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七十三夜 畫頭(1)

紀顏父親的朋友數量之多,實在是讓我難以想象,但是,那本留給兒子的筆記中,卻詳細地說其中有個朋友會在幾十年後回來再次拜訪,紀顏父親已然料到自己活不到那天,所以把這人的事和名字記在了筆記中,好提醒兒子。

紀顏當然知道這個人,可是提及起來,他對這位父親的故友,按理說是長輩的男人卻不屑一顧。

這個奇怪的人叫白水良夫,當然,他是一個日本人,按照當時紀顏父親的記載,即便在二十年前,這個人就已經六十多歲了,如果他現在能來,恐怕都已是一個徐暮老者了。

“父親並不喜歡這個人,但是他又為他治療過怪病,不過,父親告訴過我,白水良夫二十年後還會回來,因為那病,父親也無法完全根治。”紀顏關上筆記,將它重新放回書架。

“哦?既然你父親不喜歡他,為什麼還要為他治病呢?”話一出嘴,我忽然發現自己問了個很傻的問題。果然,紀顏搖搖頭。

“這是自然,醫者父母心,無論他是什麼人,做過什麼事情,作為醫生,在父親眼睛里他只是個病人,不過父親並沒有把詳細的細節記錄下來,只是說,這個人還會來一次,而且算算看,就是這幾天左右了。”紀顏笑了笑,忽然看了看門口。

因為外面傳來了門鈴聲音。

“真有這麼神奇麼,居然來了。”我一邊驚訝,一邊走過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卻不是我推測中的老者,而是一位和我們年齡相若的年輕人,個頭稍顯矮小,但卻非常結實,許是外面天氣炎熱,他已經將西裝脫了下來,整齊的放在抬起的左手,襯衣被身體繃的緊緊貼在身上,不太寬闊卻又渾然略向外凸起的額頭全是汗水。他的臉龐猶如刀刻過一樣,下巴尖而犀利,皮膚如同干澀的樹皮或者是閑置已久未曾使用的抹布,但他的眼睛卻非常有神,眼白不多,咖啡色的眼球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嘴唇很厚,向上微微翹起,把上面的兩撇八字胡抬高了點,這個年輕人見到我,他略有驚訝,但又非常高興,不過還是很禮貌而小心的詢問起來。

“請問,您是紀先生麼?”他的發音不是太標准,我相信這個人不是中國人,但還好,可以聽清楚。

我搖搖頭,對著里面的家伙招招手。紀顏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提溜著拖鞋走了出來。

“我就是。”聲音懶而清脆,年輕人很驚奇地望望紀顏,馬上固執的搖頭。我發現他的頭發很特別,搖動的時候前面的在動,而後面仿佛被膠水粘住一樣。

“絕對不是,我的祖父說,紀先生應該已經最少四十多歲了。”他說的紀先生,應該就是紀顏的父親。

兩下里一解釋,年輕人才明白,但隨即又非常失望,不過依舊保持著良好的禮節,微笑著想要告辭。

“你是來問關于你爺爺的病情的吧。”紀顏笑了笑朝著轉過身去的年輕人喊道,果然,這人重新走回來,三人走進屋,聊了起來。年輕人進屋的時候整理好衣服,小心的脫下鞋子,整齊的提在手中,放到鞋架上,動作干脆整齊,很有軍人的感覺。

這個人,正是白水良夫的孫子,他叫白水英喜,英喜的中文說的一般,不過卻居然寫著一手好字,這讓我非常慚愧,因為我身邊認識的人,大都習慣使用鍵盤了,他們對練字不屑一顧。

“何必去浪費時間呢?”他們都是統一的回答,並認為與其去花大氣力練中文,還不如練習書寫英文。

但一個日本人,居然能寫著這樣一手好字。英喜說的很差,所以只好靠書寫,還好他的聽力不錯,我們的話只要說的慢些,他都能聽懂十之八九。

不過為了方便記述,我還是按照他“說”來寫吧。


“爺爺從中國回到日本就和從小的玩伴結了婚,接著做了些小生意,過著相對平凡幸福的生活,然後有了父親,可是後來得了怪病,他遍尋無方,經常在睡夢中驚醒,他告訴奶奶,這病的源頭在中國。”英喜說到。

“在中國?”我和紀顏齊聲問道。

“是的,在中國,他是一名軍人。”英喜說。白水良夫,日本滋賀縣人,姓氏是因為家中祖上在泉水邊,而源自得之,他在十七歲的時候,隨著日本國內號召參軍,而跟隨著日本第六方面軍下轄的十一軍,該軍當時的司令官正是臭名昭著的岡村甯次,白水良夫作為華中日本軍來到了中國,並參與了進攻上海,蘇杭,江西的軍事行動。

