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兒把書包擺在腿上,規矩地蹲在校門口.他正在等待剛要走出學校,就被壘球社學妹叫住的實乃梨.「BYEBYE!」「明天見!」一年級女生在龍兒面前揮手互道再見之後,往左右兩邊走開.讓她們受到不必要的驚嚇就太可憐了──因此龍兒故意低下頭不看她們,不擺出發現獵物的姿態,也不鎖定攻擊目標,只是逕自盯著擦得光亮的鞋尖.
在這個黃昏時分的白色天空底下──
「抱歉抱歉,讓你久等了!走吧!」
「喔,喔.」
實乃梨踏著輕快的腳步聲,揮動書包跑出校門口.起身的龍兒也若無其事地走在她身邊.雖然他早知道只要靠近她,就能隱約聞到頭發的清爽桃子香味;雖然心頭還有一塊名為「北村變了」的憂郁巨石壓著,但是龍兒的心髒仍然因為那股熟悉的香味,誠實地高聲狂跳.也因為龍兒的為人規矩,所以和實乃梨首次獨處的放學路上,他沒有胡思亂想,也沒有失去冷靜,只是筆直朝北村家邁進.
「要稍微走一小段,可以嗎?」
「喔,沒差沒差.高須同學知道北村家在哪里嗎?」
「過了大橋那里.就在高速公路高架橋旁邊,全部都是透天厝的住宅區.」
「原來如此,在市中心啊.離我家滿近的.」
實乃梨明白地點點頭,腳步不知不覺愈走愈快.快要被不合理的速度拋下的龍兒,連忙小跑步追趕實乃梨的背影,想說出一直想說的話,戰戰兢兢拍了實乃梨的肩膀:
「等一等!那個……中午的事……抱歉,我沒告訴你們北村的事,對不起.」
「唔!」
才碰到肩膀的下一秒,她就被路面些微的高低差絆到,發出奇妙的聲音──並不是為了要閃避龍兒的手而跳開.
實乃梨差一點摔倒,又靠著自己保持平衡.如果是大河,這種時候一定會摔倒.真不愧是實乃梨,沒讓嚇一跳的龍兒出手幫忙,便「嘿嘿嘿……」笑了幾聲掩飾被絆到的尷尬:
「哇──喔,嚇死人了,好險……沒關系.沒辦法啊,是百合老師要你別說的.」
實乃梨一面點頭,一面對著龍兒比出V手勢:
「我沒特別放在心上,一看就知道高須同學也是真的擔心北村同學.」
她慷慨地原諒一切,等待龍兒再度往前走的腳步速度也比剛才慢,兩人終于拉近到能夠對話的距離.
「我這個人不知道變通……老師說什麼就做什麼……生下來就是這樣,連作業也不曾遲交,我……」
「好了好了,高須同學的個性就是這麼老實.」
「……幸好有比我還老實的人,所有的一切才會攤在陽光下.」
「啊哈哈,你說亞美啊.」
兩人吐出的氣息隱約泛白,消失在冰冷微暗的暮色里.同時出現在他們兩人腦海中的表情是──要去佑作家?喔～～你們兩個真是有心.嗯～～而且看起來超開心的,感情好到叫人羨慕呢──早早回家的亞美,笑容比在夢幻森林玩耍的妖精更加天真無邪,不過還是不忘散播對人體有害的劇毒.
想到她龍兒就一肚子火.最近與北村相關的一連串事件,亞美的反應都叫人發火.
「真是的,那家伙是怎麼回事……前陣子還莫名裝出一副懂事大人的樣子,干勁十足的裝老大.這次卻把做作人格全部舍棄,完全以壞人姿態登場.」
「有什麼不好.我喜歡大人亞美,也喜歡壞人亞美喔.」
「又合你的胃口嗎……」
從與大河是死黨這點來看,可見實乃梨對女孩子的好惡真的很特殊.想到這個不算愚蠢的事,又讓他想起自己與大河也是近乎同居,而且還單戀實乃梨.在旁人的眼里,應該也會認為龍兒的品味很奇怪吧?
龍兒第一次和實乃梨兩人一起走過每天早上實乃梨等待大河與自己的十字路口,朝高須家的反方向走去.枯葉在櫸木人行道上隨風飛舞.
「亞美──」
龍兒正打算悄悄偷看實乃梨的側臉,吹來的冷風讓眼睛不自覺閉上.
「她一定也和我們一樣擔心北村同學,說不定比我們還要心疼.」
「……就她那種態度!?」
「是啊,我是這麼想的.你想想看,亞美從很早之前便開始在大人的世界工作了.」
嗯.等待龍兒點頭的實乃梨繼續說下去,雖然語氣莫名冷淡,卻帶有強烈的確信:
「亞美比幼稚的我們更清楚世間險惡.對于青梅竹馬的北村同學,也知道我們不知道的事,可是誰都不了解她其實最清楚事情的原因.面對周遭的不成熟,她仍然耐著性子陪我們一起幼稚.並不會隨便敷衍,而是好好對待我們.亞美說的每句話都正確到讓人害怕,很少能有朋友願意像她那樣,對我們說出『真相』吧?一般人總會害怕被討厭,被排擠,而說些溫柔好聽的話,不是嗎?」
「……她只是單純個性差吧?有那麼值得稱贊嗎?」
「不對,亞美是好人,超級大好人,這點我絕對可以肯定.高須同學其實也知道吧?」
「很抱歉,我不知道.她只不過是露出本性而已.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會被她的外表所騙嗎?」
「唉喲,不管本性或外表,騙人或說實話,亞美就是亞美.她今天說話那麼沖,我相信一定有她的理由.或許該說──」
實乃梨突然抬頭看向龍兒的臉.
視線交會,龍兒知道實乃梨是認真的.
「──我希望她保持這樣.這麼說很抱歉,不過無論是我或高須同學,一定都有很多不了解的事不是嗎?希望對方了解卻辦不到.這種時候的亞美,我想只有亞美全部都懂.該怎麼說,她就像是我們這些幼稚又無法理解他人and無法讓人了解我們的……最後的救贖……啊,我在說什麼……真是的──」
實乃梨突然移開視線,閉上嘴巴,轉身大步往前走,嘴里低聲說道:「北村同學家在這邊吧?」她的耳朵有點紅,似乎是對自己過度認真的發言感到難為情.我就是喜歡她這一點──龍兒的心髒突然充滿滾燙的能量.
染成通紅的害羞臉蛋好可愛……不是這個,而是喜歡她毫不害臊的認真模樣.窺見到她那一心一意專注模樣的瞬間,讓龍兒好幾次更加喜歡她.
實乃梨比誰都溫柔,誠實,坦蕩,給了我溫暖的血液.以正確的力量閃閃發光,像太陽一般熾熱又耀眼地照耀我,直達憂愁郁悶的心靈深處.
