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三 長安 中

紀若塵與云風悠然在山麓林間穿行,最終停在了一道清可見底的山溪邊。 在可以俯瞰整個山谷的一座山峰上,云舞華屏息靜氣,一支七寸銀笛湊在唇邊,只待云風與紀若塵再向前十丈,就要吹笛啟動陷阱,然而眼看著兩頭獵物就要落入陷阱,她卻不自覺的越來越緊張。這一次,又會有什麼意外發生呢? “你覺得如何?”云風問道。 紀若塵凝神看著溪水,最後伸指在水中沾了沾,放在舌上試了試,方道:“師兄所料無差,看來這道溪水的上游的確是設了陷阱,那麼……” 紀若塵的目光緩緩掃過周圍群峰,續道:“既然陷阱設在此處,她此刻就該是藏身于那邊的峰頂了。” 云風點頭道:“想來必是如此。” 紀若塵于是從懷中取出一顆銀鈴和一把金槌,持槌用力在鈴上一敲,清脆的鈴聲遠遠地蕩了開去,在群峰間回響不休。 轟的一聲響,紀若塵方才所言的山峰峰頂忽然亂石排空,又有一團徑達數十丈的桔紅色火焰翻滾著升起,直升上百丈高空,方才漸漸化成滾滾黑煙,騰空而去。 轟鳴之聲,滿山皆聞。 遙望著煙云繚繞的峰頂,云風撫須笑道:“雖然要不了那云舞華的命,可也足夠結她一個教訓了。這一路去長安,諒她也不敢再輕舉妄動。若塵,我們走吧,時候可不多了。” “兩個無恥妖道!不斬下爾等狗頭,我云舞華誓不罷休!”云舞華仰躺在山谷底一道清溪岸旁,恨恨不已。 只是她雖然怒發欲狂,卻只能動也不動地躺著,靜待真無一點一滴的修補受損的身體.剛剛她為了斂去氣息而收束真元,護體之力自然大降,因此身下驟然炸起滔滔地火時,早就受了不輕的內傷。其後她又從百丈孤峰上墜地,縱是道行強橫,一時間也爬不起來,惟有伏地喘息。 好在這些傷勢雖然不輕,但並不難療治,只是需要時間而已。轉眼間數個時辰過去,云舞華終于傷勢盡去,于是浮空而起,虛立于溪流之上。她揮手一招,天權古劍即自行飛回她的背上。 天權在手,云舞華膽氣再生,正欲向道德宗一大一小二妖道追下去時,忽然一陣風吹過,她只覺得頭上一涼,眼前片片飛灰掠過。 云舞華心下一驚,忙到溪前一照,這才發現一頭秀發已在剛剛的地火十板燒得七零八落,此刻頭上只余下寸許亂發。 她登時呆住! 云舞華素不在乎容貌,但對于一頭青絲是極愛惜的,雖然短發的她另有一種異樣的風情美麗,但她哪里忍受得了? 云務華面若寒霜,提劍向二妖道疾追. 這一番全力而行,一個時辰之後既已追上了紀若塵與云風。然而她立定在山巔,卻有些猶豫,不知當不當上前動手。她所立之處已是山區盡頭,紀云二人則已出了山,正向長安方向行去。他們面前已是一馬平川,再無遮擋之物。云舞華略一思索,就已決心放棄暗殺之道,改用冥河劍錄與云風紀若塵拼個生死。可是她剛下定決心,遠方忽然云霧湧動,遙遙望去,正有十六名道士浩浩蕩蕩而來,迎上了紀若塵與云風。這批道士人人道行深湛,皆非易與之輩。就是單打獨斗,云舞華也不能輕易取勝,何況一來就是十六個? 轉眼間紀若塵已與這十六名道士會合。于是祥云生,薄霧起,一道紫氣直沖九宵!十六名道德宗道士簇擁著二人滾滾向長安而去,氣焰濤天。 云舞華死抓著天權的創柄,指節已盡顯青白。她十分清楚此時即使沖上死戰,也不過是力戰身亡,卻未必能殺得了任何一名道士墊背。可是若這樣放紀若塵入了長安,她還能有幾天等他出來?長安非同于洛陽,帝都中臥虎藏龍,可不是能夠任由她隨意來去的地方。 可是,她還能有幾天? 云舞華開始舉步向前! 只是她剛踏出數步,道行方提到五成,後方忽然升起一團靈氣,全速向這方趕來。云舞華望了望正在遠去的道德宗群道,又回首看看那團靈氣的來向,面色瞬息數變,猶猶豫不定。 