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風暴(八)

紅牆、黃色琉璃瓦、一片青灰色的重樓上,頂起藍色天空的四角。幾十只信鴿帶著長長的哨音,在四方形的天空上徘徊著,矯健自由的身影,牽動宮牆內羨慕的視線。 宋帝趙昺帶著幾個隨從,百無聊賴地于禦花園中散步。住在這座行宮里有三年了吧,具體多少日子趙昺也算不清楚。由蒲家花園改建成的行宮占地六百余畝,對寸土寸金的泉州來說,這簡直是天下最高貴、最繁華、奢侈之所。很多人每日從宮牆外走過,都眼巴巴地幻想著能進到宮牆內看上一眼。就一眼,己經能夠滿足,夠跟一個班次的工友和左鄰右舍們吹上三年的。那是皇城啊,天子居住的地方,大宋朝的根,趙氏複興的希望。 對圍城里邊的趙昺來說,這里卻無異于一個牢獄,一個囚禁了他所有志向和抱負的牢獄。那層層煙柳就是柵欄,錦衣華服就是鐐銬、隊隊衛士就是獄卒,令他這個大宋皇帝如困在淺水中的蛟龍一般得不到施展。 “如果有朝一日,朕能執掌權柄,一定要把文垂相軟禁在這座行宮里,讓他也嘗嘗坐井觀天的滋味!”趙昺曾不止一次狂熱的想。文天祥不是叛賊,自己沒有理由誅殺他。也不應該誅殺他讓天下豪傑寒心。但他專權誤國,視皇家與整個行朝如無物,這個罪一定得追究。無論他是出于好意還是無心之過,皇家的權威不可挑戰。否則天下臣子都學他的模樣,這個皇位就會無聊透頂,做與不做沒什麼分別。 己經漸漸長成少年的趙昺雄心萬丈,他要做一個像漢武帝和唐太宗那樣的千古明君,他要洗雪蒙古人加諸于趙氏皇族身上的恥辱,他要恢複故國,甚至要遠征大漠,封狼居青,但實現這一切夢想的前提都是,他必須將自己的恩人與保護者,大宋承相、天下兵馬大元帥、大都督文天祥打倒在地,從他身體上跨過去,走出禁宮,接受萬民的擁戴與膜拜。跨不過文天祥這道坎兒,他無論長到多大都是小孩子,都是土偶木梗,所有雄圖霸業都如冬夜里的一場春夢般了無痕跡。 相對于同齡人來說,趙昺身上有一股難得的睿智和成熟。海上漂流時的坎坷經曆和博覽各國書籍的開闊視野造就了他聰明而又沉穩的頭腦。苗春留下的破虜軍教官又幫他鍛煉出了一副強健異常的體魄。陸秀夫、鄧光薦等人自幼灌輸的為君之道和個別有心大臣們在耳邊的提醒,讓他時刻不忘自己肩頭擔負的責任。重重因素夾雜在一起,造就了他的早熟。那些被送進宮里陪他讀書和玩耍的皇族子弟,還有年齡比他大上四、五歲的太監、宮女,站在他面前就像一群小白癡,根本弄不懂皇帝最想要的是什麼,希望他們做的是什麼。如此一來,更加深了趙昺的孤獨感,讓他時刻想著沖出皇宮去,早日俯覽整個如畫江山。 “朕是皇帝,沒有人能把皇帝關在牢籠中,即便是文A相亦不能!”趙昺曾經私下把自己的心事說給楊太後,結果嚇得這個善良的女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直到確定四下無人才肯松開。然後瞪著淚注注的雙眼告訴他,行朝之所以能有今天,全依靠了文天祥和戰無不勝的破虜軍。做皇帝的不能忘恩負義,更不能信人挑撥,不知道輕重。 楊太後的話語里,“輕重”二字吐得很清晰。趙昺懂得其中含義,也知道楊太後怕著什麼。從此以後,他再也不跟楊太後提起這些話,而是憑借手中有限權力,悄悄地把苗春留下來的侍衛,自己的武術老師們調出了皇宮,並在內宮的關鍵職位上安排了自己信得過的族人文天祥很忙,軍國大事都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所以他沒精力顧及這些細枝末節,即便心生警覺,也沒資格對皇宮的內務指手畫腳。趙昺在動作前,周詳地想好了最差後果與應對辦法。結局果真如他所料,忙著與達春決戰的大都督府根本沒時間管宮廷侍衛變動的事情,各級衙門對此事也視而不見。