虛擬體說了要"制裁"其他虛擬體的話語,同時槍擊了兩名虛擬體,同時那兩名虛擬體的生身玩家,近乎在同一時刻,于現實世界中心髒病發作死去——就是這些事.

這只是偶然.九成我認為是這樣.

不過,余下的一成,可能是"某種原因"也說不定……這種感覺我無法揮去.就因為這個,我才登入了GGO的世界,答應了與問題槍擊者接觸這個危險的委托.

由于沒有時間從一開始鍛煉新建角色,我只能將ALO的桐人進行轉換,為了在槍擊者眼中留下印象,我出場了昨日夜就是周六舉行的BoB預選賽.初次經曆的槍戰比想象中來得艱苦,幸運的是最初碰到的玩家給我做了一番基礎指導,全靠這些幫助才終于通過了預選,並與那名問題槍擊者成功的進行了首次接觸.

自稱"死槍",真的擁有從游戲內將玩家的生身進行擊殺的能力嗎,這點我仍不清楚.

但我卻明白了一點.

叫做"死槍"的這個家伙,和我有著出乎意料的因緣存在.

我和死槍一樣,都是那個死亡游戲——SwordArtOnline的生還者.我和他恐怕曾經劍鋒相對以命相搏過——……

"哥哥,你臉色很恐怖啊."

聽到這話,我身體顫抖了一下.望著虛空的視線的焦點終于回來了,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副擔心的模樣皺著眉頭的直葉的臉.

我將眼前的印刷紙放在桌上,兩手輕輕合攏,直葉一直在望著我.

"……那個,我,說實話哥哥……也就是'桐人君’,從ALO離開轉換到GGO中的這件事,其實我是知道的."

對于這突如其來的話語,我的眼睛睜得溜圓.比自己小一歲的妹妹,就像是什麼都看穿了一樣臉上隱約浮現出了極富大人般的笑容.

"明明就從朋友列表中消失了,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但,但是,我准備在這個周六預定再次轉換回來的……列表什麼的,即使每天都看,但……"

"即使不看,我也可以感覺到."

說完這些話,直葉大大的眼瞳里像是閃爍著令人難以理解的色彩,我雖然知道場合不對,但還是想到了她也是個女生啊.想到這里便有些羞愧,對自己背地里進行轉換感到內疚,直葉望著這樣的我,祥和地說:

"……我,昨天察覺到桐人君消失之後,本想盡快就登出了沖到了哥哥的房間.但,哥哥一定有著什麼理由才瞞著我離開ALO的.一想到一定有什麼緣由,于是我首先便聯系亞絲娜去詢問一下."

"這樣……啊."

一聲簡短的應答後,我縮起了脖子.

從ALO轉換到GGO去的這件事,我只告訴了亞絲娜——結城明日奈,以及我和她的"女兒"也就是人工智能【AI】唯.理由就是,雖然兩天的時間就像是兩秒鍾一樣,但對于在ALO消失掉了的我,還是想讓擁有系統權限的唯替我隱瞞一下.

唯不怎麼喜歡我將這件事瞞著亞絲娜.當然,如果我將事情向她說出的話,她一定也會接受的吧,但這會給唯的核心程序造成負擔的事情,我怎麼也無法辦到.

因為這些,我只告訴了亞絲娜和唯"因為菊岡誠二郎的委托,我不得不去GGO"的這件事,並將"調查theSEED"的目的也進行了說明.但是,關于調查的核心部分,我只字未提.也就是關于"死槍"在游戲內槍擊,造成現實世界兩人死亡——

雖然是個荒誕無稽的話題.但,也因為古怪至極,確實也存在著一股讓人不痛快的違和感.這也是我,瞞著直葉以及其它朋友進行轉換的最大理由.


椅子發出喀啦的聲音傳進了低下頭,說話含糊不清的我的耳朵里.

輕輕的步伐.緊接著,是兩只手搭到雙肩上的觸感.

"……哥哥."

靠著我的背,直葉低聲地說:

"'就像平時一樣,在GGO里闖蕩一番後很快就會回來的’亞絲娜是這麼說的.但是,我想她的內心一定很不安吧.我也是.因為……因為,昨天哥哥很晚回來的時候,臉色十分的恐懼."