「櫛枝……該怎麼說……很溫柔呢.」
一句平凡的稱贊,卻是龍兒傾注全力說出的心聲.
「溫柔!?」
突如其來的聲音仿佛哀號,嚇了一跳的實乃梨停下腳步,猛然轉身抬頭仰望龍兒的臉.買完東西准備回家的孕婦與他們錯身而過,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路中央面對面的兩人.
「才沒有,不對!我這個人只有無限傲慢和──」
從實乃梨的表情分辨不出她在笑或是生氣.她勉強擠出小小的聲音說道:
「──狡猾而已.」
不給人追問真正意義的機會,實乃梨低著頭彎下背.
「櫛,櫛枝……?」
「……」
她有如凍結一般動也不動.龍兒猶豫的手伸在空中,心想該不該撫摸她的背,應該說出口的好聽話也接連從喉嚨逃走.
「櫛枝……喂,喂……我在,叫你……」
就這樣無所適從過了數秒.
「……唉呀!抱歉!我的回合就PASS吧.沒事的,城之內同學!」
實乃梨終于抬起頭,臉上帶著憂郁與困惑等複雜表情,不過還是姑且擺出笑容:
「唉呀──最近,真的是,有的沒的,該怎麼說……嗯,對不起,我沒事,真的不要緊!抱歉抱歉!」
「什麼意思嘛?」
「咦?」
龍兒雖然遲疑要不要說,但是還是開口:
「臉上表情那麼複雜,又突然莫名其妙……道什麼歉啊?有的沒的是什麼?還有誰是城之內啊?」
「啊,不是抱歉……呃……嗯……也對.」
「我雖然當不成『最後的救贖』那種偉大角色,但是……我想好好了解你.懂你的人,不一定要是川嶋吧?我也可以吧?不行嗎?我就不行嗎?我雖然如你所說不夠成熟,即使如此……我還是想知道你的一切.」
──這簡直就像一點一點逼近.
逐步地,不被發現地匍匐靠近.
龍兒說出真心話,悄悄縮短距離,企圖接近實乃梨.希望她有所回應,不想被發現,卻又希望她發現.等待她反應的幾秒之中,咬緊嘴唇的龍兒忍耐嘴唇的干澀,把手插入口袋,不想自己冰冷的手指被人發現.
「……會覺得可怕吧.」
然後──實乃梨開口了,她揉著眼睛想要掩飾表情,只有嘴角笑了一下:
「高須同學,你一定把我想得很好.可是哪一天當你看清楚之後,到時候一定……」
「時間有限啊!」
龍兒突然放聲大喊,實乃梨嚇得抬起低下的臉.
「川嶋不是說過嗎?她說得沒錯.任何事情都有時限,無論換班級,畢業或是壽命.你打算繼續讓『幼稚的高須同學不懂』直到時間結束,然後就此分別嗎?我不打算永遠幼稚下去,而且我也沒把你當成不用上廁所的清高聖人,你放心吧!」
無論如何我就是喜歡你,放心吧──這句話龍兒只說在心里.不管你表現出什麼樣貌,不管你是不是和我所想像的一樣,我永遠愛你──這番得意忘形過了頭的話,龍兒實在說不出口.不過想說的話,應該說的話已經說了……不對,等一下,這樣會不會太輕易流露感情了?說了一大堆之後,龍兒突然膽小了.後悔也來不及了!似乎有點操之過急,可是說都說了,又能怎麼辦……事到如今龍兒才在仔細檢討.
「閃亮閃亮閃亮閃亮閃亮……」
「什麼……」
在實乃梨光輝燦爛的奇怪舉動前,不論是後悔或是纖細的男人心或是什麼東西,全都有如幻夢一般煙消云散.
她的雙手以類似佛像的動作張開,表情沉浸在安穩的思維中.雙眼半睜,視線像是在撫慰,憐憫大千世界芸芸眾生的行為.實乃梨在馬路中央頓悟了,嘴里念著「閃亮閃亮」具體形容全身上下散發的輝煌光芒,張開雙腿以腳尖支撐全身體重,保持漂亮的三角平衡:
「告訴你喔,高須同學的話差點讓我升天了……閃亮閃亮……我真的很開心.此刻的我覺得只要你能明白我開心的感覺,那就夠了.然後總有一天,只要像現在這樣等待,全部明白的那一天就會來臨……閃亮閃亮閃亮……」
龍兒快要被吸進繼續閃耀的實乃梨世界里,不禁用力踏穩腳步.也就是說,最後實乃梨還是沒辦法說出她的心事,不過總有一天願意把心交給龍兒──實乃梨的詭異舉動想傳達的就是這點.這樣的解釋會不會是我自作多情?可是不管那麼多了!如果我誤會,也只能怪閃亮小實的說法太過模棱兩可.
這種覺悟真不錯──龍兒不由得笑了起來:
「沒關系,今天就先這樣,我已經把想說的話全部說出來.該怎麼說……總有一天,我想我會更希望了解你的一切……不過我也覺得現在先這樣就夠了.」
龍兒一口氣把話說完.在他面前,實乃梨的臉像是融化一般,變成小嬰兒即將嚎啕大哭表情,不過──
「……!」
在沉默之中,實乃梨原本那張快哭的臉,瞬間變成開懷的笑臉.從對著龍兒綻放的笑容可以看出她真的很開心,很溫柔,微微顫抖的嘴巴似乎打算說些什麼,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像是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語,以手握拳遮住嘴唇.
原本應該溢出喉嚨的話語,最後還是沒有傳達給龍兒,但也沒有因此感到遺憾.今天就到此為止吧──龍兒笑了.
呵呵.實乃梨微笑眯起眼睛,可是在那麼一瞬間,她的雙瞳抖個不停,仿佛發現龍兒頭上有什麼東西從空中飛過來.
兩人意識彼此之間微妙的距離感,帶著些許的沉不住氣,總算抵達住宅區.北村家就位在缺乏綠意的灰色街道上,排列在古老大宅與新建小型住宅之間.或許是上天洞察一切,龍兒和實乃梨正站在不算太大的古老透天厝前面,陷入互看彼此傻臉的窘境.
按下「北村」門牌底下的門鈴,沒有人回應.北村大哥擦得發亮的摩托車停在門口,二樓的窗戶沒關,北村媽媽跟公司借來,貼有保險公司貼紙的電動腳踏車也停在一旁,可是無論按幾次電鈴,都沒有任何回應.
「沒有人在家嗎?嗯……」
實乃梨低聲念念有詞,試著用手機打給北村──果然沒人接.留言的訊息還沒說完,實乃梨就闔上手機.龍兒的胸口突然涼了半截.撒嬌耍性子到了忘記朋友嗎?一陣冷風像是冰涼的手撫摸胸口,從立領學生服的縫隙吹進來.圍巾今天也借給大河了.