只有負責各地治安和新兵招募培訓的保國夫人陳碧娘作出了些反應,通過張世傑將軍出面,把那些被排擠出宮的侍衛們要進了警備軍去擔任士兵的武術教官。 趙昺知道自己賭贏了一局,表面上立刻轉入隱忍。私下里通過自己的貼身太監樂清揚,不斷地與陳宜中進行溝通。老垂相陳宜中果然為權謀高手,很快借著帶領硫球使者入宮晉見的機會,私下里告訴趙昺這些年忠義之士一直做著准備,只要時機成熟,皇帝出面一呼,即可將亂臣賊子們全部拿下“萬歲,臣等盼著這一天,如雪夜盼薪,久旱盼雨啊!”陳宜中聲淚俱下的模樣至今還在趙昺眼前浮現。幾年的功夫,這個前任老垂相就憔悴得不成了樣子,灰白的頭發東一給、西一M的己經無法替成一束,暗褐色的斑點也爬滿了他的手背與面孔,一天天遮掩住生命的跡象。 “朕年幼勢孤,這些年讓卿等受委屈了。”趙昺記得自己當日的措詞很得體,既表現了帝王對臣子的關愛,又保持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朕都記得,忠奸善惡朕了然于心,只是朕未到親政的年齡,不宜過分干涉大臣分內之事罷了。卿等能在窮途不忘皇恩,朕亦非薄情寡義之主,必將讓爾等之名姓、事跡見諸于青史。”當陳宜中票報了朝野間哪些人肯定會支持皇帝親政後,趙昺如是回答。 他沒有胡亂許諾不可能的回報,書上的學來的知識告訴他,那樣只會讓有從龍之心的臣子覺得皇帝太幼稚。一句“必將讓爾等的名姓見諸于青史”對陳宜中等人來說己經足夠。前唐有國四百余年,名字能被記載于史冊,並單獨立傳的不足百,其中一半以上還是隨著高祖打江山的功臣。剩下的那一半曾經擁有怎樣的榮耀,有心人自己定然會去史書上翻找。 趙昺也沒給陳宜中寫什麼“衣帶詔”之類的憑信。文天祥只對皇宮提供保護,不曾試圖監控。趙昺如果願意,直接寫一封聖旨交給陳宜中,後者都能輕輕松松帶出皇宮。但君臣二人默契地省略了這個麻煩。在沒有實足把握的情況下,多一份憑據,只會增加一分被人發覺的風險。不如彼此之間心照不宣,事情敗露後也好有矢口否認。 “臣必將粉身碎骨,以報皇恩!”陳宜中離開的時候,告辭的話里邊帶著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趙昺也能理解這里邊的決然,無論老臣們如何忠于皇室,百姓們如何盼著自己親政把他們從貪官和奸商們勾結的災難中解救出來,軍中將領大多數卻站在文天祥一方。如果不能得到軍隊的支持,或者說不能讓軍隊置身于這場權力斗爭之外,親政將永遠是幾個老頭和一個半大孩子一廂情願的夢想。 拉攏武將的事情進展得極不順利,手握軍權的將領幾乎沒有人理睬陳宜中的暗示。負責泉州和各地治安的警備軍要麼出自于許夫人摩下,要麼是破虜軍因傷殘退役的老兵,他們在大都督執政的這幾年里,享受到了從來曆史上沒有過的優厚待遇和人格尊敬。所以,禮部尚書陳宜中以吟詩賞景為名的宴會,幾乎沒有武人問津。只有在鄒風叔在零山前線將達春大軍擊潰消息傳來的那一天,由吏部侍郎卓可舉辦的祝捷大會請到了十幾個警備軍將領,結果,那場有心拉攏武將的祝捷大會開成了給文天祥個人的歌功頌德大會,到場的將校們眾口一詞地認為,是大都督這些年苦心孤詣才開創了今日大好局面。如果沒有大都督府在軍械、政務、商務和農耕方面卓有成效的變法改革,大宋對北元根本沒有還擊之力。酒會的氣氛如此熱烈,害得卓可刻意安排與武將們交往的文官們亦忘了自己的任務,跟著別人一同贊歎起新政的好處來。 這還不是令趙昺最痛心的事情,讓他最難過的事情發生在三日前。曾經被陳宜中認為肯定支持皇帝親政,手中握有泉州城半數兵馬調動之權的張世傑將軍親自進宮表了態,說他誓死忠于大宋。