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局(二)

丞相!陳龍複低低叫了一聲。望著濕透了的青衫下襯出來的那瘦削的雙胛,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文天祥真的豁了出去,將欽差的要求置之不理。 作為大宋官吏,陳龍複對大宋三百年積累下來的惡疾深有體會。他知道在生死存亡時刻,這種惡疾依然侵蝕著國家的最後一絲生機。文官爭名,武將爭功,強敵環繞之下,自己內部還在不停的傾軋。以行朝目前的混亂狀態,送了利器給他,相當于直接送到蒙古人手里。 給他們軍械,遠不如給陳吊眼,給許夫人,帶來的實際收益大。那些民軍雖然戰斗力稍遜,至少,他們不會見了蒙古人的大旗,掉頭就跑。 文天祥曾經說過,破虜軍為國而戰,而不是為了那一家一姓的朝廷。這個觀點,老儒陳龍複非常支持。 但眼下還不是與朝廷分道揚鑣的時候。文天祥的忠義之名和丞相之位,俱是來自于朝廷。當下之計,謹慎地侍奉好朝廷中的權貴,為破虜軍爭取更好的生存空間,才是最合理的選擇。 可惜張唐領軍在外!陳龍複遺憾地想。如果張唐在,這個外表粗豪的人可以用粗糙的語言,把很多別人說不出口的歪理解釋得清清楚楚。他手中掌握的第一標是破虜軍精銳之中的精銳,也可以對一些三心二意的人起到威懾作用。 跟著文天祥與朝廷決裂,背天下罵名。老儒陳龍複已經不在乎。在福建和北元控制地區流行的報紙上,老儒陳龍複,已經是文人們的靶子,文天祥身邊的奸佞小人。 陳龍複擔心的是,一旦文天祥挑明了丞相府和行朝的關系後,帶來的後果。破虜軍剛剛形成規模,一旦分裂,戰斗力必然大打折扣。有了可乘之機,達春不會跟大伙客氣。 正在他心中暗自著急的時候,猛然聽見文天祥問道:曾將軍,張唐那邊情況怎麼樣! 第一標已經攻克了福清。蒲壽庚派人來救援,被張唐用一個營的人馬趕了回去!曾寰上前幾步,指著牆上的地圖,小心地彙報。 可惜,曾寰也是個君子。陳龍複心中又是一聲長歎。破虜軍自文天祥起,從上至下,個個都是磊落的豪傑。而對付朝廷的陰謀,顯然此刻奸佞之徒比正直之士更管用些。 用卑鄙無恥的手段,對付卑鄙無恥的人。這也許是個解決辦法。陳龍複的腦海里,有一本資治通鑒飛快地反動。那上邊,寫滿鉤心斗角的例子,平素讀書時,他總是不屑一顧,不知道司馬光為什麼要記述那些無恥小人,下作手段。此時,卻豁然發現,那些見不得光的典故,其實是千年來的政治精華。 曾寰,不合適,他熟于軍略,卻不通權謀。劉子俊,也不合適,他需要做得事情太多,沒時間分心。突然,一雙肉眼泡出現在陳龍複腦海里。 這雙肉眼泡,就躲在牆角處。自從欽差的聖旨傳達完畢,眾人開始議論時就一直在打哈欠。他不愛多說話,但利弊得失看得卻比很多人清楚。 陳龍複暗自點了點頭,心里有了自己的主張。 此刻議事廳內的氣氛已經開始活躍,在文天祥的詢問下,大伙的注意力慢慢從如何應對聖旨向眼前的戰局轉移。 你們參謀部,認為張唐能站穩腳跟麼?有人低聲詢問。 能,只要咱們的物資供應得上,陸地上,蒲壽庚麾下那些新附軍,來多少也是送死。海上,方家的分舵已經占據了福清對面的海壇山(海壇島,在福清對面),蒲家不與方家打一場,無法靠近福清! 曾寰是個非常合格的參謀,對敵我軍情了如指掌。眾人的目光漸漸被他的介紹吸引到泉州附近。第一標的數千精銳和方家的海賊遙相呼應,在興化灣附近,行成了一個夾角。 文天祥點點頭,手指在地圖上來回移動,測量著幾座城市之間的距離。經曆了一番考慮,他心中也有了一個模糊的對策。 如果大宋朝廷不做些徹底的改變,多少利器,多少將士,都挽救不了他滅亡的命運。當他還是大宋狀元文天祥時,關于大宋的弱點,他不願意去想。