***
「我回來了……門要記得鎖啊,因為最近實在發生不少怪事,變態並不會因為你是個小孩已經上高中的歐巴桑而住手.啊──東西好重.高麗菜很便宜喔.」
龍兒走進昏暗的玄關.准備晚餐前的這段時間大河不在,是只屬于泰子與龍兒的親子時間.靜悄悄的屋子里,只聽得見電視的聲音,龍兒只要一松懈,就會變得比平常還要嘮叨.他穿著制服直接走向廚房,一邊說話一邊放下裝有高麗菜而鼓起的環保袋(自制品.在跳蚤市場花了五十元購買包巾布縫制而成,不但相當牢固又能裝下不少東西.帶去學校時還曾引起手藝社女生的討論,因而選在某天放學之後,由龍兒指導十五名手藝社女生如何制作.不過話說回來,和風花樣真是好看!)俐落地把生鮮食品收進冰箱,拿起兩顆高麗菜,手里再度感覺受沉甸甸的重量.
「這是真正來自群馬縣的高麗菜,卻只要這個價錢!市中心的超市真不錯.問我為什麼要去那麼遠?今天發生了一件大事.北村,那個北村竟然變成不良少年.你也嚇到了吧?他突然頂著一頭金發現身.如果問我適不適合……一點也不適合!有夠奇怪!可是那一定是什麼征兆.反正我們很擔心,所以跑去他家想看一看,問一問,可是他卻不在.傷腦筋,那家伙真是的,就是會找麻煩……結果我忍不住自暴自棄買了高麗菜等等……喂,不是說過杯子用完至少用水沖一沖嗎?因為你只喝甜的東西,喝完也不把杯子沖一下,竟然連天氣再冷也不會凍死的變種小蒼蠅,都粘在沒洗的杯子上死掉了.杯子可不是粘蠅紙啊.可是這些小蒼蠅到底從哪里來的?我們家垃圾整理得超級乾淨,應該沒有地方可以孳生小蒼蠅……該不會是從房東家來的吧?房東家里只有一個老人,老婆婆的個性很認真,而且又沒做什麼怪事情.不過這些小蒼蠅……」
「小蒼蠅也可能從戶外或排水溝入侵……不過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吧……」
「……!」
准備洗杯子而拿在手里的海棉掉進洗碗盆,椰子洗碗精溶進水里變成細小泡沫消失,這下子浪費了.
客廳里的電視開著,坐在矮飯桌前的人應該是泰子.因為住在這個家里的只有兩個人,最糟(?)的情況頂多是大河,可是你怎麼會在這里──驚訝過度,發不出聲音,心髒狂跳,毛孔全開,毛發豎起,只有腦袋角落還在冷靜思考──如果碰上強盜,也會像現在這樣發不出聲音吧?只不過剛才想見面的家伙恰巧現身,自己就發不出聲音.
「我離家出走到你家,好像給你添麻煩了……抱歉.」
龍兒勉強對他舉起滿是泡沫的手──這是他使盡全力做出的反應.
規矩坐在矮飯桌前面的金發男,身上仍是早上看到的髒制服,同樣舉起一只手,定眼注視站在廚房的龍兒.打什麼招呼──你跑到哪里去了!?為什麼不和我聯絡!?大家都很擔心你呀!!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想說的話太多,結果全部哽在喉頭.
「我回來了～～☆啊,小龍的鞋子?也就是說～～哇啊～～小龍回來啦～～!我說我說聽我說～～有大消息喲～～!北村跑來我們家了～～!啊,你看你看他在～～!所以泰泰去全家便利商店幫北村買內褲回來了☆人家最後一條絲襪也破了,所以順便買一下～～!咦?怎麼了?你好像一點也不興奮～～」
過于稀疏的眉毛,有點孩子氣,沒有化妝的臉蛋,兼作睡衣的UNQLO皺巴巴家居褲,沒穿絲襪的腳,上半身是龍兒的國中運動服──以這副姿態現身的泰子露出開心的微笑,悠哉地把裝有內褲的塑膠袋交給北村.北村開心接過內褲說道:「多謝!喔,真是條好褲子!」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了!龍兒有好多話想說,還有……「離家出走」是什麼?
離家出走……離家出走!
他離開北村家,跑來我們家了!
還在晚餐時間!
可是我只准備了三塊炸豬排!
怎麼辦!?
兒子內心持續震驚與混亂,親生母親疼惜地輕撫兒子的肩膀,心情莫名大好:
「小龍,今天泰泰要和靜代(毘沙門天國第二號紅牌)約好上班前去吃燒肉喲～～所以今天不用准備人家的晚餐～～」
「去……去吃燒肉.喔,這樣的話炸豬排就沒問題了……話說回來,一般不都是下了班,天亮時分才去嗎?叫什麼『AFTER』的(注:意指特種行業的女性與客人在營業時間結束之後去吃飯)」
「不行～～下班的泰泰已經醉得一蹋糊塗,沒辦法用日文溝通了～～因為之前靜代有個論及婚嫁的男朋友,本來以為是三十歲的公司老板,其實只是十七歲的打工族～～真是想不到吧～～心情低落的她還說:『這算是犯罪吧～～』之類的話.總之泰泰想趁著還沒喝酒,先當她的聽眾～～」
「……聽完之後事情就能夠解決嗎?」
「不知道.可是燒肉☆入口即化的特級里肌☆油脂豐富的牛腸☆可以讓人返老還童☆」
根本只是想吃燒肉嘛.呵呵呵呵耶嘿嘿──泰子回到自己的房間換衣服.龍兒讓規矩跪坐在榻榻米上的北村移駕到坐墊上,正在思考要不要端杯茶給他,泰子從半起的紙拉門里伸出一只雪白的手,示意要兒子過來.龍兒一靠近,就被泰子拉進房間里,並且關上紙拉門.她小聲說道:
「……別告訴北村喔,人家已經聯絡北村家里了～～反正明天是禮拜六不用上學,泰泰也不用上班,就先讓他待在我們家吧.」
「那這個……還能算是離家出走嗎……?」
「不算啊,只能算過來住一晚而已～～其實有個東西……」
泰子從散亂放置化妝品等東西的整理箱中拿出一張紙,上面有著漂亮字跡的署名和蓋章──那是神秘的正式誓約書.
北村家與高須家雙方的兒子若是離家出走,要盡快聯絡對方,明白知會兒子所在之處,特此宣誓.北村啟子.印.高須泰子.印.
