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暴(一)

樂安城有史以來,一直是個岌岌無名的小縣。這是一塊夾巴水、寶唐水與吉水之間的丘陵地段,山不夠險峻,河流不夠深廣,土地也不夠肥沃,所以也沒有哪個英雄或嫋雄能看得上眼。可近幾日來,小縣一夜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江南江北,無數雙眼睛盯向了這里。 人們無法不關注這個彈丸之所,方圓不足五里的小縣城內,如今困著兩萬多蒙古軍和探馬赤軍殘部,其中光級別在萬戶以上的ft子頭兒就有十幾個。縣城外圍著的兵馬更多,從福建趕來的參戰的警備軍、各地匆忙“起義”的新附軍、還有衣衫檻褸斗志卻很昂揚的各地民間武裝,近二十萬眾將樂安圍了個水泄不通。 “嘿嘿,ft子也有被嚇得縮在城里等死的時候!”剛起義不久的建昌軍管軍萬戶武忠用馬鞭指著遠處高不足五尺的城牆,笑呵呵的說道。與大都督府打了五年多的交道,唯獨這次,大都督府沒給他任何好處就差遣他做事。也唯獨這一次,他覺得心里像喝了冰水一樣痛快。風光啊,哪怕是當年跟在蒙古軍身後把宋軍殺得望風而逃的時候,都沒現在這麼風光。那個時候周圍百姓見了他,撒褪就逃。而現在,十里八鄉的父老把僅有的糧食都作成餅子送到的軍中,武忠想付錢都沒人肯收。 “別是大,達春使了什麼詭計吧!蒙古人,蒙古人畢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被部下脅迫著起義的另一個新附軍將領孔威結結巴巴地說。對于眼前發生的一切,他至今還不敢相信是真的。做夢一般被部下從被窩里拉出來,舉起了反元興宋的大旗,又做夢一般看著平時作威作福的色目轉運使、倉庫使們被百姓們推到街頭,用石塊活活砸成了肉醬,然後做夢般被摩下幾個將領簇擁著前來攻打樂安,做夢般看著平素凶神惡煞般的蒙古軍被衣衫不整得民軍打得不敢出頭。 沒人的時候,孔威曾經咬了幾次自己的手指,每次那種通徹心脾的感覺都告訴他,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都是真實的。但轉眼間,他就又想去咬自己的手指頭。蒙古人啊,幾萬蒙古人,就這麼敗了?自嘉定年起,宋人就只有被蒙古人追得滿山逃命的份兒,什麼時候時運倒轉了,元人被宋人追得四處奔逃? “達春使計,他還使個球計,方圓二百里的元軍都被破虜軍給清理乾淨了!”另一個剛起義的新附軍將領張直笑著罵了一句粗話,拍拍孔威那略顯單薄的肩膀,笑著安慰道:“夫子啊,你就別瞎擔心了。我聽說了,ft子的援軍一半被陳吊眼拖在了兩淮,還有一半在荊湖,插了翅膀都飛不過來了。至于呂師夔那小子,他聽說鄒將軍來了,嚇得連面都沒敢照,直接跑到了池州去也。這會兒達春即使會灑豆成兵,也沒有人給他提供豆子,你還瞎擔心個什麼勁兒!” “我,我是說慎,慎重!誰,誰怕了!”孔威被人戳破了心事,一張蒼白的臉刹那間變得火炭般紅,撥開張直的手,汕汕說道:“兵,兵貴謹慎。咱,咱們可帶的都是本鄉本土的弟兄。” 孔威無意間,把“本鄉本土的弟兄”這幾個字,說得很重。既然造了大元的反,就很難再反回去。如今,這些平素他看不起的弟兄們都是他的家底。