當他得到文忠的記憶,將那些思考與現實一一對應後,卻不得不承認,大宋已經無藥可救的現實。 現在他需要決定的,就是等朝廷自己改變,還是破虜軍向前再推一把的問題。有些事情,別人不方便去做,自己這個大宋丞相卻可以做。 如今之勢,有戰法,沒守法,對于北元如此,對于朝廷的那些小動作,也是如此。 對于大部分文人來說,能凝聚他們的是朝廷這個大義的名分。而對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來說,能讓凝聚他們的卻是勝利,接連不斷的勝利。 威名和聲望,朝廷給不了。 天下英雄的支持,是破虜軍自己打出來的。 丞相,莫非您想打泉州!鄒洬腦中,靈光突然一閃。 泉州的蒲家,與朝廷有血海深仇。當年皇家三千多口被蒲壽庚處死,拿下泉州,則為皇家報了血海深仇,功勞比奉獻一些武器大得多。 拿下泉州,就可封天下悠悠之口,朝廷雖然沒得到武器,也不好傳出對破虜軍不利的聖旨。 我想,我們還是先把去朝廷的路打通了吧。否則,那麼多武器,咱也運不過去,你們說,是不是?文天祥帶著笑容,向眾人問道。 那,那是自然!有人欣然答應,有人的回答卻顯得有些言不由衷。以大戰在即為理由,拖延軍械供應,是個好辦法,但是,這樣做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 路途!陳龍複心里突然閃出了一個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念頭。路途,的確,可以在路途上做手腳,先答應了朝廷,然後再由杜滸扮成海盜,半路截殺軍火,捎帶著讓欽差大人也消失掉。 可是,那首先需要破虜軍內部,只有一個聲音存在。 如果我們海上路上同時下手,在索都和劉深前來救援之前,的確可以把泉州拿下來!鄒洬的話,此刻傳在陳龍複耳朵里,分外清晰。 鄒洬知道文天祥准備做什麼。此刻文天祥不願意在提朝廷的事情,他也不再提。縱使這個危機早晚有爆發的一天,但在爆發之前,鄒洬甯願把它埋得更深。 鄒洬與文天祥是好朋友,老搭檔。文天祥做的事,他永遠會支持。只是,如果共同對抗朝廷……?鄒洬以平時少見的激動,規劃著攻打泉州的方略。 天邊飄過來一層云,遮住了夏末的驕陽。屋子里的光驟然暗淡,同時黯淡的,還有文天祥的眼睛。 文天祥的內心里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他太了解鄒洬了。自己現在的做法,可以說服陳龍複和簫明哲,可以吸引張唐和杜滸,可以號令林琦。卻始終過不了鄒鳳叔這一關。二人都不想與好朋友之間的友誼出現裂痕,雖然他們都知道自己的舉動就像一個打碎了茶杯的小孩子,拼命想找個地方將茶杯隱藏起來。卻不知不覺間發現,那些碎片,已經刺進內心深處。 經曆過一次生死,經曆過一次瘋狂。殘宋,在文天祥心中的分量越來越淡。但那些友誼呢,那些曾經與你情同手足的人,他們看你的目光呢? 甚至當他們義無反顧地阻擋在你的路上時,你該如何選擇?是踏著他們的血走向成功的終點,還是舉步不前。 如果文忠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是一個殺字。文天祥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頭。兩道青色的血管,從干瘦的手背上冒了出來。 風從樹梢間快速的吹過,發出嗚嗚的聲響。空氣中帶上了海面吹來的味道,淡淡的,有些腥。呼吸在嘴巴里,帶著三分苦。 陳舉那邊呢,不知靠不靠得住!鄒洬的嚷嚷聲,將文天祥的心思,拉回到戰局部署上。 