"是這樣吧……,可能."

只能這樣回答的我,脖頸處被直葉的短發輕輕撫摸著.左耳附近傳來了,交雜著喘息氣息的言語.

"我說……危險的事情,什麼都沒有吧……?討厭,如果你又去了遠方的話……"

"……我不得不去."

這次我明確的說道,將自己的右手放在直葉那搭在我左肩上的小手上.

"我答應你.今天晚上,GGO大會一結束,我立刻就回來.回到ALO……我的家."

"………………嗯."

我感覺到她點了點頭,直葉緊貼著我的上半身,就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

我被囚困在SAO的兩年間,承受了巨大傷痛的妹妹,讓她再次陷入不安,這種事無論如何是不能允許的.

給菊岡誠二郎發封郵件寫上"取消委托"並把所有的事情忘記——這個選項也不是沒有.但,經過昨晚的預選賽,我有兩個理由不能離開那里了.

把我當做女性玩家並對我十分親切,教授了我許多的,背著巨大狙擊步槍的女生"詩濃",我和她的再戰約定是其中之一.

另一個原因則是,我和"死槍"的因緣.

我必須要和那個灰色斗篷男再次碰面,確認一些事情.他的"以前的名字"以及——死在我的劍下的那兩名玩家的名字.雖然在回到現實世界這些都早已結束了,但我覺得這些都是我的責任……

輕輕地拍了拍直葉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我再次說:

"沒關系的,我一定會回來的.吃飯吧,要涼了."

"………………嗯."

比剛才的聲音要大了一些,直葉一瞬間抱緊了我的肩膀,隨後將身體移開了.

直葉小步跑到自己的椅子處,坐了下來,她的臉已經恢複到了以往的笑臉.將堆得山一樣高的雜燴飯舀了一勺,塞到嘴巴里後,隨後搖擺著勺子,說:

"話說回來,哥哥."

"…………什麼?"

"我從亞絲娜那里聽說了,這次的'工作’,好像有很高的收入啊,對嗎?"

"嗯."

我的腦海里,閃現出了菊岡所約定的三百K的報酬,按照最新規格的PC清單購買之後,剩下的錢也沒多少了.……此時,我艱難地做出了削減一些存儲器的決定,所以我拍了胸脯.

"嗯,你想要買什麼就說吧."

"太好了!那個,我啊,有一個很早以前就想買的碳纖竹刀啊."

…………看來,主內存的大小多少要有些修改了啊.

為了避開交通擁擠,我在稍微有些早的下午三點便騎著摩托車離開了家.

順著川越街道一直向東前進,穿過池袋,目標是春日大道的中心地帶.在本鄉處向南轉彎,從東京區進入了千代田區,數分鍾後目的地的綜合醫院便出現在了前方.

雖然昨天也來過這個地方,但記憶卻感覺有些久遠.

理由很顯然.昨晚,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在黑暗之中睜開雙眼,一個勁兒的回憶著過去.回憶著壓在心底並被遺忘了的,SAO時代殺人公會"Laphinkofin"覆滅記的始末.

結果,到了凌晨四點我放棄了自力睡眠,戴上AmuSphere進入本地VR空間.通過局域網從自己房間內的PC中把"女兒"唯呼出,她那孩子氣的言語抵消了一些陰暗的情緒讓我總算是成功完成了"寢落【通過睡眠登出】",但直到熟睡前我還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所幸的是夢境的內容一點也沒有記住,醒來之後直到現在,耳朵內總是聽見這樣的聲音.

——你就是桐人嗎?

那就是,昨天在BoB預選賽途中,像是"死槍"的玩家低聲對我說的話.

同時,我用自己的劍斬殺的兩人——不,還包括亞絲娜護衛的那名男子在內,三名"LaphKof"的成員對著我問道.

是你嗎?你是,殺了我們的"桐人"嗎?

面對這些質問,我不論是在BoB預選賽會場內,還是在夢中,都沒能回答出"是的"這話.

恐怕,今天晚上八點鍾開始的本大會中,我會再次和那名亡靈一樣的男子見面吧.如果他再次這樣問我的話,這次我一定會肯定的回答的.

