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與手機作家的邂逅

我所就讀的新富高中雖說是一所都立高中,卻沒有配備制服.

所以即便穿得很性感,乃至于很雷人,前來上學的話也沒有問題.或許有人會想,既然這樣,那坐在教室里的肯定都是一幫潮人吧?那我就很遺憾地告訴你,小教室其實和外面的大社會沒什麼兩樣,既有對服裝打扮異常熱衷的時尚先鋒,也有對穿著品位毫不關心的庶民學生.潮人指數的"等級差距",也就在教室里應運而生了.

我自然是被掃到了"低端"那一邊.父母都是普通的上班族,不像直人家里那麼有錢,穿的基本上都是大減價時買的GAP和ZARA.雖然自認為穿得也不算太差,但和班那些把Dior,Burberry當成便服來穿的同學相比,就算嘴上說不在意,也覺得他們好晃眼啊.品牌的力量還真是不可思議.難道名牌的款式就一定漂亮嗎?我看來必,多數情況下,大家只是暈頭暈腦地跟風罷了.

這種高中里特有的階級觀念,讓我這個普通的學生覺得好複雜.

但在學校里也有那種完全不食人間煙火的學生存在,我的班里就有一個,她叫田部沙里奈.沙里奈個子小小的,但一雙眼睛卻圓溜溜地非常大.這樣評價女孩子或許不太好.沙里奈個子不高,但人看起來很壯實,說得通俗一點就是屬于"矮胖"的體型.大部分的場合下,沒有必要她絕不會開口多說一句話.偶爾也會發表一兩句自己的看法,但大都是一些充滿絕望,非常陰暗的負面評論.即便是大夏天,她也只穿黑色或灰色的衣服.課間休息時,她就像一片影子那樣緊緊貼附在課桌上趴著.

所以班里的人都管她叫D班的魔女.

聽到這個外號,就能想象得出她是怎樣的一個人了吧.接下來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夏天我答應魔女要替她保守的秘密.雖然故事的結局並不像童話故事里寫的那樣,丑陋的蟾蜍變成了騎白馬的王子,但我卻從中明白了一個道理.

每個人都有不能說的秘密.

而那位穿黑色T恤的魔女,在故事結束後也沒有任何改變.

"北川君,你讀過燐架寫的《空中十字架》嗎?"

放學後我正准備回家,米澤由梨過來跟我搭話.西條千晶在她身邊,這兩個女孩在愛好打扮以及男女交際方面都和我屬于同一階層,是十分普通的高中女生.

"那是什麼?我沒看過."

由梨打開手機的翻蓋,一邊搜索一邊說:

"班里的女生都讀過了,男生也有大半都看過了.你看這個,是手機小說"

雖然我經常去月島圖書館,但還從來沒有讀過手機小說.因我總覺得在那塊小小的液晶屏上光是看短信就已經很累人了.

這時正是七月半,午後的教室就像澡堂的換衣間般悶熱,又沒有空調,這簡直就是蓄意謀殺.我背上帆布書包,聽見千晶對我說:

"那本小說里也有個總是騎自行車的男生,名叫哲郎.我對由梨說,這個角色很像北川君."

"哎,不會吧?"

像我的角色?那應該是個一無是處,也沒什麼特色的普通高中生吧.

"有興趣的話,你可以去'兩個人的彩虹'這個手機站看看.不過《空中十字架》這部作品里的角色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不早點看的話,說不定哲郎這個角色就死了."

這話也太晦氣了吧?不過既然是個馬上就要死的角色,那肯定就是個無關緊要的路人甲了.

"唔,知道了.我會去看的."

說完,我便走出了教室.在這個時節,我還穿著一件去年買的T恤和一條破舊的牛仔褲.也就在那時,我眼角的余光掃到了窗戶旁邊的座位上,看見沙里奈正坐在那里擺弄手機.也不知為什麼體型豐滿的魔女居然朝我喂喂點了一下頭.那是在向我打招呼嗎?但我好像從來都沒有和她說過話,她這樣做也太奇怪了.

回到家後,我先放下書包,然後乘著傍晚的涼風來到了月島圖書館.每次我對父母抱怨想在房間里裝台空調,都被他們以還房貸有多辛苦為理由拒絕了,因此我才會經常往圖書館跑.畢竟這里圖書,雜志,CD,DVD一應俱全,而且冷氣開得夠勁,朋友們也時常在這里相聚.盡管我升入高中了,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和初中時的朋友們玩在一起.