有火炮為助力,加上方家的水師,拿下泉州,將蒲壽庚的那幾萬水師從港口中趕走,不是太困難的事。福建境內,除了索都麾下的蒙古武士,沒有一支武裝力量,能和破虜軍正面對敵。 但破虜軍背後的達春卻不會任由大伙肆意騰挪。福建這邊一動,達春那邊可能會加快對陳吊眼的攻擊力度。試圖從側後進攻邵武,逼得破虜軍不得不回師護巢。 曾寰在布質地圖上,挪動了幾個橙黃色的三角旗。陳吊眼用的是半游擊戰術,能打就打,打不過就跑路。他的隊伍行蹤一直變化不定,沒有一個穩固的落腳點。所以,標記著陳部的旗子,也要隨時根據情報來調整。 陳吊眼最近在達春手下吃了幾個敗仗,主力已經撤入了汀州北部,在蓮城,清流一帶修整。不過他麾下的西門彪率軍殺進了贛州,到處放火,攪得達春的老窩亂其八糟。軍心不穩,達春用兵雖然技高一籌,但一時也無法擴大戰果! 文天祥輕輕歎了口氣,為了陳吊眼麾下的光複軍,也為了和鄒洬之間曾經的友誼。達春用兵,一直有神出鬼沒之名。看來在士兵素質和指揮能力上,陳吊眼的光複軍還對付不了達春,無法護住破虜軍的後背。 而在此刻,那個曾經護住自己後背的好友,卻選擇了離去。 我們還得自己想辦法,陳大當家擅長打順風仗。大伙站上風的時候,把韃子殺個落花流水,也不稀奇。一旦進攻受挫,敗下來,一時半會兒也收不住腳!陶老麼坦率地補充了一句。他原來和陳吊眼同屬綠林人物,對義賊的做戰能力和做戰方式都很了解。 如果破虜軍想趕在北元合圍之前,率先發動攻擊。邵武那邊後路的力量,不得不加強。大伙很快得出了一致結論。 大伙的發言很熱烈,很積極。只是看向文天祥的目光,多少帶上了一些躲閃。 我去,領兩個標人馬幫助陳吊眼,把達春擋在邵武之外!鄒洬站起來,主動請纓。作為軍中第二號人物,他已經很久沒單獨領兵。此刻,除了稱雄疆場的渴望,內心深處,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讓他想出去走一走。 文天祥的臉,不經意之間抽動了一下,心中湧上一股無名的痛。鄒洬要走,非但一個人離開,還要卷著破虜軍所有家當走。 外面的天越來越黑,雨就要來了,風吹得窗外的樹木來回搖動,在議事廳內,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文天祥看看鄒洬,發現好朋友也剛好向自己看來。兩道目光相遇,依然如當年一樣明澈。 當年文天祥被陳宜中等人排擠,去劍南開辟外圍戰場。鄒洬主動相隨。文天祥揮師入贛,鄒洬募兵數萬相從。贛州會戰失敗,鄒洬冒死相援,所部士卒被文天祥麾下的潰兵沖散,鄒洬不發一句怨言,率軍斷後,九死一生。 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聽丞相大人如何決斷。 幾道閃電劃過長空,大雨,隨著雷聲傾盆而落。 文天祥緊握的拳頭,慢慢抒展。他是文天祥,不是文忠。手中的刀雖然鋒利,卻無法向伙伴揮起。 鳳叔,如果我交給你三個標人馬,你在陳舉撤入邵武境內後,堅守邵武兩個月麼? 猛然聽到文天祥叫自己的字,鄒洬不由愣了愣。自從在邵武劃分完軍中職務後,正式場合,文天祥已經很少再這麼稱呼自己。 鄒洬抬起眼睛,看了看老朋友疲倦的面孔,心中一陣發軟。很快,理智又戰勝了感動。用一種奇怪的語調,鄒洬大聲答道:末將誓不辱命! 鳳叔莫急,簫將軍的第二標、林將軍的第三標和黎將軍的第七標,統一由你節制。你如果能和陳吊眼配合好,拖住達春。到時候,我們拿下的,就不止是泉州一地文天祥笑著回過頭,客客氣氣地與鄒洬商議。 丞相!鄒洬的聲音刹那間變得有些淒涼,第三標都是騎兵,山地不宜展開,丞相還是帶在身邊吧。打通去廣南的通道,不可用兵太少! 鳳叔,你帶著吧。