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撐了父親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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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是有一種“藏獒精神”漂漂亮亮地存在著,這種存在支撐了父親的一生,使他在晚年總是沉浸在這樣的懷想中:藏獒回到他的生活中來,或者他回到藏獒的生活中去。當我知道父親的懷想就是他活著的意義時,我同時也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寫一本關于藏獒的書,里面的主人公除了藏獒就是“父親”。

藏獒是由一千多萬年前的喜馬拉雅巨型古鬣犬演變而來的高原犬種,是犬類世界唯一沒有被時間和環境所改變的古老的活化石。它曾是青藏高原橫行四方的野獸,直到六千多年前,才被人類馴化,開始了和人類相依為命的生活。作為人類的朋友,藏獒得到了許多當之無愧的稱號,古人說它是“龍狗”,乾隆皇帝說它是“狗狀元”,藏族人說它是“森格”(獅子),藏獒研究者們說它是“國寶”,是“東方神犬”,是“世界罕見的猛犬”,是“舉世公認的最古老、最稀有、最凶猛的大型犬種”,是“世界猛犬的祖先”。公元1240年成吉思汗攻克歐洲後,把跟著他南征北戰的猛犬軍團的一部分三萬多只藏獒留在了歐洲,這些純種的喜馬拉雅藏獒在更加廣闊的地域雜交繁育出了世界著名的大型工作犬馬士提夫犬、羅特威爾犬、德國大丹犬、法國聖伯納犬、加拿大紐芬蘭犬、英國獒犬等等。這就是說,現存于歐亞兩陸的幾乎所有大型凶猛犬種的祖先都是藏獒。公元1275年意大利探險家馬可·波羅這樣描寫了他所看到的藏獒:“在西藏發現了一種從未見過的怪犬,它體形巨大,如同驢子,凶猛聲壯,如同獅子。”

父親把這些零零星星搜集來的藏獒知識抄寫在一個本子上,百看不厭。同時記在本子上的,還有一些他知道的傳說,這些傳說告訴我們,藏獒在青藏高原一直具有神的地位。古代傳說中神勇的猛獸“狻猊”,指的就是藏獒,因此藏獒也叫蒼猊。在藏族英雄格薩爾的口傳故事里,那些披堅執銳的戰神很多都是藏獒。同時藏獒也是金剛具力護法神的第一伴神,是盛大骷髏鬼卒白梵天的變體,是厲神之主大自在天和厲神之後烏瑪女神的虎威神,是世界女王班達拉姆和暴風神金剛去魔的坐騎,是雅拉達澤山和采莫尼俄山的山神,是通天河草原的保護神。而曾經幫助二郎神勇戰齊天大聖孫悟空的哮天犬,也是一只孔武有力的喜馬拉雅藏獒。

關于藏獒的知識和傳說給了父親極大的安慰,尤其是他從玉樹草原帶回家的那只藏獒老死以後,它們便成了父親和藏獒接觸的唯一通道。有一陣,父親很高興,因為他從報紙上看到了關于藏獒集散地的介紹和藏獒繁殖基地的廣告,看到了藏獒評比和藏獒展示會的消息。他把它們剪貼下來,還用毛筆在剪貼本的封面上寫了“千金易得,一獒難求”八個字。但是漸漸的,他就變得憂慮重重了,總是說:“這恐怕不行吧?這怎麼可以呢?藏獒畢竟不是寵物。”現在想起來,父親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的。藏獒是一種高素質的存在,是游牧民族借以張揚游牧精神的一種形式。在它的身上,體現了牧家生存的需要和草原凌厲風土的塑造,集中了草原的野獸和草原的家獸應該具備的最好品質:孤獨、冷傲、威猛和忠誠、勇敢、獻身以及耐饑、耐寒、耐一切磨礪。一旦把藏獒當作寵物養起來,每天定時定量地給它們喂食,無微不至地給它們梳毛,洗澡,打針吃藥,牽著它們在光滑乾淨的地面上遛彎兒;一旦飽食終日、無所作為的生活讓它們變得閑散懶惰,狗中貴族的身份讓它們日益成為活生生的玩偶,沒有挑戰甚至摧殘的成長讓它們陶然欲醉,養尊處優、好逸惡勞的習慣成為必須和必然,這樣的藏獒還能保持偉岸健壯、凜凜逼人、狂野剛猛、嫉惡如仇的特性嗎?


藏獒是壯士,是龍驤,是虎賁,是“能殺才能生,能憎才能愛”的勇憤之狗,是“倘受了傷,就躲入深林,自己舐干,給誰也不知道,大抵休息一會,就仍然站起來”的不屈之靈,是“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的哀痛者和幸福者。而不是世代簪纓的公爵,更不是“繡花也感累昏頭”的閨中小姐或虛有其表的裙屐少年。它們的生命只能在回歸嚴酷自然和承擔生活責任的狀態中,走向拔山扛鼎的境界。

父親和我都有過這樣的預言:離開草原進入寵物社會的第一代藏獒有可能還會是凶猛威武、忠誠勇毅的,但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就很難說還會延續這種既屬于藏獒也屬于高原大野的風采了。因為藏獒素質的形成,除了遺傳和血統,更重要的是環境的熔鑄打磨,是狗和自然、狗和人類互為依存、艱難發展的必然結果,是青藏高原的特殊環境發育和雕塑出來的一種特殊的生命質量。如果不能讓它們奔馳在缺氧至少百分之五十的高海拔原野,不能讓它們嘯鳴于零下四十度的冰天雪地,不能讓它們時刻警惕和發現十里二十里之外的狼情和豹情,不能讓它們把牧家的全部生活擔子扛壓在自己的肩膀上,它們的嗅覺、聽覺、視覺以及大腦的思維、反應的能力、打斗的力量、出擊的速度就都會嚴重退化,骨骼、肌肉、內髒、體魄、毛發、皮膚、內分泌等等也會離開原有的模樣走向衰弱和異變。

更讓父親擔憂的是,即使我們不把藏獒當作寵物豢養在溫室里而是放歸雪山草原,它們同樣也面臨著退化衰變的危險。因為古老的藏獒賴以生存的原始生態正在消失,狼、豹、熊等野獸在人類的大肆獵取之下越來越少,甚至到了瀕臨絕種的地步,當藏獒借以磨練斗志、稱雄揚威的對手不存在了的時候,它們還能像它們的祖先那樣笑傲草原嗎?它們的精神和能力是不是也會像它們所處的環境那樣嚴重衰退呢?事實上,在遼闊的青藏高原,在我離開之後每隔一兩年都要回去一趟的三江源地區,現在已經很難找到真正純粹的藏獒了。父親的藏獒,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