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四章 來放個超大煙火吧

1

身體好沉重。因為昨晚被美咲以慶祝通過書面審查為由弄得暈頭轉向,中途多虧仁的解救,好不容易才免于通宵。不過空太上床時已經接近天亮時分。

以附近小學生出門做收音機體操的音樂為催眠曲,空太進入了夢鄉。

不知道過了多久。

意識又蘇醒過來是因為身體感覺到重量。真的很重。肚子受到壓迫,胸口快喘不過氣來。這一定就是發表企劃的沉重壓力,所剩的時間越來越少。今天已經是二十七日,准備時間只剩下四天,不知道能不能做好。話說回來,不知道發表企劃到底該做些什麼。

這些全都是未知的世界,不過總覺得不會有問題。畢竟已經通過書面審查了,應該可以對自己的創意抱著自信。審查的人也說了希望能知道更詳細的內容,而且這還是空太的處女作。

說不定自己有這個才能;說不定就是這樣。搞不好企劃會突然被采用,然後開始制作成游戲,也有可能就這樣大賣。

所以,根本不需要感到有壓力。

即使打從心底這麼覺得,身體卻完全沒有變得比較輕松。

相反地,沉重的感覺越來越真實。又是貓咪的傑作吧?空太內心這麼想著,腦中灰靄不明的部分逐漸放晴,自覺已經逐漸醒過來了。這時除了重量以外,皮膚還感覺到溫度以及彈力。

肚子上沉甸甸的重量,碰觸到的部位有著濕濕的熱度。這全都是些具體的束西,到底是誰說這是發表會議所造成的壓力……

空太打算揭開重量的真面目,緩緩地睜開眼。

不帶任何感情的雙眼俯看著空太。這個人穿著睡衣,跨坐在空太的肚子上。拿著畫筆的手,正朝向空太的額頭,只差一點筆尖就要碰到了。

「這是夢嗎?」

「早安。」

「告訴我這是夢!」

「這是夢。」

「如果是夢就快點醒過來!」

真白彈了一下空太的額頭,清脆的聲音響遍整個房間。過了一秒,空太開始感覺到灼熱的疼痛。

「我做了什麼該被你打的事嗎?啊?是哪里不對了!」

「面對現實。」

「我已經面對了!一醒來就被202號室的椎名真白跨坐在身上,真是悽慘得很!話說回來,你在做什麼啊!為什麼?怎麼回事?你這筆又是做什麼用的?」

「正想塗鴉。」

「為什麼啊!」

令人無法理解也該有個限度。

「都是空太害的,讓我陷入這種情緒……」

真白手撫著胸口,把視線別開。眼角微微下垂,臉上帶著不安的表情。

「從昨天開始,這里就感覺怪怪的。」

是因為游泳池吧?這麼說來,那時一下子叫空太看,一下子又叫空太不要看,真白的樣子的確有些怪怪的。

「怎麼樣怪怪的?」

「一想到空太的事……」

「咦!我?」

「嗯,空太。」

「然、然後呢?一想到我的事?」

「就覺得心情非常煩躁。」

「居然當著我的面講這種話!」

就因為這樣,所以一早就拿個畫筆來想要在人家臉上塗鴉嗎?就道理上是說得通,但完全搞不清楚為什麼。她抒發煩躁的方式也太奇怪了。

「比平常還要讓人摸不著頭緒!就像糖醋排骨里的鳳梨一樣讓人莫名其妙!我說,你差不多該放開我了吧?」

大概是不滿情緒還未獲得紓解,真白一副無法釋懷的樣子抬起身體。這時要是亂動可能會引起意外事件,所以空太就乖乖地等真白移開。

站起身的真白由高處看著空太。

「坐著。」

「好、好。」

空太盤腿坐著。

「正坐。」

「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真白的眉毛抽動了一下。總覺得她的表情比平常更嚴厲……不,也許只是自己多心了……不,好像真的有比較嚴厲……

「你不知道嗎?」

真白一副鬧別扭的口氣。

「你肚子餓了?」

結果真白鼓起了臉頰。看來她應該正在生氣。

真白從空太桌上拿起企劃書遞給空太。

「這怎麼了嗎?」

「沒有告訴我。」

正坐著的真白,率直的眼神凝視著空太。

「我都不知道。」

「是……這樣嗎?」

空太回溯記憶,發現確實沒有讓真白看過企劃書的印象。從來沒告訴她進度的狀況,也沒找她商量。

只有之前曾說要參加企劃甄選而已。不,那算不算是告訴她可能還有待商榷。畢竟那只是空太自己在說話而已,不能保證真白有聽進去。

這時空太終于明白了,但他歪著頭,還是想不出來真白不高興的原因。

真白指著企劃書的圖。

「美咲的畫。」

「我拜托她幫我畫的。」

「沒有告訴我。」

「因為美咲學姐對電玩比較了解,椎名你又似乎忙著畫草稿,所以就覺得如果拜托你可能會給你添麻煩。」

「我不覺得空太是麻煩。」

「這、這樣啊。」

「嗯。」

真白依然噘著嘴生氣。她生氣的樣子還是很可愛,讓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想畫嗎?」

真白明確地點點頭。

「我就是繪畫。」

「說的也是……說的也是。」

——我就是繪畫。

真白擁有可以說得這麼斬釘截鐵的才能,真的很厲害。這正表示真白很了解自己。

——那你呢?

如果被這麼問了,空太會怎麼回答呢?沒有答案。因為他沒有那麼確切的才能。但真白有,而且空太說不定還踐踏了這項才能。

就算把自己和繪畫劃上等號也絕非言過其實。所以她才會因為空太沒找自己商量而生氣——空太自己是這麼解釋的。

「空太。」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我都會聽你說,盡管說出來吧。」

雖然還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錯,不過現在似乎只能聽真白說了。內心這麼想著,已經做好心理准備的空太,卻聽到真白說出出乎意料的話。

