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馬蘭之毒



武冰歆慢條斯理將手中皮鞭圈成吊人圓結,右手握住鞭尾,指尖微微用勁讓皮結一擺一擺地左右搖動著。

趙子原見她突然出現室中,心里那一份驚訝自是不在話下,脫口道:

“武姑娘,你……你怎麼來到這里了?……”

武冰歆冷冷道:

“我來不得麼?”

不知如何,趙子原每與武冰歆相處時,總有恍若置身冰天雪地的感覺,對方那冷酷的詞色尤令他難堪不已,只有沉默以對。

武冰歆見他默不作聲,勃然怒道:

“一見到姑娘,你便感到心煩討厭是吧?”

趙子原心中嘀咕道:

“你有此自知之明最好,其實你那頤指氣使,目空一切的態度很難博得他人的好感。

”口上淡淡道:“區區豈敢。



武冰歆姣好的臉龐上因憤怒而泛紅,道:

“甭言不由衷了,姑娘也不在乎你對我有怎麼一個看法,只是你若敢違拗于我,哼,可有苦頭夠你嘗的。



說出這話,立刻便後悔起來,暗忖:

“我真的不在乎他對我的看法麼,男子漢大丈夫怎沒有自尊?他屢番遭到我的侮辱,兔不得懷恨于心,這原是人情理所當然的啊……”

趙子原道:“姑娘不是說過,十日之後再行來此指示我行事機宜麼?”

武冰歆道:

“我提前來,為的要警告你一事——”

趙子原詫道:

“警告在下?”

武冰歆沉道:

“近日我無意在江湖上聽到一道風聲,據說水泊綠屋的神秘主兒正作客于太昭堡……”

趙子原心口一震,脫口道:“水泊綠屋?”

武冰歆道:

“水泊是個地名,但武林中卻無人知其所在,如果傳聞有錯誤,水泊綠屋的主兒也在太昭堡里,那麼你的處境便很危險了!”

趙子原勉強捺下心中的激動,故意裝作不懂道:

“在下不省得姑娘語中之意。

”武冰歆沉下嗓道:

“孤陋寡聞如你,自然不會懂得,且說你可曾在堡內見到一個四肢不能活動,終日坐在一張輪椅上的紅衣人?”

趙子原頷首道:

“今午我在花圃中,曾遇到這麼一個人。



有關他在石屋外面窺探紅衣人卸肢的一幕自是不便明言,遂略去不談。

武冰歆道:

“此人便是來自水泊綠屋,碰見他時最好敬而遠之,若不慎招惹于他,必有奇禍臨身,你務須記住了!”

趙子原垂下限簾,默默對自己呼道:

“殘肢紅衣人是從水泊綠屋出來的,目下業已確定了,只不知此人與昔年那一段公案究竟有何牽連?”

武冰歆見對方默然不應,盡道:

“喂,到底你聽明白了沒有:閉著眼盡想些什麼?”

趙子原道:

“在下正在想:緣何姑娘對區區一命變得如此關心,居然一惜路途迢遙趕來示警。



武冰韻用著奇特的聲調道:

“你想不出原因何在麼?”

趙子原尋思一下,恍然若有所悟地“啊”了一聲,道;

“是了,姑娘所以對我寄以關切,自然是為了惟恐我慘遭橫死,再也無人能為你完成那件事的緣故,這道理本十分簡單,可笑區區一時竟不能領悟。



武冰歆氣得全身發抖,道:

“你……你該死!……”

她皓腕一抖,皮鞭飛掃而出,趙子原欲避及及,鞭尾吊人皮結,從他的頭頸套過,恰正將咽喉勒住。

趙子原錯愕道:“在下又說錯了什麼?……”

武冰歆怒哼一聲,手上稍一用勁,鞭結直縮,趙子原喉嚨被結頭勒緊,登時覺得胸中窒悶十分,面色逐漸泛白?

但他已經習慣于對方那冷熱無常的性格,情知自己若予抗拒,所受到的折辱將更甚于此,因而始終靜立不動。

鞭結愈收愈緊,趙子原只感連呼氣都異常困難,面上顏色次漸由白而灰,雙眼暴突;武冰歆瞧他形象可怖,雖命在須臾,卻坦然毫無懼色,不知如何芳心一軟,抖手收回皮鞭。

趙子原嗆口氣,道:“險些我就得在姑娘的馬鞭下魂歸冥冥……”

武冰歆冷冷道;

“終有一日,姑娘火起來會把你活生生勒死在皮鞭之下。



趙子原苦笑道:

“咱們談得好好的,姑娘怎地突然發起怒來?”

