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王維《少年行》
不知是誰說:眼睛不太好時候,耳朵就格外靈敏.
"五爺五爺你看……真好玩."十分蕩漾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似乎隔得並不遠,我甚至能夠嗅到脂粉的香氣,而且這種香氣,我並不排斥.
但是一想到這香氣因何而來,我的心中就開始不舒服.
"五爺怎麼不喝啦……"再十分嬌嗔的問話,順風順水傳來.
忍不住虎軀一震,眼前自動地附加美人嬌軀扭動的旖旎場景,宛如藤纏樹一般,一雙粉嫩玉臂,纏上某人偉岸身軀.
哎呀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我想看是看不到了,可是,總不能在失去光明之後再捂住耳朵吧.
歎一口氣,搖搖頭,兩只眼睛瞪再大,也看不到那近在咫尺的活色生香,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團團微紅的光芒,就好像在茫茫原野之上,看到的八里之外那一星鬼火般茫然恍惚.
雖然看不出個所以然,仍舊癡癡地望著看,像是個瞎子一般逼真,入了神的時候,耳邊,暖暖地忽然送來了一陣風.
一陣風?
我一愣,迅速地轉過頭,拼命睜大眼睛,失聲問:"誰?誰在哪里?"
有些毛骨悚然,一瞬間手心都發涼.
先前我一點兒聲響都沒聽到.
似有低笑,我找不到人,而耳邊暖風又來,呵,這次我知道了,並不是真的"風",而是,有人輕輕地在我耳邊吹了一口氣.
"白玉堂?"稍微鎮定了些,問.
眼睛看不到人,竟沒有覺得多不自在,想他此刻必定離我很近,要打量我,打量的仔細到骨子里也是易如反掌,可竟然不覺得窘迫,原來失明竟有這等功效,讓人格外的淡定,除了最初他忽然出現時候驚了一跳.
"咦,怎知道是我?"耳邊,果然傳來了那熟悉的聲音,帶一絲絲戲謔.
"誰還能如五爺身上這般香氣撲鼻?"我輕輕撇了撇嘴角,慢慢轉回頭去.
聽聲音他在我的左側,我便將臉重又看向前面,眼睛仍舊直愣愣看向前方.
方才跟那些姐兒們厮纏,身上一股甜香.
"這似乎不是什麼好話兒……"他乖覺地說.
我微微一樂,他這次倒是聰明了.
大概是嘴角勾了一下罷,竟被他發覺,立刻嚷嚷起來:"你笑了!果然不是什麼好話是不是?"
哈,原來先前竟是詐我……我不由地想象他試探時候的表情,重又嫣然.
"笑笑笑,看樣子你倒是不怕變成瞎子,五爺把你賣了!"有些憤憤地威脅著.
咳,既然已經破功,被他看出來,索性我也不再掩飾,笑微微問道:"白五爺難道還缺這點兒錢麼?在下姿色平庸,粗手笨腳,怕是賣也賣不了多少錢的."
"哼……"他一哼,說道,"你這人,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我又是一笑,手摸摸索索,摸到衣角,輕輕搓著,問道:"柳公子呢?"
自打我醒過來,就沒有再聽到柳藏川的聲音,雖然不肯出聲問,心中到底是七上八下,猶猶豫豫地想:我如今已經不是主審官員,追回柳藏川或者查明真相,已經不屬于我的職責范圍.這樣想來,便更加不肯再問白玉堂.又因為是他害我如此,雖然說是沒有辦法的事,到底心頭有些氣惱他.
更可氣的是,他居然在這客棧里偎紅倚翠,好不熱鬧香豔,而我無法親見,更是悶到暗傷,那氣惱自然加倍.
此刻見他終于近身,便只當閑話無聊,他回答好,不回答我也不能怎樣.
白玉堂說道:"他已經走了,怎樣,你失望了麼?"
"這有什麼好失望的,天下本就無不散的宴席."直直地看著前方,模模糊糊自然是看不到什麼的,只聽到自己的聲音,並不高在響,"何況我跟他,也不算是什麼親近的好關系,早散了,早好."
說完後,身邊沒有人應聲.
我有些不太自在,咽了一口唾沫,慢慢轉頭想看看身邊有沒有人在,白玉堂神出鬼沒,輕功必然是不錯的,走路絲毫聲音都不帶,怪道他對展昭被封"禦貓"而大大不滿,他心底怕是嫉妒這個稱呼的吧.走路不帶聲的,他才算是貓啊,呵.
"你的表情真是奇怪."
正當我以為白五爺已經神不知鬼不覺離開之時,面對面,這聲音無比清晰的響起.
我不防備,被驚了一跳,竟然怔住,直呆呆的,明明知道他就在對面,明明知道自己也正睜大了眼睛,可就是看不到,這種空虛的感覺,忽然令我驚慌.