「我在生氣嗎?」

「不要問我!」

「接下來該說些什麼?」

「你今天亂七八糟的言行舉止又提升一個等級了!」

不愧是椎名真白,無法以常識推測。

「教我該說什麼。」

「……說『我最討厭你了』不就好了嗎?」

空太已經自暴自棄了。

「空太。」

「什麼事?」

「我最討厭你了。」

真白這麼說著,噘起嘴瞪著空太。

實在不妙。這有效,相當有效。當然效果並不是令人感到害怕,一點都不可怕。實在是可愛到只要直視她,就會忍不住想竊笑。

「不要嘻皮笑臉的。」

「對不起。」

空太努力恢複正經的表情。

「看著我。」

「別說這種不可能的事!」

一看她就會笑出來。

真白越來越不滿。

「下次要讓我畫。」

「喔、喔。」

「答應我。」

她伸出小指。空太不好意思地把臉別開。

「我原諒你。」

「那真是謝謝你。」

「教我戀愛。」

真白完全不管剛剛的對話,使得空太慌張地開始咳嗽,但他還是試著重整心情。

「那是生活在河川或池子里的淡水魚,當中觀賞用的錦鯉,依照身上的花紋不同價格也不同,有的聽說還要幾十萬、幾百萬(注:鯉魚與戀愛日文音同)。」

真白一臉認真地在素描本上做筆記。

「不要做筆記!你是想知道魚的事嗎!」

「明明是空太說的。」

確實是自己突然開始說起奇奇怪怪的話……

「害我小鹿亂撞。」

「不要這麼平靜地說這種話。」

「害我感到揪心。」

「這樣的重責大任我承擔不起。」

「加油。」

「你也多少燃燒點斗志吧!話說回來,為什麼要突然問戀愛啊?」

「綾乃說的。」

「她下次什麼時候會過來?到時我可以念她幾句嗎?每次因為綾乃小姐的建議而受害的都是我耶?」

「要描繪真實的戀愛心境,最好的方法就是談戀愛。」

「是這樣嗎?」

「她說任誰都能在人生中描繪出一個戀愛的故事。」

「真虧那位編輯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這麼令人害臊的話。」

「她有滿臉通紅了啊。」

「那大概是因為你實在太沒反應了,所以她才回過神來了吧。」

說不定編輯同樣是被害者。所以,要對她抱怨的事就暫時先保留吧。

「這次截稿日是什麼時候?」

「三十一日有個要決定新連載的會議。」

與空太的企劃會議是同一天。

「現在要開始畫草稿嗎?」

「我已經先畫了三回的份量。」

她將放在旁邊的一疊紙,「砰!」一聲放在空太面前。空太一頁頁翻著,發現真的已經完成了。不管什麼時候看,都覺得是很棒的畫。

內容是以住在分租房子里的六名藝術大學學生為中心的笑鬧群像劇(注:將各個角色的片段拼湊起來,成為一篇完整的故事)。男女共住在一個屋簷下,煩惱著戀愛與將來,彼此的友情也更加深厚。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

「我說啊……」

「什麼?」

「我總覺得這有些似曾相識?」

「綾乃說可以嘗試以櫻花莊為題材。」

果然是這麼一回事。雖然設定上做了不少變化,但從登場人物的背景,還是感受得到美咲跟仁的影子。

幾年後的未來,如果櫻花莊的大家畢了業,升學進水明藝術大學就讀,也許等待著大家的,就像真白所畫的漫畫那樣的生活——如果空太不知道仁要考別的學校,大概就會這麼想吧。但現在卻覺得那已經成為遙不可及的未來,因此有些無奈。

看到登場人物栩栩如生的樣子,胸口忍不住一陣刺痛。真白應該是感到困惑,凝視著空太的臉。

「很無趣嗎?」

「不,很有意思。」

空太斬斷留戀不捨的感情抬起頭來。

漫畫整體給人喜劇的感覺,容易閱讀、節奏明快,是現在流行的類型。不過,如果考慮到刊載的雜志,也許戀愛要素太單薄了點。現在看起來帶有比較濃厚的青春連續劇的味道。

正因如此,綾乃也感覺到必須加強戀愛劇情,才會說出任誰都能在人生中描繪出戀愛故事這種話吧。結果卻讓真白說出了令人想都想不到的事。

「就是這樣,教我戀愛吧。」

「不可能的!我還要准備企劃發表!」

距離那天已經剩沒多少時間了。

「沒問題的。」

「什麼東西沒問題?」

「我來幫你。」

「不用了,不麻煩你。」

「一大早就在吵些什麼?」

為了讓貓能自由進出,保持敞開的房門縫隙間,七海探出頭來。她戴著眼鏡,穿著運動服,最近在櫻花莊里都是這副打扮。

「真白,不可以穿得這麼少就跑到男生的房間里來。」

七海魯莽地走進房間。

「為什麼?」

「那是、那個……因為男生都是好色的生物……」

聲音變小的七海看著空太。

「不要把我當男性代表!」

「來吧,真白要換個衣服才行。」

「不要。空太還沒教我戀愛是什麼。」

七海的動作瞬間停了下來。

「不是,事情不是那樣的!」

「那樣是指哪樣啊?我並沒有認為是指男女之間在床上做的事……我只是覺得這樣不太好而已……」

「誰在跟你說這麼露骨的事了!」

「反、反正!真白應該要更珍惜自己,不可以毫無戒心就跑進男孩子的房間里,這樣太危險了。」

「青山小姐,可不可以不要在我的面前說得這麼光明正大?」

「再說,神田同學不是還要准備企劃發表嗎?現在不能打擾你。」

「我沒有打擾他。」

七海以確認的眼神轉過頭來。

「不,那個、並沒有特別……打擾到我啦。」

「沒有特別?」

「是沒有打擾到我。」

「……那就好。」

七海還是一臉懷疑。

「還有……」

「嗯?」


七海突然覺得有些尷尬地別開臉。

「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再告訴我。」

「還來得及准備。」

「為什麼是真白回答啊!」

「還來得及的。」

「沒錯~~沒錯~~要跟學弟一起玩的就是我喔~~」

美咲踢倒房門飛奔進來。

「學姐請不要把事情搞得更複雜了!」

「我覺得布丁是喝的飲料喔!」

「你先掌握一下話題好不好!那根本就是胖子的歪理嘛!好、好,發表企劃的事我只要去找赤坂這個值得依靠的伙伴商量就沒問題了。還來得及!請不用擔心,所以全部都出去吧!」

空太強行把還想抱怨的真白、七海以及美咲三人趕出房間。

他擺好被踢倒的房門,終于奪回了個人隱私權。

今天如果不開始正式進行企劃發表的准備就糟了。但空太根本完全不知道該做些什麼,開了電腦坐在桌前敲打起鍵盤。

——赤坂,你現在方便嗎?

——龍之介大人現在正在認真考察「左右均可開的冰箱門,如果兩邊同時拉開會怎樣?」因此實在是非常抱歉,無法回複空太大人的訊息。

回信的是女仆。

——那家伙也會為了那種事煩惱啊……

——討厭啦,空太大人。只是玩笑,開玩笑而已。這是女仆的玩笑。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美式笑話。這電子女仆有時真令人搞不懂。

——那麼,女仆也可以啦。

畢竟曾經仔細說明過企劃書的寫法,一定也能好好地指導企劃發表吧。

——對于話中有「那麼」、「也可以」等表示誰都可以做的空太大人,我應該用什麼懲罰方式來干掉您呢(笑)

——你明明都已經決定了!