武冰歆道:“姓趙的,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天下第一號笨人?”

趙子原毫不在意道:

“在下天性魯鈍,姑娘此評許不過份。



武冰歆哂道:

“瞧來你已是無藥可救,我一時瞎了眼睛竟會找你辦這件事

趙子原道:

“姑娘若要收回成命,現下還來得及。



武冰歆冷哼道:

“敢情你處心積慮要擺脫掉這份差事,哼哼,我偏不叫你趁心如意。



趙子原苦笑不語;

武冰歆道:“事情進展得如何?”

趙子原道:“在下依照姑娘囑咐,力求與堡主的千金接近……”

武冰歆打斷道:“如果甄家女兒對你有好感,那麼你便可藉口混進她的臥室,暗地里察看有無一把斷了半截的劍子?”

趙子原匆忙中沒有聽清她後面那一句話,便道:

“這個倒是好辦,甄姑娘的閨房,今日凌晨在下就曾進去過一次。



武冰歆心底猛然湧起一股妒意,她忍不住尖刻地道:

“呵,原來你還是調情能手,來此不過數日,便成了甄家女兒的人幕之賓!失敬失敬。



說出這話,她立刻發覺自己內心委實紊亂到無以複加,一方面要求趙子原設法去親近甄陵青,以便完成那樁差事,而另一方面她卻暗暗希望對方能拒絕此一要求,甚或無法將這事辦成,似此矛盾的心緒,她自家也解釋不出其所以然。

趙子原沉聲道:

“人幕之賓?這是哪里話來?”

武冰歆亦覺失言,心道自己適才怒妒交集,大夫平日之矜莊自恃,趕緊岔開話題道:“然則你可曾在房內瞧到支斷劍?”

趙子原心念一動,道:

“是有這麼一支齊腰斷去半截的劍子啊,姑娘怎麼知曉?”

武冰歆神色陡然變得沉凝異常,道:

“你自信沒有看錯麼?”趙子原道:

“那把斷劍就掛在臥房壁上,因為地位十分惹眼,我下意識里多打量了兩眼,見到劍柄上鐫著一輪圓日,下面是一個篆體‘趙’字。



武冰歆低道:“金日劍?!你所見到的便是金日劍。



趙子原道:

“好好一口寶劍,竟為人扳斷半截,真是暴診神器了。



武冰歆恍若未聞,喃喃自語道:

“看來姓甄的果然有與爹爹逐鹿爭雄的野心,三把斷劍若被他搜羅齊全,事情可就不妙了。



當下道:“近數日內,你得想辦法再潛進臥房,將那把斷劍偷竊出來——”

趙子原呆了一呆,道:

“這個……這個……”

正自呐呐,陡聞“吱”一響,房門被推了開來,一條纖小的人影一閃而入,定睛望去,卻是那堡主千金甄陵青!

兩人乍見甄陵青突然踵臨上房,錯愕之情真是莫可言狀,趙子原打著牙巴骨,良久才進一句:


“甄姑娘?!你——”

甄陵青面罩寒霜,不由分說劈面便給了趙子原一個巴掌,夜靜人寂中發出“叭”一聲脆響。

她用力頗重,趙子原頰上瞬即泛現五道深紅的指印,條條血絲自唇角滲出,他摸了摸有如被熱鐵烙過一般火辣辣的兩頰,情知對方已完全聽去自己與武冰歆所說的話,訕訕道:“甄姑娘,且請聽我一語——”

甄陵青咬緊銀牙道:

“和你這寡情薄義的小賊還有什麼好說的?我早就懷疑你來此另有目的,哼,果然不錯!。

”一揚手,劈劈啪啪又賞了趙子原十數個耳光。

突聞一旁的武冰歆冷冷道;

“住手!”

甄陵青瞟了她一眼,尖聲道:“姑娘整治這小賊,賤人你便瞧不過眼了是吧?”

武冰歆滿臉俱是不屑之色,道;

“賤人這話豈是你叫得出口的麼?甄丫頭你放明白些,姓武的一家人可都不是好惹的!”

甄陵青反唇相譏道:

“姓甄的就好惹麼?今日姑娘若不將你們這對狗……狗男女殺了,也在為——在為……”武冰歆打斷道:“試試看吧!”

甄陵青更不打話,玉手徐徐抬起往武冰歆直劈而去,掌到中途倏然硬生生轉了個方向,擊向立于自己右側的趙子原。

口中喝道:“小賊倒下!”

