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黃昏(二)

夜幕降臨了,幾點幽藍的鬼火在風中飄蕩,遠處隱隱傳來低低的噎涕,分不清是人在哭,還是大地在呻吟。 呵──啊,我趕著勒勒車走過莽原,看到一朵花在風中綻放,那溪水旁的青石板上,朱紅的果實散發著清香。妹妹你不能去貪嘴去吃啊,否則你進不得我的氈帳…..。漠北草原上代代相傳的蒙古長調響起在江南古城的巷子里,顯得那樣不倫不類。戰績輝煌的蒙古武士們拆了南人的房子,將那些雕刻著花紋的木材劈碎,點燃篝火。圍著火堆跳舞,放歌。(注1) 他們的戰功的確值得慶賀,雖然沒能如願生擒文天祥,但俘虜了文部將士的妻兒老小,憑借這些人質,足以動搖文天祥的軍心。 況且,聽從山區跑來的逃兵彙報,自空坑一戰後,文天祥又驚又氣,得了失心瘋。眼下江南西路的抵抗者群龍無首,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將太陽照得見的地方,全變成牧場,一個醉眼涅斜的蒙古武士高叫著,用手中的皮袋和伙伴們碰了碰,將里面的馬奶酒一飲而盡。順手攬過一個衣衫被扯得破破爛爛的少女,張開長滿黃牙的大嘴啃了下去。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幾個新附軍(元朝軍制中對南宋投降將士的稱號)小校言不由衷的捧場,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掃向城中陰暗角落。這些變節者心懷忐忑,總覺得角落里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他們。 看著一棟棟被拆毀的雕梁畫棟,看著眼前這些抱著烈酒與女人歡歌的蒙古人,新附軍將士內心覺得很不是滋味。可不投降,又有什麼辦法呢。皇上降了,現在正于大都開開心心的做他的瀛國公。謝太後降了,現在是北元的壽春郡夫人。留丞相降了,一大堆聖賢書讀得朗朗上口的經略使們竟相入元為官,笑得元主忽必烈天天捂鼻子。駐守江淮,與蒙古人打了那麼多年仗,年過八十的老將軍夏貴也降了,留下一句倘若只活七十九,忠臣榜上應留名的笑談。行朝的張世傑將軍和陳大夫根本無心組織抵抗,天天幻想著體面的投降,以稱臣,稱孫換來一夕安枕。唯一堅持抵抗的文丞相,據說又發了瘋。朝廷已經沒有了指望,大伙此刻投降,僅僅比陳大夫早走了一步罷了 夏夜,篝火旁有些熱。為了驅散南方的濕氣,幾個探馬赤軍(元軍中,契丹、黨項和西域等地非蒙古族戰士)出去兜了一圈,抱了堆易燃,但不那麼有勁的柴草進來,順手丟進火里。篝火瞬間竄起數尺,聖人雕像和竹刻典籍,在火中霹靂啪啦的燃燒著,黑漆漆的夜色里,千年文明積澱化作一縷清煙。 煙被風吹著,一直向南飄去。慢慢地淡了,溶入大武夷山脈茂密的叢林里。武夷山的夜風有些涼,百丈嶺上,聚攏在一起的宋軍將領們焦急討論著,商議下一步的舉措。 空坑兵潰後,大伙分路逃亡,九死一生。聽說文丞相的部眾在武夷山區聚集,曆盡千辛萬苦前來投奔,沒想到,看到的竟然是如此絕望的一個結果。大伙一心追隨的丞相文天祥瘋了,已經不問軍務。清醒時,則畫一些亂七八遭的圖形,糊塗時,則揪住部將,一個個的問我是誰。 此番北元大兵南下,第一目標就是鏟平文天祥部。雖然在大宋朝廷里,文天祥只是個沒有實權的掛名丞相,率領的也是一支偏師。但在敵人和文天祥的部將眼中卻不這麼看,大伙都知道,這麼贛南一帶,這麼多熱血男兒甘心赴死,為的是什麼。