你那邊壓力也不小,有一支騎兵在,至少可以要挾浙東的新附軍,讓他們不敢傾巢而來。邵武是咱們的根基所在,咱們的軍械監和科技司都在那,還有那些讀書的孩子,你一定要保護好。文天祥輕輕拍了拍鄒洬的肩膀,像叮嚀剛剛離家遠行的兄弟一樣囑咐。 這一刻,他的目光中已經不再有失落。無論內心多難過,他都必須按自己既定的路走下去。破虜軍幾萬弟兄,福建數十萬百姓和天下豪傑都看著這里。 怎麼做,從哪一步開始,主動權,必須抓在自己手里。有人要相逼,自己就反逼回去。雖然不擅長權謀,但為了跟在自己身後這幫熱血男兒,也要橫下心來,學一學這權謀之術。 自己背後就這幾萬大軍,而那些外戚與清流,什麼都沒有。有何可懼! 文天祥的手,在地圖上移動著,根據諸將的建議,不斷修改著做戰計劃。 此戰,泉州,已經不是他的首要目標。他的目光,看到更遠,更長。 雨後的天空,掛著一道淡淡的虹影。水洗過後的紅磚碧瓦顯得分外整潔,看在眼里,讓人的心情也跟著舒暢。 沒有過不去的風雨。 綠葉下,文天祥慢慢走向大都督府的後堂,那里,還有數不清的事情要處理。關于進攻泉、漳一線,打通與朝廷的通道,經過一下午的議論,戰略目標已經大致完整。剩下的細節工作要由參謀部門來規劃,破虜軍不止借鑒了文忠記憶中軍隊如何決策,而且借鑒了一個相對完整的軍事體系。 情報收集處理、戰略戰術策劃、臨陣指揮和內部監督,在這種全新的框架下,破虜軍的運作效率很高。具體指揮做戰的將領的任務也輕松了許多。 這是對文忠的記憶消化吸收的結果。作為大宋狀元,文天祥感興趣的不僅僅是文忠記憶中那些武器制造知識和軍隊訓練知識。有時候,他更欣賞文忠沒成為一個軍人前,在國立中央大學學到的那些東西。那些關于權力分散與制衡,關于如何通過制度來保證效率並修正錯誤的辯論與思考。雖然文忠後來所學的一些階級理論,和先前的制衡理論之間沖突很大。但憑借自己的執政經驗,文天祥更喜歡相對寬容的制衡理論,而不是絕對的斗爭。(酒徒注:早期的中央大學是一所真正的綜合性大學,理工科不僅僅是以培養工匠為目標。所以學生在里邊能接觸到很多哲學體系。) 身後的磚甬上,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從節奏上判斷,文天祥認為是劉子俊。這家伙是個精細人,主管諜報和內務,議事時一直沒說話,此時追上來,估計是要說一些不能公開的話題。他緩緩回頭,剛好迎上對方急切的目光。 丞相,您真的決定讓鄒將軍去守邵武?劉子俊緊趕幾步,追上文天祥,低聲問道。下午的種種跡象表明,在朝廷和破虜軍之間,鄒洬選擇了前者。把這樣一個人放在關鍵之地,破虜軍隨時面臨著老巢被端的風險。 文天祥的腳步緩了下來,看向劉子俊的目光,意味格外深長。心里,雖然還在隱隱做痛,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經越過了這一關。 他知道劉子俊問話背後的意思是什麼。但他更相信,鄒洬不會真的背離破虜軍。 這片土地,這支軍隊,是大伙一塊打下來的。可能彼此認為走向國家複興的道路不同,但目標卻是一致。即使鄒洬選擇了離開,他亦不會責怪對方的背叛。多年來並肩做戰的友誼是血凝成的,不會因為選擇的道路不同而改變。這個世界上,除了仇殺,權謀,還有一些美好的東西,雖不多見,但值得珍惜。 以文忠後來在軍隊中的思考方式,鄒洬走的是投降路線。這次選擇,是一場尖銳的斗爭。但文天祥不能接受這個觀點。 破虜軍的血要灑在戰場上,而不是灑在自己人的刀下。 在文忠那個時空,一個信奉天下為公黨派,和一個天下為共黨派,為了國家富強這個最終目標,從兄弟變成仇敵。自相殘殺到最後,只是便宜虎視眈眈的外寇。