此刻她已將趙子原恨極,一出手便是凶險致命的招式,絲毫不留余力,趙子原自然識得厲害,慌忙側身後閃。

他應變雖稱快捷,卻仍避不過對方那疾逾掣電的掌指,只聞裂帛一聲,趙子原胸前衣袂撕裂一片,迎著窗外透進的夜風飄動不已,他不禁駭然色變,急切間身子一蹲,藉腿腰之力蹬步再退。

甄陵青嬌軀猛地向前一欺,玉臂微抬,居中拂去。

趙子原只聞一股淡淡幽香沁鼻而至,他心神一蕩,陡覺全身大穴皆被罩在這拂之下,自己猶不及站穩身子,對方那拂袖勁已逼到他的胸前。

這一忽里,陡聽武冰歆嬌喝道:

“甄陵青,姑娘叫你住手!”

身立原地,伸出纖手不疾不徐拂了一圈,甄陵青正自搶攻之際,忽覺後脊生涼,她不假思索,屈時往後直撞。

兩股力道一觸而散,甄陵青背上壓力登時一減,但身軀卻為圈引之力帶得朝左後移開幾步。

如此一來,武冰歆的出手便收了牽制之效,趙子原得以緩過一口氣。

甄陵青回身面對武冰歆道:

“姑娘就先殺了你,再行解決那賊也是一樣。



武冰歆冷聲道:

“殺人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兒哩,甄大小姐,你空說大話也不怕夜風閃了你的舌尖兒麼?”

甄陵青柳眉倒豎,憤怒得說不出話來。

武冰歆好整以暇複道:

“論起武功,你是絕非本姑娘之敵,除非甄老頭親自到來,不然今夜休想……”

話尚未說完,驀然房門無風自搖,一條人影宛如鬼魅一般一閃而入,沉聲道:

“老夫這不就來了……”

武冰歆霍然一驚,不自覺倒身連退三步,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趙子原橫目一瞥那玄色人影,分明便是玄緞老人甄定遠,神色亦自一變,心中暗叫“苦也”,忖道:

“這老魔頭一來,我豈不是萬無生理了?”

武冰歆吸一口氣,沖著玄緞老人一福道:

“甄前輩別來可好?家父要小女子代向你老問安。



甄定遠仰首一陣狂笑,道:

“妮子你鎮定功夫倒是相當到家,令尊就著你半夜潛進本堡,問候老夫這一句話麼?”武冰歆一時無語以對,甄定遠轉朝趙子原淚,

“想不到小子你竟是武家派來臥底的,嘿,老夫先時還誤以為你與那業已魂歸九泉的趙飛星有關……”

趙子原心子一陣狂跳,忖道:

“此人心思縝密,縱非今日事敗,我住堡里終會被他瞧破底細,到時我將遭遇到什麼樣的命運,就很難說了。



他口中故作淡然道:

“閣下明察,區區在江湖上流浪厮混,一事無成,此番蒙令媛收容……”

甄定遠截斷話頭道:

“甭顧左右而言他了,小子你底子已被揭穿,猶能冷靜如斯,城府之深可說是老夫生平所僅見,可惜——”他語聲故意一頓,趙子原道:“可惜什麼?”甄定遠道:

“如此一個前路正大有一番作為的少年,卻命里注定了要從此沮歿,你說這不是很可惜麼?”

趙子原瞧他口蜜腹劍,那感情洋溢的語氣就和痛悼知友故人之驟逝一般無二,不覺對對方心術的險詐,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武冰歆插口道:

“前輩莫非欲親自出手殺掉此人以泄忿?”

甄定遠道:

“小妮子,你是深知老夫之心,嘿嘿,深知老夫之心……”

“嚓”地一聲脆響揚起,他竟動起兵刃來——

甄陵青瞪大眼睛,驚愕道:

“爹,你怎麼了?這小……小賊值得你用劍麼?”

那甄定遠向來自負異常,如非遇到足與自己為敵的對手絕不使劍,照例是以掌應敵,可是他劍若一出匣,卻鮮少令對方逃出劍下,甄陵青曾和趙子原交過手,深知後者武功有限得很,但爹爹卻慎重其事的拔出劍子,似此反常之舉,頓時使她驚得呆了。

甄定遠那鷹隼般的目光停留在趙子原身上好一忽,點頭道:

“不錯!縱令這小子武功泛泛不堪一擊,仍然值得我用劍!”