他們看重的絕不是大宋委派的那些滿地亂飛的虛職。將數萬將士凝聚在一起的,就是文天祥,現在帳中這個瘋子。 北元右丞達春給忽必烈那篇平南策上說得明白,欲滅殘宋,必先滅文天祥,文部一去,大宋柱石已崩,余者皆螻蟻蚍蜉,不足慮也。 是蝴蝶夢見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了蝴蝶啊,貴卿,你告訴我,告訴我,文天祥喃喃著,像是在和部將問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身前,身後都堆滿了來之不易的紙張,每一頁紙上,都畫著誰也不懂的圖畫,標著彎彎曲曲的數字,直線。個別紙上,還寫著些大逆不道的語言,還有清醒時的文丞相對這些言論的批注,批判。沒有知道自己批判自己,和自己打筆架的文天祥在干什麼,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內心的掙紮與痛苦。 這份痛苦,顯然已經超過了文天祥的承受能力。出使北元,亡命江湖,無數次生死之間徘徊,都沒有讓文天祥發瘋。如今,到底是什麼壓力,擊倒了這個已書生之軀支撐起殘破江山的文大人! 你是大宋右丞相文天祥啊,整個大宋的百姓都期盼著你再次振作呢,丞相,你醒醒啊,丞相。督府參謀杜滸拼命晃動著披頭散發的文天祥,熱淚忍不住流了下來。距離空坑兵敗已經十天了,這十天來,文大人對軍務和內政,一概不管不問。照這樣下去,隊伍就散了。部將中已經有人提出來要向南撤,撤到循州(廣東)一帶修整,然後與朝廷彙合。 也許宗白那一下打得太重了吧,要不,咱們將文大人抬到朝中,找陳大人診治一下。書吏蕭資以一種極其不確定的口吻和大伙商量,諸將之中,他年齡最小,一直以父輩之禮對待文天祥。過于關心之下,方寸大亂,說話也口不擇言。 站在他對面的湖南招討使吳希奭不滿地哼了一聲,轉身走開。找陳宜中給文天祥治病,那簡直就是癡人說夢。行朝不會歡迎文天祥歸去的,縱使他已經是個廢人。為了爭取和元朝討價還價的籌碼,丞相文天祥本來就是朝廷放在外邊的一個棄子。文家軍作戰越果斷,被出賣得越快。這次江南西路的反攻還沒看出來麼,從始至終,朝廷號稱還有大軍數十萬,哪曾派出的半點支援。 這就是大宋的現狀,怪不得吳希奭寒心,當年他舍家衛國,將萬貫家財散了勤王,換來得不過是一個湖南招討使的空銜。沒糧、沒餉、沒援,讓他這個招討使如何帶兵收複已入北元囊中的湖南?不但對吳希奭部如此,朝廷對哪路赤心為國的義軍不是提防再提防,比對韃子的防范心還重?如果此次江南西路會戰朝廷肯出兵策應,義軍會敗得這麼慘嗎? 看著癡癡呆呆的文丞相,諸將的心越來越冷。右相文天祥是唯一一個主戰,也敢于和北元一戰的大臣。同時也是將各路豪傑凝聚在一起的旗幟。他去了,大宋的國運也就到此為止了。 可惜了宗白,枉自送了性命,有人搖頭歎息,為監軍趙時賞的死而感到不值。宗白是趙時賞的字。他本是皇室子弟,為救國家而從軍。空坑一戰,因冒充文天祥,掩護大伙撤離而被俘。被元軍捉到後,憑借假冒的大宋丞相身份,趙時賞將很多被俘江湖豪傑指認為裹入亂軍的百姓,嘲笑李恒殺百姓冒功。羞得李恒被迫放人,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當冒牌身份被拆穿後,趙時賞拒不肯降元,被殺。致死,據說眼神中都帶著對敵人的嘲弄。 如果大宋宗室皆如宗白,哪來的這萬里膻腥。盧陵豪傑劉子俊搖搖頭,慘白的臉上,閃起幾分嘲諷的神色。