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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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策?當然沒有.

就像討厭蜘蛛的人一不小心迎面撞上蜘蛛網,討厭蛇的人踩到蛇,殺人犯遇到警察一樣,龍兒轉身順勢逃跑.對方如果真是蜘蛛,蛇或是警察,或許還可以選擇「戰斗」指令,問題在于擋住去路的人是母親,不能以棍棒毆打(再說也沒有裝備棍棒).不對,言詞上的傷害遠遠超過棍棒毆打.母親──泰子臉色鐵青地跌坐在地.

但是自己卻頭也不回地跑開.

「……晤哇!」

「喔……!?小心點!」

大河不小心失去平衡,龍兒迅速一把抓住她的手.大河圓睜的眼里瞬間發出強烈的光芒.龍兒握著她的手用力拉起,腳陷入松軟雪中的大河勉強重新站好,繼續往前奔跑.握在一起的手已經分不開了.

兩個人沒有撐傘,跌跌撞撞地在下雪的夜里逃跑,只是一味地奔跑.大河一定也同樣拼命.兩人不斷吐出白霧專心奔跑,一心只想逃離那個地方.

泰子自私的保護欲望擋在自認空虛的龍兒面前,使他認為無法呼應泰子就失去存在意義.另一方面,大河的母親想把大河從龍兒身邊帶走,也成為他們的阻礙.

這一切對龍兒來說都是敵人,因此以嚴詞攻擊取伐棍棒毆打後,他也只能轉身逃跑.

他身旁有大河.

龍兒重新握緊大河的手,毫不隱藏自己的掌心滿是汗水.

在逃走的瞬間,這只手想要的,以及想要這只手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大河的手.龍兒想和大河一起逃離,而且大河也是.雖然不清楚阻擋在大河面前的敵人全貌,但是能夠確定她希望在被帶走之前和龍兒一起逃離.

兩名母親會開車追來吧?所以他們盡量逃進車輛無法通行的窄小巷弄,從住宅區之間穿越,然後漫無目的地亂竄.接著,然後──問題是.

問題是說真的……

「要過橋了,小心一點.」

只要龍兒選擇問一聲並且得到回答就以足夠.

「橋……」

「我們過橋去隔壁城鎮搭公交車,繼續待在這里會被抓到,搭電車也跑不遠.」

只要問出大河的心情就夠了.然後我要將自己那份複雜而且即將滿溢的心情,盡情向大河傾訴.只要這樣就好.聽到大河親口說出對我的真實感受,以及自己又是如何看待大河.好想問,好想說──只是如此而已.

如果這麼簡單就能解決,相信世界也會為之變色,一切都有嶄新的開始.龍兒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髒正在瘋狂跳動.

然而事情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每次呼吸,低于冰點的空氣就會傷害呼吸器官的細胞.在不斷從天上飄下的白雪另一頭,兩排街燈照亮大橋上的人行道,光線顯得十分朦朧.這條路跨過晚上看起來一片漆黑的河流通往隔壁城鎮,但是前方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因為是漫無目的地逃離,所以根本不知道最後會到達何處.

龍兒朝有枯草掩護的河濱步道走去,現在只能前進.拉著大河的他小心注意四周,然後穿越雙線道車道.他們兩人趁著小卡車發出吵雜聲響開上水泥大橋時,偷偷跑到橋上.

但是.

「……啊,錢!」

有錢才能搭公交車.都已經走到橋的三分之一,兩人才想起這麼簡單的事情.

「糟糕!對了,沒有帶錢!」

沒有停下腳步的龍兒忍不住蹙眉.居然在這個時候犯下這種失誤.錢包里只有零錢,家用金融卡沒帶出來,而從阿爾卑斯那里拿到的薪水,又被自己摔在泰子腳邊.

「別擔心!我身上應該有不少錢!」

大河邊跑邊從口袋拿出貓臉錢包,放開牽著龍兒的手,用凍僵的手指拉開拉鏈:

「你看你看,一AAAA元鈔票有一張,兩張……」

「邊跑邊做這種事很危險的,小心等一下跌倒.」

「可是要先確認一下!你也不放心吧?還有一AAA元鈔票二,三,四……沒有零錢.」

大河以笨拙的手法,開始數起掏出來的鈔票.接著──

「啊,口袋里有沙沙聲,難道是鈔票?啊,什麼嘛,原來是收據.」

就在她嘟嘴的瞬間,河面突然刮起一陣夾雜雪花的大風,從側面吹向正在過橋的兩人.

大風瞬間吹走露出敞開錢包的二四AAA元鈔票.

「……」

「……」

兩個人說不出半句話來.

鈔票乘著強風翩翩起舞,愈飛愈高,一下子往左一下子往右,仿佛在捉弄兩人的視線.「啊,啊,啊.」,「喔,喔,喔.」……從旁人眼中看來,恐怕會認為這兩個怪人正在召喚死去海狗消失在空中的靈魂.可是大河與龍兒相當認真,拼命伸手想抓住在空中飛舞的鈔票.然而鈔票就像在嘲笑兩人,隨著橋下吹來的風改變方向.

「啊,啊,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喔喔!」

兩人跟著風,三步並做兩步穿越馬路上斷續的車陣,一起沖到欄杆前面伸手一抓.

「……」

「……」

二四AAA元的鈔票刻意掠過兩人伸出的手指,飄然飛落漆黑的河面.

橋上兩人的手指空虛劃過細雪飛舞的天空往下伸,只是已經看不見底下的河面漂浮任何東西.無論怎麼哭泣,如何呼喚,河水永不止息,而且毫不留情.

兩人同時看向彼此.

「……」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你你你這家伙干嘛一臉了然于心的冷靜表情……這下子該怎麼辦!?」

「……」

大河抓著欄杆往下看,龍兒的姿勢與在一旁大叫的大河相同.他並不是了然于心,而是愣住了.說不出話是因為不相信會發生這種事,連想叫都叫不出來.

這是怎麼回事?

是那個嗎?

所謂的「天譴」?因果報應?

不斷飄落的雪紛紛落入流動的河里.龍兒傻傻望著,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對于犧牲人生,生下自己並且撫養長大的母親說出「那是錯的」的罪有這麼重嗎?不過我所說的都是事實,不把我生下來才是正確的選擇.我只是喊出事實,就落得這般下場嗎?就該有這番遭遇嗎?

