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毒·牛糞·馬同志(2)

但是牛糞和狼毒一樣,對草原來說,重要的並不是它能產生瘴氣,而是我在森多草原了解到的這樣一種事實:越是退化的草場,牛糞下面的瘴毒就越大,手拿手腫,腳踢腳腫,有時候連牛腿也會熏出腫脹來。巴桑隊長告訴我:“這是牛糞代表草場給人說話哩,意思是說別在這兒放牧了,這兒已經不行了。”這是牛糞的勸說,是關于草場已經過牧的信號,它往往也會成為綠海變荒漠的前奏,過不了多久,人們就會發現,草原荒了荒了,夜以繼日地荒涼成不毛之地了,真可謂一毒成讖。後來我仔細比較過草地上的牛糞和禿地上的牛糞,發現其中的道理大概是這樣的:在沒有退化的草場上,牛糞下面一般都有蓬蓬松松的草枝草葉作為支撐,是通風透光的;而在退化了的草場上,牛糞直接貼在潮濕的黏土上,沒有走風漏氣的縫隙,瘴氣自然就越聚越濃越濃越猛了。其實道理的明白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牧人們通過牛糞聽懂了草原的聲音,又把這種聲音變換成了人的語言來說服自己不要違拗草原的意志,不管他們是否真正做到了這一點,但人對自然之聲的掌握和傳達足以證明人原本是屬于自然的,只要人在必要的時候尊重一下自然的請求,就不會成為自然的棄兒而終生無所依歸。事實上,就草原來說,只有到它老邁、疲倦、無力照顧人類的時候它才會拋棄人類,才會拒絕它從來沒有厭倦過的付出而以貧瘠和荒涼冷眼相向。而人在這種時候,往往已經做絕了和自然勢不兩立的事情,雖然愧悔得要死,厚著臉皮想恢複關系,但已經來不及了,老去的不能再青,失去的不能再回,費力勞心地去做種種修好如初的事情,往往是人有意而事無情,君不見擔雪塞井空用力,炊沙作飯豈堪食?不如當初就聽了牛糞的話:行不得也哥哥。

對牧人來說,聽懂草原的話並不折不扣地按照草原的吩咐去做,這是他們自己對自己的基本要求,是獨特的生產方式給予他們的貼近自然和順從自然的自由。但實現這種自由的前提必須是他們有支配草場的權力,不能牛羊是自己的,草場還是公有的;必須是小規模的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不能把大規模增加商品牛和商品羊作為牧區經濟發展的主要手段。從保護草原和長期利用草原的意義上說,追求暫時的商品畜的高額出欄率,顯然是一種規求無度的盲目做法和短視行為。我們的牧業史已經證明,小規模的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依然是唯一最有生命力和最適合草原生態的畜牧業經營方式。這種方式雖然並不能使牧民的生活超越溫飽,綽有余裕,卻不至于使他們丟棄家園,顛沛流離在海拔更高的地方搶奪野生動物的草地。我因此想到,牧民們盡管比任何人都更有權利追求一種豐衣美食的高質量的生活,但途徑只應該是得到必要的生活補貼和獲取一定的環保經費,只應該是發展畜產品的細加工,而決不應該是盲目增加牲畜的存欄數。殺雞取卵的事情只能做一次,得不償失的錯誤只能犯兩次,長期犯下去那就有華屋丘墟,塗炭自身的危險了。佛說:“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兒舐之,則有割舌之患。”什麼樣的愚蠢都可以原諒,引刀入嘴,貽害子孫的愚蠢是斷不可原諒的。小心啊,養育了人類的草原一旦變成沙漠,那就是生命的葬身之地。還是巴桑隊長說得好,連馬都知道保護草原,何況我們是人呢。

不錯,我們是人。巴桑隊長說了,我們是人,我們應該比馬知道得多一點。但實際上似乎並非如此,至少在我這里是這樣,因為首先我不知道馬是怎樣保護草原的。我疑惑地追問巴桑隊長,他笑了笑,帶我來到他的坐騎跟前說:“你看我的馬,我的馬在干什麼?在吃草,你看它是怎麼吃草的?它只吃兩寸以上的大草,兩寸以下的小草它決不吃一口。為什麼,因為小草根淺,稍微一拽,就會連根拔起。馬知道,連根拔起的吃法是斷子絕孫的吃法。”說實在的,對巴桑隊長的這番話我當時並不以為然。我覺得馬不吃小草的原因是它的嘴唇太厚,吃草時墊在地上,牙齒根本就夠不著草葉。但是後來,在我接觸了更多的馬以後我發現我錯了,巴桑隊長是對的。如果別無選擇,馬完全可以把嘴唇擠上去,露出牙齒來啃掉一寸以下的小草,或者說它更愛吃鮮嫩多汁的小草。它還可以把坑窩里的草用蹄子連根帶莖刨出來吃掉,可以齜牙咧嘴地把貼在地皮上的地衣啃干舔淨,甚至可以用舌頭化開河灘里的冰雪吃掉凍在里面的青草。然而,如果不是饑餓難忍或者危及生命,馬決不會用這種極端的方法采食牧草,決不會吃掉小草。因為馬知道,小草還要長大,小草是草原的未來。


馬是智慧的,更是向善的,在保護它的衣食父母——草原的時候,往往會有一些出人意料的舉動,讓我們這些牧馬馭馬的人類嗟歎不已汗顏不已。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要是我有資格題詞並以此號召天下,我一定要題:“向馬同志學習”,還要題:“向狼毒致敬”,還要題:“向牛糞鞠躬”,還要題:“做一個巴桑隊長那樣的好牧人”——盡管我知道,巴桑隊長已經是過去時了,能聽懂草原的話的巴桑隊長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卻活著,有的人活著他卻死了。”巴桑隊長自然是屬于死了還活著的那一類人,至少在我心里是這樣的,因為他教我聽懂了草原的聲音,使我在以後的日子里只要面對草原就覺得它正在注視著我,正在和我親切交談,風、雨、土、石、花、草、蟲、獸,都是它的語言,是它的思想,是它對我的自然啟蒙。而所有的自然啟蒙都意味著對我的提升,意味著我可以用草原的眼光來看待我們的青藏高原了。

——草場一片片消失了,草原一天天縮小了,沙化已經出現,新生的沙漠正在形成,牛群和羊群已經沒有吃的了。我想起了貴南縣的森多草原:有一條河在靜靜地流,有一些草在青青地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