我有些明白為什麼紀顏的父親比喜歡這個人了。不過我看了看白水英喜非常真摯的臉,忽然預感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爺爺終于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輾轉來到了中國,他回到了這個城市,想找到自己的病根,結果偶然在別人嘴里聽聞了紀先生,也許是緣分,紀先生高超的醫術暫時控制了病情,可是他也說無法找到病根,也無能為力,所以說頂多可以控制二十年,而後來的事情,他說到時候再說。”英喜手開始流汗了,他喝下一杯水,隨著喉結的蠕動和咕咚咕咚的聲音,他接著下下去。

“可是,爺爺等不到二十年後了,他回去以後,在第十年的一個夏季晚上,他痛苦地高喊著死去了。可是事情沒有完結,如果就此結束,我也就不會來您這里了。

三年期,我的父親,居然也得了和爺爺同樣的病症,他已經在死亡邊緣徘徊著了,這種病各大醫院都束手無策,甚至厭惡而且恐懼的避開,他們把父親看作瘟疫和惡魔,而就在不久前,我也被發現得了同樣的病,父親艱難地告訴我,如果想活下去,一定要回到中國找到紀先生。”一氣寫完,英喜似乎好受了些。

我們等他平靜了些,才問道事情的關鍵——到底他們一家得了什麼病。

白水英喜的眼睛低垂著,他的嘴角不停地抽動,胡子也不安分的翹了起來,他慢慢轉過頭,用手拿下了什麼東西。

竟然是一片假發,難怪剛才覺得看起來奇怪,原來他的整個後腦勺都是光的。

不過在仔細看看,其實並不是光禿禿的,那上面似乎有什麼東西。

准確地說,是一副人頭畫,而且畫的如此逼真,仿佛英喜的腦後又長出一張臉。

看上去,似乎是一個年輕女性,額頭有劉海,瓜子臉,相貌端正,可是我不明白,這和病有什麼關系。

英喜看出了我們的疑惑,他又拿出兩張照片,一張已經很舊了,似乎有幾十年。

舊的那張,是一個穿著和服的人坐在椅子上,雙手平放,可是我仔細看了看,發現了個奇怪的事情。

放在椅子兩邊扶手的雙手,大拇指居然是朝外的!

換言之,這手是從正常位置折斷後翻過去的,果然,腳也是如此。我非產詫異的看了看那人的腦袋。

脖子處,充滿了褶皺,仿佛拼命擰干的衣服,可是那是人的腦袋,整個人的頭部,完全折了過來。最詫異的是,這人光禿禿的後腦勺上,也有一張和英喜相同的女人臉孔。


這是一個背人,他的五肢從前面折到了後面,本來是一種失傳很久的刑法,折斷四肢和頭部而死,喻指無臉見人。

可是,這也太詭異了。

第二張似乎是最近的,照片里的那個人四十來歲,和英喜有幾分相似,但他的四肢和頭也已經開始向後旋轉了,從那人痛苦不堪的臉來看,的確是非常殘忍的刑法,這身體已經不是正常的身體里,猶如一個提線木偶。

“第一張,就是我爺爺臨死的樣子,他用最後的氣力告訴我們拍下來,而第二張,就是我的父親,這是我離開日本的時候拍的,他已經在死亡邊緣了,而我,恐怕不久也要成為下一個了。”英喜說。

“的確很奇怪,而父親似乎沒有在筆記里留下關于這個的任何資料啊。”紀顏苦惱地說。

英喜告訴我們,當年他爺爺來的時候病症也十分嚴重了,紀顏的父親幫他扭轉了過來,但是沒想到他還是死了,而現在我們根本無法知道如何去治療,更何況,筆記也說,無法知道病根,也只是治標不治本。

“另外,和爺爺一起參戰而又回來的戰友,都是這樣痛苦死去的,他們的子孫也是,仿佛如同咒語一樣,旁邊的人根本不同情我們,而是說是活該,他們謠傳說爺爺和他的戰友在中國觸怒了當地的神靈,而導致遭到了報複。而爺爺說當初他來找紀先生的時候,由于對自己的過錯羞于啟齒,也怕紀先生生氣,所以只字未提。”英喜說到。

“看來,我們得知道當年你爺爺到底和他的戰友在當地做了什麼事情,恐怕這是事情的根本了。而且,我們時間不多,你父親恐怕撐不了多久。”紀顏從來不會去說謊話安慰別人,因為他覺得這是對他人得不尊重,英喜似乎是個很堅強的人,他點了點頭。接著又從脖子上取下一個心形吊墜。

