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三章 河北大遷(上)

第五百五十三章 河北大遷(上)

任丘之戰雖然以許叔翼的慘敗而告終,但這件事並沒有引起舉國轟動,很多人都不知道曾發生了這次戰役,甚至連安祿山都不知道,一方面作為戰敗者,許叔翼顏面盡失,他將此事深埋,不肯告訴任何人,另一方面,戰勝安西軍也保持沉默,他們也沒有任何宣揚,更由于此戰是在深夜發生,當地的村民也都不知曉,于是,此事就像一個沉入海底的秤砣,無聲無息.

時間漸漸到了九月,天高氣爽,大唐的秋天到來了,從入秋後,河北道的一些州縣便開始不安份起來.

這天中午,在相州安陽縣縣衙前的告示欄里貼出了一份布告,布告剛貼出沒多久,便有上百名行人圍攏上來,一般秋天貼出的布告大多是秋後處斬的死刑犯名單,各州縣會在夏天時將死刑複核報給朝廷刑部,刑部會在初秋時批回,然後張榜公布,待秋後處斬.

這是一個完整的流程,所以這時候貼出的布告格外引人關注,很快,人越聚越多,但識字的人卻不多,有讀書者開始揄揚頓挫地念了起來.

'接朝廷旨意,隴右,關內大量土地空虛,欲從河北招募三十萬民戶到關內隴右定居,每戶可給良田三十畝,頭年免稅,連續耕種滿三年,良田可轉為永業田,朝廷可提供遷移米糧,遷移房屋,足戶遷入者可獎耕牛一頭,逃戶者一概重建戶籍,有意者可在當地官府報名,名額滿即截止.....’

人群中頓時爆發出一片驚呼,這怎麼可能,朝廷居然給大家分田了,一名中年男子尤其感到震驚,他就在讀布告者身旁,聽得清清楚楚,這名男子叫高富貴,是一名地地道道的農民,世世代代祖居相州,這份布告使他心中掀起了狂濤駭浪.

這時,他身後忽然有人大喊道:"我猜對了吧!這兩天肯定會有通告,今天就出來了.

眾人一起回頭望去,只見是一名年輕貨郎在說話,他旁邊放著一副貨擔,正用草帽扇汗,貨郎見眾人都向他望去,不由臉一紅,挑起擔子要走,高富貴認識他,和他是同村之人,他便連忙問道:"喬五郎,你怎麼知道?"

貨郎見是熟人,便笑道:"富貴不知道,我剛才別處過來,湯陰縣和堯城縣都貼出來了,聽說所有的河北道州縣都有這樣的布告,我就在路上琢磨,咱們安陽縣是相州第一大縣,又是州治,應該比別的州縣早出來,不料它今天才貼出來."

貨郎的證實使眾人的議論再一次沸騰起來,有人質疑道:"關內道和隴右怎麼會有這麼多土地,我們這里根本就沒有空地了,怕是在騙人吧!"

質疑聲剛落,立刻有人'嗤!’的冷笑一聲道:"遷移漢民三十萬戶去了安西,又嚴打權貴兼並土地,當然會有土地多出來,你以為河北道也能像人家那邊一樣限田?"

"噓!"有人噓了一聲,"別亂說話!當心有人聽見."

牢騷者立刻閉嘴了,這時,守在布告欄旁的兩名衙役對眾人笑道:"朝廷的旨意早就到了,正好我家縣令前幾天生病,所以耽誤了兩天,大家有興趣的可要抓緊時間報名啊!名額有限,別的州縣可積極著呢."

聽到這句話,很多人都轉身趕回家去了,高富貴也擠出人群,挑起擔子正要走的貨郎對他笑道:"富貴,這可是你的好機會啊!別放過了."

"嗯!"

高富貴興奮地應了一聲,也問他道:"你呢?你不感興趣嗎?你們家也沒有田地啊!"

貨郎喬五郎一瞪眼道:"誰說我不感興趣了,我專程從湯陰趕回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我一定要去隴右,反正吐蕃也滅了,那里沒有危險了."