這個悲劇,文天祥不想在破虜軍中上演。 先化解朝廷方面的非難,再著力化解內部的分歧。這是他唯一的抉擇。無論這條路多難,多危險,都必須走下去。 如果一個民族,所有內部爭端都靠消滅持不同意見者的肉體的方式解決。這個民族,沒有外敵的情況下,也會多災多難。 當年司馬光和王介埔之爭,如果僅僅停留在治國方略的爭執,而不是走向赤裸裸的黨爭,大宋也不會被女真從中原趕到江南。 如果沒有辛亥後那長達二十幾年的內戰,就不會有後來日本人的入侵。既然老天給了他兩份不同的記憶,那就要從每一份記憶中吸取教訓,找一條民族的出路。而不是明知道悲劇如何發生,還要堅持重複那些錯誤的手段。 他本是一個豁達之人,解開了一個心結,眼前一切自然又是天高云淡。 鳳叔有勇有謀,還有林將軍輔佐,把達春擋在邵武之外,並非難事!看著劉子俊的眼睛,文天祥輕聲答道。話說完,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擔般,肩膀直了直,腳步也跟著輕健。 劉子俊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但也不好再多勸,猶豫著,腳步停在了原地。他從來沒懷疑過鄒洬的人格和治軍能力。但他懷疑,如果朝廷硬以聖旨相逼,鄒洬能不能將破虜軍的利益,放在皇權之前。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慢慢停止,文天祥轉過頭來,笑著問道:子俊,你相信連死都不怕的人,會是出賣朋友的孬種麼? 劉子俊搖搖頭。破虜軍上下直腸子多,孬種少。提著腦袋跟北元拼命時,很少人想到升官發財。但自古同患難容易,同富貴難。如今破虜軍有了自己的地盤,軍事和政務蒸蒸日上。隱隱有了爭雄天下的實力後,說不定人也會變。 看了劉子俊的樣子,文天祥也跟著搖頭。對于這個得力干將的工作,他一直很滿意。平素太忙,很少把自己的想法和大伙說說。看來今後,不但推廣自己得到的那些技術,而且要分享自己從文忠記憶中悟出的一些東西。 輕輕拍了拍劉子俊的肩膀,文天祥笑著說道:軍械如何調配,破虜軍有自己的規矩,在規矩的約束下,鳳叔心向朝廷,也領不出多余的武器來。況且,里里外外的事情,有你這情報大總管盯著,他出紕漏的機會不多。咱們既然要與蒙古人爭天下,就得拿出爭天下的肚量,不能因為一言不合,就對自己人下黑手。那樣,不用蒙古人來打,咱們自己內部已經先亂了! 如果鳳叔犯了錯,我自然不會容他。但在他沒做任何對不起破虜軍的事情之前,我們沒理由懷疑他的忠誠和能力!否則,今天我們逐了鄒鳳叔,明天說不定就得貶了杜貴卿。凡是與我們意見相左者,都恨不得置他于死地。那到最後,我們的刀,說不定就會砍刀自己的頭上。大宋朝沒有內爭,不會走到今天這步。破虜軍剛剛有了起色,我們不能自己毀了自己! 那倒也是!被文天祥磊落的目光看得有點臉紅,劉子俊低下頭,訕訕地答了一句。 鳳叔一時想不開,時間長了,他自己慢慢會領悟。邵武那地方,的確需要一員上將鎮守,以他的資質與聲望,今天他不主動請纓,我也要派他去。文天祥放慢腳步,與劉子俊並肩前行,邊走,邊慢慢解釋道。 可朝廷那邊…..?劉子俊不放心的提醒了一句。今天會議的決策是,先打通福建去廣南路線,再供應朝廷武器。但用這個說辭回複欽差,恐怕未必能輕易蒙混過關。 文天祥懶洋洋的伸了伸胳膊,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道:今天下午,夫子給我使了好幾次眼色,我估計,他想到了辦法,子俊有興趣,我們不妨一起猜猜,夫子打算說什麼! 劉子俊愣了愣,這又是一個出乎他預料的答案。