——哎啊,我真是魯莽,不小心就說出真心話了。

看來在不知不覺中空太已經被女仆列入黑名單了。

——請問我做了什麼事?

——人就是在不知不覺中一邊傷害別人一邊生存下去的東西。

——我連這點都不知道,真是深深感到抱歉。

要是被傳送病毒報複就麻煩了,還是趁早道歉。

——空太大人,您總是很開心地與龍之介大人聊天不是嗎?那時候龍之介大人的笑容,實在是太美好了……對我卻從來沒露出那樣的表情。啊~~好不甘心!我絕對不會把龍之介大人讓給您的!

——呃,就在您宣戰之後,我實在是感到誠惶誠恐。可以容我跟您商量事情了嗎?

——怎麼啦?神田。這麼必恭必敬真是惡心啊。

這時口氣突然完全轉變。看來是主人大駕光臨了。

——可不可以不要在這最糟糕的時機點交接?會讓我空虛而死的。

——有什麼事?

——發表企劃啦,企劃會議!

——書面審查通過了啊?

——托你的福。

——如果接受了我的建議還落選.我就要丟下病毒炸彈。

——請不要這樣。

主人跟女仆都一個樣。

——不過,企劃發表啊……

——如果可以,請你給我意見,老師。

——我能說的只有一件事。

——喔,是什麼?

——要穿西裝,就這樣。

——只有這樣嗎!

——對于不擅長與別人交談的我,你還能期待什麼?

——呃,雖然確實是這樣……

——凡事都得靠經驗。你可以找櫻花莊的人來當練習對象。而且幸運的是,這里都是些很有個性的人。

——你可靠的建議令我感動肺腑。

——就這樣。

龍之介的圖示顯示離線狀態。

如此一來,只能拜托從剛才開始就刺痛著背部的視線主人了。

空太轉過頭去,門縫出現六只眼睛……不,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增加為八只眼睛。看來是仁也過來會合了。空太走近房門,門從外面被打了開來。

「你要怎麼辦,神田同學?」

「需要幫忙嗎?」

「剛才說了傲慢自大的話,真是對不起。拜托各位了。」

空太深深地一鞠躬。

「學弟,你實在太弱了~~從現在起揭開修行篇了!」

「你就努力往上爬吧?」

就這樣,空太在決戰日前的幾天內,以櫻花莊的成員們為練習對象,開始擬訂提報企劃的對策。

2

發表的練習決定利用每天晚餐的時間進行。覺得很有趣的千尋也會參加,所以擔任傾聽任務的共有五個人。

搬動飯廳的桌子當作會場。真白、美咲、仁、七海、千尋依序坐成一列,在前面放了一張拉出來的白板,貼上列印出的企劃書,逐頁補充內容說明。

實際做了才知道有難度。空太不懂得分配時間,第一次在限制的十五分鍾內只花了五分鍾就說明完畢。接著進行的笫二次練習,則是花了二十分鍾還無法收尾。重複了第三次、第四次之後,比較能夠抓住時間的感覺了,但報告的精准度則十分粗糙。

雖然應該已經相當了解企劃內容了,但說起話來總是斷斷續續,內容也雜亂無章。不斷發出「呃~~」或「啊~~」的自己真是沒出息。

在將近兩個小時的練習之後,千尋這麼說道:

「要說明得讓人清楚話中的起承轉合。」

「神田同學面對我們太緊張了。」

「總覺得不像平常的學弟,一點都不有趣~~」

「你用敬語說明,就讓人覺得很無聊。」

被七海、美咲還有仁這麼指出缺點。至于真白,則早就受不了空太無聊的提報,中途就睡著了。

第一天的練習慘敗。沒想到會是這麼悽慘的狀況,這使得空太開始感到焦急。

隔天空太趁著晚上的練習之前,早上起床就開始准備小抄。為了像千尋所說的,把起承轉合弄得更容易懂而開始整理重點。也視重要性調整企劃書內容順序,重新思考在哪個部份該說哪些話。

空太覺得仁的意見正中要害。他自己也感覺到了,如果不用平常的口氣說話,就無法直接傳達出想法、無法順利表現氣勢與情緒,而令人感到焦躁。說是這麼說,總不能不用敬語,所以只能重複練習來習慣敬語。

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緊張。面對認識的人都會覺得緊張,那根本什麼都不用說了。關于這點,七海給了建議。

「只要一直練習到就算緊張也能說出話來就好了。」

也就是說,想要學會不緊張的方法實在困難,所以就讓身體記住內容,即使緊張也能說得出話。

空太忍不住贊同這個建議。

「還有,如果從頭到尾都用同一種樣子說話,會顯得單調而令人厭煩。如果加入拍子的強弱也許會好一點吧?」

七海順便這麼說了。事實上真白也真的把報告當催眠曲睡著了。空太回想自己會打瞌睡的課,確實以平板的課程居多。

空太想要在報告企劃當天以前,把這些全部融會貫通。這是最起碼的底限。

正當他喃喃念著小抄的內容一邊准備時,房門突然被打開了,而且沒有事先敲門。

空太聽到腳步聲回過頭去,發現穿著睡衣的真白就站在那里。她仿佛把這里當自己房間般走了進來,靠在正在床上練習的空太背後坐著,不發一語地用鉛筆在自己帶來的素描本上作畫。每當她以輕快的節奏畫出線條,就會傳來感覺清爽的聲音。想來應該是在設計新的角色。