朝廷太叫人失望了,大伙都是沖著文大人這一腔熱血而來。既然文大人瘋了,大伙趁早泛舟出海吧,省得留在這里,做一伙四等亡國奴。 老天,難道你真的要大宋滅亡麼。陳子敬仰天長歎,髒兮兮的袈裟上,灑下了點點英雄淚。連日來,他用盡了心思,希望能救得文天祥複原,針石用了,草藥用了,連百姓獻上的人形首烏也用了,卻沒收到任何效果。 如果老天有眼,他陳子敬甯願自己瘋掉,換回文天祥清醒。大宋可以沒有陳子敬,卻不能沒文天祥。沒了陳子敬,不過缺一個不會打仗,只會裝神弄鬼的假和尚。沒了文天祥,誰來號令天祥群雄,洗盡這萬里腥膻? 難為丞相了,誰料到那個卑鄙的西夏狗李恒,會先抄了咱們的老營。妻兒俱喪于敵人之手,問誰,不心急如焚呢,說話的是潭州人張唐,他是地方大戶。文天祥進攻贛州,張唐自募一路義軍來投。這次兵敗,諸路義軍皆散,惟獨他麾下的千把人,仗著熟悉地形而保存了下來。 眾將領紛紛點頭,那天,親眼看到文天祥的妻兒在泥濘與血水中翻滾,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猶在耳畔,換做鐵石心腸,也會碎成齏粉。 也許這才是丞相失心的主要原因,可憐文大人,也許不醒來會更開心些?有人絕望的議論。言下之意已經表達得很清楚,既然回天乏力,大伙各奔前程吧。找個偏僻的山寺,把文天祥化名安頓下,讓他在自己的夢中過完此生,好過有一日醒來,親眼看到大宋的滅亡。 丞相心志堅定,絕不會因為失家而忘國?杜滸搖搖頭,否決了大伙的推論。自打第一次出使蒙古時,他就追隨在文天祥身側。親眼目睹了這個書生丞相之堅韌,從蒙古大營逃出的路上,一會兒遭蒙古人截殺,一會兒被不明真相的宋人當叛徒追剿,十余次劫難沒能讓文天祥瘋掉。杜滸不相信喪了妻兒這種事,會將鐵骨錚錚的硬漢子打垮。 到底是蝴蝶夢見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了蝴蝶,誰告訴我,誰告訴我,油燈下,文天祥痛苦的抱著腦袋,冷汗從蒼白的發稍上滾滾而下。 又來了,眾人面面相覷,這個自古以來的問題,誰能答得。即使是丞相老師陳龍複,也只能扼腕長歎,抱怨命運的不恭。 丞相,無論哪個夢見了哪個,做莊周時,就得認認真真做莊周,做蝴蝶時,就要開開心心做蝴蝶,你管那麼多干什麼啊。杜滸不甘心地對著文天祥的大喊,淒涼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 對啊,我管那麼多干什麼?文天祥喃喃道,如聞棒喝,猛然,抬起了蒼白憔悴的臉。 丞相醒了,道士打扮的江西提刑官何時蹭的一下竄進帳篷,興奮之余,幾天來跋山涉水弄破了的道袍嗤的一聲,從背上裂成了兩半。 我本來也沒瘋,他們這些天的談話,我都聽著,文天祥裂了裂長滿水泡的嘴唇,渾濁的目光漸漸清澈,逐一向湧進帳篷的眾人臉上掃去。眾將肅然站直,臉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 子敬,何時,你們都來了,各路兵馬所剩幾何? 這,請丞相責罰,何時與陳子敬噗通一下跪了下去,他們奉了文天祥將令,各領一路民軍(宋末地方部隊和抗元義軍)進攻江西諸地。在李恒部的打擊下,二人先後兵敗。一個化妝成了和尚,一個化妝成了道士,只身逃亡。至于麾下兵馬,早已成了李恒功勞簿里的祭品,哪還剩下半個。 完了,丞相被他們這樣打擊,肯定還得瘋掉。簫明哲狠狠地瞪了陳子敬與何時一眼,心中暗罵,你們這兩個家伙,就不會扯個謊,敷衍病人一下。 