「喔?喔……什麼時候冒出這種東西的?」
「泰泰去年不是買了北村媽媽公司的保險嗎～～?一時興起就做了這個東西～～所以小龍,如果你想離家出走,跑去北村家馬上就會被泰泰知道了,要小心喔～～」
「你都已經告訴我了,這算什麼陷阱嗎?」
「耶～～?你說什麼?啊～～!對喔!唉呀,忘了吧忘了吧～～!」
臉蛋染上桃紅色的泰子揮舞四肢,扭捏作態地要龍兒忘了剛才的事,龍兒拋下穿著運動服的親生母親,大聲關上紙拉門,不知不覺凝視打掃得干乾淨淨,連一顆灰塵都不准存在的房間角落,心想泰子腦里的螺絲或彈簧,該不會又掉到哪里去了吧?
北村或許是看到龍兒銳利的眼神,還是對他們母子兩人的密談有奇怪的誤會,仿佛直到現在才發覺,過意不去地聳聳肩,搔弄頂著金發的腦袋:
「高須,那個……果然還是太突然了,抱歉沒有事先通知你……」
「不要緊不要緊.」龍兒認真地搖頭揮手回應:
「驚訝歸驚訝,不過你到我家里來反而好,否則我不曉得你發生什麼事,也很擔心你會不會出事.」
「泰子叫我進來,我就厚著臉皮聽她的話……」
「啊,好了好了,你就悠閑地離家出走吧.有我陪著你,明天我們找個地方散散心.你心底一定積了不少話想說吧?」
「……」
金發男在微妙的時候沉默──
「肚子餓死了────!今天的晚餐吃什麼肉!?」
啪咚──!破舊屋子的玄關大門被豪邁打開,凶猛的蠻橫暴行似乎打算弄倒整棟屋子,「那家伙」今天也來了.每天同一時間響起的肚子鬧鍾,以及未經同意就擅自拿走的備用鑰匙.這種厚顏無恥的登場方式龍兒當然早已見怪不怪,倒是北村一臉驚訝地睜大眼睛.這下糟了……聽到裝模作樣大步走近的腳步聲,龍兒暗自屏住呼吸.他擔心的不是北村,而是看到這副光景,那家伙會死吧……看來葬禮也是由我們家來辦.
然後──
「喂,什麼肉啦!?什麼魚!?回答我!今天的晚餐到底是……」
「啊,逢坂!?真是巧啊!怎麼了?你也離家出走嗎?」
岔開雙腿站住,紅格子的棉質波浪滾邊連身洋裝,搭配連帽針織開襟羊毛上衣,裝扮厚實的大河臉色迅速由白翻青,接著變紅又變青,最後終于像是太熟的番茄,變成暗紅色.
「Oh……!」
大河的自我國境崩塌毀壞「What's,Why,嗯,啊……!」她一面說著意義不明的話語,一面轉身倒下.
「咦!?逢坂!?喂,高須,逢坂不妙了!」
不用北村說也看得出來大河的情況不妙.龍兒連忙上前扶起她:
「大,大河……醒醒啊!活過來啊!北村離家出走了!今天晚上要住我家!」
龍兒拍拍大河的臉頰,大河好不容易活了過來.睜開顫抖睫毛下面的眼睛,她順勢翻身換個方向在地上爬行,沉默地用手扶著牆壁,一邊發抖一邊起身,然後僵硬地走向玄關「啪!」關上門.慢慢數到五之後「叮咚──～」按下幾乎不曾按過的高須家門鈴.龍兒咽下口水往玄關走去.這樣子怎麼可能蒙混過去?太勉強了……明知道無法掩飾什麼,龍兒還是打開門──
「今今今今今今──」
大河臉上掛著十分可疑的笑容面具,結結巴巴說道:
「──今天謝謝你邀請我過來!」
「請……請進請進.」
龍兒領著她進門,走進家里看到北村「唉唉唉唉呀!」大河爽快地舉起發抖的右手:
「真真真真真巧啊,北北北北北村同學.」
「喲,逢坂!又見面了!」
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蒙混過去!明明如此,可是……該說是落落大方還是不拘小節,北村對著樣子十分詭異的大河微微一笑.這個金毛男!這個離家出走男!這個內褲都要別人買的家伙!
泰子去吃燒肉&工作,高須家里只剩下三個小鬼.廚房里以一小節16拍速度切高麗菜絲的聲音響徹屋內,然而在客廳里──
「你之前說過住在隔壁的大樓,我不曉得原來你一個人住.」
「我,我沒提過嗎?泰泰說我可以每天過來吃晚餐,既然她這麼說,我就不客氣了……」
「原來如此,住在高須家旁邊真是太好了.」
「嗯,嗯.啊──喔.」
「喔,小鸚和你也很親近,還來舔你的手指.喔……那個舌技真是大膽……」
龍兒偷偷轉頭看往背後結結巴巴對話的兩人.不對,結巴的人只有大河,北村還是和平常一樣我行我素,開心望著大河喂食小鸚高麗菜.兩人的動作同樣放松──同樣趴在榻榻米上,抱著對折的坐墊散漫搖晃雙腿,手撐著臉頰,面對面分踞鳥籠兩側.
「不過還是榻榻米好.我家的和室在好幾年前因為爺爺被改建業者欺騙,全部換成看起來很便宜的組合地板,所以少了能夠滾來滾去的房間.」
「我,我家也是西式房間……還是榻榻米好……」
「還是和室比較能讓人平靜.這個樣子雖然懶散,但是我也希望在家里滾來滾去.」
「我們真是合得來……嘿嘿.」
北村家與大河所住的大樓房間,雖然同為「西式房間」,我想應該差很多吧?不過既然他們一副感情很好的模樣一起點頭認同,那就別計較了──竊笑的龍兒繼續切高麗菜絲.菜刀在無比華麗的速度推波助瀾下,發出有節奏感的聲音.他刻意不和兩人說話,大河像來到陌生環境的貓咪一樣溫馴,一頭金發的北村很放松,從一旁看來,兩人的感覺很不錯.
搞不好兩人會意外地順利交往.龍兒將刀刃插進高麗菜心,凶狠眼中的藍色火焰瘋狂擺動──他不是在對死神發誓要把他們逼到地獄盡頭,不論經過幾次轉世都要破壞他們的感情!可以說是歪打正著嗎?感覺北村的脫序發展至今,卻意外帶來各方面的好結果.雖然對北村很不好意思,也很為他擔心,不過他本人這樣看起來也很好.或許在學生會里遇到不開心的事,但是只要離家出走幾天,稍微體會一下叛逆的感覺,也許就會恢複了.