她對于空太充滿疑問的視線完全沒有反應。

「呃~~那個,椎名小姐。」

即使出聲叫她,過了好一會她也沒有從素描本上把頭抬起來。

空太無可奈何,只好繼續做自己的事。

過了五分鍾,真白突然反應過來。

「什麼事?」

「呃~~是什麼事來著?啊,對了對了,請問我的個人隱私呢?」

擅自走進房里來,又擅自賴著不走,跟她說話也不搭理……這讓空太開始擔憂起自己的存在意義。

「沒有。」

「這樣啊?沒有啊……我就知道。」

「有。」

「那我問你,這里是哪里?你在做什麼?」

「空太的房間。設計角色。」

「你有自己的房間吧。平常不都是在自己房里工作?」

「從今天起要在這里做。」

「好,為什麼?」

「那是……」

咬著筆杆,真白陷入了沉思。

「不可以回問我『為什麼?』喔。」

空太活用被磨練出來的經驗先發制人。

結果正想開口說話的真白閉上了嘴。

「還真被我說中了啊!」

「不是。」

「喔。那就讓我再問你一次,理由是什麼?」

因為判斷正確,空太忍不住愉快地挑釁了起來,卻沒想到這將扯出無法預料的事……

「如果在這里做的話……」

「如果在這里做的話?」

「總覺得就能了解戀愛了。」

「咦?」

總覺得就能了解戀愛了——她是這麼說的嗎?這就是為什麼要在空太的房間里工作的理由……為什麼會是空太的房間呢……為什麼?為什麼?這該不會是……

不、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還有該做的事,不能因為別的事而分心。好不容易通過了書面審查,應該盡全力在企劃發表土。

「……不能在這里嗎?」

「啊,不……那個……」

「我不能待在這里嗎?」

空太無法正面看她,便把臉轉開。

「要是被青山發現的話,她會生氣吧。」

「那我要待在這里。」

真白斬釘截鐵地說著。

「咦?」

「……空太動不動就提七海。」

「什麼跟什麼啊?」

「不管。」

真白背對著空太,再次集中注意力在角色設計上。她描繪線條的聲音,多了剛才所沒有的銳利。

「你要在我房間里也無所謂啦。」

只要在畫畫,真白都非常安靜。把她當成大型玩偶就行了,也不至于影響企劃發表的准備吧——空太決定隨她去。

雖說如此,心里在意的女孩子就在身邊,還要無視于她的存在,思春期可不是這麼簡單的東西。

真白自己大概沒發現吧?她偶爾會發出誘人的歎息。雖然不知道是因為設計得不順利或是其他原因,但要用來吸引空太的意識已經有足夠的破壞力。

托真白的福,空太每隔一段時間總忍不住觀察她。

真白基本上都在床上,有時雙手環抱膝蓋、屈膝坐著;有時則背靠著牆壁將雙腳往前伸直;嚴重的時候還會趴在床上踢著兩只腳啪嗒作響。唯一不變的是手始終沒停過,還有經常與空太視線對上。有時是空太先看著她,她察覺到而抬頭看他;反過來的情況也以相同的頻率發生。

「為什麼要盯著我?」

「我才沒看你。」

「騙人,明明就在看。」

「你才是一直在看我吧?」

「我沒在看。」

「別扯謊了!」

「我沒在看。」

「我也沒在看。」

「…………」

「干、干嘛不講話?」

「真不像個男人。」

「少找碴了!」

就在重複這樣的爭吵之中,天也黑了。

打工結束回來的七海,從外頭出聲喊了「有甜甜圈可以吃」。因為空太的房門開著,七海的視線立刻朝向床上的真白。

「要我說幾次才會懂啊……」

「七海,你回來啦。」

「我回來了……不對!真是的,真白為什麼要穿著睡衣在男生的房間里啊?」

「因為空太沒幫我拿出要換的衣服。」

「是我的錯嗎!」

「神田同學也是,為什麼什麼都不說!真是下流。」

「誰在想那種事了啦!」

「真的嗎?」

「那當然。證據就是她從上午就在這里了,到現在什麼事都沒發生喔!」

「喔~~你們一直在一起啊?」

七海的聲音瞬間變得冷漠。

「咦、咦?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我也不能再繼續粗心大意下去了。」

七海說這句話的聲音很小,空太沒聽清楚。

「嗯?」

「總之!真白跟我回二樓去!」

七海不由分說地拉起真白的手。

「啊、喂!」

「今天也要練習企劃報告吧?神田同學也趕快做准備!」

「喔、喔。」

「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不要夾帶私人恩怨!」

隔天,以及隔天的隔天,真白都一聲不響地闖進空太的房間,也沒特別的事,只是靠在准備企劃報告的空太背後,做著自己的工作。然後不斷重複每晚被打工結束回來的七海斥責,然後被帶回二樓的模式。

空大對這種情況感到有趣,晚上則繼續以櫻花莊的成員為對象做練習。白天思考前一天練習的缺失,准備新的報告原稿,並且一個人練習到天黑。

太陽升起又落下。

就這樣,決定命運的八月三十一日——空太發表的日子,也是有可能決定真白新連載的暑假最後一天到來了。

3

決戰當天早上,空太從醒來的瞬間開始,體內便有不踏實的感覺。從通過書面審查以來,一步步逼近的真正緊張終于來臨。

即使已經醒來,空太並沒有打算起床,也不理睬想要飯吃而不斷過來磨蹭的貓咪。

他維持仰躺的姿勢,把報告內容從頭到尾再想一遍,中途只要稍有失誤就從頭來過。就這樣重複了七次。

沒問題的,能做的都做了。准備已經妥當。

即使這麼激勵著自己,不安還是使得下腹感到刺痛。


過了十點以後,空太終于走出房間。

他到飯廳里喂貓,七只貓天真無邪地狼吞虎咽著。他茫然地望著貓,自己也咬起了吐司。

櫻花莊里非常安靜,感覺不到任何人的氣息。

仁在演劇學部四年級的麻美學姐家過夜;七海已經出門打工去了;千尋大概去學校了吧?至于美咲會那麼安靜,表示她還在睡覺。

真白應該還在桌子底下睡覺。她為了修改准備在決定新連載會議上提出的草稿,昨晚弄到很晚。

大家各自活在不同的當下——空太意識到了這件事。而這實在令人感激,因為如果大家太顧慮他,反而會對他造成壓力。

空太拋下貓,自己回到房間。

他開始悠哉地准備出門。

掛在窗簾鋼軌上的西裝,是跟仁借來的。好像是賽車女郎鈴音約他到某餐廳時送的禮物。雖然尺寸有點大,不過現在也不是抱怨的時候。

手臂穿過硬領子的襯衫,把扣子扣到最上面。接著穿上西裝褲、打上領帶之後,神經也跟著緊繃了起來。雖然不管怎麼看都像是要慶祝七五三(注:日本慶祝兒童7歲、5歲及3歲的節慶)的小孩,不過這也沒辦法。三天前試穿的時候,已經讓櫻花莊的眾人大爆笑了。