多一個,將來邀功領賞的底氣就足一分。即便將來破虜軍無法成事,手底下有些弟兄在,投降北元的籌碼也重一些。如果不小心在攻城時拼乾淨了,可就什麼都不剩下了。 “是啊,本鄉本土的弟兄。父老鄉親都看著咱們呢,如果二十幾萬人再把ft子放走了,不用文垂相怪罪,百姓的口水也得把大伙兒給淹死!”張直用馬鞭指指四下里連綿的營帳,大聲說道。 周圍高高低低,都是宋軍的營帳。光著膀子的青壯們拎著鐵鍬,將阻礙騎兵沖鋒用的壕溝挖了一重又一重。壕溝與壕溝之間,還有木樁釘成了簡陋鹿,ECJff,尖尖的梢頭像刀鋒一樣,指向陰沉沉的天空。如果有人能站在半空向下看,就會發現此地己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蜘蛛網,而樂安城則徹底變成了粘蜘蛛網上的一支蒼蠅,無論怎麼努力也逃脫不掉了。 “是啊,好好打吧,別想太多了,咱們漢家氣數又回來了。當年達春下令收繳民間鐵器時,就有人跟我說過,哪天蒙古人的氣數盡了,咱們漢人一人一塊磚頭,也把他們砸回老家去。如今還真應驗了這話!”武忠豪氣滿懷的響應。 至今,他也沒弄明白自己的老管家、老軍師蘇燦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但蘇燦這些年說過的一些話,和幫他做過的一些事,卻曆曆在目。他不願意深究這件事,無論如何,自己能重新找回做將軍的感覺,全憑了這個貌似糊塗的老人。如果不是他,也許今天被困在城里的,還有建昌軍這萬余弟兄。 現在,破虜軍四下去收複失地,兵馬不夠用。大帥鄒a摩下除了一個火槍團破虜軍外,圍困元軍所要倚仗的就是剛剛起義的新附軍和各路民軍。如果能抓住這個機會好好表現一下的話……,武忠眼前出現了一幅畫面,未來的自己絕不是換一身警備軍的軍服,在後方替別人看家練兵。自己將穿著一身破虜軍的細環鎖子甲,肩膀上還有幾朵金花在閃閃發光。 “報,將軍,鄒大都督問,建昌獨立旅准備好了沒有,有沒有擋住達春的把握!”一個通信兵策馬跑來,沖著武忠行了個生澀的破虜軍軍禮,大聲問道。 “請鄒大都督放心,從這里到寶唐水,我設了三道防線。一個蒼蠅都甭想從正北面突過去!”武忠正色,笨拙地把拳頭按在胸口上還禮。通信兵和他都是剛剛起義沒幾天的,這種上下級別之間見了面不屈膝的禮節讓他們感到萬分別扭,但又抱著好奇的心思盡力去模仿破虜軍的一舉一動。 通信兵再次向武忠敬禮,策馬遠去了。許下諾言的武忠卻不敢再與孔威等人瞎扯,打著馬,來來回回檢查自己阻擊地段。 與武忠摩下的士卒比較起來,己經成了殘兵的元軍攻擊力還是很強的。幾天前,當他帶領著建昌軍和張直二人率先趕到樂安城外,堵住了元軍逃跑路線的時候,差一點兒就被達春給擊潰了。 那件事情發在五天前,急于立功的武忠和張直帶著自家人馬殺到了樂安城外,彙合在一起切斷了樂安到崇仁的道路。按二人的心思,虛張聲勢地堅持一個白天,等到破虜軍先頭部隊的趕來,就能揀到大功一件。結果,還沒等將士們把營寨建立完整,兩個蒙古軍千人隊就沖上來了。被蒙古武士欺負慣了的新附軍們根本擋不住對方的沖擊,被蒙古軍接連攻破了四道防線,武忠最後自己都提刀上陣了,還是無法穩住陣腳。 就在全軍崩潰的節骨眼上,數以萬計的民軍殺了上來。