「小鸚邊流口水邊拼命吃高麗菜──寵物真好,好可愛.」
「可,可愛吧……嗯,可愛……只有一點點……」
呵呵～～哈哈～～背後傳來開心的笑聲.北村與大河,還有自己與實乃梨之間如果能有更多好事發生,那就謝天謝地了.把輕松切下的高麗菜心用保鮮膜包起來,龍兒無意識地吹起口哨.太浪費了～～太浪費了～～這當然要慎重放入冰箱,明天切成薄片和培根一起煮,如此一來可以煮出意想不到的好湯頭.
「……嘿嘿!」
「喔!怎麼了?你乖乖在那邊陪北村啊!」
大河有如從親戚面前逃開的怕生小孩,緊跟在龍兒背後.難得能夠和北村相處,她卻一臉好心情地卷起衣袖:
「我想幫忙!對了,我擅長洗碗,我來洗碗吧!哪些要洗!?」
「擅,長……?」
「嗯!我很行!」
看樣子她似乎企圖好好表現給北村看.但是高須可不是會把用完的調理器具,暫時堆在洗碗盆的男人.所有調理器具在用完的同時就已經洗好,擦干,收回定位.還沒收回去的,只剩下還要用的東西.
擅長洗碗──雖然有些可議,但是龍兒正確解讀大河的心情,于是小聲說道:
「你想讓他看看你的優點吧?」
「……沒錯!」
兩人互相點頭,偷偷回頭窺探北村的樣子──他正趴在榻榻米上,兩眼無神地望著全身沾滿高麗菜屑,正在抽動的小鸚.于是龍兒大聲說道:
「好,那麼今天也麻煩大河幫忙,再為我們做那道美味的荷包蛋吧!」
「喔～～逢坂的拿手好菜是荷包蛋啊.愈簡單的東西,愈能夠表現出實力喔.我還以為逢坂與家事完全無緣,真是失禮了!真叫人期待!」
面對微笑看著自己的北村,大河簡直像是新婚妻子一般,嬌羞地回答:「呵呵,稍微等我一下喔!」喲──喲──氣氛不錯嘛──龍兒露出幽幻戰士(注:THEWRAITH,1986年查理辛主演的電影)般不吉利的笑容,從冰箱拿出三顆雞蛋交給大河.「討厭,哪有～～」大河也扭捏地紅著臉接過雞蛋,用只有龍兒聽得到的音量小聲說道:
「然後呢?」
「……嗯?」
「我說然後呢?這些家伙要怎麼處理,才能變成荷包蛋?」
不會吧!貼在菜刀上,像針一樣細的高麗菜絲掉落.龍兒原先以為不管怎麼樣,大河至少會煎荷包蛋,看來是他低估大河的沒用.
「是我不對!」
「要道歉等北村同學回去.再說你為什麼要道歉?好了好了,快點教我,這些蛋要怎麼辦?啊,教的時候不要被北村同學發現.」
龍兒咽下口水.這下子他必須一邊炸豬排,一邊偷偷教這個笨手笨腳的大河怎麼煎荷包蛋.龍兒深深感覺這是一場不可能的任務.可是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也無法回頭.
「好吧……把平底鍋拿出來.你知道哪個是平底鍋嗎?就是扁扁的……」
「這點小事我知道啦.」
龍兒先把高麗菜絲擺進竹簍推到一旁,然後把三片豬里肌攤在砧板上,用菜刀刀尖切斷油脂與瘦肉之間的筋,同時嘴巴還不得閑:
「把蛋殼打破,裝在那邊的碗里.你,你會打嗎……?」
「成功機率五成……一起打嗎?」
「現在這種情況最好都打.」
切斷筋的豬里肌放在淺盤上,稍微灑些鹽巴和胡椒,接著灑上面粉.
「噫……第一個就失敗了……」
龍兒快手接過蛋黃破掉的雞蛋,從冰箱里又拿了一顆:
「那顆我用來當炸豬排的面衣.這是最後一顆蛋,下一顆再失敗就沒蛋了.」
「唔喔喔……!」
一切交給上天決定.龍兒把失敗的蛋打散,再拿出一個淺盤,灑上滿滿吃剩土司做成面包粉.斜眼確認大河已經結束打蛋任務,所有蛋黃都完整浮在碗中.
「哈啊……哈啊……」
大河的臉上淌著汗珠,才進行到這里就已經滿頭大汗.龍兒將豬排沾上蛋汁,接著放進裝有面包粉的淺盤:
「點火,在平底鍋里倒油.那邊有沙拉油.要讓油沾遍平底鍋才行.」
「哈啊……哈啊……」
「別那麼興奮,冷靜一點.火太強了!轉小,轉小!啊,我小心翼翼愛護的鍋子啊!」
「怎,怎麼轉小!?啊,這個嗎!?」
大河用力一轉,把開關轉向「強」的一邊.這樣一來瓦斯爐的火焰當然燒得更加旺盛.
「反了啦,笨蛋!反方向!轉向另一邊!」
「啊,啊,還沒放油,油.」
「別管油了!把開關轉到另一邊!先不要管油!」
「嗚……啊,油倒下去了!」
「算了!倒了就算了!總之先把火……!不對!那個是另一個爐子的開關!」
「唔,唔唔唔!?咦咦!?」
「對!就是那個!繞一繞油!轉!啊啊啊,不可以把濕筷子伸進去!」
「唔啊,燙燙燙燙!喂,這是怎麼回事!」
大河用夾高麗菜的濕筷子撥動鍋里的熱油,水氣當然霹哩啪啦爆開.大河嚇得直往後跳.「王八蛋!不准離開火!」龍兒的聲音宛如魔鬼教官:
「轉鍋子,讓油均勻沾遍平底鍋!動手!」
「噫!好燙!燙燙燙!還在爆啊!」
「還不是你的錯!快,把蛋放進去!輕輕的,輕輕的!」
「呀啊!又爆了!可惡,會燙死啦～～!」
「不會死啦!現在轉小火,一手拿蓋子……蓋子!再准備一點點水!裝進杯子里用另一只手拿!」
「蓋,蓋子!?蓋子是什麼蓋子!?水!?啥!?呃,我想想,呃,火,火!?火是……咦咦咦!?水,水!?火,火要干嘛!?」
「這個時候除了平底鍋的蓋子,還有其他蓋子嗎!?唔喔喔喔喔喔!你對火做了什麼!?」
「哇啊!這是什麼!?」
熊熊燃燒……!爐火再度變成最大.這個沖擊使得怕火的本能與大河大腦里的神經連結起來,得到「火=危險=必須滅火=水」這個答案.
「我想到了!水要澆在這里吧!」
「不對──────!」
龍兒大叫.原本只要一點點水讓荷包蛋的蒸煮的效果,結果大河當著龍兒的面,將杯子裝滿水,然後一股腦兒倒進因為大火加熱使得蛋白開始冒泡,放入太多油的平底鍋中.