把外套拿在手上帶著,如果現在就全副武裝應該會飆汗吧。

看看手機的時間,該是出門的時候了。

確認不知改了幾次的小抄已經放進包包,將包包背在肩上。空太深呼吸之後走向玄關。

蹲下來綁皮鞋的鞋帶時,手已經開始顫抖。綁好之後,他拍打自己的臉頰站起身來。

「空太。」

這時走下樓的真白叫住了空太。

她穿著之前空太曾幫她選搭過的T恤跟細肩帶洋裝,睡得亂翹的頭發大概也是自己整理的,今天打扮得很整齊。

她把某個東西按在回過頭來的空太胸前。

空太伸手接下的手指與她的手指互相碰觸。

張開緊握的手心,發現原來是祈求合格的護身符。這護身符來自距離這里大約三十分鍾路程的神社,常看到想考上水明藝術大學的學生過來買。

「這是怎麼回事?」

「昨天去買的。」

「你拜托青山的嗎?」

「為什麼是七海?」

真白有些不滿地抬頭看著空太。

「咦?因為你……莫非你是自己一個人去的?」

「查了一下再問人,走了很多路。」

這麼說來,昨天真白跑來房間時已經是傍晚了。本以為她是在自己的房里畫草稿,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

「啊,真抱歉,我什麼也沒准備。今天明明是決定真白的新漫畫能不能連載的日子。」

「我沒問題的。」

空太還沒回話之前,右手就被真白的雙手握住。她像祈禱般閉上眼睛,就這樣定住不動好一會。

最後終于「嗯」的一聲,點頭之後把手放開。

「雖然完全搞不懂你在『嗯』什麼,但也無所謂啦……總之,這個謝啦。」

無法直視真白,空太的視線移往鞋櫃。

「那麼,我該走了。」

「慢走。」

真白目送著空太快步走出玄關。他緊緊握住收下的護身符,將情感灌注進去之後,收進褲子後面的口袋里。

從車站搭電車大約一個小時抵達新宿。在新宿轉搭地鐵,朝主辦「來做游戲吧」的游戲公司大樓前進。

在轉搭的電車中,空太不坐到零星的空位上,而是一直站在門邊。大概是從下腹部積到大腿上方不舒服的感覺,讓他完全不想坐下。

電車每前進一站,這樣的緊張便伴隨著心跳逐漸擴大,現在已經沉甸甸地占據了空太的整個身體。

這使得空太無法忽視,也無法忘記,當然更沒理由接受這種情況。

車內廣播下一站的站名,正是空太的目的地。仿佛捆住身體的繩索被拉緊,空太開始繃緊了神經。

他還沒做好心理准備。

即使如此,電車還是很准時地在車站停車。

車門打開,空太被擠進穿西裝的人群里,緩慢地踏出腳步走到月台。

在黃色的車站資訊牌前確認出口,公司的名字就標記在上面。

他無意識地往箭頭指示方向走出去。

爬上一樓通過剪票口,接著又是樓梯。

走過第三座樓梯後就到了外面,眼前坐落著三十層樓以上的大樓。那是貼上玻璃的美麗建築物,正閃閃發亮著。因為不知道地點,本來還有點不知所措,但看來是不用擔心了。大樓的中央有醒目的公司LOGO,那就是空太的目的地。

一樓相當寬敞、視野很好,從外面也能看得很清楚。自動門前站了兩個警衛;地上鋪了白色的磁磚;里頭有三位穿著白色制服的漂亮櫃台小姐,面帶笑容地接待著客人。

一樓前半部擺著時尚的桌椅,現在也有穿著西裝的職員正在那里討論事情。

最里面則是電梯,前方是類似剪票口的門。看來是插卡之後才能通行的安全裝置。

從未感受過的沖擊向空太襲來。

——糟了,完全進入敵營了。

沒有同伴、完全孤立無援而且格格不入。空太自覺到這一點,心情越來越無法平靜,肚子的狀況變得更糟糕了。

警衛一臉困惑地看著佇立在自動門邊的空太。空太開始慌張,把西裝外套穿上,然後帶著挑戰的心情,踏進了大樓。

空調的涼爽空氣迎接著空太。不過汗水不但沒被抑制住,反而滴落了下來。這豈止是來錯了地方,空太甚至現在就想立刻掉頭逃出去。

他還以為會被警衛攔下來,結果並沒有。

才剛松了口氣,這次又跟櫃台小姐視線對上。對方送上微笑,空太不知目光該往哪擺,走到了櫃台前方。要詢問三人當中的誰比較好呢?

「請問今天有什麼事嗎?」

中間的小姐微笑著問道。

「呃、呃……我……我是來參加『來做游戲吧』發表會議的。」

丟臉到想死了算了。旁邊的兩位櫃台小姐也微微笑著。空太一身不習慣的打扮加上逞強的樣子,全都被看穿了。

「那麼,可以請您在這里寫上大名嗎?」

對方遞上明信片大小的紙及原子筆。空太額頭上已是汗水淋漓,在姓名欄上寫下名字。已經寫慣的名字,卻像蚯蚓爬行般歪斜扭曲。公司名稱空白,預約的對象名字也只能空白。空太只寫上了姓名,櫃台小姐就把紙收回去。

「那麼,神田先生,請將這個掛在脖子上。」

空太拿到附有掛繩的訪客證。似乎只要知道訪客的名字就行了。

「負責的人員馬上就會過來,請您在那邊稍候一會。」

櫃台小姐將手朝向背後設計時尚的桌子。

隔壁的小姐則熟練地以內線聯絡某人——應該是負責的人員。

空太照她所說將訪客證掛在脖子上,然後依指示坐在後面的椅子上。他伸直了背,裝乖巧地坐著,大大地吐了一口氣。

他提醒自己不要四處亂看,因為越看會越覺得自己來到不該來的地方,肚子的狀況就會變得更糟。

電梯表示抵達的聲音從稍遠處傳來。

腳步聲逐漸接近。

空太抬起頭來,發現穿著褲裝套裝的女性正看著自己。

「您是神田空太先生吧?」

她的年齡大約二十五歲左右,臉上帶著淡妝,給人乾淨清爽的感覺。

「啊,是的。」

「那麼,我來為您帶路。這邊請。」

從行為舉止到說話方式都很俐落。

空太起身跟著她走。

走過電梯前像車站剪票口的出人口。空太剛才已經看別人做過,依樣插進訪客證便順利地通過了。

對方幫忙壓著電梯門,讓空太先走進電梯。

樓層總共有三十六層,對方按下二十五樓的按鈕。

沒有聲音也沒有晃動,電梯沒多久就響起了表示抵達的鈴聲。

「請。」

對方讓空太先走出電梯。剛踏出第一步的瞬間,他忍不住發出了聲音。腳底是像地毯的觸感,可以直接踩進去嗎?