直人和阿潤此時正坐在一樓大廳的長椅上.我說起了手機小說的事,阿潤對這個話題很反感.

"哦,你說那種亂七八糟,只會裝酷,寫起來老喜歡空行的玩意兒啊?比如……"

阿潤在想例子.大廳里只能聽見空調的運轉聲和中央區的新聞播報.

"總之是那種說了一堆廢話,卻沒有表達任何主題的玩意兒啦.比如《還是喜歡他夠》之類的作品.要說這種東西好看,還不如說看的人無聊,只喜歡看廢話."

患有早衰症的直人搖晃著他那頭銀色的頭發說:

"行了行了,別爭了.總之大家先把這部小說看一遍再說."

就這樣,我們三個就坐在硬邦邦的塑料長椅上,拿出各自的手機,開始讀《空中十字架》.公共圖書館的大廳里,三個十六歲的大男生正在賣力地活動大拇指.這是何等怪異的場景.當局者迷,恐怕也難以接受這樣的畫面.

《空中十字架》還算是一部像樣的小說.

我們幾個就對時下流行的小說不太感冒,所以一下子還分不清優劣.這部作品的主角是一個和作者燐架同名的女生.小說描寫了燐架因為受不了校園生活的折磨,退學後在社會上和各種各樣的男人交往的故事.總之燐架和他認識的男人都發生了肉體關系,而那些男人卻一個接一個地死去.小說里還有大尺度的性描寫,到最後燐架發覺和自己交往過的男人都離開了人世,因而認定自己是一個會給男性帶來厄運的魔女."哲郎"這個有些悶的角色是燐架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他沒有和燐架上床,這或許就是他還沒死的原因吧.

過了三十分鍾左右,直人開口說:

"這小說寫得挺好看的.你們覺得呢?"

阿潤站起身,"啪"的一聲闔上了手機.

"嗯,還可以.台詞寫得還行,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讀少女漫畫上的對話呢.不過基本上沒什麼場景描寫,所以時間在哪里發生的,在怎樣的狀況下發生的,讓人根本就搞不清.在學校?在自己的房間?還是在便利店里?背景是澀谷嗎?場景設定簡陋得就像是劇本一樣,光在前面寫個地名就完事兒了."

的確是這麼一回事.場景描寫和細節刻畫基本為零,所以根本無法想象出書中的兩人是在什麼地方對話的.阿潤的眼鏡背後電光一閃.

"出場的男人全都是帥哥,但有必要讓主角和他們都上床嗎?估計是作者在意淫."

阿潤說得沒錯,那些男人不光是帥哥,而且都是些感情上很隨便,很沖動的男人.總之就是電視劇里那種小白臉的典型.但也沒必要太較真吧,本來小說這種東西,只要讓喜歡的人讀得開心就行了,何必一本正經呢.我隨口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但你看愛情動作片里,男女主角也不是一上場就不分青紅皂白大戰三百回合嗎?那種創作方式被稱為投機主義,手機小說也是同一類型的產物."

阿潤仍舊堅持自己的看法.

"所以說愛情動作片才是王道!一開場就是充滿魄力的場面,馬賽克下可都是真槍實彈呐,"

直人連忙環視大廳四周,結果發現遠處長街上一個大嬸正用她那能殺死人的目光惡狠狠地盯著我們.

"阿潤,另說得那麼大聲……"


東京第一名校的高材生又說道:

"但這部小說里也沒有重要的'功作'描寫吧.基本上都是在那里不停地講話.主角無所事事,遇見了男人就SEX.三天兩頭去流產,而對方不是自殺就是車禍,接著就是充滿悲情的自白.而結局就是這個純粹是作者憑空想象出來的女主角,莫名其妙也毫無理由地恢複了信心,決定要好好活下去."

直人一臉詫異地說:

"不對吧?《空中十字架》里有懷孕的情節?"

阿潤撓撓頭回答:

"是我說混了.反正各種各樣的手機小說我也看得不少了,基本上都是這個套路.《空中十字架》可能寫得稍好些,但也差不多.如果說精彩的小說是飯團的話,那麼這種小說就是一捆塑料吸管,嚼起來嘎吱嘎吱的,根本沒有回味的余地."

說得太好了.不愧是高材生阿潤,分析得頭頭是道,讓我心悅誠服.但真如他所說的那樣,這種像快餐一樣的小說豈不是根本就沒有存在的價值?如果世界上只有"名著"存在,那豈不是會讓讀書人都喘不過氣來?一開始就讀那種大部頭的鴻篇巨制,會把對讀書有興趣的人都嚇跑的.