「哇─────────!」
「唔喔────────!」
大量白煙伴隨可怕的油爆聲升起,再加上大河倒油時,油滴到平底鍋外側,結果最強火力的熊熊火焰沿著油侵入油水地獄,接著冒出一道火柱──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鍋蓋!
龍兒把筷子和豬里肌丟進蛋汁里,蓋上鍋蓋擊退火柱.可以感覺滾燙的飛沫濺到蓋子上,還發出驚人聲響,可是鍋蓋絕對不離手.龍兒關掉瓦斯爐,等待鍋中的氧氣燃燒殆盡.
經過數十秒……
「喂……喂,高須,逢坂,你們沒事吧……?」
「……」
「……」
廚房一片寂靜.
回過神來才發現一臉擔心的北村站在兩人背後.不發一語的龍兒與大河茫然佇立,互相凝視,然後──
「唔喔喔喔喔喔喔～～!」
「唔哇啊啊啊啊啊～～!」
兩個人手牽手跪倒在地.「喔喔……」身旁的北村也一起跪下,擔心地把手輕輕放在他們肩上,點了好幾次頭:
「逢坂真的很擅長荷包蛋!嗯,真是厲害!就好像魔術一樣!火焰就這樣『啪!』沖上天花板……真的很厲害!果然是你擅長的!我懂了!佩服佩服!」
「嗚嗚～～嗚嗚～～!」
「嗚喔喔喔喔喔喔～～!」
大河極度驚慌的慘叫,與龍兒因為太過害怕的男子漢哭聲,在接下來的整整五分鍾里響徹高須家廚房.幸好還不至于讓房東說東說西,因為他們逃過租屋整個燒掉的危機……如果真的燒掉,當然是他們的錯.
剛煮好的飯配上海帶芽豆腐的味噌湯,酥脆多汁的炸豬排,堆積如山的高麗菜絲,從最後愛上的小菜店買來的醬菜,還有──
「呀啊!總覺得這家伙正在散發極具攻擊性的光芒……!」
「呀什麼啊!這不是你做的嗎!?」
褐色的蛋白,就連起泡部分都變得酥脆.蛋黃不但變了個樣,而且也變得干硬,整體可以用燒焦或燃燒殆盡來形容.總之就是讓生下這顆蛋的母雞看見,可能會發狂的成品,而且還飄起一陣燒焦味,為高須家餐桌增添不必要的光彩.
而且北村就坐在正對面,就算想補救也沒有辦法.「噗!」大河鼓起臉頰,把那個盤子拉到自己面前:
「嗯……嗯……好吧,全部都給我吃,這樣就沒意見了吧?擠上番茄醬!開動!」
「別逞強了,這麼焦的東西吃下去會得癌症的.可以吃就吃,其他丟掉……雖然浪費,但是如果生病可是要花更多錢.北村不要管這盤,來吃我炸的豬排吧.開動了!」
開──動!陰沉的大河與爽朗的北村也跟著龍兒開口,三個人一起拿起筷子.
「咦!?喂!」
「喔,喔!?」
「這是逢坂專程為了我做的吧?真是多謝.既然你特地做了,我就全部收下了.就算是拿手菜,偶爾也會燒焦的.」
在兩名瞪大眼睛的縱火犯面前,北村快動作地把裝著碳化物質的盤子拉近自己,臉上露出事情原委了然于胸的苦笑,用筷子把三人份的碳化荷包蛋分開,大口吃下.
「北,北村同學……別吃了!再吃會生病的!其實我根本不會做菜,也沒有做過菜!對不起,是我說謊!還說什麼拿手菜!」
「哇哈哈!沒想到吃下去還是荷包蛋的味道!煎太久的蛋!哈哈!」
北村大口大口把不可能好吃的燒焦荷包蛋放進嘴里,還在開心地笑著.
「龍,龍兒,不好了……北村同學瘋了……」
「振作一點,北村!我去拿胃腸藥!」
「不,不不不,不要緊!我真的覺得很幸運.聽到不是拿手菜,更加覺得自己的運氣很好.能夠吃到逢坂親手做的稀有料理,真是LUCKY,太幸運了!」
──這不是很可愛嗎?
龍兒心里想的當然不是金發男天真無邪的笑臉.
「嘿嘿……」
而是低著頭,連耳朵都染成桃紅色,像是能夠看出體溫,眼睛眯成一條線微笑的大河.
「真,真的嗎?那個,真的……能吃?」
「是啊,能吃能吃.調味真是恰到好處!」
「啊,鹽巴和胡椒是龍兒加的……可是,可是,可是……嘿嘿……這樣啊,我稍微有一點自信了.改天我會好好地,不是騙人的……努力做菜.雖然我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做菜,不過我會好好認真學習.嗯,沒錯.也不能老是靠別人……」
「我可以保證,有高須當老師就沒問題了.」
「嘿嘿嘿嘿……」
喝著味噌湯的龍兒看向幸福的兩人,避免發出多余的聲音.突然想起懷念的往事──那個超咸餅干──大河在某天的料理實習課做了要給北村吃卻沒能成功,最後進入龍兒肚子里的失敗作品.不對,這麼說來更早之前,大河原本打算給北村的告白信,也是被龍兒收到,因此展開這段奇妙的同居生活.雖說信紙根本就忘記放進信封里.
對了!龍兒看著害羞火力全開而不斷傻笑的大河,心想「大河想要傳遞的東西,這次終于送到北村手里了!」失敗作品·荷包蛋第一次抵達它該去的地方──北村的胃.
「你擔心離家出走的我,為了讓我打起精神而做的吧?真的很感謝,我有精神了!」
感覺這段單戀似乎有那麼點偏差,往健全的方向走去.不過大河笑得很開心,北村也吃完燒焦的蛋,微笑看著大河.這兩個人如果能夠走到「這樣就很滿足」的階段,如同自己對實乃梨抱持的想法就好了.
果然正如我剛才所想,這一連串「北村失控」帶來好結果.剩下的就是……對,弄清楚金發的原因,或許這件事就能了結.
「炸豬排也要吃,那可是充滿我對你的愛喲.」
「啊,當然!豬排醬豬排醬!高麗菜絲用的檸檬呢?」
「我們家的吃法是不加檸檬汁.」
「好!入境隨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剛炸好的豬排淋上醬汁,從油脂最美味的邊緣部分咬下──「燙燙燙燙!哇──!好吃!」北村開心地大叫.大河也比平常稍微規矩一點,不過還是大口大口開始吃飯.趁著這個機會,龍兒若無其事地說道:
「味噌湯也要喝,對身體很好.話說回來,你那顆頭是怎麼回事?」
「這該怎麼說呢?」北村說到一半停住,喝了一口味噌湯才接著說道:
「因為我不想當學生會長.」
說得簡潔干脆,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就,就只有這樣……?」
「是啊.染成金發就不會有人要我當學生會長了.雖然我爸媽看到之後氣炸了.」
一改剛才的大口咬下,小口咬著豬排的北村邊說好吃邊喊燙.面前的龍兒吸了一口氣.