吊墜打開,里面有個人像,是個外表平和清秀的女孩子。

“這是我妻子,她已經懷孕了,我無論如何,即便是拼上性命,也不能讓我未出世的孩子背負如此殘酷的命運。”這一句,英喜是說出來的,雖然斷斷續續,發音並不標准,但我卻聽得異常清晰。

我們三個先去了躺當地的資料庫,結合白水良夫生前留下來的不多的資料,知道白水曾經擔任過准尉一職,並在進攻江西洞庭湖的時候被委以巡邏後方的任務,他和他的下屬戰友,在這城市停留過一些時日,接著隨著十一軍開赴前線,從武漢出發,發動了直攻衡陽的大會戰,徹底擊潰華軍第九戰區的主力,然後往柳州去了。

而且白水良夫自己也說道,他的錯源自于這里。我們尋著不多的痕跡,想找到當年白水所在部隊駐紮的地方。

可是,途中,英喜已經接到電話,父親已經病逝了,他強忍著沒哭,只是不停地吞咽唾沫,大睜著眼睛望著天空。我想去安慰他幾句,但被紀顏阻止了。

“讓他一個人呆會吧。”紀顏望著他,眼睛里似乎可以找到相同的悲傷。

不過很快英喜又恢複過來,但是我可以發現他的脖子已經有些歪斜,而同樣他的手腳也是。

“快些吧,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英喜將字條遞給我,上面的字跡已經很潦草了。他腦後的人臉漸漸變的清晰起來,而且開始微笑。

一天過去了,查詢一個當時的一小股日軍的動向實在非常困難,偶然的一個機會,我們經過一個縣城,想詢問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並且把白水良夫的照片給他們看。

白水良夫當時只有二十多歲,幸好他是個相貌奇特而容易記住的人,圓圓的腦袋,向外凸出如同的了甲亢的眼睛和一對鷹眼,雖然充滿剛毅的精神,卻也透露出幾分殘忍。


終于,一個老人非常激動地告訴我們,他認識白水良夫,因為在為日本軍隊修築防禦工事的時候,他曾經見過來監督的白水良夫,因為白水良夫在日本人中還稍顯寬厚,並未過多責罵,所以對其略有印象。

他還告訴我們,白水和他的小隊,就住在離這里不遠的村子里。我們謝過老者,馬不停蹄地趕過去。

英喜的症狀更加嚴重了,就像渾身抽筋一樣,我和紀顏只好攙扶著他過去。

“答應我,如果我死了,也要為我的家族後代解除這個厄運。”他流著淚說。我和紀顏點點頭。

到村子的時候,已經是入夜了,我們花了些錢,住在了一戶老鄉家里,我們叫英喜不要開口說話,更沒說他是日本人。

因為,早有人提醒過我們,這個村子里的人十分仇恨日本人,即便是三歲孩童,也被從小教育過,日本人都是人渣,是畜生。我依稀覺得村民的態度,和白水良夫奇怪的病症有關。

雖然大家對英喜的病很奇怪,但也不去多管,這里的居民有一點好處,從來不多事,似乎在他們的字典里沒有好奇兩個字,只要不妨礙他們,一切事情與之無關。

我們住在的是一個壯實的農家漢子家,看上大概五十多歲,可是非常健碩,肌肉依舊發達黝黑,可能長期農作的關系,大家互相聊了下,吃過了晚飯,大家便相繼躺下。

村里剛過九點,大都熄燈了,倒不是真的缺乏熱情,而是白天一整天的勞作,讓大家都很疲倦。

半睡半醒之間,我被紀顏推醒了。

他朝著英喜的床鋪指了下,不過很快用手捂住我的嘴,的確,如果不是這樣,我真的會叫起來。

英喜坐在床頭,動作似乎靈活了,仿佛一個女子一般,坐著梳理頭發的動作,嘴里又哼著仿佛是歌謠的東西。歌謠聲音漸漸變大。

門打開了,一束蠟燭的光透了進來,正好照在英喜臉上。

不,應該說是他腦後的那張臉。

那臉居然如活的一樣,仿佛有人用一把刀子雕刻出來的一般,五官都有了層次,尤其是嘴,真的在一張一合,而聲音,的確是年輕女性的,說出來的,也是中國話。所謂的梳頭,實際上是他背著手的,那動作非常誇張,仿佛雜技里的柔術一樣,手臂反轉到了非人的地步。

門外啪的一下,跪倒了一人。正是那個中年漢子。

“姨娘!”漢子手舉著蠟燭,大聲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