他此言不啻表示十分看重趙子原的意思,但趙子原依舊不為所動,平平淡淡地道:

“大丈夫本當死于刀劍之下,敢不成全閣下心願,奈何區區生性最是貪生怕死,看來這場架是打不成了。



他隱隱拿話把對方扣住,甄定遠哪里會聽不出來,暗罵道:

“好厲害的小子!”當下道:“這句話很有份有量,可惜遇到我不過白費心機。



語落,驀地一彈長劍,有如夜空閃電似直挑向趙子原左胸。

他劍猶未到,自劍身上所透出凌厲莫名的殺氣便先期湧向敵手,趙子原心子一凜,忙縱身向後倒退。

甄定遠長劍一揮,迅即追擊,他劍上造詣之高已到了信手拈來全是妙著的地步,這一招看似輕松寫意,實則從出劍速度及劍上取准功夫著眼,無一不是險極妙極,旁觀的武冰歆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寒氣。

她暗忖道:

“就憑這一劍,便可略窺甄老頭劍術之全豹,水泊綠屋主人嘗譽他為從謝金印以後使劍第一大家,似乎並不為過,爹爹若以一對一與他搏斗,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趙子原一陣慌亂,一面揮手封出一掌,一面抽身盤旋疾退,頃忽問他已退到牆角邊緣——

他開始繞室不斷游走,沿牆連繞三個大圈,甄定遠陰笑一聲,手中之劍倏然收回再發出去,姿態瀟灑自如,絕無絲毫滯頓,那劍身“嗡”“嗡”發震,一忽里,甄定遠已刺出十余劍之多,劍劍不離敵手胸前要害。

趙子原冷汗涔涔而落,他當機立斷,左手拇指疾地一扣一彈,“嘶”一聲響,一道指風應手奔出。

這“旋葉指力”一出,劍身登時被擊得偏撥了幾分,玄緞老人甄定遠微微怔了一怔,道:“小子,你手底下倒還有兩下子啊!”

他稍一抖腕,立見光湧霞生,劍尖顫動間,恍若有千百支利劍分從四面八方同時擊向趙子原身上。

在這等情勢下,趙子原要逃過甄定遠的劍尖,簡直是難比登天,眼看對方一劍已在胸前不及二寸處構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劍網,隨時都有刺實的可能,千鈞一發之際,忽然一道念頭閃過趙子原腦海。

趙子原上身下意識向左一斜,雙足凌空左右虛點,步履有如行云流水,霎時,一種極其古怪的嗚嗚聲響自霍霍劍影中透了出來,仿佛是流泉濺珠的鳴嗚,片刻後卻變成狂風呼嘯一般!甄定遠大喝道:“著!”

他雙目如炬,一劍還往前推實,劍光隨著他手上動作暴然伸吐,那奇異的尖嘶之聲立刻又響了起來。

但見人影交錯飛掠,甄定遠那勢可攔江斷流的一劍居然刺了個空,三步之外,趙子原雙掌抱胸而立!

甄定遠面上寒如冰雪,用著出奇低沉的語氣道:

“太乙迷蹤?!太乙迷蹤步?!小子你與靈武四爵是什麼淵源?”

那“靈武四爵”四字真是擲地有聲,數十年來,“靈武四爵”、“燕宮雙後”及“摩云手”等幾位神秘蓋世高手,被武林中人繪聲繪影,渲染成神話中的人物,幾乎無人敢于相信他們的存在,但此刻甄定遠竟當著一個籍籍無名的少年叫出這個名字,甄、武兩姑娘不禁驚得目瞪口呆!甄定遠寒聲又道:

“小子你不必隱瞞身份,太乙爵到底是你什麼人?”

趙子原亦自錯愕不止,方才他在危機四伏里,靈機一動,施出那以老前輩自居之中年文士所教的步法,急切里救了自己一命,想不到對方卻指認是太乙爵的太乙迷蹤步,他腦子一片迷亂,直似墜入了五里霧中。

當下漫口應道:“無可奉告。



甄定遠冷哼道:“再試一試便知底細——”

一振鐵腕,寒光繞體,長劍徐徐向前挑出。

劍尖到了趙子原胸前五寸之外,陡然加快速度,堪堪就點到對方心口,趙子原如法炮制又是一個斜身,凌空踏步自劍尖下閃過,甄定遠乃是何等武學大家,他有了一次前車之鑒,立時就摸出那步法精髓所在,只見他劍勢一轉,在那電光火石的一忽反彈出了一劍——

這一劍自斜角彈出,不知如何趙子原忽然發覺足步去路恰被封住,略一遲疑問,甄定遠劍尖已然抵住他的胸口——

甄定遠冷笑道:

“看來小子你僅是學到了兩套三腳貓的架式,嘿,能夠死在老夫劍下,也算是你的造化了。



他劍尖始終緊緊抵住趙子原胸口,正待穿膚刺人,那默立一旁的甄陵青睹狀,陡地花容失色,張口“啊”了一聲,卻說不出話來。

武冰歆及時喊道:“慢著!”