但是,張世傑同時很直接地告訴趙昺,大宋這幾年雖然接連在戰場上擊敗北元,收複了大片領土,但目前國家的實力還遠遠弱于北元。一旦內部發生動蕩,恐怕又要重蹈當年崖山覆轍。 “陛下,文相之新政,並非一句‘精器械,強煉兵,廉吏治,重農商,可概括,臣數年來日日研習新政,欲研習欲發覺其高妙。臣願以身家性命擔保,舉國上下,無人比文相更賢。臣亦願以身家性命擔保,文相于陛下,決無相害之意,亦無奪位之心!”張世傑紅著臉,在趙昺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證。 這個場景趙昺想起來就很氣憤,雖然他知道,以張世傑的性格,絕對不會把自己和陳宜中的謀劃出賣給文天祥。但他沒想到,經曆崖山一敗後的張世傑徹底喪失了與人爭雄沙場的勇氣。 “文天祥無奪位之心,這點用你說麼?朕自然知道他沒有奪位之心,甚至有他一天在,朕就安全一天!”送走了張世傑之後,趙昺在心中暗罵。“正是因為這樣,朕才必須抓緊一切機會。否則,一旦文相百年之後,其繼任者豈不時刻將朕玩弄于股掌之上?!!!” 不成比例的雄心和實力讓趙昺異常煩躁,他解決內心煩躁的方法非常簡單,就是練劍。 苗春當年留給他的教官為他打下了非常好的武學功底,一柄木劍在手,即便是十六、七歲的少年侍讀也很難在趙昺的打擊下支撐過百招。 今天的心情顯然適合練劍,趙昺陸續踢飛了腳邊十幾塊石子後,回過身來,強笑著招呼自己的同伴:“走,陪朕去演武廳去切磋幾招,將來你等長大了,就是朕的霍a騎、周細柳“萬歲,臣,臣弟最近身體不適!” “萬歲,臣,臣弟昨天吃了冷生海鮮!” 頃刻間,周圍響起一片告饒之聲。由福建各地趙氏宗族中選拔而來,陪著皇帝讀書、玩耍的少年們哭喪著臉哀求。他們都是趙昌的遠親,可沒苗春留下的無數教官那樣大的膽子,敢用木劍把皇帝打趴下。以他們低微的格斗技巧,在只挨打不還手的情況下,他們也無法保護自己不受到傷害。所以,陪趙昺練武是件危險很大的差事,半月前,吏部尚書趙時俊的兒子趙烯一個不小心就斷了兩根肋骨,雖然事後皇帝親自去其家送藥道歉,讓趙尚書家感到無限榮耀。但這種用肋骨換來的榮耀,眾禦弟們覺得自己還是敬謝不諱較好。 “你們呢?”趙昺嘴角間掛上了一絲不易察覺得冷笑,將頭轉向了自己的幾個近侍。 “奴脾,奴輝今天要去替陛下收拾書房,先行告退了!”小太監王可蒼白了臉,哀求道“奴9,奴4本領低微,不敢在陛下面前獻丑!”另幾個太監弓著身子回答。 “就沒人願意為朕執劍麼?”趙昺目光轉動,不無遺憾地問。 “萬歲,臣願意與陛下同往!”仿佛受不了趙昺目光里的輕蔑之色,趙昺的遠房哥哥趙朔硬著頭皮站了出來。 “奴輝,奴脾也願意!”伺候趙昺飲食起居的小太監樂清揚也湊上前,媚陷地笑道。 “願意執劍的跟朕走,其他人都退下吧!”趙昺揮了揮手,驕傲地公雞般揚著頭,向演武廳走去。 皇宮里的演武廳修建得很寬闊,行朝從流求回到泉州後,為了讓皇帝能有一個強健的體魄,文天祥特意畫了圖紙,按照文忠記憶的樣子為皇帝設計了雙杠、單杠、平衡木、啞鈴等簡單易用的鍛煉工具。苗春留下的侍衛們也根據練武的需求,為趙昺添置了箭靶、沙袋、梅花樁等傳統用具。幾年來,曾經目睹了自己哥哥落水的趙昺在這里留下了不少汗水,同時,也在這里掌握了一個人最基本的保命技巧。 侍讀和太監們相繼告退,掌管演武廳的小太監伺候皇帝換了緊身短打、軟底布靴和牛皮護具後,也識趣地退了出去。趙昺持木劍在手,向小太監樂清揚招手示意,“樂樂,你先上,讓趙鄉侯在圈外觀戰!” 小太監樂清揚答應一聲,找了把木劍,跳入場內。廣信侯趙朔則後退幾步,四下看了看,伸手掩好了演武廳的大門。趙昺挽了個劍花,大步向前,直取中宮;樂清揚斜身後退,格偏趙昺的木劍,配合著腳步扭動手腕,居然從下向上一劍挑了上來。 “好!”趙朔在旁邊大聲喝彩。敢不顧身份向趙昺還擊的太監,這個綽號叫樂樂的是第一個。並且此人身法詭異,明顯是自幼煉過武的。 趙昺後退兩步,在千鈞一發之際讓開劍尖,隨即揮劍橫掃。硬木劍被他大開大合的招式帶出呼呼風聲,聽起來如真刀真槍在嘶鳴般淒厲·樂清揚招式己經用老,來不及再躲,值能 豎劍,硬擋住了趙昺一擊。 木劍啪地發出一聲脆響,樂清揚擰腰轉腕,劍刃橫著抹向趙昺脖頸。趙昺被逼得再退一步,斜斜跳開,一招力劈華山,連人帶劍從半空中撲下。 小太監剛才與趙昺拼了一記,自知力弱,不敢再硬接此招,身體如風中落葉般向後飄了數步,手中木劍兜了半個圈子,再次刺向趙昺腰間。 “啪l”趙昺用木劍擊打在小太監的劍尖上,將對手必中一擊磕了出去。 這幾下兔起鷹落,打得著實漂亮。旁邊觀戰的趙朔見了,忍不住大聲喝起彩來。雙方你來我往殺了三十多式後,勝負未分。樂清揚手中木劍卻承受不住如此頻繁的撞擊,咯嚓一聲,斷為了兩截。小太監棄劍,後退幾步,笑著拱手:“陛下普力太大,奴9手臂發麻,不敢再戰了!” 趙昺隨手從周圍的繩欄邊撤下一塊毛巾,邊擦臉上的汗,邊說道:“你我今天勝負未分,你好詭異的身法,是你師父教的麼?” “臣的身法學自許公公,崖山當晚,他己經以身殉國了l”小太監樂清揚喘息了一陣,R然回答。 “內宮之中亦不乏忠義之士。可惜,很多士大夫受我大宋皇恩這麼多年,一點兒小恩小惠就被人收買了去!”廣信侯趙朔黯然歎道。他與樂清揚均是趙昺心腹,三人相約來練劍,本來就存了甩開眾人秘密商議的心思。此刻周圍己經無閑雜人物,有些話也可以直接說了。 “士大夫也不是全忘記了大宋皇恩,只是文相多年來借手更改吏治,把能為陛下盡心的職位都頒給了他的心腹。那些不讀詩書,心無忠義的扶犁黑手一旦執掌權柄,自然時刻不忘給他們權柄之人。奴9的師父這些年在外替陛下經營,也受了他們不少氣呢!”小太監樂清揚難得的是不貪功,一邊替士大夫們說好話,一邊把自己的師父唐影捧到了台前。 說起了老太監唐影,趙昺臉上露出幾分贊賞之色。把毛巾信手丟給樂清揚,然後微笑著說道:“難得你師父如此忠心,要不是他給的十萬兩銀子,朕還真沒錢謀劃大事。你給他帶句話,就說他的好處朕都記下了。將來朕揮師北伐,他就是朕的蕭何……” “奴脾謝陛下厚恩!”樂清揚翻身拜倒,說道。 “起來吧,朕不會忘記任何雪中送炭之人。前日讓你辦的事情怎麼樣了,有回音麼?” 趙昺笑著走上前,拉住樂清揚的雙手。 小太監樂清揚皮朕很白膩,高挑的身材配上運動過後白里透紅的臉色、略為發藍的眼底,給人一種妖豔奪目的感覺。就像田野盛開的一束斷腸草,你明知觸之會中毒,還是想湊上前嗅一嗅。縱是趙昺這種年齡未及弱冠的半大孩子,接觸到他的眼神後心底也突然一跳,泛起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滋味來。 樂清揚顯然己經習慣了別人這種貪婪的目光,將臉向一邊避了避,低聲回答道:“承陛下的福,奴0師徒二人做事非常順利。己經有三十余家商號願意接受皇家賜封,還有一個色目人的商號願意捐贈三萬塊銀幣給陛下修繕行宮,但希望陛下能許他一件事……” “講吧,朕就知道這伙人喜歡討價還價!”趙昺微微皺了皺眉頭,說道。做大事需要用錢,內宮用度有限,所以他與樂清揚、趙朔幾個就想出了給商人皇家名分,讓他們捐贈銀錢的好辦法。大宋皇家在民間影響力巨大,資金雄厚得商人們也樂得貫上皇家名號,以向其他人,特別是不知道大宋底細的西方游商展示自己的實力。 想想今後皇家葡萄酒、皇家木器、皇家酒具,一大堆冠以皇家名號的貨物應運而生,裝上海船,飄飄蕩蕩地駛向未名之地,趙昺就覺得飄飄然,非常有成就感。 “那個色目人希望陛下將來能跟諸臣斡旋,賣一批船載火炮給他,他保證這批火炮不會落入蒙古人之手。為此,他願意把自己的兒子和女兒作為人質!”樂清揚看著趙昺的臉色,猶豫著彙報。 趙昺的臉色瞬間凝重,雖然急著等錢用,趙昺亦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在他眼里,破虜軍之所以能打敗北元,全憑的是船堅炮利。如果這兩樣全被蒙古人得了去,恐怕未來自己真得如張世傑奉勸的那樣,要再次遁入大海了。 正沉吟間,聽見外邊傳來了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演武廳口,一個稚嫩的聲音響了起來,“皇兄,皇兄,您的鴿子飛回來了!” “進來!”趙昺停止與樂清揚的對話,示意趙朔打開門。耀眼的陽光灑隨著門軸旋轉的吱呀聲灑了進來,隨著陽光進來的,還有一個八、九歲模樣的小女孩,生得如貢品白瓷般可愛,粉紅的手掌間,捧著一只雪白的信鴿。 “見過郡主殿下!”樂清揚趕緊跪倒施禮。這個女孩子名叫宛兒,是己故國舅楊亮節的掌上明珠,喪父後被楊太後收養,是趙昺最喜歡的玩伴和發誓要金屋藏之的對象。 “起來吧,磕頭蟲一樣。不是早廢除跪禮了麼?”楊宛兒顯然不喜歡樂清揚,一見面立刻出言訓斥。 “是,謝郡主殿下!”小太監樂清揚的臉立刻紅到了脊背,站起來,後退幾步說道。 “宛兒,不得對朕的人無禮!”趙昺見自己的心腹受窘,趕緊出言回護。再看看自己表妹法然欲泣的神色,又迫不及待地改口說道:“他們都是朕的朋友,朕在這里跟他們商量要事。你今天在母後那里玩得痛快麼,怎麼發現了小白?它抓了你沒有,你的手痛不痛……” 小白是趙昺給信鴿的取的名字,在皇宮里百無聊賴,他養了很多信鴿。分別根據羽毛和腳爪的顏色而命名。其中幾只認路本領強的,最近一直用來與宮外交流消息。楊宛兒手里這只專門與陳宜中府保持朕系,信筒里的文字全是密語。不知道解密辦法的人,即便截獲了它,也只會當作小孩子的玩具,不知道其承載的重要使命。 廣信侯趙朔比趙昺年齡稍大,對美女的抵抗力稍強,見趙昺只顧著哄表妹開心,趕緊上前插言道:+宛兒妹妹喂鴿子米粒了麼,拿來給我吧,我給它喂些米和水!” “小白才不用你喂,在我這里,想吃什麼都有!”小郡主楊宛兒沖著趙朔一吐舌頭,鼻子擰成了個迷人的圓圈。 廣信侯趙朔束手無策,側過身,接連地用眼神給趙昺打招呼。趙昺笑了笑,蹲下身,拍了拍表妹的頭,低聲說道:“給廣信侯吧,信鴿得每天定時喂。否則它飛上天去沒有力氣,肯定被附近的老鷹抓了去!小白若走失了,雨點啊,毛頭啊,它們幾個肯定會覺得孤單!” “也行,但我要跟你學擊劍!”楊宛兒歪著頭想了想,終究不願意鴿子被鷹吃掉,不情願地做出了些讓步。 "M好,待會兒咱們先練習基本套路。你跟我去外面,我讓樂樂伺候你去隔壁換衣!” 趙昺微笑著向趙朔投出得意一瞥,接過鴿子,交給了對方,然後楊宛兒推向樂清揚。 “我才不找這個妖人換衣服,我出去找雪尊姐姐!”小郡主瞪了一眼樂清揚,轉身,快速跑出了演武廳。趙朔、樂清揚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望著趙昺。滿臉都是佩服之色。 “朕是一國之君!”趙昺得意洋洋地說道,仿佛對付小女孩的功夫與治理國家可以等同起來般。隨即在演武廳一角翻出來本《岳家拳精要》,對著趙朔命令道,“快些,趕在郡主回來前看完!” “是”趙朔答應一聲,從鴿子腿上的信筒里取出密信,接過拳經,與樂清揚配合著,快速翻譯起來。 “陳垂相今天又找了陸尚書,陸尚書的回答是。……”小太監樂清揚緊張地閉上了嘴巴。陸秀夫為人正直,幾年來負責根據《臨時約法》修訂大宋律法,大宋新法一半以上文字出自他手。