陳龍複一直以剛正而聞名,他不勸說文天祥聽從盲目響應朝廷,已經讓人感到不解。私下里還給文天祥關于如何對付朝廷獻計獻策,真令人奇怪。 看來,大伙都在變。劉子俊凝神想了一會,豁然開朗,轉身擋住文天祥的目光,在路邊青苔上,寫了一個字,一個人名。 文天祥也笑了,側過身,撿起一塊石子,小心地劃過樹下的青苔。 幾乎同時,二人寫好字,交換位置。還沒等彼此笑出聲音,背後,已經傳來陳龍複那特有腳步聲,一板三眼。 賄、杜規青苔上,三個字,被文天祥大笑著抹去。樹上,幾只不知名的飛鳥被笑聲驚起,呼啦啦,振翅飛向了高空,在夕陽下,云天間,留下幾點矯健的身影。 坐在窗前,無聊地看著天外的飛鳥,欽差大人楊亮節恨恨地一掌拍在了窗沿上。糊了細紗的窗子輕輕地嗡了一聲,嫋繞間,透著三分寂寞。 已經來福州五、六天了,除了第一天迎接聖旨時,見了文天祥一面。其他時候,那個剛愎的文天祥一直在忙、忙,不肯再來拜會他這個欽差大人。 這可讓楊亮節面子上有些掛不住。雖然他的品級差一些,但畢竟是當朝皇帝的舅舅。即使是在海上漂流時刻,各位大臣見了他也要搶先上前打招呼。如今身負皇命,卻被冷冰冰地擱在賓館,算個什麼道理。 這個大逆不道的謬種!楊亮節忍不住罵出聲來。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看,發覺附近全是自己帶來的親信,膽氣頓時一壯,謬種!奸佞!,激憤的聲音繞梁不絕。 臨來福州前,幾個交好的領軍豪傑千叮嚀,萬囑咐,讓他無論如何也從文天祥手中把破虜弓和火炮要出來。說那是大伙建功立業,輔佐皇室的根本。楊亮節也拍著胸脯答應下了此事,皇親國戚,到哪里,地方官員不趕上門來拍馬屁?要糧、要餉,哪個不是加倍奉承。甭說一千把弩,百門炮,就是加上一倍,諒他文天祥也不敢不給。 誰料想,文天祥非但對提供軍械一事,找借口百般敷衍。甚至連該給欽差大人的行儀都沒有按規矩封好。這種冷淡的姿態,讓楊亮節分外惱怒。終日在驛館里罵罵咧咧,卻唯恐被丞相府官員聽見。 一,一,一二一,整齊的口令聲,越過院牆,傳入楊亮節耳朵。嚇得欽差大人一縮脖子,半句罵人話硬生生咽回了肚里。 是出城訓練的新兵收操回營。不知道是帶隊的軍官無心,還是高級將領有意,每天早晚,都有大隊的破虜軍戰士從欽差大人的館驛前列隊走過。雖然士兵們還穿著新兵的服色,但走起路來那份軍容與軍威,已經遠遠超過了楊亮節見到的任何一支軍隊。那些地方豪強的私兵,站在破虜軍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行朝的民軍,也無法跟人家比,就連張世傑視為珍寶的江淮勁卒,也擺不出破虜軍這份士氣。 那是有我無敵的士氣,只有常勝之軍,士氣才會如此高昂。雖然看不出這麼多內在門道,光從表面上,楊亮節知道,如果文天祥真的將這支隊伍帶回行朝,所有文武都沒有立足之地。 所以,他有火氣,只有忍著。有怨言,只能憋著。除了偶爾小聲罵罵街,不敢多說半句。每天驛站外走過的軍隊,讓欽差大人明白了一個淺顯的道理。如果文天祥真無謀反之心,大家縱是心存隔閡,表面上還能好聚好散。如果文天祥真的下定決心謀反,他這送上們來的皇親國戚,剛好用來殺了祭旗。 大人,戶部度支員外郎杜大人求見!一個侍從悄悄地跑上前,伏在楊亮節耳邊彙報。 杜大人,他來?楊亮節遲疑地問道,旋即,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雖然這次帶來的一堆官位,對小小的戶部度支員外郎沒什麼印象。但度支員外郎分管丞相府物資,文天祥派這個職位的人前來回訪,說明破虜軍打算在供應朝廷軍械的事情做出讓步。 既然打算讓步,就說明文天祥不會步泉州蒲家後塵。