帳篷里瞬間安靜,連帳外林濤的韻律都聽得見。出乎眾人預料,文天祥仿佛早已知道了這樣的結果,歎了口氣,伸手相攙。你們起來吧,不是你們的錯,當時,我本不該分兵。 我本不該分兵,文天祥幽幽地重複了一句,聲音里帶著無限遺憾。聲勢浩大的贛州反擊戰看來就這樣結束了,十萬大軍,在元朝四十萬將士的打擊下就像午夜的曇花,剛剛綻放,就匆匆凋零。正如夢中的史書所記載,這是宋朝最後一次對元朝的反擊,聲勢浩大,結果卻如一個垂危病人的回光返照。 事實上,文天祥早就清醒了。趙時賞敲在他後腦上那一記,掐拿得極有分寸。只是,他無法分辯,自己在昏迷中所做的那個夢,是否真的存在。 文天祥無法不瘋,因為,那個夢太真實,太痛苦,已經超過了他能承受的極限。 那是一個三生石上的舊夢。在夢中,文天祥發現自己返回了少年時,換了一個名字,叫文忠,穿著古怪的衣服,生活在一個古怪的國家。那里,比大宋窮困,和大宋一樣軟弱。外敵入侵,政府稀里糊塗的就丟了東北三塊膏腴之地,幾十萬大軍不做任何抵抗。 夢里,文忠就讀于一所類似于太學的高等學府,令人奇怪的是,那所學府不教六藝,而是講一些天文、地理、格物、制造之類的雜學。在他二十四歲那年,與大宋朝的局勢一樣,已經從朝廷手中割走了東北的日寇再次發難,入侵了他的家園。燒殺搶掠,所做之事,比蒙古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憤而投筆從戎,加入了一支名字叫八路軍的真心抗擊侵略的軍隊,在一個山洞里,他憑借著所學知識,與伙伴們在一起幫助八路軍的部隊制造了很多新奇的武器,1941年11月11日,日寇36師團彙合第4,6混成旅計7千余眾進犯那個山洞,他所在的隱蔽地點失守。 文天祥記得在最後時刻,自己拉響了一顆叫手榴彈的東西。他甚至還清楚的記得當時圍在他身邊試圖將其活捉的那幾個鬼子們驚愕的眼神。 臨難前,文忠吟了一句據說是文天祥寫的詩,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然後,他就醒了,發現自己被部下抬著上了武夷山。然後,他就瘋了。 是文天祥夢見了文忠,還是文忠夢見了文天祥。文天祥弄不清楚,夢中的記憶告訴他,有一本曆史清晰的寫著,大宋右丞相文天祥在空坑之戰一年後再次戰敗,大宋被蒙古所滅,近百年後,漢家兒郎才在一個叫朱元璋的人帶領下,驅逐韃虜。 然後,建州女真再起,明滅,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其後兩百多年,漢人腦後拖上了長長的辮子,遇人自稱奴才。 然後,是中華民國,有國無民。然後,日寇入侵,夢中的自己投筆從戎,將宋朝的文天祥視作偶像。 在汪偽政權的漢奸文人筆下,文天祥是個不識時務的笨蛋,沽名釣譽的書呆子,試圖分裂祖國的罪人。成吉思汗、忽必烈等人都是大英雄,盡管他們屠殺了北方六千萬百姓,毀滅了一個又一個文明。 以文忠的眼光來看,成吉思汗、忽必烈代表著蒙古族地主階級,他們與漢族地主階級勾結在一起,對全世界勞苦大眾進行掠奪。 反正,他所做的一切,都不關大宋的事兒,也于江南百姓無干。他只是戲台上的金鏢黃天霸,在文人筆下,時而是忠義典范,時而是漢奸國賊。反正,他已經死了,功罪任後人評說。 那文天祥苦苦捍衛的是什麼呢,僅僅是一個讀書人的臉面與氣節麼。連日里,文天祥苦苦追問,卻沒人能告訴他正確答案。 如果他還是昔日的文天祥,他知道自己會堅持抵抗下去,直到生命終結。 