甄定遠一劍去勢微窒,頭都不回同道:

“武丫頭稍安毋躁,待老夫打發了這小子,再轉來收拾于你,你們兩人死在一處,黃泉路上也有個伴兒。



武冰歆無緣無故面上一熱,道:

“甄前輩聽著,刻下家父率同留香院二十四名高手,正等候在古堡外面,設若一個時辰內小女子不能安然出堡,他們便自堡門一路打將進來,那時咱們甄、武兩家扯破顏面,甄前輩必定知曉會有如何一個後果。



甄定遠哈哈笑道:

“武丫頭你甭虛張聲勢,故意放出空氣……”

話猶未完,屋倏地傳來一陣凌亂的足步聲,三名身穿銀衣的中年漢子匆匆掠了進來!

甄定遠嗓子一沉,道:


“什麼事如此慌張?”

那為首一名銀衣中年漢子朝甄定遠躬身一禮,氣急敗壞地道:

“啟稟堡主,堡前暗樁發現二十余名身份不明人物,行蹤頗為可疑,屬下……”

甄定遠接口道:

“知道了,你速通知第一道樁兄弟全力戒備,提防意外事變,另率銀衣隊護衛巡邏四周,遇有外敵人侵,立刻發動堡內機關埋伏,快去!”

三名銀衣漢子齊聲一諾,轉身步出;甄定遠忽然想起一事,喊住三人道:

“遷武呢?他怎麼不來報告敵情?”

那銀衣漢子道:“夜來便不見顧總領蹤影,屬下初以為他隨侍堡主左右,目下始知不然,正准備去找他——”

甄定遠一揮手,三名銀衣漢子魚貫退了下去。

趙子原暗道:“顧兄可能藏人地道去了,但是他為什麼還不露面?”

只聞武冰歆道:“家父在堡外想已等得不耐煩了,甄前輩作何打算?”

甄定遠眼色陰暗不定,忖道:“現在事情猶未布置就緒,若與武嘯秋公然決裂,勢必導致兩敗俱傷之局,此為智者所不取,還是暫時隱忍下來的好。



遂向武冰歆道:“姑念令尊與老夫素來交情不惡,武丫頭你無故闖入本堡,老夫亦不加深究,你走罷,至于這個人——”他指著趙子原冷冷道:“這個少年,可得屈駕留下!”

武冰歆深沉地望了趙子原一眼,猛搖首道:“那不行……”

她突然住口不語,緣因室外此刻又有了動靜,一陣“軋、軋”機聲傳人耳際,那中年仆人天風手推輪椅出現房門當口,殘肢紅衣人蜷縮坐在椅上!

甄陵青柳眉微皺,道:“閣下夜晚都不休息麼?”

殘肢紅衣人淡淡道:

“老夫生性最喜湊熱鬧,正如有些人喜歡在夜里行動一樣,甄姑娘你說是不是?”

他橫目一瞥武冰歆,道:

“喲,武嘯秋掌上千金也來了,真是一場盛會。



武冰歆神顏于瞬息間連變數變,暗忖:

“水泊綠屋這殘肢人突然現身,事態必有變化,一時之內,甄老頭想不會急著要殺死趙子原,我何不暫行出堡與爹爹商量一下,相機再潛入堡內救他?……”

一念及此,遂轉身施禮離去,甄定遠一擊掌,早有兩名銀衣漢子上來接她步出堡外……

武冰歆改變主意,急于離開太昭堡,頗使甄定遠感到意外,但他卻不暇細想其中緣由。

殘肢紅衣人那冷電般的視線在房內四下掃視,最後落在趙子原身上,輕輕呵了一聲,陰陰道:“甄堡主莫非欲宰掉這趙姓娃兒?”

甄定遠道:“恐怕是的。

”他不待殘肢人接口,續道:

“閣下以上賓身份住在本堡,對于這等閑事還是少管的好。



殘肢紅衣人尋思一忽,將甄定遠叫到一旁,低聲道:

“老夫忽然對此子發生興趣,甄堡主何不順水做個人情,將他送與老夫為仆……”

甄定遠訝道:“怎地?你要帶回趙姓娃兒回水泊綠屋去?”

殘肢紅衣人道:“沒錯。



甄定遠沉吟不決,那甄陵青面露不安之色,道:

“爹爹,你切不可這麼做!”