不斷說些華而不實的話,不斷忍耐再忍耐,最後變成犧牲.如果不這麼做,不對命運低頭,我便無法活下去嗎?我連公交車也不能搭嗎?

有這麼罪孽深重嗎?

「到底該怎麼辦啊!?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大河不斷重複這幾個字,同時雙手抱頭擺出課堂上打瞌睡的姿勢,趴在欄杆上.

兩個人都無話可說.

在動彈不得的龍兒身邊,穿著雪白安哥拉外套的肩膀也屏息僵住.細小雪片不斷落在她的肩膀,龍兒剛才幫她包住頭和雙頰的克什米爾圍巾,還有流泄背後的卷發上,一片接著一片,無窮無盡.龍兒的羽絨夾克肩上,背上,還有臉上也滿是雪花.

從河岸步道到大橋上.

神聖情人節的晚上八點.

白雪在夜空里飛舞,地上結起有如冰沙的薄冰.兩人終于停下腳步.

看向大橋另一端──那里是普通的住宅區,家家戶戶燈火通明,燈光全隔著白色霧氣.在持續無聲飄落的白雪隔絕下,無法抵達的大橋盡頭,仿佛是遙不可及的世界.

沒錢不能搭公交車也不能搭電車,哪里也去不了.或許是天氣冷的關系,身體不停發抖.光是站在原地不動幾分鍾,關節已經冷到發僵.但是保時捷或許會趁他們兩人站在這里時追上,不能繼續發呆.

這個世界上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

龍兒看向大河彎起的纖細背部,思考大河在想什麼.不安,絕望,後悔──總之可以確定她正在詛咒自己的笨拙.只見她纖細的手指,緊緊抓住龍兒圍巾守護的腦袋到了發抖的地步.其實她更想把頭發抓亂吧?

「龍兒,怎麼辦?」

龍兒無法回答,只能呆立在雪中,連一句「妳想怎麼做?」都問不出口.

問不出口是否因為這句話包含要大河負責的意思?我只是按照妳的希望去做,錯不在我,我是個要女人背負逃亡責任的男人──不是這樣嗎?

當然不是,但是問不出「大河想怎麼做」的恐懼確實存在,只不過龍兒害怕其它事.

龍兒發現自己只是拼命假裝忙著逃跑,企圖不去正視恐懼,因此不由自主繃緊背脊.

大河為了和自己一起逃離,握住我的手和我一起走,僅僅如此就能夠百分之百確定她想和我在一起.但是問題是……

老實說,我很害怕.

我知道自己的情況.當時大河的母親出現,告訴我要帶走大河時,我一心只想逃避.無論如何,不管做什麼,發生什麼事,我都無法忍受與大河分開.沒有大河的地方,我活不下去.就算問我原因,答案也只能等待事後再去摸索.在我決心舍棄母親守護的高須家時,我的手握住大河,這是我真正的心意.

可是我不清楚大河怎麼想,甚至可以說我根本不想知道.

其中的理由,為什麼會害怕,為什麼無法說出口,不敢正視.

「大河.」

都是因為我有預感這會造成血紅傷口裂開.

每次不希望猜中的預感,往往都會發生.

「……走吧.不管怎麼說,待在這里都不是辦法.」

龍兒硬是擠出聲音,再一次抓住大河纖細的手指.「走吧.」試圖拉著大河前進.

大河的身體像鍾擺般晃了幾下.

「走……要走去哪里……」

晃了幾下,又回到原來的地方.龍兒覺得預感愈來愈靠近現實.

龍兒感覺在開口之前,現實的輪廓一點一滴變得愈來愈鮮明.比方說大河身體的搖晃,還有最後那句現實的話語.大河舍棄棲身之處的原因,被丟在高須家隔壁大樓的原因,還有大河不願待在母親身邊的原因,以及不曉得是否包含上述這幾點,大河母親要拆散我和大河的原因.

預感是正確的.

傷口──好可怕.龍兒不禁發抖.

大河緩緩抬頭,手仍然握住龍兒的手:

「……已經,沒錢了.」

她看向龍兒的眼睛:

「沒了,真的沒了.」

「……我知道,不就是剛才被妳撒出去了嗎?」

是啦是啦,就是那樣.龍兒自暴自棄地對大河點頭,然而卻沒辦法一笑置之.

「那個,我跟你說……嗯……」

大河放開握在一起的手,撥開臉頰上的頭發,把手插入自己的口袋里.

恐怖的場面也許就要開始.龍兒因為本能的反應不想望向大河的眼睛,他害怕被大河漆黑的雙眸凝視.

「有件事我非得要告訴你.」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大河發生什麼事了?龍兒害怕知道這些.大河早已成為人生里無庸置疑的一部分,現在又是什麼樣的利刃要割開,撕裂她和我的身體,血肉與心靈?龍兒的臉頰不由得扭曲.大河又重複了一次:要告訴你.

「我真的沒錢了.錢包里的那些是我最後的財產,戶頭里面已經空了.今年以來我沒有收到任何彙款,里面雖然有不少錢,但是被我陸陸續續十萬,二十萬地慢慢提領,已經差不多領完了.」

「──!」

純白的火焰從眼睛,耳朵,鼻子噴出.

所以.

果然.

果然,果然,果然,最大的罪魁禍首果然是他!龍兒顫抖到了無法停止的地步,內心想著:干脆爆發吧.忍耐根本不合理又難受.痛苦得不得了的他忍不住激動問道:


「那個老頭到底在搞什麼!?」

龍兒發出有如吃了毒藥卻咽不下去的瘋狂叫喊.毒藥飛濺四周,大河八成也受到汙染,可是湧上喉頭的劇毒卻讓龍兒痛苦得無法忍受.

那個老頭又來摻一腳!又來折麼大河!又用這種做法讓大河痛苦──可惡,既然這樣就給我去死吧.

「別再讓那家伙插手妳的人生!」

給我消失!

大河稍微低下頭,仿佛在接受龍兒吐出的詛咒.「他沒有插手.」龍兒隱約聽見近乎耳邊呢喃的聲音.

「……聽說是官司打輸了.他之前一直在打官司.」

雪花落在大河的瀏海上,不停晃動.

「所以爸爸和夕一起逃亡.他必須支付一筆相當驚人的金額,聽說就算宣告破產也得支付.公司,房子,車子,全都沒了.那間房子也已經不再屬于我,我是非法侵占.」

白色黏土上有彈珠眼睛,枯葉鼻子,還有樹枝嘴巴.在蠟筆畫出的橢圓形上,有圓眼睛,三角形鼻子和四角形嘴巴──沒有血色也沒有溫度.