如果他還是文忠,他會堅持抗戰,然後做一個堅定而堅強的共產主義者,解放大宋,解放北元,解放全世界勞苦大眾,把一生奉獻給人類最偉大的失業。 然而,他分不清楚,哪個是夢,哪個是現實。記憶中,年少時學的詩詞、讀過的聖賢書,未完成的手稿俱在。眼前,諸將雖然精神憔悴,可他們的脾氣,秉性,文天祥一清二楚。 但是,在記憶中,那些革命理論、軍事理論、兵器知識,一樣清清楚楚,不時冒出來,和子曰詩云攪做一團。 這些天,文天祥一直在畫,畫那些古怪的兵器圖紙。一直在寫,寫自己投筆從戎後,在八路軍中從書生成長為戰士的訓練心得。一直在作戰,與自己,有時作為文忠,批駁文天祥心中的腐朽。有時作為文天祥,批駁文忠的叛逆。 更多的時候,他在期待,期待自己是文忠,是在做夢,夢醒後可以回到黃崖洞中,和那些同伴再次與鬼子血戰。 然而,他沒有醒。幾次咬破手指的痛楚告訴文天祥,此刻,才是真實,所謂中華民國,黃崖洞,不過是個夢。 如果夢屬荒誕,可夢中的事卻銘記在文天祥心里,根本無法忘記。包括夢中的人,夢中看過的那些書。 如果夢境真實,那讓他如何對待眼前這個困境。大宋國運還有不到兩年,眼前這些英豪即將一個個前仆後繼地倒在蒙古武士的屠刀下。如果這就是上天安排的命運,為什麼,為什麼會殘忍地提前告訴我文天祥,要我眼睜睜看著大宋走向崖山,走進血海。 那不是夢,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記憶,不小心迷途,鑽進了我的腦子。不知過了多少天,文天祥終于依靠文忠的記憶中的知識解開了這個謎團,當他抬起頭,剛好聽見杜滸那一聲斷喝。 莊生曉夢迷蝴蝶,無論醒來時如何痛苦迷茫,至少,在夢中,蝴蝶是自由的,可以在天地間翱翔。 管他是文天祥夢見了文忠,還是文忠夢見了文天祥呢。老天讓我有了這番遭遇,也許自有他的深意吧。文天祥笑著想到,眼前的將士們,還在熱切的盼望著自己重整旗鼓,恢複舊日山河呢。 有這些熱切目光,已經足夠了。至于那本荒唐的曆史書,難道真不可改變麼?畢竟曆史是人寫的。 注:朱紅色果實,是很多北方游牧民族的傳說,少女吃了朱紅色果實會未婚生子,生下的兒子是大英雄。 曆史未必完全是人寫的,與此同時,另一個時空,1941年,流亡在西遷路上的某學者在日記中寫道:如果相對論基本正確,那麼,在一個時空之外,肯定存在著類似時空。就像多維函數中的不同維,彼此相似,卻不盡相同。如果其中某一維的存在投影到另一維之上,由于各維發展的不均衡性,對曆史發展的影響將是天翻地覆。 剛剛寫完,天空中響過嗡嗡的引擎聲,日寇的轟炸機又來了,學者扔下筆記本,抱起行囊躲進了青紗帳。 喧嘩自遠處傳來,煙塵低矮而雜亂,老樹似乎被風中夾雜著的呼號聲所驚嚇,在路邊不住的顫抖,但天際的殘霞,毫不留情淌落,把它也染成血腥。夾雜了各色人等的隊伍漸近,緊緊挽著肩上小小的包裹,那是他們的全部,他們蹣跚著,勉力讓灌了鉛一般的腿,再邁上一步,這無止境的逃難,也許已不是逃難,而成了一種習慣,從塞北到江南。 幾個難民被擠倒,沒有等他們驚叫出來,從後面擠上來的,是頭上軍帽不知所蹤的國軍官兵,倒卷著的大旗拖在路上,塵土已把那個大大的白日塗汙得不知所謂,那年邁的老兵拖著旗子,還有一只滴血的腳,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灑下一路血痕。 時空不同,曆史卻相似得讓人落淚。 文天祥當然不知道另一維空間正在發生的故事,他現在想的是如何改變自己和國家的命運。在文忠的夢里,給他帶來的不僅僅是武器制造上的沖擊,更沉重的,還是文忠所學到的那些思想和軍事指揮知識。 