真的嗎?
因為不想當學生會長,所以一聽到學生會選舉的話題就逃出教室,以北村能夠想像的「叛逆姿態」出現于眾人面前嗎?還因此和爸媽起口角,離家出走嗎?
微妙的不安迫使龍兒想要開口詢問,可是──
「嘿嘿!有什麼關系,不想當學生會長就不要當!反正也沒有必要一定要待在學生會嘛!蠢蛋吉也這麼說過!」
在大河心情大好的開朗閃耀笑容前面,龍兒只能咽下問題……是龍兒的錯覺嗎?不曉得為什麼,好像只臉了的炸豬排莫名干澀……
***
「唔耶耶耶耶耶耶耶……嗯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我回來了……啊啊啊～～嗝!」
聽到玄關的開門聲,龍兒醒了.
看了一眼時鍾,現在是凌晨三點半,泰子回來了.玄關傳來甩開高跟鞋的脫鞋聲.聽到她腳步蹣跚地走向房間的腳步聲,龍兒心想:「不管她也不要緊吧.」再度鑽進被窩.
「唔嗯啊啊啊啊……」
「……唔啊!」
傳來女孩子的叫聲,那個聲音不是泰子,龍兒從被窩里跳起來.
光腳下床繞過打地鋪的北村,躡手躡腳繞到房間角落,往泰子的房間走去.一打開電燈──
「好軟……好軟……嗚……咕……嗯啊～～」
「好,好難過……!好重的酒臭味～～!」
果然如他所想.唔哇啊……龍兒搓揉睡醒的眼睛並且抓抓頭.
泰子在出門前對著大河說道:「難得朋友來過夜,大河妹妹今天晚上也睡這里吧～～☆在泰泰的房間里多鋪一床被子就可以睡了～～☆」既然她這麼說,大河當然照辦,在泰子的睡鋪旁加一組客人用的被子,然後在這里過夜.
「別在旁邊看戲,快點救我啊!嗚嗚嗚,光聞味道我就醉了……!」
「喔,好!」
爛醉如泥的泰子無視已經鋪好的被窩,直接跳進大河的棉里.大河借用龍兒寬大的連帽T恤和運動褲當成睡衣.泰子嘴里吐出光聞就頭痛的濃厚酒味,緊緊抱住大河和棉被滾動,貼著大河的小腦袋心情磨蹭.大河快被棉被和酒味悶到喘不過氣來.
龍兒好不容易才解開泰子以酒醉怪力緊勒的大河手臂,還有內褲全部走光的下半身──大半個雪白屁股露面黑色蕾絲內褲外頭──這下子大河總算能夠爬出棉被.泰子伸展衣衫不整的身體說道:
「睡……龍……人家……睡……給……」
泰子以長指甲抓抓快要溢出衣襟的柔軟胸部乳溝.龍兒不是有特殊癖好的兒子,不至于看到親生母親這副德性就流口水,只是說了一聲:
「真受不了,難看死了.」
無奈到了極點的龍兒「哈啊──」大大打個呵欠.頂著一頭瀏海亂七八糟,睡覺專用發型的大河也被傳染,跟著張大嘴巴打呵欠.
「可惡……被吵醒了～～啊啊啊啊……呼.」
她像小孩一樣咬住過長的連帽T恤袖口:
「泰泰在說什麼……?你聽得懂嗎?」
「她說:『水──小龍,給我水──要冰的.』」
「真不愧是母子……我也要喝水,有冰麥茶吧?」
「嗯.幸好睡覺前預先泡好.」
兩人躡手躡腳,靠著泰子房間的燈光走向廚房.大河拿出玻璃杯,龍兒打開冰箱──
「咦?麥茶不見了……連瓶子都不見了……」
「啊!這個!」
大河找到空空如也,放在水槽里的玻璃瓶.瓶子底下只剩潮濕的麥茶包.在這種情況下,犯人當然是──
「可惡的北村!竟然趁我們睡著時把茶全都喝光.真是的!加水進去就可以再泡一瓶了……這就是在父母照顧之下舒服成長的大少爺……啊──連冰塊都用光了!為什麼喝冰的東西還要加冰塊?而且用完還不制冰……」
龍兒忍不住對著空空的制冰盒歎氣.這段期間泰子繼續喊著:「水～～」BRITA濾水壺里面雖然有滿滿的水,但是不冰的水恐怕無法滿足醉鬼.
「沒辦法,我去一趟便利商店,至少比自動販賣機近.你有沒有什麼要買的東西?」
「優格!啊,不對,布丁!不好,泡芙!巧克力閃電泡芙?加糖咖啡?冰淇……?哇!怎麼辦!我的頭好痛……」
「……你也一起來.」
運動褲口袋里只放著錢包和家里的鑰匙,龍兒和大河放輕腳步聲,穿上拖鞋(借用泰子的)准備安靜離開家時──
「總覺得這種時候出門好興奮喔……啊,對了對了,也找北村同學一起去嘛?」
「他在睡覺吧.」
「姑且叫叫看.」
相互點頭的兩人又一起回到龍兒的房間.
「唔!這個房間里有股臭男生的味道……」
「要你管!」
只打開桌上台燈,兩人蹲在北村枕頭旁邊.北村把棉被拉到嘴巴,一邊打呼一邊睡得正熟.大河咬住袖口開心竊笑:
「嘻嘻……北村同學的睡臉……」
「喂,原本的目的呢?好色女……」
他們模仿叫人起床的整人電視節目,輕輕拉開棉被.實乃梨不在真可惜,她一定會帶著麥克風&安全帽大喊:「早──安……!」棉被底下露出北村沒戴眼鏡,正在熟睡中的端整臉蛋.
然後──龍兒還有大河總算明白北村喝光麥茶的原因,也知道冰塊消失的理由.他們沒辦法多說什麼,或是喘一口氣,就這樣陷入沉默.
孤伶伶擺在枕頭旁邊……不,應該是睡著之後從手里掉落,那個弄濕榻榻米的東西,正是裝滿溶化冰水的塑膠袋.恐怕是北村在一個多小時前,用來努力不讓別人查覺哭腫雙眼的證據.麥茶則是用來補充流失的水分.
北村剛才在哭.
龍兒幫他鋪在枕頭上的毛巾已經濕透了.眼角也是,臉頰也是,到了現在還殘留哭痕.北村把毛巾塞進嘴巴,咬住毛巾.他八成才剛睡不久,在龍兒與大河熟睡的夜里,北村一個人不發出聲音,不想被人知道,涕泗滂沱地哭著.
