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紀事(3)

想不到我沒有報告朱有田,他倒報告了我。朱有田鑽到溫局長的辦公室里,說我偏向周敬福,給周敬福登記死螞蟻。

他說:“一登記就是六億五千萬,我管的天上飛的再多也超他不過了。”

溫局長嚴肅地思考著,說:“他管的是不能超過你管的,你去找文書重新登記,就說你管的麻雀有十億。”

朱有田心虛地說:“真的有那麼多?”

溫局長一拳砸到桌子上說:“我說有就有。”

朱有田又說:“東方淡說他管的樹貴重,別人管的下賤,文書這叛徒照樣登記上了。還有,趙伯欣管他的草叫科長署長,他要是給草起個局長省長的名兒難道也給他登記?這不是把局長你當成爛草了嗎?”

溫局長一聽事情嚴重了,罵了一句趙伯欣的娘,又吼道:“你把文書這混蛋給我叫來。”

朱有田轉身來到我面前說:“溫局長要你去一趟。”

我看他臉色很光亮,眼角掛著一絲奸笑,就感到十有八九溫局長要訓斥我了。我跳起來,跑進了溫局長的辦公室。

果然溫局長一見我就吼道:“周敬福是怎麼回事?他的螞蟻死了你還登記?一死就是六億五千萬,那是中國人民不是螞蟻。”

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這還得了,也不知是周敬福還是溫局長,反正有一個把螞蟻當成人民了,而新社會是人民當家作主的社會。

我結結巴巴地說:“周敬福看螞蟻走走動動數不清就踩死了,踩死就數清了。”

溫局長說:“我現在管著你們,我要是數數你們,難道非得踩死了你們才能數清?走走動動就不能數了?再往大里說,一個市、一個省、一個國家,要登記戶口,難道非得把人弄死了才能登記?”

我已經冒汗了。

溫局長說:“以後不能讓周敬福管螞蟻了,他是個壞人,比蔣介石還要壞,殺人不眨眼皮子。”

我說:“那那那讓誰管?”我尋思可千萬別讓我管,我要是不踩死也數不過來。

溫局長吼道:“誰也不要管了,都死毬盡了還管它做什麼?”

他喘口氣又說:“東方淡說他貴重別人下賤,你就同意了?為什麼不報告?我白信任你了。你要是當叛徒我就開除你。爛草也成科長署長了,那我是什麼草?是高草是蒿子?”

我嚇得渾身發抖,小聲小氣地說:“我是要報告的,報告朱有田的事情。”說著我從口袋里掏出本子來,翻開念道:“朱有田說爛草也科長,那天上飛的不就局長省長啦?”

溫局長瞪圓了眼睛說:“是朱有田說的還是別人說的?”

我說:“是朱有田說的,不信你問他自己。”

溫局長說:“這還問什麼?他說得對啊,別說局長省長,就連毛主席也是天上飛的。東方紅,太陽升,太陽就是毛澤東,太陽每天都要從東頭飛到西頭,你難道不知道?”

我愣著,突然說:“既然太陽是天上飛的,那他朱有田是不是也要管太陽?”

溫局長說:“是啊,他管的就是天上飛的。”

我說:“他管太陽,他大還是毛主席大?”

溫局長沒想到我一個不到十七歲的少年會把他引到絕路上,吃驚地沉吟片刻說:“你腦袋不笨啊,朱有田這混蛋說的是不對,這混蛋怎麼扯到太陽月亮上去了。”

我說:“他倒沒說太陽。”

溫局長說:“那是誰說的?”

我說:“是溫局長你自己提到的。”

我繼續發抖,本來不想說什麼,但一緊張嗓子里的話就蛤蟆似的往外跳。我看到溫局長的臉色變了,懊悔得差一點扇我自己一個耳光。我恨著自己,使勁用牙咬住嘴唇,生怕滿肚子的蛤蟆再往外跳。

溫局長陰沉了片刻,突然又哈哈大笑,說:“我唱唱歌子,唱唱歌子,東方紅,太陽升嘛。朱有田他說他的,他說錯了有領導,你盯著他干毬嗎?我叫你監視的是周敬福,是東方淡,是趙伯欣。他們的問題你報告了多少?你不報告你就失職了,要你干毬用,哈哈,干毬用。”

他一邊罵我一邊笑,于是我也咧嘴一笑。這一笑就松弛了,一松弛我差點說出“你才干毬用”的話,趕緊把嘴閉上。

溫局長說:“要發槍了你知道嗎?我們現在是新社會,新社會的人是分階級的,不是靶子就是槍,你是要端槍呢還是要當靶子?你可要想好,敢跟趙伯欣他們穿一條褲子的,我們就把他當靶子。聽說趙伯欣家里開著鋪子,這就是資本家,資本家是要接受專政的。”

我大繃著眼睛,明白在溫局長眼里我畢竟還不是靶子,心里頓時寬松了些。

溫局長又說:“哈國城里,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和花草樹木都已經數完了,我們該去數數城外的了。有個叫康加松巴的地方你聽說過吧?我們就到那里去。

一聽說要去康加松巴,大家都很高興。最高興的是趙伯欣。他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

“康加松巴有原始森林你知道嗎?”

我說:“不知道。”又問他,“你怎麼知道?”

趙伯欣說:“我去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