此人在修訂律法時不偏不倚的態度,為他贏得了新、舊勢力雙方的尊敬。能否爭取到這樣一個在朝廷和儒林都有影響的人物的支持,將成為皇帝重掌權柄道路上極為關鍵的一步。 “陸大人最終給了答複,他說,陸大人說……”趙朔快速翻著拳經,嗓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他說什麼,念給朕!”趙昺預感到事情不妙,站起來,倒背著手問道。 “陸大人說,陸大人說”趙朔鼓了幾次勇氣,終于讀出了密信的全文:“他說,‘約法未成之前,陛下為國之希望,他傾權力以衛陛下。約法既成之後,約法即為國之基石,無論任何人蓄意破壞,他必將以死捍衛約法之尊嚴!” 陸秀夫的反應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趙昺的印象中,自己這位啟蒙恩師一直是新政的堅定反對者,甚至在朝廷力量最薄弱的時候,他依然勇敢地站在文天祥的對立面。幾年來,新政的粗糙簡陋、商人和官員狼狽為奸的無恥、還有市井百姓因為城市生活費用激增而破產後發出的呻吟,都是第一個通過陸秀夫的筆反應出來。幾年來,整個大宋敢明著指摘新政錯誤,痛斥文天祥飲鴻止渴的大員,也只有陸夫子一個。 然而,就在趙昺試圖執掌權柄,撥亂反正的關鍵時刻,陸夫子卻選擇了站在新政的一邊畢竟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幼帝趙昺還無法做到泰山崩于面前而不變色。不顧與表妹楊宛的約定,匆匆跑回上房,以最快速度寫了分手諭,命令小太監樂清揚打著出宮辦差的幌子,去陳宜中的府邸探問到底陸秀夫那里發生了什麼事情。 “君實的脾氣我明白,他不會陷聖上于危險境地。說這些看似僵硬的話,只是怕我等不待謀劃好就貿然行動,危害聖上安全而己l”前承相陳宜中方下茶碗,對著小太監樂清揚耐心解釋道:“樂大人回宮後請讓聖上放心,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不日即有結果!” 雖然對方只是一個伺候飲食起居的小宦官,陸秀夫還是極其尊敬地稱其為大人,並且以平級身份與其對坐飲茶。這種安排顯然很對樂清揚脾氣,幾句話說下來,樂大人的焦急心情就平複了,捧著茶杯,邊喝邊應承道:“那,那是,垂相神機妙算,聖上一直信得過的。” “神機妙算不敢當,只是事態變化還沒擺脫老夫掌握!”陳宜中仿佛早料定了陸秀夫會“辜負”皇恩,非常平靜地說道。 “陸大人過于正直了,會不會向大都督府那邊透漏消息?”樂清揚拱了拱手,不放心的追問。他的年齡剛滿十六歲,雖然心機比趙昺深沉些,畢竟也沒經過什麼大風浪,出了這麼大的紙漏,心里難免很忐忑。 “樂大人難道以為,文垂相在泉州城里沒有耳目麼?我等如此頻繁往來,大都督府還一概不知麼?”陳宜中臉上突然帶出了幾分詭秘的笑意,低聲奚落。 "那,那………”樂清揚端茶碗的手立刻哆嗦了起來,幾滴熱茶順著茶碗邊緣濺落到手臂上。腕部受痛,手指更加無法穩定,“稀里嘩啦”,片刻間半杯上好的香茶全部喂給了布袍子。 “那,那什麼那。文垂相要留著忠臣之名,就不能無憑無據地治人之罪。新法規定,無證據不得判罪,任何人都有議論政事的權力,這兩個最關鍵的條款難道你忘了麼?”陳宜中的笑容里帶著幾分嘲弄,“咱們現在是以子之茅,攻子之盾,只要沒什麼實際行動,文垂相就拿大伙沒辦法!” “如,如此,咱家就,就放心了。”樂清揚不好意思自己在陳宜中面前失態,站起來,一邊用衣袖擦布袍上的殘茶,一邊報愧道。 “不是讓你放心,你放心沒用!關鍵你得讓陛下安心,江南名士,整個儒林,還有天下百姓都站在萬歲這邊l”陳宜中長身站起,拍了幾下手,喚進來一名9女。