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如夢令 第三章飄絮(三中)

"小九子,你到底要干什麼啊!"剛回到自家營地,程名振立刻迎來了劈頭蓋臉的一頓抱怨.第一個跳起來喋喋不休的是杜疤瘌,這麼大的決定,女婿事先居然根本沒向他透一點兒口風,這讓他老人家十分憤懣.此外,竇建德前些日子卷席般拿下半個河北,也充分展現了其強大的實力.跟上了如此好命又如此強大的大當家,程名振不帶領著洺州軍建立開國之功,卻偏偏選擇大步後退,除了被豬油蒙了心外,還能有什麼其他解釋?

"我也是臨時才做出的決定.這里邊摻雜的事情頗多,等喘口氣,我再仔細跟您老解釋!"程名振一邊接下腰間佩刀遞給杜鵑,一邊低聲回應.從今天起,他就是徹頭徹尾的文官了,再用不著每日將刀枕在腦後.江湖上的殺伐,競逐都與他漸行漸遠,有些留戀,但決不後悔.

"你也是,怎麼不早點勸勸他!"杜疤瘌沒法沖女婿發太大的火,轉過頭,很不高興地堆杜鵑數落."人家老竇可是誠心誠意地要增小九的兵,小九子這麼做,不是讓老竇熱臉貼冷屁股麼?"

"您別生氣,先喝口水,歇一歇.他這麼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杜鵑收好兵器,然後走上前,笑著把父親按在胡凳上,順手再將一盞茶塞在他的手里.

杜疤瘌被憋得只喘粗氣,卻拿女兒女婿毫無辦法.洺州軍是女兒跟女婿兩個一手創立的,他這個長輩只是個替人看門的管家.表面上權力不小,事實上卻無權做任何重要決定.

側開頭,他又不甘心地找上了王二毛,"你呢,你不是平時很機靈麼?怎麼今天連攔都不攔一下?"

"我站的地方已經是大帳之外了,根本聽不清里邊在說什麼?"看在程名振夫妻的面子上,王二毛不願意跟他計較,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

以洺州營目前的規模,竇家軍的議事大帳中的確沒有王二毛的位置.杜疤瘌無法從王二毛的回答中找出茬子來,冷哼了一聲,咬牙切齒.

看著父親那幅火燒火燎的模樣,杜鵑忍不住笑著搖頭.對于程名振今天的選擇,她也覺得很突兀.但夫妻之間相處這麼多年下來,對丈夫的脾氣秉性,杜鵑心里多少也有了些了解.總體上看,程名振是個很隨遇而安的人,喜歡退讓,不願意與人爭競.如果沒有一雙手在背後推著他,遇到壓力時他首先就會本能地後退一步,以求真的可以海闊天空.然而,這種後退卻不是沒有底限的,一旦外來壓力讓他威脅到了他和他身邊的人,他則會毫不猶豫地進行反擊,並且在手段的選擇上無所不用其極.

所以,杜鵑並不認為程名振放棄襄國大總管之職的選擇是一時沖動.也許他的確厭倦了刀頭舔血的生涯,想過幾天太平日子.也許他又感到了新的危險,因此不得不提前一步做出了防范.誰知道呢?他怎麼做,自己怎麼跟著就是.反正自己看問題還沒他看得清楚,不如閉上眼睛落得個清閑.

"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養女兒好處!"杜疤瘌被女兒笑得更加郁悶,拉起身邊孫駝子找幫手.

"三哥,你就安靜一會兒吧,我覺得小九這麼做沒什麼不對!"孫駝子卻不肯買他的帳,看了他一眼,低聲說道.


"怎麼對了,對在哪里?/更/新/最/快 http://w/a |p.|1|6|k|x|s|.c|o|М"聽孫駝子不肯附和自己,杜疤瘌氣哼哼地質問.

"至少他把平恩三縣保住了,不至于成了無本之萍!"孫駝子想了想,很嚴肅地解釋."什麼大總管,大將軍,人家今天能給你,明天也能收走.自己手里的地盤要是交上去,過後可是要不回來!"

"老竇是那種人麼?他可是在主動增小九的兵馬!"