那團靈氣認准了方向,筆直向這邊沖來,速度極為驚人,只眨眼功夫就已近了數百丈。 云舞華暗歎一聲,轉身迎向了那團靈氣,將她在半途中截下。那團靈氣中央有一個生得甜美無雙的女孩,她挽著著兩支巨大的發髻,一雙小手張開,掌心中亮著一青一白兩團光芒,纖小的身體卻挾著萬鈞威勢,正全速沖來.她所過之處,單是排空而升的威壓,已令樹折石飛! 這女孩正是蘇蘇,見云舞華攔在當空,當下瞬間就止住沖勢,定在了空中。她疾行驟上,地面卻受不住這瞬間變幻的壓力,于是轟的一聲,在她身後一道泥石巨浪排空而起,直沖上數十丈方才落下。 蘇蘇白生生的小臉顯出一絲驚訝之色,道:“舞華姐,你的頭發怎麼變了!” 云舞華玉面微紅,顧左右而言它,只是問道:“蘇蘇,你怎麼來了?” 若只有云舞華自己,道德宗雖是人多勢眾,她又有何懼,無非一死而已。可是蘇蘇卻在這種時候突然出現。蘇蘇自小就是極眷戀著云舞華的,必不會看著她去送死。云舞華自己性命不過數日,自不懼一死,可是無論如何她也不願蘇蘇陪著自己一起送死。蘇蘇行進時氣勢驚人,若不攔住她,多半要為道德宗群道發覺。無垢山莊與道德宗數十年前就已是死數,二女行蹤一露,生死多半堪憂。是以云舞華不得不放棄痛快大戰一場的誘惑,先來攔住蘇蘇。 蘇蘇道:“父親說你出了事,傳訊給我,令我帶你速回山莊。舞華姐姐,你出了什麼事,剛剛你好大的殺氣!” 云舞華哼了一聲道:“你回去告訴師父,就說我暫時不會回去了。好了,現你走吧,我還有事要辦。” 蘇蘇卻不似小時那樣會時時事事聽她的話了。蘇蘇睜大一雙妙目,盯著云舞華,雙膜漸漸變成左青右白。她忽然面色一變,叫道:“舞華姐,你怎麼練了太華忘塵心經!?” 云舞華暗叫糟糕,她倒是忘記蘇蘇修成龍虎太玄經後,雙眼已轉成玄瞳,可以看透人體內精氣流轉運行。自己每日都要運行太華忠塵心經,以壓下極樂針效力,這自然瞞不過蘇蘇雙眼. 還未等她回答,蘇蘇又叫道:“不對,你身內有傷!原來你是用太華忘塵心經壓住傷勢。舞華姐,是誰傷了你的?你告訴我那人是誰,蘇蘇一定會為你報仇的!你快回山莊。現在時間勉強還來得及,父親會為你治傷的。” 看著焦急之色溢于言表的蘇蘇,云舞華惟有暗歎。無垢山莊心法最講究高下等階之分,蘇蘇不光擁有一雙玄瞳,龍虎太玄經本身又是無垢山莊心法之冠,無論是冥河劍錄還是忘塵先生修煉的太華忘塵心經與之相較都要遜了一籌.因此在蘇蘇面前,云舞華直如一池清水,不可能瞞得住自己的身體狀況。 云舞華輕輕拍了拍蘇蘇的小臉,微笑道:“蘇蘇,我不會回山莊去的。” “為什麼!”蘇蘇叫了起來。 云舞華歎道:“等你再大些,就會明白了。” 蘇蘇怔怔地看著云舞華,忽然輕聲歎道:“我明白的。” 云舞華笑了笑,道:“你明白就好,現在姐姐要去報仇了,你回山莊去吧。” “我也去。” 云舞華望著一臉認真的蘇蘇,無奈地搖了搖頭.蘇蘇性子自幼就執拗之極,這一點倒和她有七八分仿佛。無奈之下,云舞華只得道:“你可以跟我去,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在任何情況下你都不能出手,若不依我,那我就不去報仇了。” 蘇蘇認真地想了半天,方勉強點了點頭。 云舞華不再耽擱,帶著蘇蘇迅速向長安奔去。 子夜時分,巍巍的帝都已在地平線的盡頭浮現。云舞華立于一座小山之頂,遙望長安,片刻後她盤膝在一塊山石上坐定,古劍天權橫置膝上,徐徐閉上雙目。 蘇蘇也在她身旁坐下。她靜坐了一會,終忍不住問道:“舞華姐姐,離心經發作還有幾日?” “五日。” “那……我們就在這里等嗎?萬一他不出城怎麼辦,還不如直接殺進長安去呢!” 云舞華雙目不開,只淡淡地道:“就在這里等。” 長安。 