或許大家都想要一個沒有AV也沒有手機小說的"純淨世界",其實那樣的世界如果認的成為現實,恐怕所有人都會比現在更覺得無趣.要問為什麼,因為十六歲的青少年就像是活生生的惰性元素.每一個Sixteen的BoyorGirl每年都會排出上千噸名為"無聊"的代謝物.

第二天傍晚,我走進總是很潮濕的校內停車場取車.我剛拔下自行車上的掛鎖,就聽見一個陌生的女聲在向我問話.

"北川君,有空嗎?"

我抬起頭,發現站在我面前的是身穿黑牛仔褲,黑T恤的沙里奈.我有些詫異,雖然是同學,但她可是第一次跟我說話.而且如會在這里出現,說明從我走出教室開始,她就一跟在我身後了.

"有空.有什麼事嗎?"我的聲音聽上去很沒自信.

沙里奈像是有些生氣似的,嘴巴彎成了"へ"字形.雖然平時就是這樣一副表情,但第一次和她一對一地聊天,我還是非常緊張.女孩子的思維總是那麼深不可測.

"我有件事想和你說,可以嗎?"

"可以."

我發覺沙里奈目光一閃,難道剛才她在笑?

"有一部叫《空中十字架》的手機小說.我希望哲郎君絕對不要讀那種無聊的東西."

雖然不知道理由,但我感覺沙里奈像是生氣了.我握著山地車的手把,一臉茫然地站在那里,幸虧我們兩人之間還有一部自行車擋著.

"不好意思,其實昨天放學後,我已經和初中時代的朋友一起看過那部小說了."

沙里奈顯露出一臉很無奈的表情,眉宇間的肌膚立馬皺了起來.

"那就沒辦法了,米澤和西條對你一說,你就馬上找來看了吧."

沙里奈和其他女孩子不同,她不叫同班同學的名字,而總是以姓稱呼.

"北川君覺得那部小說怎麼樣?"

明明剛才說很爛,怎麼又突然問起別人的看法來了?我是不是該順著她的話來說比較好?一時半會還想不出應該怎麼回答,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或許是不怎麼樣,但我和一起看的朋友都說還可以."

沙里奈那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就像教國語的老師一樣.

"哦,他們還說什麼了?"

"這個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人,也有各種各樣的小說.有這樣的小說也沒什麼不好的.我這個人對小說什麼的就有一說一.

"唔,是嗎?"

魔女大人用她那雙大眼睛瞪著我,點了點頭.她這樣子讓我覺得有些心里發毛——你再瞪我,我也不會變成蟾蜍.

"我知道了.好了,就這樣."

沙里奈轉過身,連句道別的話都沒說,便朝廊下走去.我要不要對她說再見呢?思前想後,我還是彎了一下腰,目送著魔女的背影離去.

我迫不及待地想把和魔女說話這件事告訴別人,但跟同學說恐怕會惹來麻煩,所以一回到家我就撥通了直人的電話.我很知趣地沒有打擾阿潤,因為在讀二流高中的我很清楚,這時候阿潤肯定在跟學校布置的功課玩命.傳說只要戰翻開城學院的老師,打敗開城學院的功課,就可以和東大結婚,所以開城出的習題無論是論質還是論量都不是鬧著玩兒的.這個時候,我還是找在貴族學校里上上課,喝喝下午茶的直人少爺比較合適.

"直人,是我,你忙嗎?"

"我在看《穿越時空的少女?,是動畫版的哦.已經看了五遍,感覺有點厭了."

我還記得,我曾和直人在他房間里,用四十二英寸的平板電視一起看過這部電影.直人對男主角最後必須返回未來那場戲非常在意,或許是因為他忠有早喪症吧——他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時間旅行者,因為他所經曆的時間要比別人快兩到三倍.

"那就別看了,其實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之後我就把第一次和D班魔女說話的事告訴了直人,還說她勸我(或者是命令我)不要看那部手機小說.直人也覺得很奇怪.

"她干嗎不讓你看那部小說?"

"這我也不清楚."

"難道魔女喜歡哲郎,所以不想讓哲郎對別的女孩子惟命是從.卻又因為害羞而說不出口?你看,這就是高中女生的嫉妒心理."