那些士兵沒有愷甲,手里的兵器五花八門,有人甚至拎著剛去了皮的木棍子,可一個個卻悍不畏死,圍著蒙古騎兵就是一頓亂打。頃刻間,就把蒙古武士們淹沒在人海中。 兩個蒙古千人隊全軍覆沒,兩支起義的新附軍死傷近萬。武忠和張直愁得頭發都白了,有心撤走,又怕將來無法向破虜軍交代。繼續擋路,卻不知道摩下士卒是否還堪一戰。好在達春也被突如其來的群毆打借了,他弄不清楚武忠和張直到底帶了多少兵馬,也弄不清楚附近還有多少民軍。與武忠等人交戰,達春不畏懼,如果豁出去犧牲的話,付出一定代價後蒙古軍和探馬赤軍肯定能從把武忠的隊伍沖出一道豁口。但沖破了武忠的防線後,蒙古軍和探馬赤軍會不會遇到破虜軍,還有多大力氣能與破虜軍一戰,達春就不敢肯定了。 也不怪達春在關鍵時刻頭腦發暈,按蒙古軍打仗的常規,那些新附軍和試圖混水摸魚的土匪、山賊,向來是用作消耗品的。當把他們消耗光了,大元主力才會沖入戰場。武忠、張直這些窩囊廢不惜老本堵在路口上,身後沒一支強大的破虜軍壯膽才怪! 不願再受更大損失的達春退回了樂安城,他與李諒、元繼祖等人商量後,准備在城里休息一日,第二天再換一條道路轉進。結果,在第二天早晨,仿佛雨後的野草般,不知道多少民間武裝在四野里冒出了頭來。 一群群,一隊隊,打著各色旗號,圍著樂安城安營紮寨。他們沒有力量攻城,卻用壕溝和鹿IEeAff把樂安通往外界的道理堵了個嚴嚴實實。而更遠處,還有各地的父老鄉親,提著五家合用的菜刀,還有鋤頭、犁杖遠遠地趕來。 “勒子潰了,殺死一個勒子可領銀元十個,活捉一個ft子賣給邵武礦場,至少是十四個銀元的價錢!”不知道是誰在百姓中散布了這個流言,也真有商人拍胸脯擔保了這個報價。 無論為了國仇家恨,還是為了將來的好日子,百姓們都要痛打落水狗。 破虜軍副統制,兩江大都督鄒派率部趕來後,立刻根據戰場實際情況調整了部署。他把火槍兵和部分炮兵留在了身邊協助民軍圍城,其他各標人馬都派了出去,協助林琦、西門彪等人收複失地,並在江南西路偏北的山區布置了一條警戒線,防止北元派奇兵突襲。而針對困守在樂安城里的元軍,鄒漢嚴令各路民間武裝不得倉卒攻城。樂安城的百姓早逃乾淨了,鄒漢要讓達春親自品嘗一下困守孤城的滋味。 天色漸漸暗了,嫋嫋炊煙在各營寨中升起。隨著炊煙,民軍們歡快的山歌響徹原野。兩江大都督鄒a披著件暗紅色披風在營地間巡視,周圍情景很熟悉,像及了當年他帶兵與文天祥圍攻贛州的時候。 身為兩江大都督的鄒a至今沒能忘記當年在江南西路的慘敗,十萬民軍根本沒有與北元的一戰之力,刹那間土崩瓦解。將士們不敢戰,特別是面對蒙古武士時,除了鞏信將軍摩下了江淮勁卒,幾乎沒有人能在蒙古人面前舉起刀。 那屈辱的景象鄒a永遠難望。很多戰前指點江山,慷慨激昂的人在逃跑的路上被蒙古武士從背後追上殺死。還有很多素有勇名的人直接放下武器,跪倒在路邊等著蒙古人上前砍殺幾年來,隨著破虜軍發展,鄒a漸漸總結出了當年戰敗的原因。以文天祥為首的將領們不通軍務是一個原因,更主要原因是,宋人身上,從官員到百姓,都缺乏抗爭的勇氣。面對著洶洶而來的元軍,人們甯願跳海自殺,也沒膽量提起刀來,決死陣前。 那是一個民族的靈魂死了,經過幾百年的重文輕武懦化。經過幾百年強君弱民的努力,華夏失去了自己的靈魂。沒有靈魂的民族,即便拿著再好的武器,過著再富足的日子,面對外敵也無力一戰。 