不過,那樣的自信,現在的我還沒有.

"……既然如此那就……"


就不要將ALO將"桐人"轉換過來,創建一個別的名字的新賬號進入GGO就好了.

對于自己如此不干脆的想法,我露出了苦笑,將摩托車停好後,朝著醫院大樓走去.

由于出門前發了郵件,因此身著護士裝的安岐已經在昨天相同的病房等著我了.發型依舊是三股麻花辮,今天鼻子上架了一副無框眼鏡.坐在床旁的椅子上,修長的雙腿一只搭在另一只上,眼鏡正看著放在腿上文庫本小說,看到打開門的我後,立馬便將書合了起來.

"呀,今天來得很早嘛,少年."

"抱歉,今天也要給你添麻煩了,安岐護士."

低下頭的同時看了下時鍾,現在還不到四點.距離BoB本大會開賽還有四個多小時,像昨天一樣在入場前進去,在游戲中出冷汗這完全都是因為學習不足的原因.這樣的話,還不如早點進去,做一些射擊的練習比較好.

我將上衣掛在衣架上,對著安岐護士說道.

"那個,比賽是八點開始,但側我的心電圖從現在開始也行."

聽完這話,白衣護士聳了聳肩.

"沒關系的,我今天是值班一直到早上,不管何時都能陪著你."

"誒……,那,那就更是抱歉了……"

"這樣啊?那,我如果困了的話,就把床借我睡一下好嗎."

如果被這樣的台詞再加上個些許暗送秋波的話,現實世界經驗很低的重度VRMMO中毒症患者的話,一定會口齒不清,眼睛打轉吧.看著這樣的我,安岐護士笑了起來.對于這個,在康複中清楚的見過我灰心喪氣的樣子的人,我是沒有一點勝算的.

隱藏著害羞的情緒,我坐到了床上,隨即映入眼簾的是並排安放著的測試模擬機,以及枕頭上放著的銀色二重圓冠型NearvGear——"AmuSphere".

因為是菊岡拿來的新品,不管是鋁制外裝,還是人工皮革的內裝,都十分的鮮豔.其洗練的外觀設計以及質感都遠遠超過粗獷框架外形的NearvGear,與其說是電子機器,不如說是裝飾品比較恰當.

就和"絕對安全"的宣傳一樣,這個機器無論如何都不會發出致死的微波.不,實際上這台機器被設計成了只能釋放出微弱的電磁波.

所以說,按照常識考慮的話,特意來到醫院在胸上貼上心電圖檢測儀的電極,還讓護士陪著進行檢測這些都是毫無必要的.不管是用什麼樣的手段,想通過Amusphere家害我的可能性就是零.根本不可能.

——不過.

不過,GGO內有名的玩家"澤克西特"以及"薄鹽鱈子"在現實世界中確實是死亡了.

而且對著他們的虛擬體發射虛擬槍彈的"死槍",曾經在SAO世界中,也是憑借著自身意志殺人的PK者……也就是殺人【紅名】玩家.

如果,完全潛行技術,還有著未發現的危險要素的話?

假如說.在SAO那種異常世界殺人的玩家,把在適應了VR環境的某種數字"殺氣""怨念"射出,並通過AmuSphere數據化,通過網絡抵達,給被狙擊的人的神經系統注入出某種信號……讓心髒停止.

如果這樣假定的話,那麼"死槍"從游戲內進行射擊,造成現實世界玩家的死亡也是可以實現的.

那麼同樣地,"桐人"所揮舞的虛擬之劍,說不定也會殺掉"死槍"或者其他的什麼人吧.

再怎麼說,過去的我,在艾因格朗特里也殺了很多玩家.在我手里終結的生命,說不定比大部分紅名玩家還要多.

直到現在為止,我都下意識地忘掉自己的劍曾經殺害了許多玩家這個事實.但就在昨天,那層記憶的封蓋終于還是被打開了.

不,那些可能根本就沒有忘記過.我在這一年,只是不去看,裝作視而不見罷了.因為接受,就要去贖罪,所以…………

"怎麼了啊,少年.臉色很不好喲."

