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道通“商”4 吝嗇老鬼賺差價



在村子北邊關帝廟的前面長著一棵三人抱不攏的大柳樹,整個夏天無所事事的老頭子們就聚在大柳樹下聊天。他們談論的話題都是些遙遠年代的稀奇古怪的傳說——什麼生活在西伯利亞地底下的巨獸猛犸、通古斯部落酋長長過一丈的長發、俄羅斯的皇帝如何慶祝生日……這些老人都是在駝道上跋涉了幾十年的老駝夫,沒有什麼事情他們不知道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從來都是默默無聞的海九年在一段時間內居然成了老頭子們議論的話題。

“聽說了嗎?那個瘦高個子的外來人如今力量可是大啦。”

“你是說刁三萬收養的又一個干兒子嗎?怎麼會呢……”

“哪里是干兒子,是短工。”

“吃飯不掙工錢的那種。”

“我看像個讀書人。”

“海九年和二斗子拜了把子啦。”

“聽說也想當駝戶掌櫃呢。”

“能行!”

“能行個屁!他以為是個人就能在駝道上混碗飯吃啊?那得有力氣有膽量才行。”

“這個姓海的聽說是二斗子在紮達海河邊上救起來的……”

“是上吊嗎?”

“不,聽說是吞大煙,把大煙夾在饅頭中間吃,結果正好叫在河邊給驪馬洗身子的二斗子看見了。二斗子搶過去奪了他手里的大煙饅頭,丟進河里去了。”

“要不是二斗子,這會兒那姓海的早涼映映地躺在”夢樓當“了。”

夢樓當是什麼?是歸化地方專門存放無名尸體的地方。

“說不定,也許是個有種的好後生呢!我看他氣宇不凡。”

……

一個夏天過去了,不知不覺間海九年的胸前後背以及兩條胳膊上凸起了一隆一隆的腱子肉。由于整天在野外放駝,太陽把他的身體曬得就像上了一層釉子似的黑紅黑紅地閃著亮,皮膚也粗糙了,整個身體就像是在一個高大的骨架子上用許多結實的精肉綁上去的。連走起路來的姿勢也發生了變化,兩只胳膊略略外放著,就像蒙古摔跤手似的。貼蔑兒拜興用它無形的強大力量把舊的文弱的海九年在自己巨大的磨盤內研磨成了齏末,然後又把他重新制作出來,塑造成了一個新的人。

但是他的精神卻非常讓人擔憂。這個新的海九年連他自己看看都覺得陌生得難以辨認了,他的情感和意識就在這兩個海九年之間痛苦地徘徊。當許多不可避免的夢境把他帶回到舊生活的場景去的時候,家鄉的親人和生意場上的掌櫃、伙計接二連三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仿佛他們是另外一個世界里的人。

這件事情發生在接駝羔季節的七月。

還是在去年走外路之前,刁三萬請王鍋頭算了一卦,卦相上說今年是馬年,馬年是刁三萬的本命年,于刁三萬大吉大利,百事皆順。果然,麻臉的老婆一下子為刁三萬生了兩個兒子,是少見的雙胞胎!這還不說,刁家的三峰懷胎母駝正在一個接一個地下小駝呢。

從早晨開始,刁三萬就帶領著二斗子和海九年忙著為母駝接生。在倚著牆角的地方搭起了一座駝羔棚,地上鋪了暄軟的茅草。已經有兩只駝羔順利降生了,都圈在用柵欄隔開的駝羔棚里。新生的駝羔模樣非常古怪,長得一點都不像它的父母,首先一點在駝羔的脊背上根本就看不到駝峰,像馬和羊一樣是平滑的:四條腿像木棍似的,很瘦,並且上下一般粗。刁三萬的一群髒兮兮的兒子,大虎、二虎、三虎、四虎喊叫著跑來跑去,招來了村子里的一大幫孩子看熱鬧。孩子們嗚哩哇啦地亂喊亂叫著,給刁家的院子里增添了幾分喜氣。

正在坐月子的麻三嬸趴在炕上從窗戶縫向外看著,欣賞著院子里的美妙景致,她臉上所有的麻點子都笑開了花。刁三萬今天的脾氣特別好,挺著僵直的狼脖子跑來跑去做這做那。他在拿一件包裹駝羔的羊毛氈的時候被一個孩子絆了一下,幾乎跌倒,但是他一點也沒生氣,嘿兒嘿兒地笑著問那孩子:“大爺沒碰著你吧?”