我開始回想沙里奈的眼神.雖然停車場光線昏暗,我沒能看得很仔細,但怎麼看都不像是對我有意思的樣子.

"不可能,從她的眼睛里我根本看不到緊張."

她突然跟我說話,雖然讓我有些措手不及,但我能確定當時她的態度很平靜.

"那麼,那個叫沙里奈的女孩是個和阿潤一樣喜歡看小說的人,所以才會非常反感手機小說這種新生事物?"


這我也想過,但她突然征詢我對小說的看法,聽我說小說不錯後卻露出了一副滿意的表情,所以事實應該不是我和直人所想的那樣.我把這個看法告訴了直人.他對我說:

"唉,手機小說的事待會兒再說.今年暑假的旅行還是去館山,這沒問題吧?"

直人爸爸的公司在館山開了一家療養院.

"行啊.不知不覺夏天就快到了."

我們把沙里奈的事情擱在一邊,開始討論起夏季旅行的事.

我是那種每天晚上必須睡足七八個小時,而且一睡就睡得很死的人,所以這時候我正在做好夢呢.手機突然一響,而且也沒有插充電器,說明不是充電完成的提示.靠,都這時候了,是誰啊?而且還不是短信,居然是直接打過來的通話!我翻開手機,沒好氣地問道:

"是誰啊?"

"哲郎,你睡了嗎?

是直人.聽到是熟人,我的脾氣立馬沒了,旋即換成平時說話的口氣.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總之這是個改不掉的壞習慣.

"沒事,我起來了.有什麼事嗎?"

直人的聲音聽上去很興奮.

"其實明天告訴你也沒關系,但我想了想,還是讓哲郎早點知道比較好.你快去下載《空中十字架》的最新章節看看.這周已經更新過了."

又是手機小說呀,難道我被那部小說詛咒了?

"到底是什麼事啊?"

直人用一種很羨慕的口吻說:

"哲郎你出場了呀."

"只是名字一樣而已,上禮拜不是跟你們說過了嗎?再說哲郎這個人物早就出場了."

直人有些得意地說:

"哲郎,你的山地車是什麼顏色的?"

我那輛TREK山地車的車架是藍色的.

"你明知故問吧,是藍色的."

"那就對了.這周連載上有'哲郎'推著一輛藍色山地車,和燐架在高中停車場里對話的情節.而且小說中的停車場也位于校舍深處,里面長著很多青苔."

高中的停車場總是很潮濕的,水泥牆面上長著一點又一點的青苔.今天傍晚發生的事真的在那部手機小說中出現了?是有人偷看到我和沙里奈說話,或者只是純粹的偶然?直人給出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回答.

"要說是偶然,那只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唯一的解釋就是,哲郎班里的那個魔女就是《空中十字架》的作者.

"唔,我明白了.我馬上就去看,謝謝你,直人!

結束通話後,我起身用手機登陸"兩個人的彩虹"的主頁.在昏暗的房間中,小小的液晶屏顯得如此耀眼.沒過多久,液晶屏上就浮現出一篇有很多換行,用語也很簡單的文章.不用去書店在書海中左顧右盼,只要動幾下拇指就能找到自己想看的書,這還真是方便.我集中精力,開始閱讀那大概有十二頁的最新連載.小說經常換行,一頁得有半面是空的,十二頁很快就讀完了.

這期連載的主要情節是'燐架和哲郎的對話.小說里兩人所說的內容與傍晚我和沙里奈之間的對話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稍有不同之處在于,小說的哲郎好像喜歡燐架,所以勸她跟男友分手.燐架的男友是一個在歌舞伎盯當男公關的人渣.他不光腳踏N條船,而且還對每一個女人都說你是我的最愛.:燐架的家庭關系複雜,平日里得不到來自親人的關懷,所以只要聽到有人說自己是他的最愛,就會很傻很天真地投入對方的懷抱.

這天夜里,我不帶邪念地重新讀了一遍《空中十字架》,最後得出結論:這部作品雖稱不上是傑作,但也不是很差.小說中經常出現女主角遭受到突如其來的不幸的情節一一一我真想不通,似乎大部分女生都很享受這種自己待在安全的地方,眼看別人遭受滅頂之災時的快感!如果作者真的是和我同年,並且在同一所二流高中上學的沙里奈,那這部作品可以說是非常了不起了.

星期三傍晚,這次換成是我在等魔女放學.