甄定遠道:“誰說不可這樣做了?你仍免不感情用事,這是你最大的缺陷。



甄陵青默默望著趙子原,晶瞳里閃過一絲憐惜之色,一刻前,她猶怒氣洶洶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而後己,此刻卻為他感到難過,替他說起項來,瞬息間情緒竟變化如此之快。

殘肢紅衣人獰聲道:

“老夫一生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那娃兒若服下綠屋秘制馬蘭毒,俯首貼耳供老夫差遣,從此便如行尸走肉一般,豈不十分有趣?”

甄定遠撫掌大笑道:

“哈哈,一個機敏異于常人的少年,突地變成一名卑躬折節的仆人,的是有趣得緊。



殘肢紅衣人道:“你同意了?”

甄定遠頷首道:

“姓趙的是閣下的人了,隨你如何去處置罷——”

殘肢人獰笑一聲,示意大風把他推至趙子原身前,說道:

“娃兒你都聽見了?”

趙子原淡漠地道:

“區區的耳朵並沒有聾,閣下何須多此一問。



殘肢人道:

“很好,眼下你必須在生死兩條路中選擇其一,如果你願意死在甄堡主劍下,倒也百事了了,但老夫相信明智如你,絕不會走這條絕路,是以——”

他語聲微頓,一俯首,自上衣項領處滾下一顆黃色藥丸,那中年仆人天風伸手接住,遞到趙子原面前。

殘肢人續道:

“是以你得將這顆丹藥服下,保證為老夫效力,那麼你便可以撿回一條命了。



趙子原腦際思潮起伏,良久他沉下嗓子一字一字道;

“與其苟延殘喘活下去,倒不如一死以圖個痛快!”

旁立的甄陵青一聞此語,芳心倏地一震,她一直困惑地望著眼前這難以洞測的少年,不覺心馳神醉。

殘肢人輕喟一聲,道:

“原來小子你竟然蠢得可以,老夫看錯人啦。



甄定遠陰笑道:

“小子你自求速死,可莫怨老夫未與你機會……”

他踏前一步就要掣劍刺出,趙子原適時出聲道:

“也罷,區區答應服下那顆丹藥——”

遂自天風手中將黃色丹丸接過,張嘴一吞而下。

殘肢人怪笑道:

“好死不若惡活,小子你能明白這個道理最好,服下此丸後,每十日毒發一次,如不服解藥,五髒立受劇毒侵蝕,死前還得忍受較萬蟻啃體更要難受的苦楚,若是你不相信……

趙子原打斷道:

“我完全相信,閣下現在要我做什麼?”

殘肢人想了想,道:

“今夜沒有什麼事了,趕明兒咱們動身離開本堡,回水泊綠屋去。



殘肢人業經讓趙子原吃了馬蘭毒丸,心中有恃無恐,事實亦無人敢于對他有所拂逆,因為所有他的敵對者大都走進陰間地府去了。

趙子原吞服藥丸後,忽覺腸中有似火燒,他內心一淒,忖道:

“先時我所以決定苟全一命,乃為了留待將來有為,但像這樣終生受制于人,活著又有何意義?難道我的決定是錯了?……”

一時只覺心如刀絞,一件殘酷的事實不住在他的腦際回蕩;——

馬蘭劇毒,十日一發!

他昏昏沉沉地步回上房,望著窗外長夜將闌,霜霧濃重,絲絲寒意自夜風中漏出,趙子原翻了翻衣領,竟覺得心底也有些寒冷了。

朝日初生,位當黃河、洛水交彙的大荔鎮從昏睡中蘇醒過來,新陽照在這古老市集的街道上,兩旁並排矗立著數十家店鋪客棧,在鎮南近河的道旁,有一家規模並不算大而生意不惡的“高良酒樓”,這時天色雖早,但酒樓上業已高朋滿座了。

座客大半是精悍魁梧的江湖中人,吆喝喧笑聲音彌漫酒樓,在靠窗角落一桌上,正坐有老小不一的三人。

其中一名身著紅衣的老者一直坐在一張輪椅上,瞌目養神,于舉座聲喧嘩鬧,快意進食中顯得相當突出,是以時而引起好奇酒客目光的投注,紅衣老者始終未曾加予理睬。

老少三人不用說便是殘肢紅衣人、天風及少年趙子原。

殘肢紅衣人緩緩張開眼睛,道;

“開風,咱們離開太昭堡有幾天了?”

那中年仆人天風道:“兩天。



殘肢人“唔”了一聲,道:

“還有三日半的腳程,便能回到老家,咱們必須盡快趕路。



天風道:

“行前二主人不是曾說過,欲差遣馬車到大荔鎮接老爺麼?怎地目下還未見到來?”