女性員工毫不在意地往前走,讓空太免于把鞋子脫掉的糗態。

他被帶進掛著七號牌子的會議室里,里面已經有兩位穿著西裝的訪客。他們掛著與空太一樣的訪客證,同樣是書面審查的合格者。

年紀較大的男性員工叫了其中一人的名字,然後把他帶到別處。看他的表情也知道,接下來就要進行企劃報告了。

「請在這邊等待。」

空太被帶到會議室中間的椅子上坐下,斜前方是另一位正在沉思的企劃挑戰者。

女性員工就站在會議室的入口,以便有什麼狀況可以馬上應對。

房間里安靜得仿佛可以聽到包含空太在內三個人的呼吸聲。

就這樣,過了幾分鍾之後,原本坐在空太斜前方的另一位挑戰者,也被年長的男性員工帶走了。

先進去的人怎麼樣了呢?之後就沒有再回到這個房間里來。

不,現在不是擔心別人的時候,應該集中精神在自己的報告上。

閉上眼睛,卻什麼也沒有浮現。一直准備到昨天的東西,現在完全想不起來。

不妙,身體跟著情緒起了反應。肚子痛、胃痛,好想逃出去。

「呃、那個,不好意思。」

「是的,有什麼事嗎?」

「我想去洗手間……」

「我帶您去。」

雖然對方投以溫柔的微笑,但空太的緊張已經不是那麼容易就能緩和的。

總覺得連視野都比平常窄。身體變得飄飄然,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

來到的洗手間剛打掃過,整個亮晶晶的。空太沒有在這樣的敵營脫褲子的勇氣,于是直接坐在馬桶上。

原本就知道會緊張,怎麼可能不緊張?早預料自己會做得亂七八糟,結果比想像中更搞不清楚狀況十倍以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逼近。

空太緊握著口袋里的護身符。

不能這麼沒出息地結束。

他站起身隨意沖了水。

洗洗手、漱個口,整理好亂掉的頭發跟領帶,接著走了出去。

回到會議室後,穿著跟死神一樣一身黑的年長男員工進來了。他是帶走之前兩個人的那個職員。

「神田先生,時間差不多了,如果您已經准備好,是否可以開始了?」

「麻煩您了。」

好,可以好好說話了,聲音也沒有變調。

走出會議室。

在長廊上筆直地往前走。

走到最里面,看到寫著董事會議室的門。

男性員工敲了敲門。

「我把神田先生帶過來了。」

「請進。」

里面傳出不甚清楚的聲音。

「那麼,麻煩您了。」

轉過頭來的男性員工只說了這句話便把門打開。

只有空太一人走到里面,門在背後關上。

這間有著誇張名稱的房間,有剛才那間會議室的兩倍大,大約是兩間教室的大小,屬于深長型,正面有個大熒幕,旁邊架設有操作用的筆電。是要站在那邊報告嗎?

評審共有五位並排坐成一橫列,其中四人穿著西裝。空太對坐在中間的人有印象,他是這個公司的總裁。在電玩展或E3娛樂展上,總會看到他站到台上展示次世代硬體的戰略及商品競爭力。

至于其他人空太就不認識了。不,空太認識坐在最右邊的人。只有他一個人穿著便服,而且上半身只穿了一件T恤,非常休閑。他是初期「來做游戲吧」開發益智游戲的人,名叫藤澤和希,是水明藝術大學出身、現在也持續制作暢銷商品的游戲開發者。

「神田先生,請開始吧。」

左邊的男性這麼說了。就空太看來,這個人的年紀應該跟父親差不多。以前從沒有被這樣的人用敬語說話的經驗,所以空太遲疑了一下。

「咦?」

「請開始吧。」

這完全跟自己至今所生活的世界不同。

「啊、是、是的。」

空太走到前面。由于站上高了一階的位置,視野突然變開闊了。

五名評審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

其中三人看起來很無聊的樣子,另外兩個人則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那麼,請容我說明企劃的內容。」

雖然在極度的緊張狀態下,空太發出的第一聲並沒有出錯。雖然講得有些太快,但其他的還不算太糟,聲音也很清楚。

多虧七海的建議,現在就算再緊張好歹都還能說出話來。

空太首先仔細地說明企劃的概念。接著解說游戲整體的規模、分析對象族群。他適切地調整語調與說話的速度,一邊繼續進行。

在說明好處的部分,為了能站在玩家們的立場,空太比手畫腳地進行企劃書的補充說明。

剛開始的五分鍾,在極度的緊張之下算是表現得不錯了。

開始變得比較從容的空太,在進入游戲內容細節說明之前,確認了一下剛剛都沒注意的評審表情。

他一一與評審們對上視線。評審們看來心情不是很好,雙手抱在胸前,一臉嚴肅,總之反應很糟。其中一人還盯著書面資料一動也不動。

在胸口逐漸萌芽的自信,一瞬間通通化為虛幻的泡影消失不見,支撐空太的那股信心輕易地崩壞了。

全部一片空白。

眼前以及腦中什麼都不見了。

對于接下來要做什麼、該說什麼,已經沒了主意。總之先翻頁吧。先敷衍過去,不,應該要拉回原來的軌道。就算回歸原來的軌道,也改變不了這個糟糕的狀況。那麼,到底該怎麼做才好?腦中響起警鈴,紅燈閃爍著。

空太陷入這樣的狀況,已經無法確定之後自己說了些什麼。

讀完企劃書最後一頁的瞬間,倒還有一些印象,自己完整地將小抄的內容念出來了。這是練習的成果。即使腦袋不清楚,身體也能記住要說的話。

至于提問的部分,空太被評審提出了三個問題。

一個來自總裁;兩個來自藤澤和希。

空太已經不太記得被問了什麼,自己又回答了什麼。

「時間到了。那麼,神田先生的報告到此為止。」

空太連忙點頭行禮。

照這情況看來,大概沒辦法期望會有好結果吧。不過,現在無所謂了。評審結果應該會在幾天後以書面告知,總之現在迫不及待地想趕快離開這個房間、逃出這個公司,想脫下西裝、解開領帶,想恢複平常的自己——空太如此渴望著。

「神田先生。」

這時說話的是總裁。

「首先,感謝您參加『來做游戲吧』的企劃甄選。」

「不,我才應該要道謝。今天實在非常感謝您在百忙之中特意指教。」

總裁以眼神示意並點了頭。

「實在非常遺憾,您與本次的甄選無緣,希望您能理解。」

「…………」

剛才他說了什麼?

