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猛獸行 第二章 紫騮 (四 中)

程名振疲憊地笑了笑,低聲答道:"沒事兒!駝子叔說了,我睡多了,所以總是半夢半醒!"

"那就坐起來,我給你拿靠枕.死駝子,也不等我進門再走!"杜鵑一邊手忙腳亂地扶程名振歪著身子靠穩,一邊數落.回頭的刹那,還不忘了用手背撩一下,以免被丈夫發現自己眼里的淚水.

不能跟孫駝子探討的問題,跟妻子一樣無法探討.程名振不想讓妻子變得和自己一樣心事重重,也不願意看到那雙眼睛總是為自己而紅腫.輕輕把住杜鵑的雙臂,將其轉向自己,他笑著命令,"不准哭鼻子抹淚,我這不是好好的麼?再哭,就把眼睛哭爛了,多少藥都治不好!"

"誰哭了!我才不會哭呢!"杜鵑用力掙脫程名振掌握,快速在臉上抹了兩把,然後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死小九,醒了就欺負我,你就不會干點別的!"

"那是我最擅長的勾當!"程名振死皮賴臉的回應.抓起掛在床邊的縑布,輕輕替妻子把臉擦乾淨.這一擦,卻又擦出淚來.杜鵑一邊笑著,一邊用拳頭捶打他的胸口:"就知道睡,就知道睡,怎麼喊都喊不醒.有本事接著睡啊,過完年再醒來吃糕餅!"

練過武的拳頭很有勁兒,捶得程名振心頭一陣甜蜜接著一陣痛楚.鵑子瘦了,他能清晰地看見她手背後的血管.剛剛中過一次毒,又要負責守護整個巨鹿澤老巢,然後又沒日沒夜地伺候自己這個病號,天能算出來鵑子究竟為此付出了多少.而自己好像一直沒有回報過她,也沒有想到怎樣讓她過得舒服一點兒,開心一點兒.某種程度是因為戎馬匆匆,某種程度是因為不願意面對澤地里的很多東西.

只捶了幾下,杜鵑便不忍再捶下去.程名振的身子比先前弱,隔著衣服和肌肉,她能感覺到骨頭的堅硬."你別再睡了!"她笑著商量,帶著幾分祈求的口吻."我怕,真的很怕!"

"傻丫頭!"程名振一把將杜鵑的頭攬過來,靠在自己的胸口上.他不知道怎麼去安慰,其實眼下說什麼話都很多余.通通的心跳聲不僅僅是妻子能聽得見,他自己也能聽得見.那是一顆不甘沉淪的心髒,裝著很多事,卻依舊火熱.烤得妻子的面頰殷紅如火,烤得他自己的血液和肌肉也熱了起來,散發出一股熾烈的男兒豪氣.

至少在徹底迷失方向之前,自己還保護過一個女人.程名振突然開始笑,笑得心情慢慢舒展.去他娘的右武侯,去他娘的大隋,也去他娘的巨鹿澤.他干什麼考慮那麼多,快樂就在眼前,先把握住再算.

"笑什麼?"杜鵑抬起水汪汪的眼睛,詫異地問了一句.

"被水淹七軍了,當然要笑!"程名振輕輕碰了碰妻子的耳垂,笑著調侃.


杜鵑迅速低頭,果然發現程名振的胸口已經被自己哭濕了,水汪汪的一片.不由得也笑了起來,低下頭去,用手指輕輕摳程名振胸口已經濕透的衣衫..

"又哭又笑,小貓拉尿!"程名振又迅速補了一句,杜鵑的眼睛迅速瞪大,抬手欲打.看看丈夫蠟黃的面孔,又有幾分不舍.將頭一低,鼻涕眼淚在程名振胸口蹭了個一塌糊塗.

蹭夠了,夫妻兩個又相視而笑,眼中湧起無限憐惜.

幾個月不見,本來有很多話要說,此刻卻突然發覺不說也能明白了.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笑著,享受著難得的安甯.不知道過了多久,簾外又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還有幾聲低低的咳嗽,杜鵑臉上突然騰起一團紅,爬起來,在塌邊規規矩矩地坐好.程名振也趕緊坐直了身體,用被子蓋住衣服上的水漬.

程朱氏和柳兒兩個相伴著走了進來,端著一份干肉,一缽麥粥,兩份精心調制的小菜,紅紅綠綠,在冬日里看起來甚為稀罕.

被寨主夫人親自侍奉,程名振和杜鵑都覺得有些承受不起,趕緊低聲致謝.柳兒看了一眼程名振,笑著說道:"謝什麼謝,小九兄弟是有功之臣,大當家交代過,要我好生照顧的!"