"老竇是什麼人,三個你應該比我們清楚!況且知人知面不知心,現在他當然不錯,可日後誰能保證他會怎麼樣!"孫駝子緊皺眉頭,針鋒相對地回應.

"除了藥材之外,你懂個屁!"杜疤瘌氣急敗壞,豎起眼睛譏諷.

孫駝子懶得和他一般見識,將眼前東西收拾了一下,便准備起身離開.程名振見狀,趕緊走上前拉住孫駝子的胳膊,"六叔,您老別跟急著走.今天的事情,我需要跟大伙都交個底兒.並且也需要您老幫著謀劃謀劃,下一步咱們該怎麼走!"

"我就懂個藥材!還有你岳父的屁!"孫駝子翻了翻白眼,氣哼哼地回應.話雖這麼說,到底他還是坐了下來,端起茶盞,氣呼呼地等程名振的說法.

"手頭有多少兵馬,就要承擔多大的責任.以眼下咱們的實力,我怕在襄國大總管這個職位上待不長!"程名振斟酌了一下措辭,低聲解釋.

"打仗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李仲堅真的領軍南下,老竇他還能任由自己的地盤被人搶不成?"杜疤瘌余怒未消,瞪圓了眼睛反駁.

"我不是那個意思!"程名振歎了口氣,輕輕搖頭."咱們的威脅不僅來自西邊和北邊,這些日子在竇建德身邊,我想了很多!"

"你是說老竇?"杜疤瘌沒想到女婿會跟孫駝子想法一致,先是楞了一下,旋即從胡凳上跳了起來."怎麼可能?如果他試圖對你不利,怎麼還會主動增你的兵?況且真的要防備他,咱們也是兵越多越安全!"

"怎麼不可能!我看過他的相貌,雙眉下都有斜紋入目,是似忠實奸,氣量狹窄之相!"好像在故意跟杜疤瘌斗氣般,孫駝子冷笑著接茬.


"你還說過小九子跟周甯那丫頭有夫妻相呢!"杜疤瘌側頭瞪了孫駝子一眼,毫不客氣地揭了對方的老底.

話一出口,他立刻就開始後悔.因為周圍的目光全轉了過來,幾乎每一雙眼睛里了都帶著責怪.

"我不是,我不是那個那個意思,二毛,我……."杜疤瘌被大伙看得心虛,低下頭來,喃喃地解釋.自打周甯死後,王二毛就沒再招惹過任何女人.洺州軍眾位兄弟也很體貼,從不在王二毛眼前提起那段令人唏噓的過往.但盡管如此,每年清明前後,總有幾天大伙會看到王二毛獨自騎著馬去野外兜風,他自己說是去打獵,孤獨的背影卻瞞不住任何關注的眼睛.

"沒事.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王二毛聳聳肩,做出一幅無所謂的模樣.

見對方如此豁達,杜疤瘌心里更覺得過意不去."我,嗨,我老糊塗了!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我,我真的,唉……"

"行了,三哥.咱們兩個都老了,就別瞎攪和了,凡事還是聽小九的吧!"孫駝子歎了口氣,笑著建議.

這回,杜疤瘌沒有跟他硬頂.點點頭,蔫巴巴地坐直了身體.

"兩位老人家也別這麼說,咱們有事還是互相商量著來.畢竟您倆吃的鹽比我們吃的米還多!"程名振趕緊接口,順勢將話頭轉回正題."咱們洺州軍能在亂世中活到現在,主要就是因為大伙彼此知根知底,上下齊心.如果按照竇當家的建議,一下子從現在的五千多人增加到一萬五千多人,恐怕合格的軍官都湊不齊.如果竇大當家趁機提出要安排幾個人過來幫忙,我也想不出什麼理由拒絕!"

"那倒是!"畢竟是老江湖了,冷靜下去順著防范竇建德的思路一想,杜疤瘌立刻理解了程名振做法.可這種防范的前提建立在竇建德對洺州軍沒安好心上,而從目前的情況看來,程名振的猜測卻十有**為捕風捉影!