黎明前的街上,回蕩著兩個人的腳步聲.
「這個時間有點危險,別離太遠.」
「……」
拖著腳步的大河在龍兒稍微後面一點的地方,慢吞吞地龜速前進,慢到連自己吐出的白色氣息都追不上.
原本以為還有一陣子才會真正進入冬天,可是深夜時分的空氣已經相當冰冷.空無一人的街上,連流浪貓都不走的小巷子里,沒有一扇窗開著燈,住宅區的巷道舍棄兩人,獨自安靜沉睡.四周安靜無聲.「大河……」
龍兒呼喊大河的名字.大河低著頭,像是快要停下腳步,睡著亂七八糟的長發遮住臉頰,沒辦法看到雪白臉上的表情.
龍兒往回走了幾步,抓住借給大河的連帽T恤過長的袖子.大河沒有甩開,這才終于停下腳步:
「我……我到底在開心什麼?還那麼興奮……我真是笨……蛋.」
大河的發旋對著龍兒,肩膀與聲音都在顫抖,但是那不是因為冷.後悔自己如此愚蠢的聲音,悄悄流泄在寂靜的夜里.
「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注意,北村的痛苦與悲傷……全部都……都沒發現……不行……我果然……沒資格……不配……」
「你怎麼會不配呢?」
「不配啊……!」
淚水滴落在大河無法前進的拖鞋腳尖,應該已經被寒意凍到刺痛,沒穿襪子的小腳前面.龍兒看到那些遭到父親遺棄時也不曾落下的淚水,此刻終于滿溢出來.
過去的悲傷有如大雨落在嬌小的大河頭上,大河的心仍像堅強的土壤,一直吸收水分並且不斷成長.可是最後終于超過極限,蘊含的水分滲出來──靜靜地,一點一滴的淚水在柏油路上畫出透明的圓形痕跡.
「這樣的我,沒有資格喜歡他……!」
在黎明前的街上,響起壓抑不了的嗚咽.龍兒僅僅抓著過長的袖子站在那里,凝視白色的發旋.他也同樣無法繼續往前走.
大河用龍兒沒抓住的另一邊袖子,遮住低垂的臉用力摩擦,壓抑自己的聲音,痛苦地彎下身體.如果你沒資格,那麼我也沒資格──龍兒茫然地呆站在原地,不曉得該如何安慰大河,只能繼續抓住她的衣袖.
這麼說來,亞美不是說過:「只要大聲哭泣就會有人來解救.」龍兒心想的確如此.怪怪的,認真的,誠實的,溫柔的北村,擁有許多令人喜愛的特質,就因為他是「這種人」,喜歡北村的龍兒和大河,才會在他哭泣時想要拯救他.不論北村做了什麼,他們還是想要幫助他──這點亞美說對了.所以對于指責北村太過天真的亞美,龍兒完全無法反駁.因為喜歡北村,所以接受他的任性.就算北村是利用眾人對他的喜愛而藉機哭泣,龍兒等人想要幫助他的想法依然不會改變.
問題是──他明明在哭,這些沒注意到的蠢蛋該怎麼辦才好?
就算想救他,就算希望他耍任性,聽不見他哭泣的雜碎該如何是好?
想成為「最後的救贖」卻幫不上忙的小鬼究竟該怎麼做?
龍兒的身體不由得為之一震……淚水即將潰堤.
在千鈞一發之際,龍兒抬起頭,望向還沒天亮的黑暗天空.在空氣肮髒的街上,能夠看到的冬季星座寥寥可數,正在天空孤零零地閃耀,呼應大河隱約發出的哭聲.
「大河你看,是北斗七星.那顆是北極星──還有獵戶座.」
是不是有首歌叫抬頭看什麼的……?龍兒根據印象勉強哼出一小段旋律,把手伸進連帽T恤的袖子里,抓住大河冰冷的手指.
嚇了一跳的大河抬起頭來,在路燈的照耀下,可以看見紅通通的鼻子和淚濕的睫毛.上天賜予的這張美麗臉孔已經哭花了,不過現在這些都無所謂,龍兒用手指著夜空.只要抬頭仰望,眼淚就不會落下來.
堅強的大河會再度邁步前進.
雖然偶爾會流淚,但是不要緊.
龍兒很清楚,因為他一直在大河身邊看著,無論變換幾次季節,無論經過幾個晝夜,無論多少歡笑,嬉鬧,悲傷,直到今天大河都不曾被打敗,所以龍兒知道,他也如此相信.
「哪個?哪個是獵戶座?」
聽到大河邊吸鼻子邊問,龍兒回答:
「三顆排在一起的星星.看到了嗎?」
「啊……看到了……在那邊.」
抬頭看向冰冷的天空,大河的手指用力回握龍兒的手.龍兒知道即使大河臉上滿是淚痕,她的心也已經恢複力量,只不過還要一點時間才能邁步向前.
「小學上課時不是學過星星的距離嗎?」
「嗯,就是『幾光年』吧?」
「那代表光線要花幾年時間才能到達地球吧?所以我們現在看到的獵戶座或北極星,也許已經消失了……即使它們現在爆炸消失,我們也要經過幾萬年才能知道.現在我們所看見,所相信的星星……說不定其實早就不存在.」
大河像是確認一般,更用力握住龍兒的手.必須要有強大的力量,不這樣不行,要更強,更強,更強,更強,更強!必須要更強!她十分想要這麼大叫.
「就像我和北村同學一樣,眼睛所見的不是事實……要知道真相,到底要花幾年,幾萬年?我和北村同學之間的距離,到底有多遠?」
「你想縮短和他的距離吧?因為喜歡他,才會想要知道和他有關的一切.」
「嗯……」
大河沒有點頭,只是抬頭看著夜空回答.一旁沒松開手的龍兒也抬頭看著同一顆星星,小聲說道:
「每個人都一樣,每個人都害怕和他人距離遙遠.喜歡上一個人之後,希望和對方縮短距離,所以對彼此伸出手……」
沒錯,就像現在的他們,互相接觸才不會漏掉任何心中的動搖,才能夠一起感受所有的喜悅與悲傷.
「只有這樣,才能讓心靈相通.一起加油吧……努力試試看.」
他想起低聲說害怕的女孩.
也想起壓抑聲音哭泣的男孩.
雖然想到其他人,但是這一刻,他只想到手指交握的大河.
了解彼此就像是個奇跡.人與人之間互相了解,進而相愛,是有如奇跡一般困難而且值得感恩的事.全世界的情侶,朋友,夫妻,親子,兄弟姊妹,全部都是奇跡──龍兒靜靜閉上眼睛.很難理解,但是正因為難能可貴,所以才有價值.
距離再度踏出腳步邁向便利商店,還有一百秒.
距離早晨的到來,還有一萬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