鄒a希望自己能幫助文天祥重塑華夏民族的靈魂。當這個民族面對強敵的時候,他們會選擇抵抗,而不是束手就擒。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即使北元在下一刻以傾國之兵殺到江南,也無法在江南立住腳。相反,如果一切都倚仗破虜軍,倚仗著他人拯救,一旦破虜軍在局部小敗,只會趁火打劫的民間武裝們還會再一次崩潰。 所以,鄒a把破虜軍派到戰場外圍,而把民間武裝和起義的新附軍擺在了樂安城外。他希望今天所有參加戰斗的人,無論他們抱著什麼目的而來,都能體會到,所謂戰無不勝的ft子,也是一個腦袋兩條腿。他們餓了也會頭暈,受傷也會倒下,失敗時也會跪地求饒。只有這樣,今後在戰局不利時,兩江的百姓,才不會放棄對勝利的希望。 鄒a把戰斗力比較強的武忠和張直的部隊調到了達春最可能突圍的正北方,並把破虜軍全部火槍手放在了這個方位。東南方交給了從福建趕來的警備軍第四旅和另幾支民軍,西方則由冒充過破虜軍打劫過元繼祖和李諒的山寨頭領王憲帶著幾家民軍防守。為了保險起見,鄒a把能運過來的火炮,都瞄准了樂安城的四個門口,吩咐炮兵們,只要有人試圖探頭,就直接用炮轟,不必等任何人的命令。 做好周密的布置後,鄒a給達春、元繼祖和李諒,分別寫了一封勸降信。由軍中參謀抄寫了幾十份,派一隊騎兵用弓箭射進了城里。 在給達春的信中,鄒a曆數了北元數年來在政治上的成敗得失,以及達春領兵南進後犯下的罪孽。鄒a問達春,當強盜把山寨周圍百姓全搶光了的時候,他們憑什麼維持自己的生存?北元就像強盜一樣,從大漠上崛起時就沒從事過任何生產,幾十年來倚仗搶劫來滿足一切需要。在搶劫順利,有髒可分的情況下,當然勁向一處使。當搶劫不順時,恐怕窩里因為分贓不勻火並的事情就在所難免。所以,鄒漢勸達春,還是趁早帶領守軍放下武器。大都督府對于放下武器的敵人向來仁慈,法庭審理完他們的罪行後,像達春這樣帶頭給飲水下毒的罪魁禍首,固然要以死償罪。但那些跟隨著達春殺人放火的小兵,就可以保全性命,在服滿幾年苦役後被釋放,或由其家人用馬匹和牛羊贖回故鄉。 在給元繼祖和李諒的信中,鄒漢這樣寫道:“將軍乃大夏皇族,昔日迫于兵勢,不得屈身事敵。如今大勢逆轉,元運己絕。將軍以一支殘軍困守孤城,聞四面楚歌,感國恨家仇,撫弦登陣,豈不槍恨!昔日大都督當眾立誓,願與天下各民族,約為兄弟,同榮同辱,福禍與共。將軍非蒙古貴青,縱僥幸孤身北逃,亦不過一無家亡奴。昔日將軍領兵十萬,尚身居三等,妻兒亦無力保全。今部屬盡喪,憑何自立。不若早早回頭,縱不為己,何必讓數萬黨項男兒做他鄉孤魂?若能幅然悔悟,覺昨日之非,斬仇人之首,a將讓開大路,恭送將軍北返。賀蘭山下,夏草正肥,英雄何處不可飲馬。銀沙湖畔,眼波浩森,正是豪傑崛起之鄉“風叔以為達春和元、李二人會聽你的?”老將軍吳希0縱馬輕輕跑上前,疑惑地問道他從文字間看出來,寫這幾封信費了鄒派很大心思。達春和元繼祖、李諒三人都不懂文言,讓素有才名的鄒漢寫這種半文半白的東西,實在是有些難為人。 “我也沒指望他們能聽我的勸,我只希望這三封信的內容在城里面傳開,就足夠了!” 鄒漢望著夜色中的孤城,冷笑著說。 鄒風的勸降信很快就擺到了達春的桌面上。