"我們一起回村!"

"你先回去吧!我把剩下的這點東西賣了,就趕回家."

"那好,五郎,我先回去了."

高富貴心如火燒,打了一聲招呼便匆匆往村里趕,高富貴的家在安陽城外十里處的高喬村,顧名思義,主要是高,喬兩姓為主,是一座三百戶人家的大村莊,村莊周圍都是上好良田,安陽河從他們村邊流過,灌溉便利,土地肥沃,近百頃土地原本都是他們村的良田,可現在,村中除了還有幾戶人家有田地外,其他已經全部被安祿山的軍隊兼並了,變成了軍田,分給了軍戶的家屬,或者作為軍糧田.

這其實是和關中的土地兼並沒有什麼區別,只不過,關中是宗室權貴占地,而河北道則是安祿山軍隊並田,否則他的近五十萬大軍拿什麼養活?

高富貴家中原本也有八十畝上好土地,是他祖父留下的永業田,他父親三十年前病重,賣掉了二十畝地換錢治病,父親死後,三兄弟分家,剩下田一人二十畝,天寶三年,相州大旱,夏糧和秋糧連續顆粒無收,這時,農戶們只得賣地救命,而買主卻只有安祿山一人,由于沒有競爭對手,安祿山便以極低的價錢收購農民的土地,高富貴家中的最後二十畝地就是那時賣掉的,每畝八百文,而正常年份,市價最少是九貫錢一畝.


從此,高富貴就和其他高喬村的農民一樣,成了安祿山的佃戶,辛苦一整年,只能勉強糊口,今天高富貴是入城買鹽,正好看見了移民布告,他也不買鹽了,心急如火燎,幾乎是一路小跑回了村.

"富貴回來了?"村口有人向他打招呼笑道.

"好事情啊!喬四叔,官府要移民關內和隴右,送三十畝上田!"高富貴邊說邊跑.

有人又攆著他屁股問道:"富貴,真的假的?"

"你們自己去縣城看看吧!"

他一陣風似地向家中奔去,高富貴的家在村子里面,由幾間破泥屋組成,帶著娘子和一兒一女度日,隔壁是他二弟和三弟的家,情況也基本和他一樣,都是給安祿山種田的佃農.

他跑到家門口,正好遇到二弟富宏,他便高聲嚷道:"二弟,快去把三弟也一起叫來,我有大事和你們商量,事情重大,快去!"

他的兄弟富宏愣了一下,他見大哥興奮異常,激動得滿臉發紅,便知道是好事了,便轉身向三弟家中去了.

高富貴沖進自家院子,他的娘子正在院子里喂雞,見他風風火火跑回來,不由埋怨道:"大郎,你急什麼?"

她又見丈夫兩手空空,不由一皺眉又問道:"你買的鹽呢?"

"娘子,不要提鹽了!"

高富貴激動得抱起妻子打轉,高興得哈哈大笑,"我們要時來運轉了."

高娘子捶打他的肩膀罵道:"死鬼!快放我下來."

十歲的兒子和八歲的女兒一齊跑到院子歡快地笑道:"爹爹,什麼好事呀!"

"移民!"

"移民?"他娘子愣住了,"你在說什麼胡話啊!"

"不是胡話,真是移民,移民到關內道或者隴右,我們就有自己的土地,我們全家一起過去,官府還給一頭耕牛."

高富貴閉上眼睛,幸福得無以倫比,這是他盼望了多年的美夢,現在,美夢要成真了.

"大哥,什麼好事情?"二弟富宏和三弟富侯走了進來.

"你大哥犯病了,居然要移民,哼!你們自己聽聽吧!"高娘子不滿地道.

"別聽婦人胡說!你們快坐下,聽我慢慢講給你們聽."

兄弟三人在院子里坐下,女兒和兒子一邊一個依偎在爹爹身旁,而高娘子一邊掃地,耳朵卻也豎了起來.