這是大河的瞼.

「爸爸逃走了,接下來會怎麼樣?總有一天會被逮捕嗎?我不知道.結果他到底從事什麼工作?做過工作嗎?我連這些都不清楚……不曾認為有什麼不對,甚至不曉得他變成這樣.一直到那次校外教學時,媽媽來找我,我才知道.我原先也不曉得媽媽即將再婚.」

「為什麼妳沒告訴我?」龍兒甚至不知道是自己的聲音如此詢問,還以為是從遙遠次元盡頭傳來的警鍾.

「對不起.我沒告訴你,對不起.」

然後呢?妳有什麼打算?

焦慮的龍兒不靈光的說話方式,仿佛是在夢中.

「媽媽表示要收養我,所以我告訴她,那就買下我現在住的房子,讓我繼續住在那里,和爸爸一樣彙錢給我.我甚至說如果她不願意,干脆放我自生自滅.我雖然笨拙,多少還能找到工作,我會自己想辦法活下去.可是媽媽反對.媽媽和我不同,她想和爸爸徹底了斷,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兒』是『逢坂陸郎的女兒』,所以爭取到我的監護權,要帶我去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我突然覺得如果夕在就好──」

今天之前大河的臉.想用謊言將一切輕描淡寫的大河,偶爾會仿佛窺見真正絕望的空虛眼神.在說教房里大喊的那番話.應該能夠傳達的心情.

想要傳達的心情.

「──龍兒?」

龍兒被這一切打倒,不由得屈服了.

他掩面蹲在大河腳邊,屏住呼吸拼命咽下快溢出雙手的嗚咽.可是哭解決不了事情,也沒有任何幫助.

「哈哈哈……」

大河笑了.

好像有什麼溫暖輕柔的東西蓋在龍兒用手抱住的腦袋上.那是沾上大河的體溫,龍兒借她的圍巾.

「是我有問題吧.」

蹲下的大河在龍兒面前伸出雙手,連同圍巾一起抱住龍兒.她的輕聲呢喃讓龍兒後腦勺發抖,碰觸龍兒鼻子的長發十分冰冷.兩人頭上的小雪依然不停落在河面與城鎮上.

「只會搞出這種事.」

在圍巾與大河體溫的守護下,眼淚繼續打濕龍兒的臉頰.如果妳有問題,我也不正常.龍兒發不出聲音.對我來說不可或缺的逢坂大河若是有問題,那麼我高須龍兒也不正常──說不出來,只有嗚咽瘋狂燃燒喉嚨深處.叫出不來,沒有容身之處,不知道該何去何從,連可以回去的地方也沒有.

龍兒拼命起身伸出雙手,他想告訴太河,無論待在哪里,無論這里是哪里,只有自己絕對不會改變,持續存在的事實絕對不會改變.龍兒使盡全力,以生命所有的力量緊抱大河.

「為什麼你……」

大河也用力回抱龍兒:

「願意待在我身邊……?」

笨蛋!龍兒並沒有大喊,反而抬起臉,把下巴埋在大河的發旋里,仰望飄雪的天空.淚濕的臉頰一下子凍得冰冷.

「……妳不懂嗎!?真的不懂嗎!?」

夜空沒有星星,看不見指引方向的星座,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只知道大河在自己的懷中,而自己就在大河在的地方.

這是唯一能夠確定的事.

「我應該存在的地方,除了這里還有其它地方嗎!?」

閃爍的眼睛發出比星星更加強烈的光芒.

咦?大河忍不住眨動眼睛.龍兒的眼皮似乎看向光亮的地方,忍不住輕輕顫抖.說得這麼理所當然,就連龍兒也不禁驚訝地輕輕放手.自己無法理解的所有問題,原來答案全部都在這里.

龍兒離開半步,把黏在大河臉上的頭發撥到耳後,彎腰看著下方的雪白臉蛋.「這里?」龍兒點頭回應,以掌心觸摸如此反問的臉頰.柔滑到幾乎融化的臉頰依然僵硬,但是已經恢複溫度.

「嗯.」

龍兒最後再一次重重點頭,毫不遲疑地展現他的決心:

「沒錯,就在這里.」

雖然不清楚為什麼,但是這個答案肯定沒錯.做出決定的人是我自己.龍兒的肺部吸滿冰冷的空氣,慢慢地吐出白色氣息.腳下的薄冰融化,又積上剛落下的雪,層層堆積.如果仔細注意,會發現橋邊欄杆與大河的頭發都堆積富含水氣的雪.

老實說龍兒不明白,為什麼沒能弄懂原來自己早已經抵達這里.

如果大河不願意,她會踢我,踹我,暴怒,頭錘,使出一切方法逃走.她的尺寸雖然只有手心大小,不過老虎還是老虎,龍兒即使有這個想法,可是他不想讓大河逃走,所以做了一個假動作──他拿下頭上的圍巾掛在脖子上,傭著臉順勢前進一大步.

人類為什麼會做這個動作?不管是證明,約定,誓書,沒意義,練習,本能,還是口唇期什麼的,原因已經不再重要.

為了守護自己,守護大河,守護我們的關系,守護這一切,龍兒踏進自己以理性全力構築的絕對禁忌.

我們不是父女,不是兄妹,不是姊弟,也不是朋友,更不是房東與食客.我們只是同班同學,但又不是單純的同學,不是鄰居,沒有主從關系,沒有基于主從關系擬似家人的關系,也不是彼此暗戀對象的好朋友.他知道自己這麼做,一切危險的關系都會摧毀,也知道這麼做,兩人之間舒適的間隔緩沖將會全部消失.然而他依然想接觸.

龍兒想要親吻大河.

與雪花飄落的間隔相同,龍兒一秒一秒等速前進縮短距離.這一切皆是不可逆的動作,絕對無法還原.

以嘴唇接觸嘴唇.

直到碰觸之前都沒注意到龍兒靠近的大河,溫暖的氣息瞬間抖了一下.

反正只是稍微碰一下,不要緊.就像可愛小狗的舉動,稍微把嘴巴靠過來……接著他用右手抓住大河的後腦勺,稍加用力將她推近自己.

不願離開接觸的嘴唇,仿佛在避免大河逃開.