「啊……這樣啊?」

空太覺得這個擅自開口說話的人仿佛不是自己。

他再度點頭行禮,說了聲「我告退了」,便走出董事會議室。帶空太到這里來的男性員工帶著他搭電梯到一樓,然後再度通過像車站剪票口的出人口,將訪客證還給櫃台。男性員工深深地鞠躬行禮,空太于是走出大樓。

他快步走下地鐵站的樓梯,不想讓任何人看到現在的自己,所以想逃到某個地方。

沒想到是當場告知結果,空太完全沒有這樣的准備。本來以為結束了就好,還想稱贊自己至少完成了……

再說,那是什麼態度啊?被大人以敬語交談的惡心感覺,而且連總裁都對自己非常客氣。這就是工作嗎?就是所謂的社會人士嗎?

龍之介曾經說過必須擺脫掉高中生的感覺,空太深刻體會到那句話真實的意義。那完全是與學校不同的世界。

因為通過了書面審查就開始感到自滿,還誤以為對方會更熱衷地聆聽自己的企劃。

之前自認對方會覺得有興趣,卻完全沒做如何讓對方感到有興趣的准備。

不甘心與受不了的情緒,像海嘯般湧上來。無法抵抗也無法逃脫的空太,輕易被吞噬了。

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4

當空太抵達藝大前站時,已經六點多了。


夏天的這個時間天還很亮。拖著失魂落魄的腳步,空太走下月台、走出剪票口,搖搖晃晃地走進紅磚商店街。

半路上,魚販大叔大笑著這麼說了:

「喔,這不是神田家的小伙子嗎!怎麼穿成這樣啊!」

空太無法做出回應。

走到肉販的前面,被大嬸這麼開著玩笑:

「哎啊,這不是空太嗎?真討厭,居然認不出你了。要是大嬸再年輕個二十歲啊~~」

即使如此,空太也沒有吐槽的余力。

另外還有其他人向空太打了招呼,但他都只是幾乎毫無意識地舉個手虛應故事。

平常不到十分鍾的路程,今天卻花了三十分鍾以上才回到櫻花莊。

空太沉默地打開門,手扶在玄關門上就沒辦法動了,也沒有心情說「我回來了」。雖然有義務向大家報告結果,畢竟大家每天都陪了自己好幾個小時,只是這麼遺憾的結果,大家會想聽嗎?那大概只會讓大家莫名地擔心自己而已。

該如何解釋才好?

空太沒走進玄關,而是繞到後院坐在走廊上,望著即將西下刺眼的太陽。

身體被染紅了,是遍體麟傷所流的血。全身沒有一處是完好的,被抨擊得體無完膚。

還不夠,無法表達出自己的感覺。

太陽已經完全西下。

不過即使沒能傳達出去,今天的空太已經盡全力了。沒有保留,也事先仔細地做了准備。他對于自己的創意有信心,但還是不行。這就是結果,而結果就代表一切。

「……嗚。」

空太按著額頭向前傾。

鼻子深處一陣酸楚,眼球變得灼熱。

不想流下這麼難看的眼淚。

所以拼了命忍住。

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卻不知道自己能走到什麼地步。一點勝算也沒有,就連「只差一點了」,或是「下次應該沒問題」之類安慰自己的話也完全想不出來。

「空太。」

「…………」

是真白的聲音。不可能聽錯的。

空太無法抬起臉來。

「空太?」

「我回來了……」

對于一臉困惑的真白,空太說出這句話已是竭盡心力了。

「歡迎你回來。」

真白沿著走廊靠了過來。空太感覺到她的氣息,很快地設下防線。

「連載如何了?」

「已經決定了。從十一月號開始。」

「這樣啊?恭喜你了。」

「嗯,謝謝。」

不愧是真白,總能穩穩地掌握結果。

她擁有無與倫比的才能,也努力發展自己的才能。

究竟自己與真白哪里不同呢?這種事隨便想都想得到。真白擁有才能,一直處于接受別人批評或稱贊的立場。她經過不斷的受傷,又不斷地再站起來,才有現在的真白。

持續力——永不放棄的毅力,還有不輸給痛楚的堅強。就所有方面而言,空太都比不上真白。當然,實力也是如此。

「那就要開始畫了。」

「嗯。要一邊畫第一話的原稿,一邊畫下一回的草稿。」

「會變得很忙吧?」

「……嗯。」

空太企劃評審的結果,就連真白也能猜到吧。

真白正要在空太的旁邊坐下。

「不要待在這里,趕快去畫吧。」

「可是……」

「椎名。」

「什麼事?」

「這邊可不是前方喔。」

真白的動作停住了。

「說的也是。」

說著轉身離去。既然觸碰不到,就希望她干脆走到遙不可及的地方。既然不被允許並肩站在一起,就希望她能到自己已經不抱希望的高峰,希望她能到達任何想去的地方。

被留下來的空太,靜靜地向護身符道歉。現在如果真白在身邊,自己就會感到痛苦。即使真白並沒有那個意思,但她的存在卻依然責怪著自己。被她的眼神注視著,就會有被否定的感覺,因為自己沒有更早開始努力。這讓空太想逃,覺得自己好像會開始變得討厭真白。

啊,對了。就是這個吧?

空太覺得原本模糊的輪廓,突然變得清晰可見。

仁之前所說的,就是指這麼一回事吧?

空太終于了解這種痛苦有多深了。雖然多少能理解了,卻又無法將痛苦從自己的感情中放逐。

好遠,實在是太遠了。對現在的空太而言,真白就像星空一般的存在。她在伸手也碰不到的地方,雖然看得到,但中間卻隔著太遙遠的距離。光是想到這樣的路程,心都要氣餒了。

被迫知道這種事情確實會讓人瘋掉,說不定會開始討厭原本喜歡的東西。因為不想變成那樣,所以空太保持了距離。

仁會為了美咲的事煩惱是理所當然的。連仁都難以處理的感情,自己又能怎麼辦呢?