突然,白色的無帶鞋尖碰了下我的膝蓋.

我嚇了一跳,肩膀抖動,抬起頭,透過無框眼鏡安岐護士正用安詳的視線注視著我.

"啊……,不,什麼事都沒有……"

微微地搖了搖頭,咬緊嘴唇.也就在數小時前,明明同樣的理由還讓直葉擔心不已過,現在居然還增添接受了這麻煩委托事件的安岐護士的煩惱,意識到了這點,我真是沒出息啊.

不過安岐護士,卻露出了曾經在康複訓練中一直鼓勵著我的笑臉,起身來到了我的身旁.

"難得漂亮的護士免費給你看護,這可是機會啊,來吧,把心中的不滿都發泄出來吧."

"…………這個,我拒絕的話不會被懲罰吧."

我長歎一口氣,望著地板,猶豫了一會兒後,說:

"那個……安岐小姐,來康複科前是在外科吧?"

"嗯,是的."

"那個,雖然知道這個問題很冒昧,不知輕重,但…………"

眼睛向左上方望去,我用低沉的聲音,問:

"……對于那些逝去的病人,你究竟記住了他們多少呢……?"

這個問題肯定會遭到責罵,至少也會讓他人投來不好的臉色.對于醫療現場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孩居然還自作聰明,立場應該調轉才對,我這麼想到.

不過,安岐護士卻笑了起來,嘴巴微微動了下,是啊,這麼說道.抬頭望著病房白色的天花板,慢慢地說:

"如果要回憶的話,容貌和名字都會浮現在腦海喲.就算是只做了一個小時手術的患者也是……嗯,都記得住.明明只在麻醉的時候看到過容貌,真是不可思議啊."

這也就是說,在安岐護士參加的手術中,也有患者死去的情況啊……大概是這樣吧.這並不是讓人能夠心平氣和去談論的話題,我很理解,吸了一口氣後說道:


"難道沒有想過去忘記嗎?"

說出這話的我的表情究竟是什麼樣子呢,安岐護士連續眨了兩下眼睛.不過,她擦著淡淡口紅嘴唇上的微笑卻沒有消失.

"恩……是啊.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沒弄清啊……"

說出這番開場白後,安岐護士用些許沙啞的口音,說:

"人啊,就算是想要去忘記某些事,結果又真的能忘掉嗎.想要忘記,這種想法還是放棄掉比較好吧.你看,祈願能忘記它,反而會讓那記憶在心底里反複,變成更具真實感的記憶對吧?那麼,其實在你的心底里……沒有意識都的某個部分,是認為不能真的忘掉那些事的吧."

對于這預料之外的回答,我的呼吸停滯了一瞬間.

越是想去忘記的事,其實真心里越是不想去忘記……?

這番話在我胸中沸騰著,傳到舌尖時則成了強烈的苦澀感.我把那苦澀感隨著自嘲的笑容吐出道:

"……那麼,我還真是干了件人不能干的事啊……"

為什麼這麼說,我將視線從正准備這麼問我的安岐護士的眼睛處移開,雙腳踩在地板上.手肘頂在膝蓋上,雙手緊握,這樣的壓力終于讓我把堵在胸口的話語說了出來.

"…………我,在SAO中,殺了三個玩家……三個人."

干燥的嗓音,碰到病房白色的牆壁,傳回的是產生了微妙扭曲的回聲.不,大概這樣的響聲是存在于我的腦海中吧.

去年十一月到十二月,我為了康複而進入這所醫院,安岐護士則是在那個時期擔任我的擔當護士.因此,她知道我曾被困在虛擬世界兩年.但,在那個世界發生的事我一點也沒和她談起過.

將拯救性命為己任的人,不管理由如何,因此去奪取別人的性命,聽起來就讓人惡心.但從我口中說出的話語卻還不止這些.我的頭垂得更低,用干涸的嗓音繼續說:

"他們全員都是紅名……'殺人者’,雖然如此,我還是有著不殺掉他們而讓其無力化的選項存在的.但是,我卻殺掉了他們.只是出于憤怒與憎恨……以及複仇心而斬殺的.而且在這一年間,我卻將他們完全忘記了.不,即使談論起他們的現在,我還是想不出那兩人的容貌和姓名.就是說我……是個能夠將自己親手殺掉的對手完全忘記的人."