明明是自己的所作所為,自己的背卻在發抖.其它人也會接吻──他們都是這樣嗎?嘴唇的觸感柔軟炙熱到了恐怖的地步,太刺激了.緊張,感慨,情緒等等全都拋到九霄云外.來自互相接觸的嘴唇,快要融化的甜美觸感竄過腦髓,心髒的跳動也加速到不可思議的速度,帶電的長槍由皮膚內側穿透.正如同理化課所教導的內容,感覺就是一種電流.閃電奔流沖擊腦神經,在眼睛深處綻放火花.

人類居然會做這麼了不起的舉動.

這種動作,非常──

「你──」

不持久.

「……你吻我?」

大河繞過龍兒放松的右手下方,轉身拉出一步的距離,接著以有如野獸發出強光的濕潤雙眼看著龍兒,似乎打算隱藏重要寶物的雙手輕掩淺色嘴唇,不停搖晃頭發.

「……吻了.」

[插圖015]

我吻了大河.

「吻,吻吻吻,吻了……?」

「吻了吻了吻了!」

真的吻了.

龍兒以發抖的動作頻頻點頭,同時也用單手遮住自己的嘴唇.這個情況絕不普通.這麼驚人是因為兩個人第一次接吻?將來總有一天會習慣嗎?這種事情也會習慣嗎?龍兒無法正視大河的臉,東張西望的他什麼也沒看進眼里.可是身體與戰栗的內心並非相連,身體還想做出恐怖的事,也許再吻一次會更鎮定.不,搞不好更可怕.因此龍兒伸出手──

「……唔喔喔……你這個混蛋……!」

但是卻被另一只手壓制.大河的全身由劇毒構成,這一點龍兒打從相遇那天便親身體驗,因此絕對碰不得,可是他──現在已經太遲.龍兒已經嘗過了.龍兒嘗到的毒,將會甜美又痛苦地瘋狂侵蝕他的身體.

從這一步往前走會走到哪里,自己也無法控制.他全力扭動身體,幾乎快把身體扭斷.「不過我想看看能夠走到哪里.」「不是現在.」龍兒離開大河一步.「可是我想試著走到目的地.」「別走,傻瓜.」遠離兩步.距離三步的龍兒搖搖頭,他無法拋開一切,然後順從無窮無盡的欲望墮落.

「你,你……」

龍兒好像喝醉酒一般,以危險的動作搖晃徘徊,背部碰到大橋堅固的欄杆,順勢緊緊抓住積雪的欄杆.大河的靴子逐漸進入搖曳的視線范圍.

「喂,等等!走開走開走開!別過來!」

不可以!不准過來!別過來!龍兒拼命大喊,深怕大河聽不懂.他爬上水泥欄杆,視線離開不停流動的河面,斜著身體低聲說道.他緊緊咬著嘴唇,一時之間忘不了剛才那種腦漿都快融化的觸感,變得不知所措.

對了,快點回想起來.我們選擇的容身之處快被大人奪走了,大河也伸手要抓住我的身體,跨越兩人的距離,肌膚直接接觸.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會被拆散.

不行,我不要,絕對不要.龍兒雙手抓住稍微被雪弄濕的冰冷頭發.鼻尖聞到距離腳下兩公尺,在暗夜里川流不息的河水氣味.我該怎麼辦才好?必須跨越這個局面,與大河一起守護我們的容身之處,不讓它被奪走.龍兒屏住呼吸,閉上眼睛,在欄杆上彎腰思考.有沒有什麼辦法?該逃往哪里好?拜托了,有沒有誰可以給我這個愛撒嬌的小鬼,來個震撼腦袋的戲劇性發展──

「咿呀啊──────!」

「噗喔!」

──大河出手了.

比耳朵稍微高一點的右後方傳來怪叫聲,龍兒同時遭到襲擊,幾乎往旁邊飛去一大步,站不穩的龍兒不由得雙手抓住欄杆.但是──

「你你你你這家伙要噗噗噗噗笨笨笨,笨,笨笨,笨──」

「啥啥啥,喂,啊啊啊!」

大河單手抓住龍兒的背後衣領,腳步左右搖晃.雖然步伐看來不穩,實際上腰部穩如泰山,包裹在大衣下的上半身使出利落的回旋動作,狠狠揮拳痛毆龍兒: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住手……真的很……痛……啊啊……」

「你這家伙!到底要笨到什麼地步!?」

「不要打了,真的,妳……唔哇!」

龍兒認真防禦的雙手被干脆甩開,不由得東倒西歪.他不曉得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果然不該吻她嗎?她是因為這樣而生氣嗎?可是──

「賞你巴掌真是對不起!」

大河的聲音帶著嘶啞,仿佛是在慘叫.龍兒只知道一件事:大河認為自己具備驚人破壞力的「掌底破!」與「直拳突擊!」只不過是「巴掌☆」.如此評價實在太低了,它們絕對不只是巴掌.

「可是打在你身,痛在我手!」

「哪有那種事!?唔喔喔……!」

龍兒忍不住伸出右手想要吐槽,卻被大河用左手手背輕易擋開.

「你再給我投河自盡試試!我絕對,絕對,絕對……」

「咕耶耶耶……!」

大河似乎誤會什麼,雙手牢牢勒住龍兒的衣領.在她仰望的雙眼里──

「我絕對會殺了你……!」

搖曳低吼猛獸的認真.

龍兒無法移開視線,不去正視她的可怕.

超高溫的血液湧上大河冰冷蒼白的臉頰,她露出女王虎的獠牙,龍兒的身體僅僅是被瞪視,就已經嚇到仿佛遭到撕裂.大河吐出的白色熱氣,殘暴地吹向龍兒鼻尖:

「我也曾經想過如果自己不在這世上該有多好!想過……想過好幾次!唔……」

聲音抖了一下.大河薔薇色的臉頰滿是淚水,柔軟的嘴唇扭曲,抓著龍兒衣領的雪白小手止不住發抖:

「可是我活著……那是因為……!」

龍兒總算搞清楚是什麼誤會讓大河如此沖動,可是他的脖子被狠狠勒住,無法讓大河冷靜下來,也沒辦法解開她的誤會.龍兒覺得大河這家伙真是笨到可以.不但笨手笨腳,老是判斷錯誤,而且十分暴力,不聽別人說話,只有力氣很大,還有──

「那是因為有你!」

還有很直接.

嗚……即使喉嚨發出嗚咽聲響,大河仍然沒有移開視線,只是直直抬起臉龐,手里拉扯龍兒的領口,以哭泣的表情吐露再也真心不過的心里話.大河以讓人躲不開的強大力量,捧著自己赤裸的心,下定決心奔向龍兒,並且流淚大叫.