看見大伙眼中的疑慮,程名振繼續解釋:"如果我做了襄國大總管,對新來的人和老洺州弟兄就要一碗水端平.萬一北方或者西方起了戰端,所有弟兄就要不分親疏全拉上去.這樣的仗不用多,三,兩場打下來,洺州軍就不會再是洺州軍了.竇大當家想換什麼人,想調遣那個將領,甚至把我調往他處,都不會有什麼阻礙!"

"先摻沙子,再挖牆角,抽大梁,這招數咱們都懂!"杜疤瘌歎了口氣,低聲回應.心里終究還是覺得程名振有些過于謹慎了,想了想,又低聲說道:"可咱們既然知道這些手段,自然會小心防范,不會輕易著了別人的道兒!手里兵多,總比兵少要好.萬一出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也能讓人多些顧忌不是.況且你怎麼看出老竇沒安好心的?這些天來,我一直加著小心,可是一點兒都沒察覺!"

"我也沒看出來.但我不想給人這個機會!"程名振搖搖頭,非常坦率地承認."竇天王這個人,我一直無法看明白.所以,在沒看明白之前,我不想給任何人瓦解洺州軍的機會.更不想讓自己帶的兵太多,進而引發別人的顧忌.像目前這樣,幾千兵馬,守著平恩三縣和巨鹿澤最好.畢竟這才是咱們的根基,無論外邊風云再怎麼變,別人輕易吞不下去!"


幾句話說得老氣橫秋,根本不像出自一個年輕人之口.杜疤瘌聽女婿如此說,知道事情已經不能挽回,嘬嘬嘴,長歎著道:"反正只要不是你一時沖動,我就沒什麼話好說.我都這麼大歲數了,還圖個什麼,不就是希望看著你跟鵑子平平安安麼?"

惋惜地看了看女兒和女婿,他又繼續補充,"如今你都做到這個份上了,老竇即便心里猜疑你,沒有確鑿把柄前也不能趕盡殺絕.只是弟兄們那邊你怎麼交代?你自己甘心一輩子做個小小郡守,弟兄們難道也都甘心永遠做鄉勇麼?"

"只要您老,六叔,五叔還有鵑子,二毛明白我的心思就成.其他人,我稍後會把他們召集起來,一同商量今後的去向."程名振點點頭,低聲回應.

杜疤瘌的提醒很對,如果他不能為手下人提供更好的前程,很多人必然會自己去爭取.然而,依附于竇建德旗下,卻保持洺州軍的相對獨立,是目前為止他能為自己想到的最好出路.這條主干他必須抓住,至于其他在主干之外的細節,不是想不到,而是沒有暫時根本能力去顧及.

"我都說過了,都這麼大歲數了,還圖什麼!"杜疤瘌悻然答應,然後把頭轉向孫駝子."你呢,老六?"

孫駝子早就做好了決定,笑著說道:"不瞞你說,我一直覺得竇家軍有些地方很別扭,只是具體別扭在哪里卻說不出來,反正不像咱們洺州軍舒坦!"

"老東西!"杜疤瘌氣呼呼撇嘴,"你敢不留下,我打斷你的腿!"

"我跟著小九哥!"不待杜疤瘌把頭轉向自己,王二毛主動表態."做地方官也挺過癮的,別人見到我就得稱呼一聲王老爺.今天竇建德不是說給你四個縣令名額麼?給我留一個,讓我也過兩天受人跪拜的癮!"

"沒正形!"程名振笑著數落了一句,心里卻覺得很是溫暖.自從館陶縣開始,兩個人幾乎就形影不離.如果王二毛今天表現得稍微猶豫了些,他還真難確定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

事實上,從進入竇家軍起到現在,竇建德都沒對洺州營做過什麼出格的舉動.只是程名振自己心里很不安,就像孫駝子說的那樣,總覺得竇家軍里有些地方不對,到底哪里不對卻又說不出來.這種不安的預感隨著竇建德兩次安排他嚴肅軍紀而愈發強烈,強烈到他如刀刃抵背,如果不立刻逃開,就隨時都有喪命的危險.

至于這種預感是由于過分焦慮而產生,還是長期生存于危險環境下養成的直覺,程名振自己也分辨不清楚.所以他只能謹慎地做出防范,甯可信其有而不信其無.畢竟,在這亂世當中,什麼功名富貴都是過眼云煙,只有活下來,才是唯一的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