嘴巴緊閉,凍結了的靜寂充斥整個病房.

不一會兒,衣服摩擦的聲音,以及病床的彈簧發出搖晃的感覺傳了過來.坐在左側的安岐護士站了起來,可能是准備離開病房吧.

並不是如此.突然間,她的手從身後伸來搭在我的右肩上,用很大的力量把我拉了過去.我身體左側和白色的衣服緊緊挨著,渾身變得僵硬,私語聲和呼吸聲一起從很近的距離傳到耳朵里,讓我冷靜了下來.

"抱歉,桐之谷君.在康複訓練時我說了些看似偉大的話,但除了減輕你的負擔外,卻無法和你一同背負啊."

右肩處的手動了起來,撫摸著我的頭發.

"我,對于'SwordArtOnline’以及其它VR游戲完全不懂……但覺得你說的'殺人’這個詞感覺分量有些大了.但是……我還是知道的.你是,不得不這麼做的,是為了幫助別人對嗎?"

"誒…………"

這些話依然在我的預料之外.

為了幫助別人.這個要素卻是是存在也說不定.但是——但是,所以說…………

"醫護人員也有不得不做出選擇性命的時候.為了幫助母親而放棄小孩,為了幫助需要移植器官的病人而放棄腦死的病人.在大規模事故災害現場,根據治療類選法,將患者按照優先級進行救治.……當然,如果有正當理由的話,殺掉也可以.奪去性命的這個責任,不管什麼事情都是不能泯滅的.但是……這種為了結果而去考慮拯救性命的權力,所有相關的人都應該有.在你有了幫助他人念頭的時候,同時也就有被救贖的權力了啊."

"自己……被救贖的,權利."

我低聲嘟囔道,被安岐的手抱住的頭激烈的晃動起來.

"但是……但是,我,忘記了自己殺掉的人了啊.將重擔……義務給卸下來了.所以說,被救贖的權力什麼的……"

"如果你真的忘記了的話,就不會如此痛苦了."

安岐護士毅然地說道,左手放在我的臉頰上,將我的臉沖向自己.無框眼鏡的深處,修長的眼睛放出強烈的光芒.指甲修正平齊的大拇指擦了擦我的眼角,我才意識到自己落下了眼淚.

"你,不是記著這件事嗎.到了記憶蘇醒的時候,全部都會想起來的.所以說,到那時要一起回憶喲.和你守護的,幫助的那些人一起."

低聲說完後,安岐護士將我的額頭抵到了自己的額頭上.

這涼涼的接觸感,就像是有著鎮壓我腦海中漩渦般的苦痛思念情感的效果一樣,我的肩部失去了力量,閉上了眼睛.

數分鍾後,裸著上半身,貼滿了心電圖粘著電極的我,躺在病床上雙手拿起AmuSphere.

昨晚開始一直就纏繞著我的恐怖與自責的冰冷沉重感,已經去向了遠方.不過,如果在GGO與那個男子——"死槍"再次遭遇的話,馬上就會重新感覺到那份沉重了吧.

我將完全是金屬鑄鐵般手感的VR接口裝置戴在頭上,打開電源,隨即便想起了standby的電子音.我移動視線,對著坐在監測裝置旁的安岐護士說道:

"監視就拜托你了.……還有就是,剛才,那個……謝謝."

"說什麼客氣話啊,你就去吧."

用傳法【日本地名】的語調說完後,安岐護士將薄薄的棕色被單蓋在我的身上.我深吸了一口清潔藥皂的氣味後,閉上了眼睛.

"八點之前我不能什麼都不做……大概十點回來.那,我就走了————linkStart!"

說完,虹色的放射光芒出現在眼前,慢慢變得寬廣,將我完全吞沒.

慢慢被切斷的五感的那一頭,聽到了安岐護士這樣的話語.

"嗯,走好,'英雄桐人’君."

………………嗯.

不一會兒,我的意識離開了現實世界,朝著沙塵與硝煙的荒野處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