高富貴便將縣城發榜的事情詳詳細細給兩個兄弟講了一遍,最後道:"這個消息喬五郎也證實了,我正好遇見他,他說別的州縣都貼出了同樣的布告,我估摸著這件事是真的,一家給三十畝地啊!市價幾十貫錢,我們一輩子都買不起,如果全家去還有一頭耕牛,我決定移民關內,這個機會我絕不會放過."

"大郎,再好好商量一下吧!你別這麼急."高娘子忍不住提醒丈夫道.


"去!去!去!"高富貴不耐煩地一擺手道:"男人們說話,婦道人家插什麼嘴!"

高娘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掄起手中的竹掃帚,意思是,你敢罵老娘?

"大郎,到屋里去,我有話給你說."

高娘子聲音嚴厲,要不是兩個叔子在這里,她早就一掃帚劈頭蓋臉打去了.

高富貴雖然有點懼怕娘子,但當著兄弟的面,這個面子他可丟不起,他便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沒聽見,又問兄弟道:"你們覺得如何?"

二弟富宏為人比較慎重,他低頭想了想道:"大哥,這事雖然聽起來很好,但我總覺得官府怎麼可能送土地給我們,而且這里面很多事情都沒說清楚,比如去關內道的哪里?是南面的涇州,甯州,還是北面的延州,綏州,雖然都同在關內道,但兩地完全不同,還有隴右,可別是吐蕃高原啊!"

"咳!二哥從小都膽小,若不那邊好,咱們再回來不就行了嗎?把耕牛一賣,土地一賣,兜里揣著幾十貫錢回來,在這里還可以買上十幾畝地呢!"

說話的是三弟富侯,他的性子比較奸詐,總喜歡想一點歪門邪道.

老二富宏卻冷笑一聲道:"有這麼容易?當人家事傻子嗎?剛才大哥明明說得很清楚,三年後才能土地歸己,能不能賣還是一回事,你以為真的是好事."

"是不是好事,我勸你們三兄弟都走."

門口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高氏三兄弟紛紛站了起來,來人是他們的一個長輩,是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人,老人叫高縉,早年曾當過鄴縣的縣丞,是高喬村資曆最老,也是最有見識的一個人.

高富貴和二弟連忙上前扶住了老人,高富貴問道:"二叔,你怎麼來了?"

"我剛才聽你在村口大喊大叫,正好喬五郎也回來了,我問了他情況,便過來通知你們一聲,叫你們女人趕快收拾東西,男人去縣衙報名,這可是保命的大事啊!"

高家三兄弟頓時愣住了,高富貴結結巴巴道:"二叔,你這是什麼意思?"

高縉坐了下來,歎口氣道:"我好歹當過幾年縣丞,有些事情看得比你們透一點,我估摸著這不是什麼移民,而是朝廷想把你們都轉移走."

三兄弟面面相覷,忽然異口同聲道:"轉移我們做什麼?"

"你們三個傻瓜,安祿山要造反了,你們都不知道嗎?"

安祿山要造反的意圖,可謂天下人人皆知,高家三兄弟也都知道,但他們絕不會把造反和移民聯系起來,還是老二富宏反應快,他問道:"二叔的意思是,朝廷是在保護我們嗎?"

高縉點了點頭,"應該是這樣吧!若真打起仗來,整個河北道都得遭殃,最可憐就是我們這些平頭小民,不知多少人家會妻離子散,哎!"

"可是...可是...我們就是安祿山的佃農啊!"高富貴還是有點不太相信.

高縉瞥了他一眼,搖搖頭道:"富貴,你平時蠻機靈的,怎麼這會兒變傻了?"

高娘子也出來了,她牽著兒女,緊張地問道:"二叔,你說一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唉!安祿山的士兵都是什麼人,都是胡人,凶蠻殘忍,掠奪成性,他們會管你們是誰的佃戶,殺人搶掠,毀村滅縣,就像蝗蟲一樣,所過之地一掃而空,我是知道的,你們三兄弟趕緊走吧!逃到關內或隴右去,那里安全一點,就算是貧瘠土地或者高原,也總比留在這里等死好啊!"