這一天又接了一只駝羔。

從祖先那里傳下來,一代又一代的貼蔑兒拜興人養成了這樣的習慣:那就是他們世世代代與駱駝相依為命,靠駝運業為生,但是卻從來也不在駱駝的孳生上下功夫,他們所有的駱駝全都是花錢在歸化城的駝橋上買回來的。在他們的感覺中只有懷里揣著走駝道拼血拼汗掙來的銀子,到駝橋上大大方方地買駝,那才夠氣派,也只有那樣才算是拉駱駝人的正道。是刁三萬打破了這個古老的傳統。吝嗇而又精明的刁三萬從購買駱駝和孳生駱駝之間的差價上看出了利益,于是他買回了三峰專門生殖用的母駝,自己搞起了駱駝的繁殖。幾年的時間三峰母駝生下了十多只小駱駝,刁三萬從中大獲其利。眼看著刁家自己繁殖的小駝一天天長大並且在駝道上派上了用場,高傲的貼蔑兒拜興人開始改變了古老的觀念,許多人家都學著刁三萬的樣子也飼養起母駝來了。

黃昏時分,王鍋頭來了。老頭子把刁家的駝群趕進了院子(因為接羔忙不過來,刁三萬把自家的駱駝托靠給了王鍋頭照顧),徑直走向了駝羔棚。

刁三萬警惕地站在王鍋頭的旁邊,注視著老頭子的一舉一動,神態非常緊張。二斗子與海九年交換著目光,嘴角上含著笑意看著這一切。

王鍋頭把目光在駝羔子身上掃來掃去,最後在一峰個頭最高也最壯的駝羔子身上定住了。老頭子拉開柵門走進去。

“你要做什麼?”刁三萬跟在王鍋頭的身後把柵門緊緊地關上了。對于刁三萬的問話王鍋頭不加理睬,彎腰抱起了那只駱駝羔就要走。“你這是做什麼?”刁三萬屁股緊緊頂住柵門,擋住了王鍋頭的去路。

“我在拿我自己的駝羔。難道你忘記了,去年你找我算卦的時候答應的事,我的卦要是應了驗,你就送我一只羔子。”

“噢,這事我怎麼會忘!”刁三萬狡猾地眨巴著眼睛說,“不錯,我是答應送你一只羔子可不是駱駝羔子,我指的是綿羊羔子!”

說罷刁三萬伸出雙手從王鍋頭懷里把駝羔子抱過去,輕輕地放到地上,然後拉開柵門:“走吧!王鍋頭,把你的哈喇子收起來,把你那眼睛從駝羔身上挪開吧。我就是在四個”老虎“中讓你抱走一個也舍不得你拿走我的駝羔子,就是這話!”

王鍋頭笑了:“我就算見了你會耍這一招,真算有你的,你他媽的把駝羔子看得比兒子還金貴!”

“既然知道,那你還來抱我的駝羔?”

“我只不過是試探一下,看看你這個吝嗇鬼的毛病改了改不了。看來還是老古人說得對,江山易改,秉性難移。狗改不了吃屎啊!”

王鍋頭拍拍手走出駝羔棚。

“哎,哎,你別走哇。駱駝羔子雖說是沒有,可羊羔子我早就給你預備好了。別生氣,把羊羔子抱去吧。”

刁三萬在院子門口追上了王鍋頭,用手指了指牆角的羊羔棚,又補充說:“隨便你,挑個最大的拿去吧!”

“算了吧!你以為我真是來討債的嗎?我王鍋頭算命本著一個宗旨,為人招財,替人消災,我看重的並不是錢財。剛才我不過是與你開個玩笑罷了。”

順利地接下了兩只駝羔。已經生下駝羔的母駝休息了一兩天之後就歸入了大群。刁三萬把駝群交給海九年放牧,他自己和二斗子留在院子里照顧剛剛出生的駝崽,等待最後一峰懷孕母駝下崽。駝崽們得到了細心的照料,一個個活蹦亂跳。但是母駝的情況卻不怎麼好,都過了整整兩天了,這最後的一峰母駝一直也沒有生崽的動靜。刁三萬一天之內要跑到母駝跟前無數次,仔細觀察著母駝的情形。母駝一直躺著,樣子十分疲憊,眼睛也沒有一點生氣。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母駝終于開始了產前的掙紮。生了足足有一個時辰,先出來的不是駝羔的腦袋,而是兩條後腿!這情形讓守候在母駝身邊的刁三萬一下就急得頭上冒出了汗,他知道母駝是遇上了最棘手也是最危險的寤生。侍弄了大半輩子駱駝的刁三萬知道,遇上這種情況不是母駝死就是駝崽死,搞不好耽誤了時間母駝和駝崽都活不成。看著痛苦掙紮的母駝刁三萬的臉色迅速變得灰白了。寤生的情況在刁三萬短短幾年孳生駱駝的曆史中還只是聽說而已。手足無措的刁三萬在院子里盲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把兩只粗糙的大手搓得沙沙直響,一個勁兒地問自己:“這可咋辦?這可咋辦……”

