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 一、王二毛

王二毛蹲在一座沒有墓碑的墳塋前,身旁堆滿了落葉.巨鹿澤上下痛恨周甯忘恩負義,不准王二毛給她立碑,平素也沒人來照管.所以,這座孤墳上看上去更像是一座長滿荒草的土丘.

王二毛每回巨鹿澤一次,都會在周甯的墳前坐上一會兒.這里不僅僅葬著周年那嬌小冰冷的身體,連同他年少時所有青澀,都一並埋在泥土之下.

周甯為什麼要給杜鵑下毒的原因,王二毛早就想明白了.她的全家上下都死于館陶之難,兒女給父母報仇,天經地義.

而杜鵑之所以將周家滅門,是因為周家謀害程名振在先.

周家之所以欲將程名振置于死地,卻絕不僅僅是為了搶走小杏花,而是因為一個活著的程名振,有可能給周家帶來危險.

至于這個危險到底存不存在,在下手謀害程名振時,周家上下沒人在乎.一個戍卒之子的生命,也許比周家養的狗還輕賤些.抹掉他,不需要太多考慮.在周家人眼里,程名振這樣的人,也許根本不是,也不配被當做同類.

既然不是同類,互相殘殺起來,又何須憐憫.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們生于同一地域,長著一樣的皮膚,說著一樣的話,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不共戴天.

這些到底是誰造的孽?王二毛想不明白,也沒力氣去想.他唯一知道的是,周甯的死,讓很多人都變了.

那場血色的婚禮,不僅僅影響了他王二毛一個人.

自從周甯死後.程名振就不再婆婆媽媽地勸著弟兄們少做殺戮.他給張金稱獻的那條"養豬殺肉"之策,也被大伙換了個方式,更果斷地執行開去.

凡是願意定期向巨鹿澤繳納"保安費"的村莊堡寨,張家軍上下基本做到了秋毫無犯.但是,對于那些敢于抵抗的堡寨,張家軍也做到了雞犬不留.他們不想再給自己留下什麼後患,一個弱女子周甯,都差點要了七當家和九當家的命,那些被屠戮者的後人一旦長大,還不一定會翻起多大風浪來.

所以,干脆殺乾淨了吧.斬草除根,一了百了.

一股血色浪潮以巨鹿澤為中心向周圍蔓延開去,官吏鄉紳,販夫走卒,見之無不變色.即便是刀頭上打滾的綠林豪傑,提起"巨鹿澤"三個字,背上也會緊一緊.

無數高牆大院被攻破,人頭在地上翻滾.僥幸逃出生天者,無不對張金稱恨之入骨.

還有更多的貧苦漢子,放下妻兒餓干癟的尸體,緊緊褲腰帶,掙紮著走向了巨鹿澤.很快,他們就會拿起刀,成為新一波複仇者.

但是,殺戮卻沒給大伙帶來解脫.相反,王二毛覺得自己的心髒越來越沉重.雖然最近巨鹿澤幾乎百戰百勝,連氣勢洶洶奔河北而來的老將軍馮孝慈都被大伙擺了一道.灰頭土臉地退回了黎陽城.可這種殺人放火的日子何時是盡頭?自己的未來又在哪里?他在血光中看不到答案.

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次殺戮之後,回到周甯的墳塋前蹲一會兒.拔一拔份上的荒草,順便對著周甯,對著埋在土里,當年那個稀里糊塗的自己疲倦地笑一笑.


這樣,他的心才能感覺到片刻的甯靜.

"再忍忍,再忍幾天就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歡住在這里!"已經被刀磨得滿是老繭的手依舊那樣靈活,青草在手指上打幾個圈,就變成了一個活靈活現的草蟈蟈.王二毛將它放在墳前,與剛才紮好的草人,草馬擺在一處,讓它們消解周甯的寂寞.

"張大當家今天親口答應了,只要小九哥幫他打掉馮孝慈,他就讓小九哥到外邊單獨立營."仿佛沉睡的人能聽見,他繼續自言自語."立營的地點我們差不多都找好了,就在漳水和洺水之間,天好時,隔著河能看到館陶."

