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思考宇宙(2)

古人所謂“堂上春秋已高,望之形銷骨立,乃大駭,遂置棺柩于中廊。”大駭即是猛然的驚訝,平日觀老父,雖老卻未朽,司空見慣,不往心里去。忽一日,竟見其蹣跚搖擺,幾欲仆地,始才想到人已衰,花正殘,大限近矣,准備送終便是了。

當然牙疼不一定給牙送終,一劑敗火散、幾粒消炎片,或可挽救它的命運。但如果下次還要疼,你去問醫生,醫生就會說:干脆拔掉。拔牙就是給牙送終,就不疼了,恰如無風不起浪,無樹不成林然。

以此類推:胃疼,這個時候思考什麼?就思考胃;腿疼,這個時候思考什麼?就思考腿;頭疼,這個時候思考什麼?就思考頭。疼處叫病灶,它發出這種叫你不舒服的信號迫使你關注它。但牙疼可以拔牙,頭疼未必就可以割頭。怎麼辦?治理它,盡管未必就能治理得好。

牙是理想信念,胃是社會治安,頭是官僚政治,腿是婚姻家庭,如此類比,當然是不一而足的。什麼地方落了病才往什麼地方想,才往什麼地方使勁,書上說亡羊補牢,口語說賊走了關門,都是晚了的意思。壞事已經釀就,一包一包吃著後悔藥,但只要下不為例,就可以勉強過得去,總之是還沒到病入膏肓即男怕腫腳女怕腫頭的時候。

但是:

冰川要是退化了呢?水源要是汙染了呢?大氣要是腐敗了呢?土壤要是沙化了呢?植被要是破壞了呢?動物要是死盡了呢?

沒有喝的水,沒有吃的糧,沒有了生存的條件,又來一個白堊紀,喘息如將死的恐龍。如此病灶,我們難道還有機會思考?

先人曾經提醒過大家:日不升而患于天狼吞陽,月不明而患于河漢昭彰。天不雨,水必亡;地不榮,人必荒。如今,拌著月落日出,望著爛漫星群,我們什麼時候思考宇宙?

奶羊之死

我的朋友萬海風不吃肉。但我知道,最早的時候,他僅僅是不吃羊肉,因為奶羊死了——

秋包谷已經熟透,一陣陣甜絲絲的包谷味兒隨風撲碎在臉上。那女人斜劈鐮刀直不愣噔往前趕,一喘氣就是一抱噼啪焦響的包谷稈兒,轉身一丟,再去斜劈一抱。她的男人那個民辦教師跟在她後面,把包谷掰下來堆成了丘。蜷曲的紫紅櫻子淚一樣到處飄灑。

萬海風因為什麼事兒路過那里,跟在他身後的民兵隊長說:“就是這兩口子。”民辦教師兩口子像是聽見了,都罷了活望著他們。萬海風怵然一驚:真是慘不忍睹,這兩口子的樣兒不比秋包谷端正多少——民辦教師枯瘦枯瘦的,他的女人也是枯瘦枯瘦的。女人一枯就無奶,就喂不飽吃奶的娃娃了。怪不得他們偷偷養起了奶羊。

萬海風和民兵隊長朝前走去。斜劈鐮刀的聲音又響起來,嚓嚓嚓的很有勁。萬海風猛的一個警醒:他們這是在向我示威呢。他讓民兵隊長明天就把民辦教師家的奶羊拉到隊里去。民兵隊長搖搖頭說:“人家要跟我拼命哩,奶羊是賣血錢換來的,是娃娃的娘奶。”萬海風哼了一聲說:“報紙上已經說了,自留羊是資本主義性質的,你怎麼愣是不懂?什麼腦子。苞谷面糊糊就當不成娘奶了?當不成就別生養。”

果然就拼了命。萬海風聽民兵隊長說,民辦教師和他的枯女人一人撈起一把鐮刀,護著奶羊呼哧呼哧喘牛氣。懷里的娃娃撕爛了嗓子哭。女人說:“拉了娘奶我就剁人,剁不了你就剁你家里人,剁不了你家里人我就剁我自己,娃娃我不養了,我跟他一起土門關里走。”萬海風想:這又是示威,她把她囂張成母老虎了。又責問民兵隊長去拉羊為什麼不帶人帶槍,斃不得他們還嚇不得他們呀?民兵隊長說他後晌就帶人帶槍去拉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