二斗子似乎冷靜一些,他跑回廂房拿來一把宰牛用的尖刀。刁三萬一看見二斗子手里那明晃晃的尖刀就嚇了一跳,直眉瞪眼地問:“你要做什麼?”

二斗子說:“干爹,時間耽擱不得了。駝羔子是要不成了!快下手吧,再晚了怕是連母駝也活不成了。”

“你說什麼?你要我弄死駝羔子?好啊,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想害死我的駝羔子?”

“這都甚時候了,干爹你還說這種話。你是糊塗了還是咋的?給誰都得這麼做了!沒有別的辦法。”

“不行!”刁三萬就像蠻牛頂牆似的不肯讓步,“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能讓你害死我的駝羔子!”

麻三嬸趴在窗戶上哭起來,喊道:“他爹!你別聽二斗子的,他不是咱的親兒子,他沒安好心哩。”

“好!我是在害你們呢!這是你們說下的話,那我走了,這事我再也不管啦!”

二斗子丟下刀跑了。

刁三萬跺著腳朝二斗子的背影罵道:“好你個二斗子,你這個叛逆!奸臣!我遇上了危難的時刻,正用人的時候,你跑了!”

母駝寤生的稀奇事吸引了許多村人,來看稀罕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圍著,大家望著只生出兩條半截子腿的母駝,沒有一個人能想出辦法來。蹇老太爺把一雙發紅的眼睛眯成了兩條縫,蹲在母駝身邊看了好半天,最後搖著頭站起來了,說:“沒轍了,三萬,我活八十多歲了沒見過這陣勢。二斗子說得對,你別舍不得,動手吧,要不然這麼拖下去就連母駝也保不住啦!”聽蹇老太爺這麼一說,刁三萬知道事情是沒指望了,他不再罵也不再跳了,霍地蹲下去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蹇老太爺指揮著幾個漢子把母駝身體放展了,母駝已經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眼皮耷拉著,完全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了。有人把母駝上邊的一條後腿往高抬著,戚二掌櫃撿起了二斗子丟下的宰牛刀,攥了攥,准備肢解駝崽的身體。婦女們都捂著臉向人群外擠著,都不忍心看了。

“等一等!”

滿頭是汗的二斗子氣喘籲籲地鑽進了人群,是憐惜駱駝的心情逼著他又返回來了。二斗子把戚二掌櫃拿著刀的手腕抓住,指了指跟在他身後的海九年說:“戚二掌櫃,你先別忙著動手,九年哥說他有辦法,讓他試一試。說不定母駝和小駝都能保住呢。”

海九年一邊把袖子往胳膊肘子上挽著,一邊拿眼睛看著刁三萬,他得等刁三萬的一句話。刁三萬本來是蹲在地上哭來著,聽到有人能救他的母駝和小駝,他站起來了,目光直直地望住海九年,好像不認識似的,問道:“你說什麼?你有辦法保住駝崽又能讓母駝不死掉?”還沒等海九年回答,戚二掌櫃就說:“海九年,你吃過幾碗干飯,也想逞這個能?你睜開眼睛看看,站在你跟前的這些人,把我戚二拋在外邊不算,刁掌櫃、蹇大掌櫃、蹇二掌櫃……貼蔑兒拜興人干別的也許不行,要說侍弄駱駝,拿出哪一個你能比得了?你來貼蔑兒拜興才幾天?俗話說得好,沒有金剛鑽兒,別攬瓷器活兒,你還是一邊涼快著去吧!”

“我有金剛鑽兒……我放牧過大駝群,我見過母駝寤生。”

“戚二掌櫃,你別隔著門縫瞧人,把人看癟了。九年哥他過去曾經在喀爾喀草原上管理過專門繁殖的大駝場哩!”