"怎樣……奇怪?"
手緊緊地握住了衣襟,壓抑那陣突如其來的慌張感.
"不知道,似乎是有點傷感,又好像是輕松,可是現在……"
他欲言又止.
"現在……怎樣?"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竟帶了一點顫抖,不,不,不能這樣,不能慌.
手指張開,用力地掐住大腿.
"沒……沒什麼."白玉堂回答.
我皺眉.
此次再無人聲.
"白玉堂?"我忍不住出聲喚.可是無人回答.
我慌忙轉過頭來,四處去瞧,可只是徒勞,哪里會瞧到有一星半點的周遭事物,別說是人了.
"走了……麼?"黯然低頭,無助地使勁掐著腿上的肉,吐了一口氣,"可是……這是哪里,我想回去,怎麼辦?"
"這是好地方,無風無雨,你自管住就是了."身邊忽然又響,仿佛驚雷.
我真的被他驚死,身子猛地向旁邊一側,忘了人在床側,失去倚靠,沒有光明,虛空里就好像從萬丈懸崖的吊橋上墜落,尖叫一聲,形象全無地伸出手來胡亂揮舞.
一手伸出,牢牢握住了我掙紮的手.
另一只手攬住我的腰,將我下落的勢頭拉祝
"啊,礙…"我驚魂未定,習慣性一疊聲叫.
先前壓抑的對于黑暗的恐懼跟絕望統統爆發,渾身亂顫,手被那大手握在掌中無法抽出無法動作,另一只手便摸摸索索爬過去,將那拯救我于虛空中的胳膊牢牢地攀住了.
死死不放,死也不放.
忘記他的另一只手兀自在我腰間,忘了自己此刻的姿勢或者十分的尷尬,或許正依偎在這男子的懷中,也說不定……可是,失明是最好的屏障.
我看不到.
"沒事,好啦……"
良久,良久,耳邊是白玉堂輕聲說.
怎樣,是安慰?
我眨眨眼,只感覺那握在我腰間已經微微溫熱的手緩緩地退去了,我亦感覺那牢牢握著我手的大手慢慢松開.
可是我不願意松手.
但是我必須松手.
咬了咬唇,將自己的手從那手臂上離開,我不要做藤纏樹,怎地竟忘了?先前還笑,他身邊那些女子云云,他的身上還帶著她們身上的脂粉香氣,我卻當他是救命稻草般牢牢扳住,可惡.
訕訕地垂下頭,憑著直覺扭開臉去,低聲說道:"抱歉……我……一時失態."
本以為他會出言譏諷,先前笑我哭的跟娘兒似的,我跟他又不對脾氣,他怎會放過這嘲笑我的大好機會?
不料,並無.
我等待許久,才聽他說道:"沒什麼,等會兒我再去找個大夫來給你看看,應該是有辦法的."
原來他竟然有心,要替我醫治眼睛.
心頭微微地泛起一股異樣,旋即狠狠壓下.
他是害我的罪魁禍首,劫持我來此不知是何用意,怎麼竟對這來曆不明心懷叵測的人心生感激?
"請問……"重咬了咬唇,"你劫我來此,到底是何用意?"
"不久你就知道了."
那聲音朗朗地回答.
我猛地抬頭看向前方,暈了,這一次,聲音卻不是在我身邊了,而是隔得好遠.
我頓覺郁悶.
看不到便是有這種麻煩,任憑他人在身邊或者遠在水中央,忽遠忽近掌控自如,我都無從察覺,只有他發聲之後,才能反應,想必表情定然是呆得,一點一點的呆彙聚起來,都落他的眼底,只是他自始至終未曾出言嘲諷,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正想追問.
"五爺,讓奴家等的好辛苦……"鶯聲燕語,頓時又起.
眼睛看不到,想象更豐富,臉紅紅的美嬌娘,眉眼含春的招呼英姿颯爽的少年俠客.
那人瀟灑寫意地長笑一聲:"這不是回來了麼?"
好好好,我滿腹的疑問化作烏有,我果然是呆,這還聽不明白了,竟然還去追問他,聖人云:"吾未見好色如好德者也",或者,"知好色而慕少艾",這位白五爺名滿天下的風流,找一二美嬌娘揮霍青春也是常事,忽然想到我所接的那案子,采花賊?采花對他這樣的人兒來說,究竟是下品了些,不過看他這浪蕩個性,若是有什麼喜歡追求極端刺激的變態嗜好之類,也……也不一定的!
呆坐在床邊,天馬行空想了一會兒,內心恨恨地想:"展昭展昭,你現在在哪里,速速來到這里,將這可惡的老鼠捉個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