高娘子嚇得臉色慘白,她顫抖著聲音催促丈夫道:"大郎,你快去縣里報名,我來收拾家,二叔,三叔,你們也一起去."

高富貴呆立了片刻,忽然跳起來大喊道:"去!我這就去!"

"大哥,你稍等我一下,我去給娘子說一聲!"老三一溜煙地跑了.

老二卻擔憂高縉,問他道:"二叔,你不走嗎?"

高縉搖搖頭,歎了口氣道:"我不走,七十歲的人了,要死也要死在故土,但我希望晚輩們走,我去別人家勸勸,你們快走吧!"

老人拄杖,蹣跚著走了,很快,高家三兄弟趕著老二家的馬車,向縣城飛馳而去,很快,整個高喬村都震動,幾乎家家戶戶都向縣城里趕,還有人通知別村的親戚,消息從高喬村不脛而走,一個傳一個,一村傳一村,不管是謠言還是真理,總之,引起了安陽縣周邊的極大恐慌.

安陽縣的縣衙前,早有數千人將整個縣衙門口堵得水泄不通,這是最早趕來的一批人,還有源源不斷的人正向這邊趕來,不光是農民,很多縣里的平民也參與進來,強烈要求遷徙關內道.

近百名衙役忙得聲嘶力竭,維持秩序,縣衙里的其他事情都完全癱瘓了,大堂內,縣令,縣丞,縣尉,主簿,以及各曹吏員,一齊上陣進行登記,盡管如此,眾人還是忙得手忙腳亂,來的人實在太多了.

安陽縣叫王垍成,華州人,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文弱書生,天寶九年進士,出任安陽縣令已經兩年,由于身體不好,隔三岔五就要請病假,所以得了一個病縣令的綽號.

作為一個縣令父母官,按理,他的人民大量要遷走,他當然不舒服,但王垍成心里也明白,這是朝廷的統一安排,盡可能地遷走河北民眾,將安祿山的造反危害降到最低,甚至包括他,最後也要離開河北,至少他的家人要離開,想通這一點,王垍成也就沒有了任何顧忌,走多少人,他都一概登記,其實他心里也明白,所謂三十萬戶只是一個說法罷了,走一百萬戶都沒有問題.

王垍成登記了一戶,感覺有些累了,忍不住習慣性地想請病假,但他見人潮洶湧,衙役們拼命阻攔想湧入大堂的農民,他只得歎了口氣,道:"下一個吧!"

下一個正是高家三兄弟,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他們兄弟三人雖然急急趕來,卻早有上千人在等候了,還是老三有辦法,花百文錢買通一個衙役,衙役便將他們領到了前面.

高家三兄弟一起走上前,躬身道:"縣老爺,我們要登記."

王垍成眉頭一皺,"你們是一戶人家嗎?"

"不!不!我們是兄弟三人,三戶人家,但希望能遷徙到一個地方."

"嗯!"王垍成點了點頭,三兄弟想在一起,他也贊成,便道:"可以在一起,我會特別注明,不過你們要去哪里?關內道還是隴右,這可以先選一選,另外,是哪里人?叫什麼名字?"

三兄弟在路上商量了半天,覺得去隴右有可能會是去高原,隴右雖富裕,但高原可不好,所以他們甯願去關內道,而且離相州老家也近一點.

"回稟老爺,我們是高喬村人,三兄弟,高富貴,富宏,富侯,另外,懇求老爺讓我們去關內道!"

"可以!"

王垍成大筆一揮,將他們登記了,又將三只鐵牌遞給了他們,"這是你們的遷徙號牌,很重要,一定要收好了,三天後來縣衙前看出發通知."

這時,一名衙役匆匆走到王垍成身邊,低聲對他說了幾句,王垍成驚得跳了起來.

"啊!快...快給我更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