自己的安全就有保證。楊亮節焦躁的心,一下子又被高高在上的眩暈感充滿。整頓衣冠,慢慢踱向了正堂。 下官杜規,參加欽差大人!一個小眼睛的胖子,在楊亮節面前,躬身施禮。 嗯!楊亮節故意拖延了一會兒,清清嗓子,慢慢地回道:免了,大家同殿為官,何必這麼多虛禮。不知杜大人到此,有何貴干啊! 下官前來,乃是奉了我家丞相之命……受了冷遇,杜規臉上的笑容依然暖若春風。商人出身的他,在投軍之前看慣了各行各色人的嘴臉。像楊亮節這種仗勢欺人的貨色,越是擺架子,在杜規眼里越是個好算計的羊牯。 表面上讓欽差大人風風光光,關鍵處能拖就拖,寸步不讓,這是杜規早就替文天祥想好的主意。老儒陳龍複找上門來,二人的見解一拍即合。一個飽讀史書,知道曆史上一切肮髒齷齪手段,卻從來沒有親身實踐過的老儒,一個走遍四海,看慣了各地官吏臉色,摸透貪贓枉法之徒的奸商,二人一核計,很快拿出了一個切實可行的計劃。 幾頂高帽子,伴者噓寒問暖的客套話。片刻間,杜規已經與楊亮節成為莫逆。上座,奉茶,不慌不忙地,杜規已經將陳龍複交代的場面話轉達清楚,不顧楊亮節有幾分難看的臉色,拍拍手,讓隨從端上一個蓋著紅綢子的托盤。 楊大人,您看,破虜軍兵發泉州,准備洗朝廷被辱,三千皇族被殺之仇,大戰在即,這火炮和強弩實在難以供給。還請大人回朝之後,在百官面前替破虜軍分辯一二…..杜規慢吞吞說著,輕輕用手揭開了綢布的一角。 杜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楊亮節放下茶杯,騰地站了起來。 大人勿怪。此乃肮髒之物,本來不該用來汙大人之眼。怎奈百官之中,有幾個如大人般清廉。所以,這區區行儀,乃是供大人回去,幫我家丞相送于百官。讓以免那些對丞相不滿者,借題發揮! 杜規笑了笑,不動聲色地把索要賄賂的帽子扣到莫須有的他人頭上。有宋一朝,送禮,本來有各種送禮的規矩。鮮有直接把黃白之物擺到高官面前者。但此時江山飄搖,百業凋零,自然不能玩那些曲線逢迎的調調,所以,杜規干脆選擇直來直去。 這…..楊亮節皺著眉頭,滿臉為難。臨來之前的承諾太滿,回收起來自然有幾分為難。況且幾個交好的軍中大員強調過,破虜軍百戰百勝,就是依賴火炮。如果楊亮節要來火炮,大伙就能跟韃子正面交鋒,不用再看張世傑的臉色。 可盤子里那黃中透紅的光澤,實在過于親切。只有實足真金也會透出這種溫暖的紅,海上漂泊的日子太久,楊亮節已經有幾個月沒見到這種誘人的顏色。 杜規看了看楊亮節的神態,對欽差大人的心思了然于胸。做生意講究討價還價,一點都不討價還價的,要麼是做不了主的,要麼是根本不想買的。端起茶杯,吹了吹漂在水面上的新茗,笑著補充道:破虜軍這邊,自然是晝夜趕工,努力為朝廷趕造火炮和強弩。在泉州沒拿下來之前,海路被蒲家所據,陸路被索都狗賊所阻,我家丞相,即使有心提供朝廷所需,也無法安全運抵。大人自海上來,應該知道,路上風高浪急,每個人都可謂九死一生! 嗨,那些朝臣,怎知路上之艱難!楊亮節長歎一聲,輕輕地蓋好了托盤上的紅綢。好友的囑咐,似乎沒有眼前這個杜胖子的禮物親切。況且福州是文天祥的天下,這伙人素來膽大包天,真惹了他,讓自己回程時翻了船……,看來以後這種沒把握的事情,還是少招攬為妙。 欽差大人英明!杜規笑著贊了一句,肉眼泡不經意間閃過絲縷嘲弄:其實,大人千辛萬苦把火炮給皇上運過去了,軍中也無人會用。況且那東西用完了炮彈,就成了擺設。依下官之見,眼下廣南戰事不多,不如等到破虜軍打通了福州到廣州的通道,再商討如何運送火炮適宜。一則,破虜軍可護送火炮去廣州,免去諸位大人奔波勞苦。二則,有破虜軍炮手隨行,也可以傳授他人如何操炮。