我挾著藍色山地車,悠然地站在校門旁等沙里奈出來.我後背靠在護欄上,嘴對著寶特瓶喝了一口已經變溫的飲料.不知為什麼,在夏季的傍晚喝飲料,喝上去總覺得有一股眼淚的味道.透過透明的瓶身,我看到夕陽就像一個巨大的蛋黃一樣攤在地平線上.

沙里奈沒有跟她一起回家的朋友.她穿過生鏽的校門,看見我時,眼中閃過了一絲怯意.但接下來她並沒有顯得不高興.或許是因為我站在她的側面,即便有什麼變化也沒看見吧.我和沙里奈聊過天,又把她不希望我看的小說細讀了兩遍,所以這位同班同學即便會有什麼不爽的表現,我也能理解.

沙里奈輕歎了一口氣說:

"最新的一期的你也看過了吧."

"嗯,所以我有些事想問你."

我和沙里奈走下人行道,來到劃著白線的馬路上.兩人隔著一條像是會發光的自線,那條白線就像決不允許跨越的國境.

"田部同學,你家住在什麼地方?"

"八丁堀."

"哦."

穿過新大橋街,我們朝八丁堀方向拐去.新富町,月島,佃,八丁堀,新川,箱崎町,這附近的幾條街都與狹長的運河相連.江戶時代沒有貨運卡車,只能靠船舶運送物資.走進老街,四周已不再是繁華時尚的東京,而是飄散著懷舊氣息的江戶.沒有在東京住過的人或許不知道,東京並不是一個只有高樓大廈的繁華之都.

沙里奈和我坐在龜島川的水泥堤防上.這座堤防有些年頭了,表面裂紋里的砂石就像浮雕一樣鼓了出來.運河的水是墨綠色的,不時有駁船從河上駛過.我把凝結在胸中的那些疑問向沙里奈全盤托出.

"田部同學,我沒想到你有寫小說方面的才能.《空中十字架》在那個站上可以說是人氣第一的作品."

網站首頁上就有人氣小說的點擊排名.我每次去看時,《空中十字架》都位列第一.

"是這麼回事兒,但我總覺得很沒有真實感."

我瞥了一眼她的側臉,發現她的表情很不高興.水面倒映著夕陽的余暉,沙里奈的臉龐就像魔女一樣被染成了橙黃色.

"當NO.1有什麼感覺?"


這似平並不值得拿出來自誇,但我做什麼都沒有當過第一.

學習也好,運動也好,甚至在玩兒上我也沒有特別優秀的地方.總之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平凡的十六歲高中生.

"感覺就像'二重身',也就是另外一個自己.無論那家伙在網站上被讀者們怎麼吹捧都是那家伙的事,跟我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但在停車場里發生的事,是你的親身體驗吧."

生氣啦?她的臉上泛起了一片微弱的紅暈.

"小說一直在連載,當然會有寫不出來的時候.每當那情況出現,雖然很不情願,我也會把生活中發生的事寫進小說中.我知道這種做法很不妥當,但既然答應了讀者,就不能失約拖稿.

田部沙里奈長得既不可愛也不美麗,更談不上溫柔.卻是個很有趣的女孩.這讓我不由得想逗一逗她.

"在小說里,哲郎好像很喜歡燐架啊."

害羞咯,這次我沒有判斷錯,她的臉頓時紅的就像蘋果.

"對不起,你別會錯意啊.一開始我只是覺得北川君的名字很好聽,所以才借來用一下的."

"沒關系,我的名字也很常見啊,你隨便用."

據我所知,就有著名作詞家,科幻漫畫的主人公都用的是這個很普通的名字.

"其實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小說中的燐架要比現實中的田部同學更為陰沉.我想不通你為什麼要寫小說,在那個網站上發表也沒有稿費,大家都是免費下載閱讀的."

一架直升機從頭頂上飛過,東京就連天空也非常繁忙.沙里奈注視著直升機說:

"是啊,根本就沒有錢賺.混出名了又能怎麼樣,我也不知道.但家里現在很亂,所以我就想寫一個比我還要慘的女孩來平衡一下.寫一個女孩總是遭遇不幸,心情突然惡劣,身邊壞事一籮筐,這樣來進行自我安慰.你知道嗎?我家那兩個正在鬧離婚呢."

她說這段話時,我幾乎忘了呼吸.河水輕拍著水泥護岸,發出的細微聲響像是在搔弄我的耳根,讓我覺得非常癢.

"是這樣啊……"

沙里奈的表情十分平靜.