破天荒地,平宋大元帥這次沒有暴怒,也沒有不屑地冷笑,只是將信粗粗地瀏覽了一遍,就跌坐進椅子中一動不動了。 兩個臨時征調過來擔任親兵的蒙古武士不了解達春的秉性,怕他發了火後遭受池魚之殃,貼著牆根兒,悄悄地溜出了帥殿。走出很遠,才隱隱聽見背後傳來一陣陣短促的喘息聲,這種聲音武士們很熟悉,在草原上打獵時,受了重傷的孤狼的鼻孔里就會發出這種低喘。獵手們遇到這種情況通常會把馬向外撤一撤,以免受到蒼狼的垂死反擊。 “烏恩兄弟,你說,大帥,大帥會投降麼?”一個親兵試探著向自己的同伴問道。自聽流言說有活著的希望時,他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向那一方面想。哪怕明知要被送到福建做苦力,也覺得好過魂魄不得還鄉。 “吉亞兄弟,這不是咱們能管的事情。少打聽些吧,跟著大堆兒走總沒錯!”名字叫做烏恩的親兵明顯頭腦更靈活些,四下望了望,低聲回答。 投不投降,那是大人物們的抉擇。反正現在城中還有馬肉可吃,好活一天算一天吧。從發覺被困在孤城內那一天起,他就沒奢望自己能活著返回草原。這些年跟著達春東征西討,屠滅的城市有十幾個,至于到底殺過多少百姓,有過多少次把嬰兒挑在槍尖上的壯舉,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了。 “是啊,那是大人物們的事情,咱們是小兵,還是小兵里的親兵!”吉亞苦笑著發出一串牢騷。雖然不認識城外射進來那些信上的字,但軍中傳開的那些流言卻一遍遍在他耳邊回蕩。只殺達春一人,別人可以用牛羊贖罪,或做滿苦役贖回。他族里還有些積蓄,只要趕到海邊交給商隊…… 吉亞使勁阻止自己繼續做白日夢,握在刀柄上的手指在不知不覺間被捏成了白色。他現在是達春的親兵,草原上有史以來,戰敗者的親兵都沒好下場。要麼賠著主帥一塊戰死,要麼割了主帥的頭顱去請功,然後卻被對方的將軍殺了收買人心。 “來人!”帥殿里突然傳出達春的呼喊,嚇得吉亞身子一個趟超,差點兒沒栽倒在地上。“來人,傳本帥的將令,各軍千戶以上者到帥殿議事!”達春的聲音繼續從帥殿里傳出,被低矮的屋簷遮擋,聽上去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咕嚕嚕!”點將鼓急促的炸響,整個孤城壓抑的空氣頃刻間被點燃了。大街小巷里,滿臉狐疑的士兵抬起頭,納悶地看著縣衙方向。而官職在身的武將,無論出身于蒙古軍還是探馬赤軍,皆匆匆忙忙地跑出來,奔向達春的帥殿。 “將軍今天愷甲穿得好厚,刀也背得整齊!”有細心的士兵小聲嘟嚷。 幾乎是不約而同,探馬赤軍、蒙古軍的士卒們都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兵器,或偷偷地絞緊了弓弦,或慢慢地拉出了刀刃。 元繼祖和李諒的駐地距離達春的帥殿不遠。聽到聚將鼓,二人立刻點了幾十名心腹,匆匆趕了過來。鄒a的信他們看過了,也能明白信上的意思。但他們心里清楚地知道,此刻擊殺達春是不可能的。如果在路上不被民軍截殺,探馬赤軍還可與蒙古軍一戰。但此時探馬赤軍的數量己經和蒙古軍基本持平,防備達春趁機剝奪主帥兵權都很吃力,更甭說反戈一擊了“元兄,咱們現在處境很險啊,你知道不知道!”