那支號稱八路軍的軍隊,前身可以追溯到井岡山,這個地址文天祥知道,在江南西路西北,距離目前他所處的武夷山百丈嶺不算遠。而就在同樣艱苦的環境下,別人可以成軍,可以打敗對手的一次次圍剿,並且懷著解放全中國的渴望,自己為什麼不能? 難道,宋兵和蒙古兵戰斗力之間的差距,比國軍和日本軍之間的差距還大? 不會,拿出八路軍三分之一的戰斗力,十萬兵馬足以讓蒙古人退回漠北。綜合夢中的情景與眼前現實,文天祥知道,小米步槍和飛機大炮之間的差距,絕對比蒙古人和宋人體力之間的差距來得大。況且,這種體力差距可以用技術和訓練來彌補。一百年後,同樣是漢人,拿著原始的火器,就可以將蒙古人趕回漠北,自己一樣也做得到。 想到這些,他心中豪氣頓生,不顧將士驚愕,抓起桌案邊自己這些天來畫就的圖紙,走到軍器監劉子俊面前。 民章,看看這些,這是兵器圖,你看的懂麼。 這?劉子俊遲疑著,一張張圖紙向後翻去,他不敢出言打擊剛從瘋狂狀態醒過來的文丞相。這些標明了古怪尺寸和材質的圖紙,饒是監制過很長時間軍械,他依然看不懂。 兵部侍郎鄒洬悄悄地沖著諸將使了個眼色,示意大家上前幫忙。文丞相剛剛醒來,即使是撒謊,也要安撫住他,不能讓他再次昏迷,導致軍心崩潰。 這個,是突火槍吧,打不遠,裝填也慢,用來嚇嚇馬可以,接戰,就不行了,簫明哲在旁邊插言。眾人都是飽學之士,有功名在身的,對行伍這些粗人才做的事情,本來就懂得不多,更何況比行伍還下賤的百工之學。 這個是鐵矛,不過刀刃太長,容易彎,矛身也過于短,造成這種樣子未必順手。但丞相既然畫了出來,必有妙用,非我等粗人所能理解了,民軍首領張唐拿起一張上了刺刀的步槍示意圖,一邊審視著文天祥的臉色,一邊認真的回答。 看來丞相還沒完全康複,空坑一戰敗得太慘,打擊太重,所以才試圖以旁門兵器來對付北元鐵騎。但這種短刺槍既無法支撐在地上,組成拒馬陣。也不適合與步兵近戰,除非它配有一套特別的槍法。 其他將領也圍了過來,伏在書案邊,對著圖紙翻翻揀揀。黃崖洞兵工廠所設計,著名的七九式和八一式步槍被翻到了一邊,除了上面的刺刀,沒有人能認出這東西的作用,哪怕文天祥在圖紙上已經標明了配件和各零件的比例,並代換成了宋代尺寸也不行。 這個,我不認識,你呢? 這個,我也不認識,好像是北方人家用的火灶,鄒洬的副手,素有儒將之稱的黎貴達推開杜滸遞過來的圖紙,小聲回答,這個,與作戰有關麼? 這個,我不知道…..。簫明哲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說話小聲些,別太讓丞相難堪。 這個,咱沒見過,咱是老粗,讀書少…… 月光緩緩從窗前移過,文天祥感到自己的血一點點變冷。不過刹那間,滿懷希望又成絕望,只有一顆心未死,倔強的痛。 迫擊炮的圖紙被翻了過去,黃崖洞兵工場的重大發明,腳踏土機床的圖紙被放到了一邊。文天祥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夢中那些兵工廠引以為自豪的東西,一一被諸將堆到了案角。 畢竟,他們沒和我做一樣的夢,估計,還不知道火炮為何物吧。大宋右丞相苦笑,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拉出去,讓趙時賞沖著他們的腦袋狠狠地砸一下。可惜,趙時賞已經不在了,他的人頭,至今還掛在贛州城牆上! 就在他即將崩潰的時刻,終于聽到了一聲天籟般的回應,書吏蕭資拿著一張圖紙,興沖沖地叫了起來,這個我認識,知道有人會做。 