一個小小的鴿子又在王二毛手指間成形,看上去振翅欲飛.周甯生前不喜歡他四下劫掠來的那些禮物,唯獨不拒絕他親手紮的這些草偶.想著周甯捧起草鴿時小心翼翼的模樣,他繼續道:"今天來看你,還有一個好消息.你最討厭的那個王麻子,准備去山那邊發展了.其實是張大當家放逐了他.他老是想陷害小九哥,並且老想著納你為妾.這回,你跟小九哥都輕松了.再不用看他那張臭臉!"

林間傳來微微風聲,仿佛有人在輕歎.王二毛的手迅速摸向腰間刀柄,然後又慢慢放了下了.沒人會到周甯的墓前來,這里是整個巨鹿澤中最荒僻所在.即便有一兩個嘍啰知道自己喜歡在這里逗留,他們也沒膽子來打擾.

如今的王堂主,可不再是那個人見人捏的聳包蛋.親手砍過那麼多腦袋,王二毛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死氣.戰馬見到他就不敢撒歡,士卒們見到他畢恭畢敬.就連平素與他最為親厚的兩個妹妹,如今遠遠地看到他,也會低下頭去,小心翼翼貼著牆角.

他自己也不喜歡這種死氣.但他卻知道,如果早幾個月之前自己能有現在一半凶悍的話,也許程名振新婚之夜那血腥的一幕根本不會出現.

可惜,自己醒悟得太晚了些.

可惜,周甯不會等.

"其實我也知道,王麻子之所以處處針對小九哥,是張大當家故意縱容的.他想利用王麻子和姓盧的牽制小九哥,這樣他的大當家位置才能安穩."警覺地掃視了四周一圈,王二毛坐下來,繼續陪著周甯閑聊,"不過這回牽扯的利益太大,張當家不得不親手打破這種平衡.上次馮孝慈出兵剿匪,高士達,竇建德等人都被打得抱頭鼠竄,只有小九哥這一路,放火燒掉了馮孝慈的糧草.從那以後,張大當家就幾乎能跟高士達平起平坐.如果小九個這回再幫他徹底拔掉馮孝慈,河北綠林道總瓢把子的位置,就會落在他張大當家頭上!嗤!爭來爭去,不過就是個虛名,可偏偏他們都放不下!"

幾根青草,在他手中又漸漸成形.這回,是個小巧的草房子,門窗俱全,屋簷下還掛著頂上還豎著一根草莖做的煙囪."小九哥已經立下的軍令狀,明年開春之前,一定會砍下馮孝慈的腦袋.張大當家也豁了出去,把所有本錢都撥給了小九哥.我們明天一早就出征,也許幾個月才能再回來看你.不過,下一次,我就可以把你搬走,在巨鹿澤外重新找個住處."

"其實,我娘跟我妹妹也不喜歡這里.她們說這里太陰,太潮,住時間長的容易生病.我們家就我一個男人,我得給她們找個能安身的地方.等打完了這仗,咱們一起搬過去!"放下草屋,將先前紮好的草偶重新歸攏,一一擺于草屋子之前.所有草偶碼放整齊後,就像一個完整的家了.有牛有羊,有雞又鴨,熱熱鬧鬧,生機勃勃.如果屋子前站著一個女主人,她一定會為富足的日子滿心歡喜.

王二毛在附近尋了些干草和枯枝,堆成堆,用火折子點燃.然後將草偶們一一擺到了火堆上.精美的草偶被火苗一舔,立刻騰起陣陣青煙.渺渺的煙霧中,他仿佛又看見了周甯臨終時的笑容.

抹了下眼睛,他笑著道:"這回,小九哥派我去清漳,護住大軍的側翼.也許會對上清河郡的楊善會,或者是武陽郡的魏征和魏德深.也許是他們三個一起.反正差不多,打誰都是打.如果我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你也不要擔心.反正,我的心思你明白的.只要還有知覺,不論走多遠,都會回來看你!"

說罷,他握著刀站起來,用包鐵戰靴踩滅了熊熊烈火.然後轉過頭,大步離去.背後,嫋嫋青煙慢慢飄散,卻有幾聲低低的嗚咽從秋林中響了起來,順著風,在湖面上飄出很遠,很遠.

酒徒注:其實,這是第三卷的修訂版內容.開國功賊即將出版,酒徒最近一直在忙著修改第三卷.為了避免大伙說我偷懶,特地拿一部分出來給大伙分享.

明天就能正常更新了.耽誤了大伙看書,實在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