李諒一邊走,一邊小聲在元繼祖耳朵邊上嘀咕。 “別胡說,大帥並非不知道輕重之人,況且咱們問心無愧!”元繼祖大聲駁斥道。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從部將和護衛們的臉上飄過,飄向衙門口兩側的街道卜。 街道兩邊沒有行人,大元軍的聲名赫赫在外,在兵馬沒到樂安之前,城里的百姓就逃光了。那些矮牆、轉角後邊也沒有兵器反射回來的火光閃動,這說明附近沒有埋伏,達春一時還不打算與探馬赤軍將領翻臉。 “就怕大帥沉不住氣!”一名姓李的探馬赤軍千戶低聲道。 被敵軍包圍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情,蒙古軍和探馬赤軍都以騎兵為主,有人一騎,有人雙騎。城中雖然沒有草料供應給戰馬,士兵們卻可把戰馬殺來充做軍糧。以兩萬人的消耗量,一個月內不會斷糧。但城外的那些“草賊、流寇”的補給卻未必能支撐過十天。流寇們打仗向來只攜帶不超過三天的干糧,連年戰亂,樂安周圍的農田早就荒蕪了,百姓們根本養不起二十萬大軍。而福建那邊也未必能及時運來足夠的糧草。只要城外軍心因補給不足而出現浮動,城里的人就有好機會沖殺出去! 如果達春被幾封挑撥離間的信弄亂了陣腳,大伙的前景就玄了。此時民軍們士氣正旺,突圍出城,正好省了人家攻城的力氣。 聽了他這話,元繼祖也有些猶豫了。如果在大庭廣眾面前反對達春倉卒突圍,就會讓人懷疑探馬赤軍的確受了鄒A的蠱惑。如果不出言反對,以達春的習慣,探馬赤軍肯定要充當先鋒。況且此刻如果達春犯了糊塗心思奪自己的兵權,自己給不給都難逃一劫。 想到這,元繼祖的眼神與李諒對了對,轉過頭去向幾個貼心將領命令道:“李顯傑、李鶴,你們兩個別去了,趕緊把咱們的兵馬整頓一下。以便,以便“突圍時”不亂了手腳。” “突圍”兩個字,被元繼祖刻意強調得很重。李顯傑、李鶴兩個都是李諒的同族,因為血統的關系,在軍中威望不低。二人心思很機靈,答應了一聲,匆匆地跑出了隊伍。 又向前走了幾步,元繼祖把自己的兒子與李諒的弟弟叫到了身邊,低聲叮囑道:“元承恩,李哼,你們兩個帶著一個百人隊到東門附近巡視,如果,如果城內有什麼動靜,直接,直接出東門去吧!出城後怎麼辦,自己作主!” “這?”元承恩和李哼顯然明白自己作主是什麼概念,楞住了,不知道如何回話。 看著元繼祖的一干安排,李諒慘然笑了笑,對著自己的弟弟說道:“去吧,你和承恩年青,沒殺過多少人。咱元、李兩家總不能絕後。若真不得己走了那步,今後的日子好自為之。,, 元承恩和李哼默然施禮,轉身跑出了隊列。剩下的將領不再說話,跟在元繼祖、李諒身後,緩緩走向未可預知的終點。 臨時充做中軍的縣衙很擁擠,接連戰敗,讓軍中低級將領和士兵的比例大大失調。很多下千戶、中千戶手里己經沒了兵,聽到聚將鼓卻不得不來應卯。見到手里有兵的同僚,汕汕地站到一旁,不敢與後者同列。手里剩下士卒較多的人則眉頭緊鎖,現在不是趾高氣揚的時候,如果達春決定今晚突圍的話,誰手中的士卒多,誰肯定要去充當開路先鋒。 達春的目光從將領們的臉上一一掃過,有些下千戶、中千戶他一時想不起名字,依然點點頭,仿佛很熟悉對方一樣,給人家一個鼓勵的笑臉。