轉過頭又看拉了一把滿臉桃紅的杜鵑,低聲誇贊,"妹子是個有福氣的,你看老姐姐的手藝,尋常人家真的做不出來.有空多學幾手,也好搏他個舉案齊眉……"

七當家杜鵑天不怕地不怕,這個時候卻被說得有些害羞,扯著柳兒的衣袖連聲叫姐姐.叫過了,猛然看看滿臉慈愛的婆婆,向後退了幾步,眼睛大大的睜了起來.

"怎麼了?"柳兒被杜鵑生動的表情嚇了一跳,皺著眉頭追問.沒等對方回答,她也發現了三人之間的稱呼問題.她一直與杜鵑以姐妹相稱,同時也將程名振的娘親稱作老姐姐.而杜鵑又是程家的媳婦,程朱氏的兒媳.

"咱們各算各的,分開算!"弄出了如此大笑話,柳兒絲毫不覺得尷尬.只是掩口一笑,便給自己找到了足夠的台階."他們男人那邊,不也是各算各的麼?大當家稱小九為兄弟,三當家稱大當家為二哥,小九又是三當家的女婿,你還叫大當家二伯……"

的確是筆大糊塗賬,屋子中的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柳兒一邊笑一邊幫程朱氏收拾好桌案,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低聲抱怨,"好了,估計這又沒我待的位置了.你們一家人慢慢吃,我回去向大當家彙報小九的病情!"


"我送送你吧!"程朱氏也找了個借口,匆匆退出,"你伺候小九吃飯,他身子剛剛好,別讓他累著.我送送夫人,順便也到外邊走幾步!"

轉眼之間,屋子里又只剩下了小夫妻兩個.溫溫柔柔地笑著,跪坐于矮幾前進餐.程名振很久沒自己吃東西了,杜鵑不敢讓他吃得太急,一邊幫他夾菜添粥,一邊有一句沒一句逗他說話.夫妻兩個聊著聊著,便把話頭落到柳兒身上.程名振猶豫了一下,低聲詢問,"這幾天寨主夫人都在咱們家麼?那可真是辛苦了她!"

"聽人說,好像最近她有點兒失寵!"杜鵑先四下看了看,然後將聲音壓得極低,憤憤不平,"張二伯這次打了大勝仗,聲勢暴漲.隨後便有人給他送了兩個狐狸猸子來,說是什麼書香門第的大小姐,知書達理.所以柳兒姐姐便天天跑在外邊,免得看見那兩個狐狸猸子心煩!"

說著別人的家務事,她的拳頭卻握了起來,牙齒也咬得咯咯作響.看到杜鵑義憤填膺的模樣,程名振不用猜,也知道到杜疤瘌在張家軍攻破滏陽後,肯定干了同樣的事情.這簡直是張家軍內大部分老家伙的一貫做派,仿佛只有在那些比自己小得多的女人身上,他們才能找回自尊和自信.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嗜好.

他無法評價自己岳父的行為,也沒資格干涉張金稱的家務事.只好不接茬,笑呵呵地吃粥.說了幾句後發現與程名振取不到共鳴,杜鵑便有些泄氣,橫了他一記白眼,恨恨說道:"反正整個巨鹿澤的男人,找不到幾個好東西.總是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心里還想著外邊.張大當家都快六十了,阿爺也五十好幾了,還有那個麻子叔,更是人越老越不要臉……"

"不是所有人都那樣!"程名振放下筷子,低聲抗議.這也是他跟其他幾位當家之間一直疙疙瘩瘩的原因之一.如同一群灰狼中出現了頭白狼,無論有沒有敵意,都會顯得很另類.

"我知道你跟他們不一樣!"杜鵑看著程名振英俊的面孔,帶著歎息的意味回應.濃眉,修鼻,刀削般的面孔,斧鑿般的唇線.自從第一眼看到之時起,這個男人就讓她著迷,直到現在兩人已經成親,還是百看不厭.

用柳兒的話說,這樣的男人肯定有很多女人惦記著,很難守得住.與其提心吊膽的盯著,不如彼此都輕松些,讓他知道你的好處.想到這,她又低聲補充,"如果郎君哪天看到了喜歡的,盡管領回家來.妾身雖然沒讀過幾天書,卻也知道婦人之德……"

"你打哪學來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程名振用手指給了杜鵑一個爆鑿,低聲呵斥."婦人之德就是給丈夫納妾,然後自己躲在外邊不回家,眼不見心不煩?!"他迅速明白了誰教導的杜鵑,哭笑不得."男人三妻四妾,的確算不得錯.可至少也得男人自己喜歡這一口啊!沒聽說過,還有唯恐家里人少,幫自己郎君出主意的!"

"我不是說,如果麼?"杜鵑揉著腦門,可憐巴巴地強調.聽出丈夫話中的不滿意味,她心中很高興,嘴上卻依舊溫柔體貼,"我只是說你可以領回來,我不能做妒婦.但她們會不會失足掉進池塘里,或者不小心被馬踩了,我可不敢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