為了唯一的戀慕之心賭上性命.

「因為我喜歡你!」


大河如此吼道.

有如火焰,箭矢,老虎,子彈,光線一般熾熱,快速,強烈,大河的聲音射穿龍兒的心髒.貫穿,然後點火,比起拳打腳踢更加強烈,甚至撼動龍兒的生命,燃燒殆盡之後留下一片焦土.疼痛滾燙難受──妳……

「妳想殺了我嗎……!?」

龍兒也傾盡全力喊出真心話.

「我真的想殺了你!沒錯,我一直對你很火大!剛剛那是什麼!?你剛剛對泰泰說的那些話是什麼!?」

「那,那是……」

「少給我找借口,禿頭!」

大河用力搖晃抓住的衣襟,快要腦震蕩的暈眩讓龍兒眼前一片黑.

「不准你再說那種話!什麼叫如果沒生下你就好?不准你再說這種話!我不准!你一定要活著!不管你喜歡誰,無論你接下來和誰一起生活都沒關系!我會繼續存在這里.只為了一個原因,因為我想看著你,看著高須龍兒!只是為了這個理由!即便對你來說我什麼都不是也無所謂,我想待在你的附近……只有這樣!可是,可是你卻吻了我,所以……所以!我想!待在你身邊!決定要待在你身邊!已經決定好了!已經,已經,已經……!這樣你清楚嗎……!」

大河粗魯的手指突然離開龍兒的羽絨夾克.

大河幾乎要放聲大哭.龍兒想要再次擁抱眼前這個別人說得再多還是聽不懂的女生.可是就在他踏出腳步的瞬間,「喔!?」松軟的雪害得鞋底打滑,這只能說是倒黴.

「喂!聽懂了沒有!?」

「是──」

大河正好在此時以身體沖撞龍兒,也不曉得她是正要飛撲過來,正要抓住龍兒,還是正要毆打龍兒,總之這個舉動也只能說是天意.兩名太有精神的高中生因為用力過猛,重心不穩而撞在一起.失去平衡的龍兒一口氣將全身重量靠向左側──的欄杆.打滑的鞋底支撐不住,突然伸向欄杆的手又因為握到冰冷的薄冰,完全沒有阻力.結果差點摔倒的大河伸手關鍵一擊正中龍兒的脖子後側,就像遭到一記金臂鉤襲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龍兒的身體越過欄杆.

這果然是天譴.

不對,是報應.

停留在空中的時間仿佛永遠不會結束,龍兒甚至以為自己看到觀音菩薩而哭泣.所以這世上確實有天譴這麼回事──龍兒如此承認的下一秒,整個人背對水面沉入水溫不到零度的河里.人在水里的他看到水柱揚起,心髒一陣緊縮.

在完全的黑暗之中,龍兒停止呼吸,一片死寂的四周讓他心想:「這下子死定了.」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痛,所有感覺隨著凍結麻痹.

呀啊~~慘~~了.

大河在橋上慘叫,含糊的叫聲像是慢動作回放.已經不行了……龍兒腦中如此認為,四肢卻不由得掙紮,可是手腳一下子就碰到河底.原來這條河淺到坐著就可以浮出水面.

「哈噗啊叭呸呸呸!」

龍兒彈跳起身.

「噗妳……叭!噗喔!」

龍兒一邊咳嗽一邊吸入氧氣.會死,真的會死.「哈吸啊吸嘰噫噫噫噫噫!」──高須龍兒瀕死之際,決定將這個世上一切活的東西全部帶走.他化身為連地球都能炸飛的自爆裝置,狂亂的眼神瞪視虛無的盡頭,咬著腸子的嘴唇帶著淒慘微笑,黑色羽翼碎裂,心髒射出閃光,他在千年之後將要轉生成為魔王.可怕的千禧年──當然不是這樣.

「看吧……遭遇這番慘狀……」

龍兒不禁覺得從橋上靜靜俯瞰自己的大河更可怕,他的視線抖到看不清楚,大河卻以一副了解一切的模樣頻頻點頭:

「沒事就好.不過啊……你現在深刻體會到了吧?不准再嘗試投河自盡啰.那可不是什麼輕松的死法.」

「明,明,明──」

「我知道你要說『明白了』.很好,了解就好……」

她擤過鼻子,擦過眼淚之後說道:「上得來嗎?」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于是龍兒說出自己的真心話:

「明明明明是妳把把把把我推推推下來來來來的的的的!?」

「啥?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

「我我我根本沒沒沒打算跳跳跳河自盡啊!」

「嗯?是這樣嗎?」

「妳,妳,妳自己亂誤會,隨便動手施暴暴暴!我我我才會變這這這樣啦……!」

「討厭!不是就早點說嘛!」

討厭?被推進河里的人怎麼能夠接受這種態度.龍兒膝蓋以下仍然浸在水里,看著俯視自己的大河,他深吸一口氣,心想要對她說什麼.白雪片片落在凍僵的濕淋淋身體上,龍兒的手腳快要完全失去知覺.

「喂──要不要緊──?」

大河由欄杆探出身子,用手背擦拭淚濕的臉頰,同時往下看向河中的龍兒.

「怎,怎麼可能不要緊……冷冷冷冷,冷斃啦啦啦!」

「真是遺憾……」

「還不是妳的錯!?」

「嗯,不過因為我不是故意的……」

「什麼叫『不過因為……』!?妳這,妳這,妳這個……笨蛋!笨手笨腳!遲鈍!呆瓜!暴力狂!太亂來了!」

不狠狠念上一頓,龍兒實在心有不甘.雖然不甘──因為快冷死了,所以他像是爆發過後的溶解爐一樣燃燒不起怒火.仰望大河的他吐出白色霧氣,用沒有知覺的手指摩擦毫無知覺的臉頰.每用力擦一次,便一點一滴恢複血色和知覺.

在龍兒被迫強制冷卻的腦袋里,清楚分辨出他與大河之間的距雕.一個在橋上,一個在河里,伸出手也構不著.雪白臉龐位在自己觸摸不到的地方.

「我不是跟你道歉了嗎?」

「哪有……」

都到了這種時候,大河還在撒嬌耍任性.她說完後便癟起嘴來.在隨風飛舞的飄雪中,風也吹動柔軟的頭發.觸摸不到她的頭發,她的臉頰,她的嘴唇這件事,讓龍兒感到無法忍受.想要到她的身邊,想要更加靠近,想要永遠在一起,想要和大河一起生活下去.