有些他想看到的人沒看到,達春心里知道到了此刻探馬赤軍肯定要作出些防范舉措,也理解地笑了笑,把內心深處的不快壓了下去。看看中低級將領差不多到齊了,達春清清嗓子,大聲說道:“目前賊兵勢大,圍而不攻,欲以巧計亂我軍心。本帥與元、李二位將軍並肩作戰這麼多年,肝膽相照,決不會被這種卑鄙手段所迷惑。目前擺在我軍面前的路有兩條,一是趁現在士氣尚在,潰圍而出,繞過崇仁向北。江南東路敵軍稀少,我部可殺到池州一帶與呂師夔彙合。伯顏大帥己經派兵渡江,只要能得到我軍消息,他必派兵從雷州口向南接應。雖然沿途凶險,但一旦能突出去,就有機會殺回來給戰死的弟兄們複仇!” “我等與文賊周旋多年,如何把握機會出擊,如何遷回包抄,俱有心得。縱然身負戰敗之罪,想陛下也知我等苦衷,不會追究。相反,在伯顏大人帳下,我等還能重建功業,再塑輝煌!”伯顏的話在眾人耳邊回蕩。為了照顧探馬赤軍,他刻意用漢語說這些激勵的話。對于本族將領,達春認為到了這個時刻大伙應該明白一個道理:個人生死榮辱是小,能把這些年與火器作戰經驗帶到伯顏大人那里去,為整個蒙古族利益而奮戰,才是唯一的大事。 元繼祖的眼皮跳了幾下,心里湧起幾分苦澀。達春果然沉不住氣了,怕被困在孤城太久後探馬赤軍陣前倒戈。他說那些話無非是想告訴探馬赤軍將領,士卒丟光了不可怕,只要將領逃出去,大元肯定想辦法把兵額給大家補回來。 但事實真的如此麼?朝廷對探馬赤軍和新附軍的心思誰不清楚l忽必烈對于這些非本族部隊向來抱的希望是打光一支少一支,全部打光了,剛好省去了一些潛存威脅。 弄明白了達春的真實意圖,蒙古、黨項、契丹將領們都保持了沉默。很多蒙古將領己經厭倦了,一連串得敗仗打下來,心中關于蒙古鐵騎無敵于天下的信念早己倒塌,此刻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才能活命。有的蒙古將領卻是懷疑探馬赤軍的忠心,如果元、李二人起了異心,無論是困守還是突圍,今夜的狀況同樣危險。只有少數幾個民族感情非常強烈的將領,心里贊同“達春甯可把士卒打光,也要把與破虜軍作戰總結出來的經驗帶給伯顏承相”的說法,在他們眼里,長生天把一切都賜給了蒙古人,世界是蒙古人的,其他民族都是奴隸和牲畜。 那些不肯服從長生天安排的破虜軍不知好歹,早晚會被蒙古鐵騎踏得粉身碎骨。至于強大的大元能否給他們個人帶來任何分享,他們不知道,也不在乎。 “元將軍,李將軍,你們意下如何啊?”達春見大伙都不肯說話,只好主動點將。 “末將想聽聽大帥的另一條應對之策!”沒等元繼祖說話,李諒搶先回答。 聞此言,達春身邊的蒙古武士的手輕輕地放在了腰刀上。幾個對探馬赤軍決戰時出工不出力行為心存怨恨的蒙古武將也吵嚷起來,用力向元繼祖、李諒二人身邊擠。元、李二人身邊的探馬赤軍將領也不是省油的燈,手按刀柄,對周圍的人橫眉冷對。 “眾將莫亂,本帥的第二條應對之策,的確應該說給大伙聽聽l”達春揮了揮雙臂,制止了屬下的進一步動作。元繼祖和李諒的幾個親信沒來應卯,如果此事發生在平時,達春絕對可以把這些忽視軍紀的人斬首示眾。但此刻,有人沒來說明元、李二人己經做了准備,在圍城中與探馬赤軍翻臉,大伙都得不到什麼好處。 領兵多年,達春在軍中的聲望還是很高的。對峙的蒙古將領和探馬赤軍將領各自後退,不再互罵,手卻都按在刀柄上。 