“嘻……我不信!”

“不可能吧……”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叫人家試一試麼。”

“耽誤了事情怎麼辦?他海九年能賠得起人家的母駝?”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

人群一陣晃動,讓開一條道。

胡德全騎著馬走進了院子。他是到城里的萬駝社辦事剛剛回村來的。胡德全的裝束變了樣,已經是走駝道的打扮了,上身赤膀穿一件汗褐子,腳下蹬一雙高腰馬靴,腰間紮著足足有一紮寬的生牛皮帶,手里攥著一條真蟒皮大皮鞭。胡德全偏腿下馬,把缰繩隨手交給二斗子,走近了母駝。

“刁掌櫃,出了什麼事?”

刁三萬哭喪著臉說:“母駝遇上了難產……胡馱頭你快給看看,還有沒有指望?”

胡德全歪著腦袋,兩道黑眉毛緊湊起來在鼻梁子上面撞在了一起,一邊把折成三折的蟒皮鞭在手掌上敲打著:看了一會兒,拿手掌把皮鞭抓住,說:“這種事兒我也只是聽說過。”

“海九年說他有辦法。”刁三萬指了指海九年對胡德全說,“胡馱頭你給拿個主意。”

胡德全斜著一只眼從下往上打量著海九年。

二斗子趕忙搶著說:“九年哥見過母駝寤生,他知道該怎麼辦。”

“那就讓他試試吧,死馬當作活馬醫。”

“可是,我的母駝要是被他耽誤了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

“他得賠!”

“你說什麼?”胡德全瞪起了眼睛。

“要是耽誤了母駝的性命,他海九年就得賠我。”

“這也算是人話?”

胡德全把眼睛眯成一條窄縫看著刁三萬。刁三萬被看得沒了主意,怯怯地問了一句:“那你說該咋辦?”

“要我說咋辦?死了活該!”胡德全拿鞭子朝刁三萬打了一下,罵道,“你他媽的還叫人不叫人?人家好心好意幫你救急,你還想著讓人家賠你的駱駝!”

“這話咋說的?”

“咋說的?你的駱駝全都死光了才好呢。”胡德全的鞭子又一次落在了刁三萬的腦袋上,不過打得不很重。“就是這麼說的,我看你是喝人的血喝慣了,這麼大的後生一天到晚白給你干活兒不說,如今既想讓人家救你的急,還想讓人家替你擔風險,他媽的你姓刁的心也太黑啦!”

“那是他自個兒樂意。”刁三萬自覺理虧,兀自嘟噥了一陣,對九年說,“那你就試試吧。”

九年說:“二斗子,你去找根繩子來,快!”

海九年親自拿繩子把生出半截的小駝的腿拴住,然後把繩頭交到二斗子的手里,囑咐說:“我叫你拽你就拽,用力一定要勻,千萬不可太猛了!”

“知道了。”

九年自己跪在地上,兩只手在母駝的肚子上揉著,由前往後推著。母駝呻吟起來,由于疼痛,眼睛里淌出了淚。所有的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結果,奇跡發生了:在母駝愈來愈緊迫的呻吟聲中,駝崽的毛片濕漉漉的身體出來得越來越多了!大約兩袋煙的工夫,母駝終于把小駝生出來了。過了不一會兒,小駝崽就睜開了眼睛,深棕色的大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整個陌生的世界和圍在它身邊的人。

刁三萬把小駝抱在懷里,狼脖子吃力地歪著,拿臉蛋子蹭著小駝濕漉漉的皮毛,眼淚在他髒兮兮的長臉上流著。他歪著腦袋在一邊的肩膀頭擦著淚,高興得什麼也顧不上了,“嗚呀,呀,小寶貝,你可是得救啦!還是老天有眼,我刁三萬沒做缺德的事。”

旁觀的大人孩子全都好奇地圍上來看熱鬧。

海九年拿一團亂草擦著手走出圈外。

胡德全用欣賞的目光追隨著海九年,走到他的跟前來了。

“好小子!”胡德全友好地拿鞭杆子在海九年的肩膀上敲打著,“真看不出你還有這麼兩下!要不是親眼看見我還不相信呢。在哪兒學的?”