決定好活下去的棲身之處,不許任何人奪走.

不想被奪走,就必須戰斗.主要的對手是大人.擊敗大人之後,自己也會變成大人,而一旦變成大人,就表示──

「大河……」

──就表示.

龍兒對大河揮揮手想引起她注意.大河再次哼了一聲,歪著腦袋看向泡在水里的龍兒.

這不是心情的問題.而是要以大人世界的作法,讓大人認同自己是大人,不再把自己當成任隨他們擺布的小孩子,想要全力守護自己的棲身之處.動物不都是這樣?地上的野獸,天上的飛鳥,水里的魚兒,甚至樹上的蟲子只要長大,都會抬頭挺胸大聲主張:「這是我的地盤.」並且舍命奮戰.

「我現在是十七歲.」

大河稍微沉默,然後「喔……」點點頭:

「我也是……因為我們是同學……」

「我不是要說那個.」

指向橋上大河的手指正在抖動,或許不完全是寒冷的關系.

「而且馬上就要十八歲.」

自己想帶著大河前往的地方,逃亡的終點,這時候終于能以具體的數字呈現.

過了這個禮拜四,撐過禮拜五,利用禮拜六,日多爭取一點距離,這場大逃亡的最後目標,就是龍兒的生日.到時候我就能夠大喊:我要活下去!在那之前必須和大河兩人全力逃跑,直到十八歲那天來臨.

所以龍兒吸了一口氣,眼睛看向大河:

「嫁給我.」

在照耀大橋的成排街燈下,大河白色的外套看來有如發光一般耀眼.

「從今以後的每個日子,接下來的一切,全部,都想和妳一起,一輩子和妳在一起.」

在伸出的顫抖手指前方,找到一直想要的光芒.龍兒想用這只手摘下星星.輕輕將它掬起.瞪著世界的每個角落,不讓給任何人.在心中大喊:這是我的!

「……你是……為了救我才這麼說?」

大河的臉色變了,聲音和冰一樣冷冽.

「為了可憐的我這麼做……這是同情嗎?憐憫嗎?體貼嗎?為了陶醉在自己的好孩子行為,為了讓成為犧牲品的自己心情愉快,所以才說出那種話?」

如果是這樣──龍兒似乎看見大河正在齜牙咧嘴,而且八成不是他的多心.凶猛殘暴的眼神直射龍兒,握拳的小手正在發抖,大河渾身上下的血液比熔岩還滾燙.如果真是如此,看我怎麼撕裂你.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撕碎.大河的身體因為肉食性動物的本性而戰栗.

無論用什麼理論都說不通的眼睛,只想挖掘真實.

全部給我收回去,否則──她俯視龍兒的眼神表現出如此的態度.

可是我也不會認輸.

「呀啊啊可惡……混帳啊啊啊……冷,死了了了了了了~~~~~~~!」

我也是一樣拼命,怎麼可能認輸,絕對要贏.龍兒也抬頭仰望大河.有如火焰的戀慕之心被逼到九死一生的絕境,體溫正處于生與死的緊要關頭.發抖的龍兒睜大雙眼,咬緊僵硬的嘴唇,拼命挺直背脊,雙手一起伸向大河:

「隨便妳怎麼想!我要說的,只有一件事!」

龍兒以沙啞的聲音大喊:

「我喜歡妳!所以我要對抗打算奪走妳的家伙!不管對方是誰,我都要戰斗!」

「喜歡……我?」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快冷死了!」

「……龍兒,喜歡我?」

「啊~~~~~~好冷啊!冷~~~~~~!」

「你剛剛說喜歡我.你說了,你說了,你說了……你說了.我確定你說了,我聽見了.」

既然聽見還問?一切已經超越極限.龍兒雙手無力,膝蓋也失去力氣,「啊啊啊……」低下頭,過了一會兒──

「……我喜歡妳.」

語畢的他感覺自己已經將全部的心意說出來,再也擠不出任何東西.結論就是這麼回事,只有這樣一句話而已,在鬧得沸沸揚揚之後,終于說出來了.

「我無法忍受妳面對悲傷的遭遇,也不想再擁有難過的回憶.可是如果必須累積悲傷難過與忍受不了的事,才能到達這里──才能到達妳的身邊,而妳也因此來到我身邊,我會珍惜這一切.我的世界全部因為妳而存在.」

妳支撐我的世界.

仿佛連體溫一起奉獻出去.龍兒說完之後看見不得了的景象,大河一下子從欄杆後面消失,然後──

「……等,等,等,住手,喂,唔喔,唔哇哇……!」

跨過欄杆准備跳下來.

她打算跨越一切事物撲向龍兒懷中.完全不理會龍兒阻止的聲音,喊完「預──備!」之後便雙腳一踏跳了起來.

裙子輕飄飄展開,在龍兒眼里有如天蓋.

「我接不住妳!接不住!噗喔喔喔喔喔喔!」

只是下個瞬間,龍兒拼命抓緊大河,用肩膀,背部和腰部支撐大河的體重.龍兒還以為大河會尖叫.

「我已經來了.」

搖搖晃晃的龍兒腳步蹣跚,揚起不小的水花.來了,她真的來了.龍兒緊抓住從橋上跳下來的大河,不過依然站不穩腳步,幾乎快要跌倒.

「不能取消,不接受退貨,也不會離開你,你來不及後悔了.」

「妳,妳是猴子嗎!?」

大河用四肢緊緊纏住龍兒,將全身的重量交給龍兒,下巴擺在龍兒肩上,身體仰賴龍兒的雙臂支撐.她一邊呼著熱氣,門牙抵住龍兒的脖子,仿佛即將咬向單薄皮膚下的頸動脈.舌頭的溫度讓龍兒顫抖.

「不管是猴子還是什麼,反正你已經不能反悔了……!」

「……求之不得.誰會反悔啊.」

已經決定了.然而沉默不到一秒,龍兒真的支撐不住大河的體重,兩人一起跌入冰冷的河水里,揚起水柱與一連串的慘叫.

都怪你都怪你,是妳要怪妳,笨蛋笨蛋,呆子呆子,笨手笨腳啊──!之中也少不了兩人的互罵聲.