披香殿前花始紅,流芳發色繡戶中的長安。 平素在這種子夜時分,長安城本該是各門緊閉,但此刻東門大開,兩列衣甲鮮明的禁衛軍分列城門兩側,高舉火把,將城門通道照耀得有如白晝。此等明顯違禁之舉,非是尋常極貴可為。這些禁衛在此,乃是奉了高力士之命,守候道德宗諸位神仙的。 不多時,城外傳來一陣馬蹄聲,三十六位驃騎軍簇擁著五輛華貴馬車,魚貫進入長安。 守門禁衛將軍一揮手,率領著禁衛軍護翼在車隊之後,向著東華苑而去。 咣當一聲,沉重的長安東門再次合攏。 車隊方行過兩個坊間,車隊前忽然一陣喧鬧,整個車隊都停了下來。嘩啦啦一片響,車隊後的禁衛軍皆是刀劍出鞘,大步向前,將車隊翼護起來。這些禁衛神情頗見緊張,倒是五輛馬車中全無動靜。道德宗群道安坐車中,處變而不驚。 領軍的禁衛將軍縱馬向前,沉喝道:“前方何事?!” 一名膘騎軍回道:“啟稟將軍,前方李翰林醉酒,臥于道路中央,擋住了去路。” 禁衛將軍低聲喝道:“李翰林?他好大的膽子,這可是高公公的貴客!若是誤了事,大家都要人頭落地!將他扔到路邊!” 此時那將軍身後一名禁衛湊上前,低聲道:“吳將軍,使不得!聽說李翰林近日很得貴妃歡心……” 那禁衛將軍倒也是個決斷的人物,當即下令道:“你,你,你,還有你,送李翰林回府!路上小心伺候著!” 四名禁衛得令上前,不一會就將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架到了路邊,車隊複又前行。那男子長發凌亂,醉意囊然,雖被四個如狼似虎的禁衛架著,卻並不甘心就此離去。這男子力大無窮,隨隨便便一個張手伸足,就會帶得四名禁衛的踉踉蹌蹌地跌出數步。那些禁衛使足了吃奶的力氣,方才將他架到了路邊。 那男子先是仰天長笑數聲,一手指著車隊,含糊不清地道:“我……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馬車中忽然響起咦的一聲,車窗窗簾拉開,露出了紀若塵那俊朗的臉。他凝望著路邊那酒醉欲眠的男于,見他四十許年紀,盡管衣冠不整,須發凌亂,但面如冠玉,鳳目劍眉,望之有種說不出的出塵之意。那一雙鳳目偶爾也會回複清明,顧盼之間,神光如電。 兩人目光一觸,那男子忽然向著紀若塵一笑,然後伸指指著馬車,長歎道:“本就沒有那個心,非要來湊這個趣!真是何苦來哉?” 紀若法看著那男子被禁衛們架著一路遠去,方才關上了車窗一他默然不語,身邊的云風則問道:“劉公公,剛才那人是誰?那兩句詩真是好意境!” 這一輛馬車中除了紀若塵與云風外,對面還坐著一個中年太監,生得白白淨淨,面面團團,名喚劉炎,乃是高力士親信。聽得云風問詢,他當即陪笑著道:“難得神仙對他有興趣。這人姓李。名白,是本朝翰林,詩歌文才那是沒得說的,就是好酒貪杯,性情狂放了些。沖擇了諸位的車駕,神仙們萬匆放在心上。” 云風笑道了聲無妨。紀若塵則將李白這個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幾遍,記了下來。 東華苑位于長安宮城之東,苑內有大半倒是荷池,亭台水榭,描金嵌翠,金碧輝煌處不比帝宮稍差。東華苑中央一座方軒,寬三丈。長十丈,紅柱黃瓦,四面通透,建在荷池中央,氣勢非同一般。池水上一道回廊,將方軒與池邊宮室連成一體。 在盛夏酷暑時分,明皇也偶有在此納涼。 方軒盡頭燃著一對牛油巨燭,躍動的燭火僅夠映亮這寬大方軒的一端。 巨燭中間,那高力士身著青絲袍服,頭頂玄紗高帽,背月臨水,獨踞高座,正候著道德宗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