“去,伺候樂大人換一件綢袍,要上好的蘇綢面料!” “咱,咱家怎好讓垂相大人破費!”樂清揚連連擺手,嘻笑著道謝。大戰連年,江南各地民生凋敝。像蘇綢、湖傘之類頂級奢侈品早己絕跡多時。到陳宜中府上來走一趟就撈到如此貴重的厚禮,不由得讓他喜出望外。 陳宜中在官場混跡多年,跟宦官打交道向來有一手。這些人身體殘缺,所以對錢財等身外之物的渴望更超過了普通人·以小恩小惠結好他們,對將來陳系官員在朝廷上能否立于不 敗境地能起到關鍵作用。所以,他也不跟樂清揚多客氣,除了綢袍外,又命仆人拿來一堆翡翠酒杯、羊脂玉佛手等價格高且形體不顯的奢侈品,打成一個包,親手塞進樂清揚懷里,“這都是老夫多年來積攢之物,年齡大了,也沒了賞玩的精神。你拿去當個擺設吧,每天伺候萬歲時,也增添些文雅之氣!” “咱,咱家就謝,謝大人了l”樂清揚嘴巴不知不覺間裂到了耳朵邊,謅笑著說道。 “早回吧,告訴萬歲莫心急,一切按計劃行事!”陳宜中收斂起笑容,扶住樂清揚的胳膊,親自將他送到了大門口。 門房牽過樂清揚的坐騎,小太監帶著大大包裹滿載而去。臨揚鞭時還沒忘了用手捏一捏,唯恐包裹里的東西不小心落到了陳家。 望著小太監遠去的身影,陳宜中輕輕搖頭,轉過身,發出一聲輕歎。只有在這轉身的一瞬間,他的臉上才現出了真實表情。那是一種暴怒而無奈的鐵青色,如冬天的鐵塊一樣寒冷,根本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 “萬歲身邊的人,似乎不可用啊i”門房內閃出一個人,悶悶地出言提醒。 “豈止是不可用,小小年紀既貪切滑,簡直就是高力士、張讓之流再生。也罷,我等此時力孤,不得不借助彼等之力。待萬歲親政後,想辦法把他逐了去就是!”陳宜中黑著臉說道。 此時的他只覺得心力憔悴。陸秀夫的“背叛”,給了他傾力一擊。在趙昺派來的人面前,他不得不裝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樣,以免幼帝沉不住氣,中途退縮。但在自己的心腹面前,這個空架子就再支撐不起來了,一時間腳步虛浮,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一般。 “既然如此,垂相何不再暫且隱忍,再尋良機?”來人伸手托住陳宜中贏弱的身體,低聲奉勸。 “新政才施行幾年,陸夫子己唯文天祥馬首是瞻。若我們再不抓緊時間,一旦文賊成功收複了整個江南,皇上哪還有還政的之機,天下哪還有我等立身之地。虎臣啊,你看看我這身子骨,還能等上幾日啊!” “噢!”攙扶著陳宜中的漢子悶悶地回了一句。出身于底層小吏的他對于朝堂上的事情一直看不懂,所以也沒法替陳宜中分優解難。 皇上還不還政,其實關系不大。比如就像現在這樣子,大宋朝眼看著就一天天興旺起來。在內心深處,他這麼想。但在心里的想法不敢在陳宜中面前露出來。這個看似贏弱的老人身體里蘊涵的能力極強,如果自己無意惹惱了他,會惹上麻煩不說,事情傳揚出去,江湖上人還會說自己忘恩負義,是個知恩不報的無恥之徒。 陳宜中把頭靠在壯漢的肩膀上,艱難地向前走。後腦處傳來的有力心跳聲讓他很羨慕,畢竟對方是武人,體魄強健。不像自己年齡剛過半百,身體狀態就一天不如一天。想到體力問題,他心里模模糊糊有了一條可行之策,順著這個思路向下捋,越捋發覺前途越光明。 離開壯漢的攙扶,陳宜中獨子向前走了幾步後,突然,以極低的聲音問了一句:“虎臣,如果有人如當年賈似道那樣貪權誤國,你是否還敢去殺他于道!” “大人是否打算遣虎臣去刺文相?”壯漢腳步被陳宜中的話嚇了一跳,腳步收攏不住,差點把陳宜中撞翻在地上。 “是啊,奸臣當道,不知當年刺殺賈似道的鄭大俠余勇尚在否?”