殘肢人想了想,道:

“也許馬車須待明日才能抵達此鎮,那麼咱們便得在這里耽擱一些時候了。



這會子,堂棺將酒菜送了上來,殘肢人手足俱缺,是以須由他人喂食,天風忙著為他夾菜舉杯,殘肢人道:

“天風你盡管自己吃喝,這樁工作爾後便由于原來做。



趙子原只若未聞,天風瞪眼道:

“小子你聽見了沒有?”

自從離開大昭堡,一路上趙子原受盡殘肢人主仆倆的肆意折磨,他數番忍受不住欲一走了之,但因自已被迫服下馬蘭之毒,性命為其掌握,只有屈予隱忍,他默默對自己說道:

“眼下我除了跟從他們去到水泊綠屋再見機行事外,別無他法可想,大丈夫能忍一時之辱,他要我怎麼做,我樣樣都順從便了。




當下遂裝出恭順模樣,拿起酒杯遞至殘肢人面前,道:

“你老請喝酒。



殘肢人一張嘴,整杯酒都被他以內力吸了進去,突聞“砰”一聲,趙子原手中的杯觥驀然破裂開來,碎片劃破肌膚,淌下滴滴鮮血。

趙子原情知對方有意戲弄于己,但他仍若無其事道;

“是我不留神弄破杯子,待會兒請堂棺再送一只過來。



殘肢人暗暗觀察趙子原反應,忖道:

“此子城府之深,實乃我前所僅見,瞧他一副畢恭畢敬模樣,換了別人怕不被他蒙混過去,嘿,小子你愈是狡黠,我愈有興趣與你斗智耍計,終有一日你會心甘情願為老夫所用。



趙子原向小二要過一只杯子,斟了一杯白酒正待服侍殘肢人飲下,樓前木梯蹬蹬響處,一個面目清瘦的垂發老者蹣跚步上樓來。

趙子原不期瞥了老者一眼,心中呼道:

“這不是鬼鎮的守墓老人謝金章麼?怎會在此鎮碰見他?……”

老者謝金章似乎沒有注意到樓角坐著的趙子原,迂自叫了酒菜落座。

倒是中年仆人天風乍見謝金章出現,面色霍然為之一變,他壓低聲音在殘肢人耳旁說道:

“老爺,姓謝的弟弟也來到了酒樓……”

殘肢人沉聲道:

“老夫知道,天風你少大驚小怪。



天風呐呐道:

“只怕他會過來挑釁尋事,咱們不能不有個准備。



殘肢人哼一下,道;

“如果謝金章敢這麼做,那麼他的未日也快到了,嘿嘿,謝金印的下場便是一個榜樣!”

天風低聲道:

“謝金印是不是被武嘯秋與甄定遠兩人殺死了?小人始終懷疑……”

殘肢人叱道;

“天風住口!”

趙子原聽見他倆談話,心子鼓鼓而跳,這時那謝金章雙目一驚,已然瞧見了他們,只見他臉色一沉,長身立起。

謝金章行近沖著殘肢人道:

“相好的,想不到你也會離開水泊綠屋,到江湖上走動——”

他話聲相當洪亮,酒樓中不乏武林豪客在座,眾人心中俱是一緊,緣因“水泊綠屋”與燕宮雙後所居住的“燕宮”,乃為武林二大神秘的禁地,人們從來只聞其名,卻沒一個能知其所在,更逞論去過這兩個地方了。

殘肢人眼睛一翻,道:“意外麼?”

謝金章道:

“是很意外,原以為你竟年躲在老巢,當只縮頭烏龜不敢外出了。



趙子原曾在鬼鎮與謝金章相處半日,知曉對方並非刻薄寡恩之人,但此刻面對殘肢人,言語之間卻是鋒芒畢露,絲毫不留一點余地,分明有意激殘肢人之怒,他不禁暗暗納悶。

殘肢人嘿然一笑,道:

“姓謝的,聽說你在鬼鎮充當一名守墓人,敢情長日和鬼魅相處,連說話都帶著幾分鬼氣了。



謝金章道:“一句古話: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殘肢人眼色一陰道:

“你說話之先,可曾考慮到後果如何?”

謝金章哈哈大笑道:

“莫非閣下又要收買武、甄兩人,就像殺死家兄一樣的殺死我麼?”

殘肢人冷哼不語,謝金章轉朝趙子原道:

“這位小哥,咱們又朝面了。



趙子原卻沒有顧到謝金章的招呼,他腦際思潮回蕩不已,忖道:

“謝金印莫非遇害過世了麼?否則他的胞弟為何有此一語?”

謝金章指著殘肢人複道:

“小哥兒怎會與水泊綠屋的人走在一道?”