"是啊.寫小說又能怎樣?根本無法改變大人的世界.爸爸媽媽心意已決,他們是鐵了心要離婚的."

沙里奈說得斬釘截鐵.她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宣泄自己遭受的不幸,所以才會去寫那樣的小說吧.如果我也遇到了同樣的事情,並且只能用一篇常溫來表現那種絕望的心態的話,恐怕打死我也寫不出來.我是那種規定讀後感要三頁,最多只能寫兩頁多一行的家伙.

"原來是這樣,離婚呀."

沙里奈抓起一把生長在水泥縫隙里的雜草,投向夕陽下的運河.綠色的草葉漂浮在身旁的水面上,漸漸地朝東京灣飄去.

"隨隨便便地結婚,隨隨便便地把人家生出來.到最後不好了又隨隨便便地離婚.談什麼戀愛,結什麼婚,大人都去死吧.說到底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為了做愛而戀愛,婚姻家庭都是為了掩飾欲望而編造出來的借口."

河風吹過,運河河面上泛起一層漣漪,就像老人脖頸上皺紋一樣.

"你這幾句話是小說里的台詞吧.我記得是那個拋棄燐架的男公關說的.他叫什麼來著……"

"光秀."

"對,光秀.一個戰國武將的名字.小說中那個牛郎俱樂部里的男公關都叫這樣的名字."

我想緩和一下當時的氣氛便借機說些輕松的話題,但沙里奈仍舊沉著一張苦瓜臉注視著面前的河川.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不過,還真奇怪啊."

"奇怪什麼?"

"本來寫這部小說就是為了發泄,所以打算寫個兩三回就結束的,卻沒想到在國內讀者群中引起了如此大的反響.具體原因我不知道,或許有很多人都像我一樣,對此感到很痛苦吧."

這我就更加不懂了.我眼中的女孩子都是裝扮可愛,追求時尚,充滿了青春的活力.也有人熱衷于搜尋帥哥,努力和帥哥交往.簡單地說,大家看上去根本就沒有什麼煩惱可言.然而這只是表面現象,或許她們的內心中已經對扮演陽光少女感到疲憊不堪.

"不過也托她們的福,最近出版社一個勁兒地打電話給我,都煩死了.他們說讓我出書,還保證能夠大賣."

我注視著這個或許真能成為作家的同班同學說:

"那你想借這個機會出道嗎?"

"或許吧,說不准什麼時候.反正離婚後媽媽也拿不到多少錢,剛好用來補貼家用.不過,這還要看哲郎君的意思."

哎?怎麼突然提到我了?沙里奈從堤防上站起身,像個男孩子那樣,使勁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

"D班的魔女就是《空中十字架》的作者燐架這件事,我希望哲郎君能替我保守秘密.如果你能答應我的請求,我還會繼續寫作,說不定以後就能成冊出版.但如果現在就曝光的話,恐怕我就沒有勇氣再寫下去了.就算不為這個原因,那個班上也沒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對于她的請求,我該怎麼回答比較好?我生怕自己說錯了話,把一個未來的大作家扼殺在繈褓之中.坐久了屁股會覺得很熱,我也從堤防上站了起來,揮揮手去拍打牛仔褲上的塵土.沙里奈先行一步,我急忙跟在她身後.

"我知道了,我也是燐架的書迷.如果《空中十字架》爛尾了我可是會傷心的.你放心吧,我會替你保守這個秘密,希望你能寫出更有趣的小說來."

堤防內側排列著新建住宅那不規則而又小巧精致的房頂,外側當然是運河那波瀾不驚,平坦而單調的水面.僅憑一條灰線,就將這風格迥異的兩面給分隔開來.此時我和沙里奈這兩個十六歲的孩子,就站在這條灰色的線上.無論朝哪邊走都只有一步之遙.這是一條區分大人和孩子的灰色線段.頭頂上是千百年來從未變化過的天空,寂寥的暮色在夏日傍晚的天空中映現出來.

沙里奈跳到截斷堤防的水泥台階上,邊跑邊說:

"好的.那我就把燐架書友會NO.1的會員號送給哲郎君,並且贈送親筆簽名的珍藏本給你."

"那太感謝了,非常榮幸."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沙里奈不再直呼我的姓氏,而管我叫哲郎君了.我也走下台階,青草的氣味和夏日河川的氣息頓時充滿了肺葉.我扶起自行車,和沙里奈並肩走在一起,慢悠悠地朝我熟悉的街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