“九哥在喀爾喀草原上專門孳生駱駝的大駝場上干過!”二斗子搶著替九年回答。

“想不到你還有點兒來頭,看來刁掌櫃是委屈你啦。”

二斗子說:“那是!只管飯不給工錢,太不合理。”

“哼,刁掌櫃這種人恨不能在一只羊的身上剝下兩張皮來!吝嗇得簡直就想把自己拉出來的屎都吸回去!給他干活兒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不如你跟我干吧!怎麼樣?”

九年笑著搖了搖頭。

“咋?你不願意?”

“不是……”

“那為什麼?我姓胡的做人可與刁三萬不一樣,給我干活兒,我給你半個駝工的工錢!”胡德全笑眯眯地說。

“給多少工錢我也不能干。”

“咋?”笑意在胡德全的臉上凝固了,“不給我面子?瞧不起我胡德全還是咋的?”

“哪能呢,說什麼瞧起瞧不起的話,我是……胡馱頭……”

“你少跟老子廢話!痛快點兒。要是嫌工錢少,我給你加到一個整駝工的工錢。”笑意在胡德全臉上消退著,那表情說不上是情緒,看著別扭得厲害。

“我真的不能給你干,我誰家也不去。”

“去你媽的!”

不等九年再做解釋,胡德全手里的鞭子一揚就抽了下去。與此同時胡德全鼻梁兩側的肌肉突然橫著拉起來,臉上的表情已然猙獰。

內剛外柔的蟒皮鞭斜著裹在了海九年的臉上,最先出現的是一道白印,像一條小蛇似的從九年左邊的額角迅速竄出來,跨過他的一只眼睛在右邊的顴骨上消失了。緊接著那道白印就變紅,滲出了血,鮮血又紅又稠,封住了他的眼睛。這是很內行的一擊,為了避免對手的反抗,先封住對手的眼睛。

二斗子驚叫了一聲,撲向了九年。剛到貼蔑兒拜興沒幾天的九年不知道,可二斗子最清楚胡德全那蟒皮鞭的厲害!那蟒皮鞭長約一丈,外邊由五花的真蟒皮緊緊纏裹,內里是一根拇指粗細的鋼絲。這玩意兒在胡德全的手里不是一般的物件,而是一件十分了不得的武器,乃是貼蔑兒拜興的一絕。蟒皮鞭有三種打法:一曰空鞭,光聽響動,鞭子抽出去聲如響雷,卻只是擦著人的頭頂過去,並不傷人:第二種打法沒有響動,但因用力的不同會把人打得皮開肉綻而不傷筋骨:第三種打法最是狠毒,傷骨不傷皮,鞭子抽下去表面沒有痕跡,實則已經叫人筋斷骨裂!

但是緊跟著下來的一鞭子抽在了二斗子的胳膊上,這一下把二斗子和海九年分開了。

人群驚叫著四下奔散開去,生怕稍不留意會被胡德全的蟒皮鞭誤傷,更沒有人敢阻攔胡德全。

一丈余長的蟒皮鞭像一條真正的巨蟒在海九年的頭頂上游弋,胡德全問道:“海九年,我問你,我出一個整駝工的工錢,你給我干不干?”

“我不干。”

只聽“啪”的一聲蟒皮鞭又抽了下去。這一下抽在了海九年的踝骨上,海九年就像被蟒皮鞭提起來似的雙腳跳了起來,然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蟒皮鞭依舊像活蟒似的在海九年的頭頂上飛過來飛過去。

“海九年,我再問你,我給你一個半駝工的工錢,你給我干不干?”

“不干。”海九年從地上爬起來了。

話音未落蟒皮鞭又纏在了九年的腰上,就見胡德全手腕子一旋,海九年被扔出去有兩丈遠,跌倒在地上。九年身上的衣服像一只黑色的大鳥似的飛了有房頂那麼高,慢慢地飄落下來。

“旺火燒大鍋,不蒸饅頭蒸口氣。現在我不是要雇駝工,我是在買我的面子。海九年,我胡德全雇你是雇定啦!我再問你,我給你兩個駝工的工錢,你干不干?”

海九年又一次從地上爬起來了:“胡馱頭,我把話說清楚了,姓海的我今日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啦!你就是給我一個銀駱駝的工錢我也不會干的。”

當下,胡德全把蟒皮鞭緊攥在手里,充滿怒氣的眼睛盯著海九年,還不肯罷休,罵道:“給臉不要臉的玩意兒,你以為你是誰?他媽的,不給你點兒顏色,你怕是不知道馬王爺長得幾只眼!”