陳宜中的手臂向後撐了一下,將自己的身體撐開些距離後,微笑著問。 斑駁的老臉上,他的笑容很神秘。仿佛帶著幾分嘲弄,同時還帶著幾分輕蔑壯漢的手一下子卷了起來,身體僵硬,目光如刀般射在了陳宜中的臉上。 他叫鄭虎臣。當年曾經冒著滅族之禍將奸臣賈似道的全家殺死在流放的路上,江湖人以大俠稱之。後來有人彈勤他擅殺士大夫,違反祖制。陳宜中奉命將他下獄,明著嚴加拷問,向外謊稱他受刑不過而死,暗中卻偷偷用庚斃的囚犯將他偷換了出來。從此,知恩必報的鄭虎臣留在了陳宜中身邊,做了後者的貼身侍衛。 “莫非虎臣還念著文賊給你寫的悼詞麼?”陳宜中迎接著鄭虎臣的目光,滿臉坦然。 當年文天祥聽謠傳說鄭虎臣身死,曾經親自寫了幅對聯悼念他。鄭虎臣至今還清楚記得其中每一個字,“作正氣人,都為名教肩任;到成仁處,總緣大義認真。” 在舉世洶洶皆言其可殺的時候,以垂相之名對其行為加以肯定。對于一個江湖豪傑來說,這不僅僅代表著普通的悼念,而且是一種知遇,一種認可。但知遇之恩與救命之德哪個更重些,鄭虎臣心里沒有答案。 他的雙拳握了又張,張了又握,如刀的目光一點點暗了下去,最終,低下頭回答道:“虎臣不敢,只是,只是,文相罪行未顯。如虎臣這樣去殺了他,未免,未免……” “未免被江湖豪傑恥笑是麼?”陳宜中的身體恢複了些氣力,脖子和頭部相接處泛起縷縷血紅。“到他罪行顯現之時,天下己經姓文,你我還有何事情可做?虎臣啊,難得你沒看出來麼,大宋只要一天無法恢複汁、洛舊土,文賊就可以明正眼順地握著天下權柄不放。所以,他絕對不會真心北伐。一天天拖延下去,等到天下人都只知道大都督不知道還有皇上,還有誰能把他從垂相之位拉下來。虎臣啊,這大義和私恩,你可要分得清楚!” 鄭虎臣的身體又晃了晃,跟在陳宜中身邊這麼多年,後者第一次用這麼嚴肅的語氣跟自己說話。大義與私恩,如果捍衛皇家權力真是一種大義的話,自己的確應該毫不猶豫地接過這個任務。但皇上就一定代表大義麼,在大義的名下,有多少罪惡于暗中進行? 陳宜中知道鄭虎臣現在心里天人交戰,也不敢過分逼迫他。手扶著牆壁,一邊向內堂走,一邊歎道:“大宋養士三百年,到頭來,真正能為大宋盡忠的有幾個?可恨陳某有心殺賊,有心殺賊,卻無力回天。虎臣,你不必勉強,陳某為官多年,家底也算豐厚。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能招慕出幾名壯士來…………” 陳宜中越說越興奮,到後來滿眼全是炙烈之火。手上、脖頸上、臉上的黑斑全透出了赤紅色,仿佛有一把烈焰,即將把他的身體點燃。 鄭虎臣默默的聽著,他不知道到底什麼原因讓大宋前後兩位垂相如此誓不兩立。他也不知道文天祥是不是真的如陳宜中所形容,是個保藏禍心,大逆不道的奸俊。這些年來,他看到聽到的事實是,文天祥帶著一支孤軍轉戰四方,于危難之機挽救了大宋。但在挽救大宋的同時,文天祥也破壞了大宋的傳統、顛覆了大宋的秩序。 一個失去了傳統的大宋,還是大宋麼? 一個亂了綱常的華夏,還可以稱華夏麼? 無數疑問,在鄭虎臣眼前閃動。終于,他心里有了自己的決定,向陳宜中施了一個禮後,以從沒有過的鄭重態度請教道:“大人,如果虎臣為大人做了此事,不知道大人有幾分把握,帶領三軍將士驅逐韃虜?” “若教陳某領軍,恢複舊日山河易如反掌!”黑暗處,傳來陳宜中十分肯定的回答。 酒徒注:在我們這個時空的宋代,賈似道專權誤國,貪汙腐敗,雖然被罷相,按照宋朝不殺文官的祖制,只能被貶滴,不能定死罪。鄭虎臣在押送的途中殺了他,觸犯了整個士大夫階層的利益,所以被陳宜中抄家下獄,死在牢中。讀史到此,對去宋代當貪官的生活萬分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