﹡﹡﹡

「唔~~~哇哇哇哇……」

某人一邊呻吟一邊凝神注視,在確定沒錯之後自言自語:


「果然~~~」

她不知不覺藏身在街燈陰暗之處.由河濱步道俯視大橋下方時,發現在這種下雪的日子里居然有兩個危險人物正在揚起水花,大吵大鬧,而且似乎就是「那兩個人」.她以防風慢跑外套過長的袖子遮住嘴邊,轉過纖瘦的身體,再一次害怕地看向兩人.

呀啊──好冷!快冷死了!腳陷進去了!呀!幫我拔!夠不到!大河!龍兒!嗚呀!果然是一直在尋找的兩人組.可是來到這里,她突然非常不想和他們扯上關系.反正看來很有精神,就在她准備回家之際──

「……嘖!」

打算無情轉換方向的腳,最後還是沒能移動.

咋舌的她打開手機,在寒冷的街燈下踏著腳步計算電話鈴響的次數.數到五次不接,我就回家─一一定.她注意到剛剛一路穿著的雪靴鞋尖有個被冰冷積雪濡濕,不到一公分的水漬.唉呀.正要變臉之際,青梅竹馬接起電話:

『喂~~!我現在正在高須家和逢坂家前面.按了電鈴也沒人應門,看起來兩人都不在.妳現在在哪里?』

「……河邊.然後……我找到他們了.他們在大橋這里.在河里,超恐怖的!」

『什麼!?真的嗎!?』

「感覺非常不妙.」

她拍去肩膀上的雪,一邊心想早知道就帶把傘,一邊把手插在口袋里,背靠著街燈.雪接連不斷落在她冰冷的身上.

『該不會是,也就是那個嗎!?要說出口有點可怕,也就是那個……兩,兩個人一起……殉情之類的嚴重場面?』

「不是,還要更加瘋狂.」

她再度看向兩人一眼.發狂的他們繼續在隆冬里玩水.

『瘋狂嗎?總之可以確定情況十分不妙.我立刻過去!』

「亞美美可以回家了嗎~~?」

帶有鼻音的聲音並非故意,而是她真的鼻塞了.亞美原本就有些感冒,今天本來打算早點睡的.反正外面下雪,今天也沒有心情繼續每日固定的慢跑,不如悠悠哉哉泡過澡之後,再來個臉部按摩.

──原本不想在乎這兩個家伙之後發生什麼事的.

『不行!快點讓瘋狂的兩人恢複正常.我馬上就到!啊,也幫忙通知一下櫛枝!』

「啥?我又不知道她的手機號碼.」

『撒謊.』

「真的啦……咦?居然掛我電話.」

緊急狀況.

看來已經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接到青梅竹馬那通叫人笑不出來的正經電話時,不論是誰都會受到影響.都怪他要用那種聲音,那種方式說話.因為青梅竹馬那樣說,亞美才會忍不住來到玄關,穿上新買的雪靴,連傘都沒拿就飛奔出門.

「……開什麼玩笑,這算什麼?」

亞美口中念念有詞,用凍僵的手指按下手機按鍵搜尋電話簿,按下通話鈕.電話鈴響不到兩聲,對方就接通了.

「啊.喂?」

亞美裝作自己沒有多想什麼,壓抑自己的聲音,盡量以不帶感情的冷淡聲音迅速說道:「在河濱大橋附近找到他們.佑作也說他馬上會到.」『不會吧?真的?我知道了,現在過去.』對方也以簡單四句話回答,聲音聽起來很喘,似乎正在跑步.

亞美把手機收進口袋,對著夜空吐出白色霧氣.好了,接下來該怎麼做?此刻仍能聽見河邊傳來的瀕死哀號.話雖如此,既然能夠喊得那麼大聲,表示精神很好吧.看來我還是暫時當成不認識他們,在一旁觀看就好.

「……呼……好冷……」

剛剛過來這里的路上沒看到人影,只有白雪不斷無聲飄落累積,四周靜得可怕.亞美看向笨蛋大吵大鬧的河川對岸,只有閃閃燈光不停搖曳,對岸一定也很安靜.天上無止盡飄落的雪花,仿佛無聲分隔兩邊的簾幕.雖然只間隔一小段距離,此刻的感覺卻像星星之間的距離一樣遙遠.

在仿佛遭到世界割舍的寂寞之中,亞美心想,自己究竟屬于哪一邊?是愚蠢透頂慘叫吵鬧的那邊?或是模糊遙遠的那一邊?

到底該選哪邊才好?

「啊!?是蠢蛋吉!」

「喔!?真的耶,是川嶋!」

不會吧……亞美戰戰兢兢轉過頭.果然沒聽錯,高須龍兒和逢坂大河站在水深及膝的河里,以淒慘的模樣拼命劃水前進.以全身被冰水浸濕,快要凍成冰柱的可怕模樣對著自己拼命揮手:

「蠢──蛋──吉──!」

「川嶋!喂!喔喔喔──喂!」

亞美突然一臉無法理解的表情,仿佛聽到哪里傳來的幻聽──是雪妖精在和亞美美說話嗎?亞美露出這種表情,把臉轉過一旁.因為真的很恐怖.

「呀!可惡的蠢蛋吉,居然裝作沒聽到!」

「唔哇啊啊啊開什麼玩笑!我們快死掉了耶!」

壞蛋──!壞蛋──!聽到他們的叫聲,亞美仍然無法理解.這里只有比任何人都美,都善良,渾身散發優雅氣質的格調貴婦清純公主系少根筋美少女,哪來的壞蛋.「啊──,真的好冷,來去喝杯咖啡好了.」

「唔哇哇!真的打算掉頭就走嗎!?等一下,蠢蛋吉!我叫妳等一下啊!別走!別走嘛!救救我們啊──!」

掌中老虎終于拋開難為情,名聲和自尊,哽咽地發出SOS求救訊號.那只囂張高傲的老虎對我說「救救我們」啊……哼哼.亞美忍不住發出冷笑.一開始老實坦白不就得了?亞美停下腳步准備轉身──

「模特兒川嶋亞美小──姐!川,嶋,亞,美小姐!妳准備對快凍死的朋友見死不──救嗎!龍兒也快說!」

「漂亮,不愧是大河!川嶋杏奈的女兒亞──美──小──姐!妳就這麼眼睜睜坐視我們不管嗎!?」

「喂喂喂給我等一下!住口,別再叫了!叫你們住口!」

亞美匆匆跑向他們.開什麼玩笑,今後我還打算背負這個名字闖蕩演藝圈至少六十年好嗎?怎麼可以在這里留下詭異的流言!亞美半跑半滑地沖下河岸斜坡:

「你們搞什麼啊!亂吼亂叫什麼!居然連人家的名字都喊出來!?你們是白癡嗎!?為什麼不能用普通方法喊『救命』就好!?」

「果然有聽到嘛!噫──快救我們!」

「救命啊──!」

近距離觀看這兩個人,愈益感覺可怕.從頭到腳濕漉漉,臉色發綠,嘴唇發黑,還是拼命往河岸的方向走近.亞美突然沒有力氣對他們多加抱怨:

「話說回來……你們怎麼會搞成這樣……?」

「該怎麼說……說來話長,一時之間解釋不清.啊,啊啊~~靴子掉了……!」

「川,川嶋,拜托,手借一下!河底太軟,很難走!」

「好.」

亞美站在岸邊的水泥塊上:

「唉呀──太可惜了,看起來夠不到──」

亞美伸出手臂揮了幾下,其實一點也不打算幫忙.「妳這家伙!」──聽到掌中老虎恨得牙癢癢的低吟,亞美哼了一聲:

「當然是開玩笑的.噫~~好,冰~~!」

亞美抓住走在前面高須龍兒的手,以全身體重將他拉上來,接著兩人一起握住大河的小手.她的手冰冷到讓亞美忍不住發抖大叫,這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佑作和那個家伙……櫛枝實乃梨馬上就來了.話說回來,你們兩個也太誇張了吧?臉色有點不對勁喔?」

「超超超超超慘的呀!真真真真真的,超超超超超,超嚴重的.」

「超超超,超嚴重的,我們會不會太太太笨了.」

「……真虧你們還能活著,身體很強壯嘛.」

看來現在不是詢問詳情的時候,總之亞美先把身上的防水外套脫下來,蓋在兩人頭上.滲入高領毛衣的冷空氣讓亞美冒出雞皮疙瘩,但是至少比全身濕透,快要凍壞的兩人好一點.不過──

「我好像快感冒了.」

看著在外套下身體靠在一起發抖的兩人,亞美差點說出:我可是一個人.她在千鈞一發之際把話吞下去,發出「啊──啊──」的歎息.結果最可憐的人還是我?雖然自己不想這麼想,可是──

「亞美美怎麼這麼可憐……我到底有多麼單純又親切啊……」

亞美也有自覺,只要有人有煩惱或是向她求助,她就無法真正見死不救.到頭來老是吃虧,倒黴,一點好處都沒有.接到青梅竹馬一通電話,就二話不說地出來,找到失蹤的人,結果連外套都借給他們,自己只得到冷得發抖的下場.亞美也很希望別人如此對待自己.

她真的很希望有個人能夠如此對待自己.

蠢斃了──亞美用伸手撫摸臉頰取代咬緊嘴唇的動作,像鴨子一樣噘起嘴唇,吞下想說的話,以甜美的聲音說道:

「一定是因為老天爺賜給我頂級美貌,所以我必須比其它人辛苦……噫~~~~!」

「啊──蠢蛋吉好溫暖……」

肯定無人了解的無奈感慨一下子飛到九霄云外,亞美被濕漉漉的掌中老虎緊緊抱住,繞到亞美背後的手甚至伸進毛衣底下.亞美因為那股冰冷而全身緊繃.

「真的好溫暖,蠢蛋吉是救命恩人……」

「喔~~~~呀~~~~!」

大河趁著亞美動彈不得之際,更進一步將冰冷有如冰塊的手伸進亞美的貼身內搭T恤里,然後在亞美背後麼蹭,于亞美不情願的情況下,直接奪走肌膚的熱度,害亞美尖聲叫出

[插圖027]

某種貝類的名字.(注:「喔呀」的日文發音與「海鞘」相同.)

仿佛受到那聲慘叫召喚,「喔,在那邊!喂──!」亞美的青梅竹馬一面揮手一面走近,以穿著運動鞋的腳利落滑下積雪的斜坡:

「妳剛才喊『海鞘』嗎!?」

這是重點嗎!三個人一起吐嘈北村.跟著現身的人是──

「找到了找到了!各位!等,哇喔!」

櫛枝實乃梨.她想和北村一樣滑下斜坡,卻摔個屁股著地,順勢用屁股滑下堤防.看到

她起身的動作,眾人選以為她要說什麼,沒想到竟然是──

「亞美剛剛喊了『海鞘』!?」

才沒有!四個人一起吐嘈實乃梨.「抱歉,是我聽錯了!」實乃梨吐吐舌頭.

「話說回來,你們到底是怎麼了……」

實乃梨伸手指向濕答答兩人組.高須龍兒和老虎面面相覷,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是抖個不停,斷斷續續呼出白霧,一起低頭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

「還有,妳是怎麼回事!?」

「……什麼?」

發現實乃梨的手突然指向自己,沒有化妝的亞美看著她:

「妳的打扮啊!為什麼只穿一件上衣!?」

「小小小,小實,蠢蠢蠹蠢蛋吉的外套,在這里.她把外套借借借我們.對吧,蠢,蠢蠢蠢蠢蛋吉?」

亞美還來不及點頭──

「啊──啊──啊──!光看你們的樣子就覺得好冷!不要緊嗎!?」

櫛枝實乃梨的雙手毫不猶豫地伸向亞美,摩擦她的手臂.亞美不由得脫口說出:「多事!」不過實乃梨沒有因此退縮.

「你們兩個先把濕外套脫掉吧.來,給我.」

「高須同學穿亞美的外套,大河穿我的.然後亞美,這個給妳!妳在擤鼻子了,快點穿上!」

實乃梨在只剩一件單薄毛衣的肩膀上,披上和披肩一樣寬的格子圍巾.亞美因為突如其來的溫暖而縮了一下脖子──

「那個給我.」

抱著兩人份濕上衣的青梅竹馬,伸手奪走肩膀上的圍巾:

「妳們一起披上這個吧,很冷喔.」

青梅竹馬脫下自己身上的短大衣外套代替圍巾.「謝啦~~!」櫛枝實乃梨接過外套,抓住亞美的手:

「靠過來!喂,過來!再靠近一點!」

「……」

實乃梨硬是把亞美拉過來.在沒有特別溫暖的羊毛大衣底下,亞美突然開口:

「熱水澡.」

她以輕咳的聲音掩飾哽咽,用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說道:

「……你們不先洗個熱水澡,可能會冷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