第三,我家丞相還說,屆時他會親自挑選人手,去廣南傳授造炮以及造弩之法,讓諸軍沒有無炮彈可用之憂! 授人以魚,不若授人以漁。最後這一條承諾,明顯打動了楊亮節。以最快速度收起了堆滿金錠的托盤,欽差大人笑著答道:既然丞相大人這里正于韃子決戰,好鋼自然得用到刀刃上!這些話,本官替文丞相帶回朝廷就是。只是不知福建蒲家,丞相大人打算何時肅清啊? 這貪官也不是一個絕對的羊牯,還知道問問交貨時限。杜規看了看楊亮節,回答的聲音充滿自信。三個月,三個月之內,泉州城頭,定會插上大宋旗號! 當真!雖然問期限只是走個形勢,楊亮節還是被杜規的回答嚇了一跳。一年前,張世傑糾集二十萬大軍攻打泉州,最後都刹羽而歸。破虜軍雖強,也未必強大到如此地步。 欽差大人,可曾見過文丞相言而無信!杜規笑著回了一句。放下茶杯,從衣袖中又掏出了一個紅綢包,我破虜軍上下,皆赤心為國之士。聽說朝廷在崖山落腳,無物自表忠心。丞相大人四下籌集了一批金銀,遣人冒死換了北元流通的交鈔。今日交與大人一並帶回去。日後大軍北伐,可遣前鋒往荊湖富庶之地,收購所需糧草!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楊亮節迫不及待地點頭,恨不得趕快找個地方,驗一驗交鈔的面值。杜規接下來再說些什麼,他根本聽不進去。 北元所控之地,強行推廣交鈔。自元世祖元年(1260)年開始,商人買賣貨物,必須先到官府指定部門將手中金銀兌換成鈔,然後才能到市面上交易。此刻交鈔發行時間尚短,雖然在民間價值有所貶損,但一貫鈔依然可頂三錢銀子用(官方規定是半兩)。杜規出手,就是這麼厚厚一疊,又沒明說數目。楊亮節從中抽幾十張出來,亦不會有人追究。將來朝廷一旦不保,憑借今晚的元寶和交鈔,也足夠欽差大人隱藏在民間,做個陶朱公悠然渡日。 那,還請欽差大人在朝廷之上,多多為我等分辯一二?大戰在即,千萬別讓一些無聊之徒,在朝中弄出什麼事來,讓將士寒心!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誰不知道文丞相是天下第一大忠臣。哪個敢給破虜軍抹黑,我老楊第一個跟他們沒完!楊亮節信誓旦旦地保證,仿佛從此刻,他已經是破虜軍的一員。 杜規笑了笑,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大戰在即,他不希望朝廷那邊再出現什麼麻煩。這次軍事行動,是破虜軍成立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如果鄒大人能力保老窩邵武不失掉,破虜軍就會集合四個標,兩萬馬進攻泉州,加上方家的海盜部隊,絕對可以對泉州形成合圍之勢。 泉州是重要貿易基地。蒲家水師,也是目前蒙元最強大的一支水面力量。斬掉蒲家水師,崖山上的行朝,就可以多一分安全。 打下泉州後,與朝廷之間的聯系也暢通無阻。那時,給行朝提供優質軍械,請聖駕移到泉州,或教授諸軍如何制造火器,都是可行之計。 這是破虜軍對外的統一說辭,條陳已經寫好了,欽差大人回去照著念給行朝眾臣們聽就行了。有那一千兩黃金和楊亮節這個國舅在前面頂著,那些看破虜軍眼紅的人,翻不起什麼大浪。 但杜規卻清楚,文天祥這個兵發泉州的部署後,還隱藏著更深的一個局。 蒲所在的泉州,雖然號稱城高池厚,但蒲家麾下那批拼湊出來的雜牌軍,根本擋不住破虜軍傾力一擊。 光打一個泉州,也不需要調集那麼多糧草補給。 破虜軍這頭老虎已經休息了幾個月,養足了精神,磨利了牙齒。文大人此番旌旗所指,所圖絕對不僅僅是一個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