不可能有答案——空太就這樣被混亂的情緒操控,用雙手捂著臉。

這時空太身旁有另一個人影靠近。

「你可以哭,沒關系的。」

站在旁邊的人正是七海。

空太逞強地抬起臉來。

「我又不是你,所以不會哭的。」

「什、什麼啊!人家是好意……真是對不起你啊。我那時候居然哭了……」

「抱歉,騙你的啦。謝謝你。」

「這種話要先說嘛!真是的……」

「青山。」

「什麼事?」

「認真起來真是挺不妙的。」

「嗯,是啊。」

「後悔啦、不甘心的情緒,逃也逃不了,躲也躲不掉。」

這次的失敗不是任何人的錯,全都是自己不好。沒有任何保留地全力沖刺,然後粉碎得一塌糊塗。

「不過,我喜歡生活有目標的人,喜歡拼命努力的人……」

空太忍不著看著坐在旁邊的七海側臉。

「你、你在看什麼啊?」

「……沒有,只是覺得還好有青山在。」

「你、你在說什麼啊……」

低著頭的七海縮起身子。

「不是啦!我沒有其他奇怪的意思……我剛說了什麼?」

「唉~~我想你這點最好改過來。」

「我是說這個……呃……我是想說,總覺得多虧了青山,所以心情變得輕松一點了。」

「是、是,我知道了。」

「干嘛一副把我當笨蛋的態度!」

「啊,看得出來嗎?」

「真是的……虧我還這麼感謝你。」

空太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如果是在真白面前,就沒辦法像這樣笑了。因為她的存在會變成一種壓力。

關于這一點,七海就不一樣了。雖然搞不太清楚,但是總覺得她跟自己比較接近。

「你這種說法,實在讓人高興不起來。」

噘著嘴的七海,強勢地看著空太。

「不然要怎麼說才行啊!」

「這種事要自己想。」

「這麼說也是啦……」

「你真的沒事了嗎?」

「嗯,總覺得心情變好了。」

「什麼跟什麼啊?」

想到企劃發表失敗的事就覺得不舒服,所以想消除今天的記憶。不過,想要忘記的方法只有一個,這是空太之前從真白身上學來的。要抹去懊悔,終究只有繼續不斷努力。

在不久的將來,如果自己能夠有所成長,這個痛楚一定也會結痂,然後脫落。

體認到這一點之後,空太發覺在苦悶的心中,有一絲快樂正在萌芽。

一直以來都看不見自己要挑戰的山有多高。藉由向大人說出自己想法的經驗,明白了自己的目標在更遠處。

雖然還沒看到全貌,但也窺見了挑戰對手的強大,而這股強大將成為空太的原動力。

「糟了……真的覺得好像開始快樂起來了。」

「神田同學原來是被虐狂啊?」

「這也比被人說很普通要令人開心呢。」

「嗚哇,已經露出本性了。真不愧是住在櫻花莊的人。」

「現在青山也是其中一份子喔。」

「嗚、說的也是……」

空太看著天空,下定決心下次要再往前跨一步。

七海一直看著走廊的深處。有什麼東西在那邊嗎?

「她好像一直很在意的樣子。」

「咦?」

「真白。」

空太聽了轉頭過去,看見真白正在屋子外的角落偷看這邊。她發覺被空太發現了,就把身體縮了進去,然後戰戰兢兢地只露出眼睛來。

七海向她招手。

「已經沒關系了吧?」

七海小聲地這麼問了。空太則回了一聲「嗯」。完全被七海看穿了,真是瞞不過她。

「話說回來,你剛才都看到了嗎?」

「你在說什麼?」

七海故意裝傻。看這樣子,剛才空太與真白的對話應該都被七海聽到了。

真白小跑步過來。

似乎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沒說。

所以空太先開了口。

「這次失敗了。下次我會更努力的。」

「嗯。」

真白點了點頭。

兩人之間沒有其他話語,但現在這麼一句就夠了。空太的心情一下子變得輕松,即使真白在面前也不覺得痛苦。

「好了嗎?」

七海這麼問了。空太跟真白都已沉默代替回答。

「那麼,接下來是我。」

七海說了開場白後直率地看著真白,態度輕松地宣告:

「我不會輸給真白的。」

真白看來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但很快又恢複成平常的面無表情。接著清楚地說:

「我討厭輸給別人。」

空太完全會錯意話中的意思。

「喔,我也是。」

「……不是那個意思啦。」

「咦?」

「沒事!」

「你在生什麼氣?」

「我沒有在生氣!」

「明明就在生氣!」

「痛扁你喔!」

「真是亂七八糟啊你!」

「空太是笨蛋。」

「椎名才沒資格說我!」

「喔~~學弟,你回來啦~~!」

穿著日式短掛的美咲跑了過來,雙手滿滿都是快抱不住的煙火。

「什麼啊,空太已經回來了嗎?」

仁也從房間窗戶探出頭來。

不管時間場合的美咲開始把驗貨發給每個人,也准備好點燃的蠟燭跟水桶。

「說到夏天當然就是放煙火了!沒放煙火就不能算是夏天!因此,現在要開始舉行煙火大會囉~~!」

美咲這麼說著,迅速地點燃沖天炮,火團接二連三沖向天空。

仁也從房間走了出來,打開袋子開始點火。

「嗯,算了。」

本想說些什麼的七海也只說了這句話,便開始放起煙火,還教理所當然沒放過煙火的真白該怎麼做。

「煙火不可以對著人。」

「那空太呢?」

「我也是人啊!」

空太也加入戰局,點燃大量的煙火。美麗的煙火散落,將黑夜點綴得五顏六色。火花一消失就立刻點燃新的煙火,大家快樂地嬉笑著,而空太的心也完全放晴了。

千尋在走廊上喝著啤酒。貓咪們警戒著探出頭來。

「那麼,接著是這個!」

美咲從短掛里拿出哈密瓜大小的球體。表面像瓦楞紙,外面有一條導火線。

空太對這有印象——真正的沖天煙火。

趁著所有人僵住的瞬間,美咲將球體放進不知何時擺放在院子里的大筒子,接著點火。

「等一下,學姊!」

空太的聲音晚了一步。

球體立刻從筒子里沖向高空,發出「咻咻」充滿情趣的聲音。隨著聲音消失,晴朗無云的夏季夜空中綻放出一大朵花。

仁苦笑著;七海則看得目瞪口呆。美咲歡呼「好球」;千尋嘴里的啤酒噴了出來。而真白只是面無表情,被煙火的光照亮著。

從正下方看煙火的感覺很新鮮,有種好像快被壓垮的魄力。振動與聲音沖擊而來,全身都感受到了煙火。

空太將照亮夜空的大朵花深深烙印在心里,作為這個夏天的回憶。仁、美咲、七海、真白以及千尋,應該同樣記憶深刻。

像這樣布滿天空的煙火,終于也融進了夜里消失不見。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天空又恢複了甯靜。

這是千尋的大叫聲響徹了櫻花莊。

「你們全都給我在那邊排好!」

八月三十一日。

本日櫻花莊會議記錄如下。

——放了煙火,很漂亮。書記·椎名真白

——往後如果要舉辦「大會」,需獲得千石千尋的許可!你們潛入游泳池的事我已經知道了!追加·千石千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