趙子原如夢初醒,期艾道:

“區區在太昭堡見到……”

他欲言又止,謝金章略一皺眉,向殘肢人道:

“相好的,咱們這筆死賬也該算算了,你說是麼?”

殘肢人冷道:“什麼死賬?”

謝金章厲聲道:

“閣下還要學不開花結子的水仙,盡在裝蒜麼?當年你買雇家兄到翠湖曆舫做案,事後又暗中指使姓武的和姓甄的二人埋伏于歸路上,襲殺家兄以滅口,此事雖然隱秘,但老夫……”

殘肢人不容他說完,便自截口道:

“姓謝的你信口扯淡,可是吃定我是個殘廢老人麼?”

謝金章盡道:

“到底是誰扯淡,咱們心里有數,今日鬼使神差教老夫在此碰見你,該是你惡貫滿盈的日子到了!”

語終,猛一揮掌,往殘肢人直擊而出。

他似乎對敵人憤恨已極,下手絕不留情,只聞“嗚”地一聲怪響,一股令人難以置信的勁道應掌擊去。

待得掌見擊近,殘肢人陡然長吸一口真氣,他萎縮坐在輪椅上,連人帶椅恍若被什麼無形之力托著升起半丈多高,掌風“虎”“虎”自他腳下掃擊而過……

謝多章須發皆張,單掌居胸連劃半圓,接二連三攻出了五招,突聞四座發出一片驚呼之聲。

只因謝金章這連環五招看似平淡無奇,但是其中內涵之奧妙實已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那殘肢人身猶在半空,在對方五掌擊下,便如置身驚濤狂浪中,除了接受擺布外,絲毫沒有抵抗的余地。

旁立的趙子原亦瞧得驚駭不已,暗道:

“這謝金章掌上功力之高,幾乎到了舉世無匹的地步,但他在江湖上名氣卻不若乃兄之高,由此觀之,那謝金印一身功夫豈非已臻陸地神仙之流麼?罷了,瞧這樣下去,我再練上一百年也絕不是他們的敵手。



想到這里,頓生心灰意懶之感。

電光火石間,陡見殘肢人一俯首,三道金光從他衣領閃出,破空亮出“嗤、嗤”銳響,緊接著他回身在空中一大回旋,一時但見銀光閃爍,漫天都是密密麻麻,其細如絲的金針。

殘肢人雖則手足全無,但俯首旋身發出的無影毒針卻是玄奇非常,令人防不勝防,謝金章是何等武學大家,一瞥之下便已知曉其中厲害,他沉聲低叱,雙袖揮舞將毒針卷飛。

殘肢人坐姿不改翩然落地,“吱”一響,那輪椅竟被壓得發聲,只聽他狠狠地道:

“姓謝的!老夫要正告你一句——”

謝金章道:

“有話快說。



殘肢人沉道;

“你要報令兄之仇,找到老夫頭上可是完全找錯人了!”

謝金章道:

“大丈夫敢做敢當,水泊綠屋出來的人如此沒出息,做了案還要推倭不敢承認麼?……”

說著,一掌重又抬起,掌上運集內力待發。

殘肢人沉聲一字一字道:

“謝金章!你不要後悔!”

謝金章打個哈哈道:

“笑話,老夫憑什麼後悔?”

他一掌正待擊出,突聞轟然一聲巨響,鄰桌上坐著的三個彪形大漢齊然推開座椅立將起來,居中一名漢子伸手往硬木桌上重重一拍,杯碗登時被震得四下碎散,一聲轟雷般大吼道:

“且慢動手——”

謝金章橫眉一掃,道:“這位壯士有何見教?”

那居中高大漢子道:“謝金章?方才此人稱呼你叫謝金章?”

邊說邊伸手指了指殘肢人,謝金章頷首道:“正是。



那高大漢子道:“然則你是謝金印的胞弟了,你說,謝金印是不是死啦?”

謝金章微微一楞,道:

“家兄早已二十年前過世,壯士……”

語猶未盡,那高大漢子已是雙目暴突,厲喝道:

“好,好個謝金印!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欠了咱們拜弟蕭霖一條血債,還沒有償還倒心安理得地人土為安了!”

謝金章聽得對方提到“蕭霖”之名,心中有個譜兒,說道:

“尊駕莫非是九里崖蕭氏四傑的老大蕭大堅?”

那高大漢子道:

“你知道便好,昔日謝金印受人之雇,仗劍夜闖九里崖,擊斃咱家四弟,這深仇大恨叫我去向誰要回來?”

他望了謝金章一眼,驀然大吼一聲道:

“姓謝的,既然你是謝金印的弟弟,就代他償還血債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