是麼,文天祥心中一喜,如溺水之人見到稻草般,迫不急待的沖過去,從簫資手中接過圖紙。 那是一張簡易地雷的制造示意圖。這種土地雷的制造過程極其簡單,不過是一個石頭雕成的罐子,塞些火藥,裝上簡易引火裝置。擊發時還需要有人專門去拉引信,屬于民兵專用的抗日產品,黃崖洞兵工廠只把這種東西作為給地方游擊隊培訓技術人才的示范品,從來沒功夫生產它。 簫資接下來的話,讓文天祥的夢想徹底破滅。這是火流星,守城時用得著,里邊放上巴豆,砒霜,還有火藥,點燃了用繩子甩出去。據說很厲害,失傳多年了呢。 噢,諸將恍然大悟,佩服地對著簫資連連點頭,到底是丞相身邊的人,懂得就是多。 文天祥突然感到倦,想睡去,永遠不醒。沒希望了,大伙估計連《夢溪筆談》都沒看過。夢里的文忠在少年時,曾經說過,中國自古以來,技術發明得多,普及得少。對照現在的情形來看,果不其然。 也許,這個能用,如果用精鋼做弓,好像比神臂弓還強橫些,並且,現在我們也沒有制弓的那六種材料,一個聲音從人群中傳來,聽在文天祥耳朵里,如同梵唱。是杜滸,這個跟隨了文天祥多年的世家子弟終于從一大堆圖紙中翻出一張,指點著說道。那是文忠記憶中的一種弩,文忠在中央大學學習機械時,根據秦弩和歐洲弩的優點綜合設計而成。本來想作為一種打獵用具生產出來賣給鄉民,沒等他的願望達成,日寇大舉入侵,這個圖紙就此擱置。前些日子文天祥瘋狂畫圖,不小心把它也描了出來。 歐洲弩以鋼為臂,有罩門,無銅廓。易上弦而不易擊發。結合中國弩箭工藝中的扳機技術後,比起宋時用的弩,的確是個技術上質的飛越。 我們到哪里弄鋼啊,現在,弟兄們手里,連刀都找不齊,潭州義軍首領張唐甕聲甕氣的回答,再次打斷了文天祥的美夢。他說得全是實情,空坑潰敗後,各部殘軍在這里,要錢沒錢,要糧沒糧,像張唐麾下這種義軍,空有一腔報國熱情,連精鐵打造的武器和鎧甲都湊不齊,更不用說鋼。 臨上山時,山下的幾個棄家逃難的大伙送了我們些帶不走的粗重,一會我帶人去翻翻,應該有些大件的鐵器,我本來打算用來給弟兄們打矛的,不如先借用一下。如果能做出好的弩箭來,遇上敵軍騎兵,也不至于束手無策。兵部侍郎鄒洬大聲說道,連連向大家使眼色,恨不得把所有人的嘴巴捂住,讓他們不再出聲。他真心想試試制造弩箭的可能,他不想讓文天祥心中滅了興宋的希望。 試試吧,反正我們在嶺中還要呆上些日子,等待失散的弟兄們上山。趁這個機會,整頓一下旗鼓,吳希奭第一個領會了鄒洬的意思,硬擠出一幅歡顏,笑著補充。只要文天祥醒來,一切就有了希望。至于參照這些圖紙打些機關,就算為丞相解憂的一種方式吧。反正無論成不成,都可以分散下文大人的心,讓他暫時忘記亡妻喪子之痛。 受丞相大人恢複神志這一喜訊的鼓舞,大伙你一言,我一語,議論到後半夜才各自散去。議論的結果就是,文丞相弄清楚了目前己部所面臨的困境,再次陷入了沉思。幾百張圖紙中,杜滸和劉子俊挑出了三樣遙遠的將來可能裝備的利器,鋼弩,火流星和大號突火槍(土炮)。這還是在書吏簫資和兵部侍郎鄒洬的一再暗示之下,怕丞相大人因失望過度而瘋病複發,特意給文天祥留下的面子。 至于什麼時候能真正裝備這些神兵,誰都知道,根本沒有指望。大宋軍器監早已和臨安城一塊投降了北元,這些東西,想想可以,造不出來。 豆大的油燈,在黎明前黑暗中挑動。油燈下,是文天祥那雙不甘心的眼睛。帳篷外,曉風在林稍間拂過,沙沙,沙沙,聲聲急,聲聲催人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