海九年一只手捂在傷口上,血從他的手指縫直往下滴,半個臉都被鮮血糊滿了,“胡馱頭!你有種,打得好,我海九年把今天這個日子記下啦。”

“你他媽的還敢嘴硬?我叫你……”

“啪”的一下那巨蟒又啄了下去,這一次沒有打住海九年,而是抽在了二斗子的身上。二斗子撲到了海九年的跟前,伸開雙臂把他的朋友抱住了。立刻就有一道血印斜著劃過了二斗子裸露的脊背。

“哦嗬!又跳出來一個不怕死的。”胡德全怪叫一聲,手下得更狠了。蟒皮鞭就一下接一下地抽在了二斗子的身上。二斗子咬著牙拼命地把腦袋藏起來,一聲不吭地挺著。

胡德全又舉起了鞭子,但是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子。胡德全一扭臉見是戚二嫂。“怎麼?內掌櫃的來擋我的事。”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胡馱頭是不是還想與我這個女流再練一場?”

“你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只是看不下眼。我勸你做人別太過分!”戚二嫂說,“願不願給你做事是人家的自由,你得講道理。”

“戚二嫂說得對。”

“算了吧!胡馱頭。”

“海九年也被你打啦,拉倒吧!”

王鍋頭走到了胡德全的跟前:“得饒人處且饒人,俗話說得好,甯欺老勿欺小。”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勸你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俗話說得好,甯欺老不欺小,你知道日後這倆後生會有多大的出進?鄉里鄉親的,別把事情做絕了。”

“算啦,算啦……”

眾人七嘴八舌地勸著。

胡德全用兩只胳膊劃拉著排開眾人走出去了。在院子的門口胡德全勒住了馬,拿蟒皮馬鞭指著海九年警告道:“海九年!你把耳朵豎起來給我聽好,在貼蔑兒拜興這地場你敢跟我胡德全作對,總有一天把你收拾了。”

還算好,胡德全不過是因為一時的氣憤給海九年與二斗子一點點教訓,所以他打的時候下手還不算太狠,蟒皮鞭並沒有傷著他們的筋骨。二斗子在炕上趴了三天之後就能夠下地走動了,渾身的鞭傷結了痂,厚厚的就像穿上了一件鎧甲,直到一個月以後才算好利落了。

海九年的傷勢較二斗子輕一些,只是被傷了皮肉,用了藥養了一個來月便也好了。但是一道傷疤鐫刻在海九年右邊的眉骨上,成了永遠的紀念。那道傷疤改變了海九年的面貌,使過去熟悉他的人都不敢認他了:同時那道傷疤也給他的臉平添了三分野氣和匪氣。

這天晚飯後在海九年與二斗子的小屋里,兩個人又一次議論起挨打的事。海九年在油燈下照著一塊破鏡子摳掉臉上的最後一塊傷痂。他一邊看著臉上揭掉痂後暴露出來的白色嫩肉,一邊牙齒咬得嘎嘣嘎嘣響,憤憤地說:“他媽的!胡德全,老子心里記下你了!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找你算這筆賬的!”

“你真的記恨胡馱頭呢?”

“是豬才記吃不記打呢!”

“那又何必呢,其實胡德全也是一時的性起才對咱們出了手的。要我說,這事也怪你自己,既然胡馱頭要雇你那也是看得起你,你為什麼就非拗著不肯答應呢?”

“你忘記了嗎?戚二嫂院子里的那塊上馬石還在那兒等著我呢,我不能只有吃性沒有記性呀!在哪兒跌倒在哪兒爬起來,我海九年非要把那塊上馬石搬起來不可!”

二斗子說:“就算是你把那塊石頭搬起來又能怎麼樣?我猜不透你的心思。”

海九年沉默著。

二斗子又問:“你就為這點事兒?”

“對!”

二斗子搖搖頭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海九年猛然想起什麼,問二斗子:“那天你為什麼要替我挨打?”

“這有什麼,我二斗子是個孤兒,你呢,雖說是有家可是不能回,咱倆都是苦命的人!常言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不護你誰護你?”

“叫我怎麼謝你?”

“說這話就見外了,假如我要是有一天遇上難處,還得靠你呢。”

“二斗子!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九哥,我有個想法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你說,只要是我海九年能辦到的。”

“要是你不嫌棄的話,我想與你結成異姓兄弟。”

“好哇!我也正有此意呢。”

于是兩人焚香叩頭,盟誓從此結為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