達春苦笑著搖搖頭,說道:“本帥之所以不欲采用第二條應對之策,就是怕大伙中了鄒賊奸計,自相殘殺。第二策自然是苦撐,等待敵軍糧盡,伺機突圍。或困守孤城,等待伯顏大人的援兵趕到,里應外合,盡殲城外這二十萬草寇!” 說到這里,達春忍不住又笑了,笑容中帶著幾分淒涼。“恐怕伯顏大人很難殺到此地來,破虜軍一心報福建之仇,拼了性命不要,也會擋在伯顏大人的路前!而等敵軍糧盡,不失為一個辦法,但諸位可有把握,今後同心協力,彼此互不猜疑?” 剛才還鬧著要火並的將領們都慚愧地低下了頭。伯顏的話說得沒錯,鄒賊的計策是明顯的挑撥離間。但心存芥蒂的大伙明知道敵人挑撥離間,卻依然忍不住按敵人的布置行事。 “困在孤城中,即便我等知道伯顏垂相即將趕來,弟兄們的士氣也會越耗越弱。大帥說得有道理,與其坐等下去,不如趁著士氣尚在的時候,拼死一博!”半晌沒說話的元繼祖向前踏了幾步,大聲說道。 達春終于盼到元繼祖表態,不覺喜上眉梢,離開帥案,向前走了幾步,拉著元繼祖的手大笑道,“我就料到你我弟兄生死同心,絕不會上那鄒賊的當{” “鄒賊小計,又怎能迷惑英雄{”元繼祖後退兩步,解下自己的佩刀,躬身放到達春的腳前。“探馬赤軍永遠聽大帥號令,如果有人信不過我等,希望大帥親自領軍,末將絕不讓大帥為難!” “繼祖何必如此,蒙古軍和探馬赤軍本屬一家,只有沒眼界的人才懷疑自家弟兄!”達春俯身將元繼祖的佩刀撿起來,親手給他掛在腰間。轉過頭,對著眾將命令道:“爾等回去准備一日,咱們明晚三更吃飯,四更向北闖營。本帥與元將軍沖在第一線開路,額爾德木圖將軍與李諒將軍各帶本部人馬在第二線。其他弟兄,部分探馬赤軍和蒙古軍,一並組成第三線。咱們草原漢子,生死與共!” “生死與共!”蒙古、探馬赤軍將領們舉起刀來,跟著達春高喊。 幸存的幕僚送來地圖,達春對著地圖開始分配詳細作戰任務。據白天在城牆上觀察,堵在北方的是武忠和張直的部隊,人數不少,戰斗力卻未必強悍。比較難對付的是那些灌了水的戰壕和亂木搭建的鹿jEe,大伙一旦突圍受阻,很可能向上次一樣把四面八方的民軍吸引過來。因此,達春安排了蒙古和探馬赤軍各出一支決死隊分別向東、向南強攻。吸引敵軍注意力。又命人把這些天剖下的馬皮,還有士兵們的營帳作成口袋,包滿黃土,准備屆時填充壕溝。 把各項事情安排好了,也就到了大半夜。諸將紛紛領命散去,元繼祖和李諒帶著探馬赤軍將領還有一干侍衛向達春告辭回營。 一路上,李諒都黑著臉不肯說話。直到進了自己的地盤,招回了事前安排應急舉措的將領,李諒才氣哼哼地向元繼祖質問道:“元兄好仗義,咱這近萬弟兄的性命,都讓你當禮物送了出去。北方有崇仁、峨峰、始豐三座大山,還有一條汝水。不知咱們這條命,夠周圍兵馬截殺幾回!” “我若不肯答應,你能保證咱們活著回來麼!”元繼祖冷笑一聲,問道。在決定向達春妥協的那一瞬間之前,他己經看後殿隱隱的身影在閃動。那應該是達春摩下的死士,也許是達春為了示威故意讓他看見的,也許別人倉卒布置下的,反正,現在己經都不重要了。 “多活一天而己!”李諒惺惺道。 “未必,你明天且聽我安排!”元繼祖冷笑著回答,手輕輕地按在了李諒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