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商海無間 1 埋葬山西商人的公義地



走私事件使大盛魁經曆了一場生死考驗,一番拼死搏斗之後大盛魁終于轉危為安,就像一艘巨大的航母重新在波濤洶湧的大海行駛起來。但是北方草原市場的情勢卻在悄然之間發生著變化,俄羅斯、英國、德國、日本等國家的資本大量進入,本土商人的利益受到極大沖擊。而1860年在天津簽訂的《中俄條約》則預示著一場更加激烈和殘酷的商戰即將到來!

備感來自多方壓力的大掌櫃為了發泄胸中的郁悶,也為了自己的歸化商界領袖的榮譽,公開為被官府鎮壓的掌櫃海仲臣做盛大的超度亡魂的祭奠。綏遠將軍裕瑞和歸化道台張國荃等軍政高官出席祭奠,場面極為奢華和鋪張。

一個冤魂終于得到昭雪,大盛魁大掌櫃王廷相的智慧得到充分的發揮,可以說是到了極致。他利用給海仲臣超度亡魂的機會,大肆鋪張,挽回了大盛魁的聲譽,也給大盛魁一班人馬出了口氣。然而接下來一個又一個的麻煩事還在後面等著大掌櫃呢,他殫精竭慮也未必解決得了。

灰色的霧靄彌漫著,天剛朦朦亮,歸化城內的大街上還冷冷清清的。偶然可以看到一兩個挑水的漢子,晃晃悠悠地從街面上走過。他們的木制水桶的釣鉤上有鐵環在嘩啦嘩啦地響,聲音顯得很響亮、很悅耳。從大東街的巷子中駛出一輛馬拉轎車,車倌吆喝著趕著車從挑水的男人身邊超過去了。這是一輛精致的轎車,掛著藍布的簾子。歸化城北門,兩扇巨大的城門吱吱嘎嘎地叫著被守門人推開了。城門剛剛打開,那輛神秘的轎車就到了。出城後轎車徑直往西而去,沿著河沿拐上了牛橋。馬蹄噠噠,在清晨的郊外大道上顯得特別響亮和迅疾。不到半個時辰轎車就來到了西郊龍王廟旁邊的董家花園。

轎車停下來。車夫撩起轎簾小心翼翼地扶著一位長者下了轎車。長者身著普通灰布大褂,頭戴一頂瓜殼小帽,下巴蓄著稀疏的黑胡子,移步走向董園公義地。

坐落在歸化城西郊西龍王廟旁邊的董家花園內有一個厝放尸骨的園地,這片園地原本是董家花園的一個組成部分,坐落在花園的東南角。後來成了暫厝山西商人的一個地方。四畝寬的地場原本是一片荒地,董家將這片地買下之後打了圍牆,植草種樹加養花,于是成為一個景致,很是幽靜。最初董家花園的主人答應在他們的果園里厝埋死人,只是為了結交官吏和富商。那些死者生前都是官吏和富商的親朋好友,而且都是晉籍人士。暫厝的意義在于,等到這些尸體變成“干喪”以後,好往原籍搬運。于是這里就成為歸化地方一塊新近出現的公義地。

說到公義地,在歸化城的西郊和南郊大約有十幾處,其服務對象主要是山西籍的人士,諸如那些走西口的商人、打工的農民、做工的匠人、唱戲的和游走藝人等。他們中間因為疾病或自然災害不幸死在了歸化,公義地就是埋葬他們的地方。它是地方官府和商社組織舉辦的一種善舉行為。一般來說公義地都有人管理,死人的墳頭按行排列,墳頭上編有號碼,還有詳細的登記簿,記載著死者的姓名、性別、年齡、籍貫,死亡時間、原因、地點等信息。

在那個缺少社會保障的時代,人的生命顯得非常脆弱,天災人禍、疾病、災害時刻都可能奪去人的生命。那麼隨之而來的就是為那些死魂靈安置而開辟園地,于是就有了大量公義地的出現。在歸化城除了這些公義地之外,還有另外兩處體現人性關懷的善舉,就是“夢樓當”和“大炕”。關于“夢樓當”和“大炕”很有些說道。“夢樓當”不是買賣字號,更不是當鋪,它是坐落在歸化城東郊孤魂廟西北的一片荒地,荒地的旁邊矗立著幾間破破爛爛的房子,是存放死尸的地方。遇有餓死或凍死街頭的乞丐或無業游民,商會、同鄉會或是鄉耆、地保就雇傭“灰堆”把尸體舁到“夢樓當”。

在歸化凡是做這些舁死人、燒死人、埋死人營生的人統統被稱作是“灰堆”。“灰堆”是低賤行業中的低賤者,他們靠舁死人掙幾文少得可憐的錢,或者冒著感染疾病和遭遇道德譴責的風險剝取死人身上的衣服賣幾個醃臜錢來養命混日子。

只因為這種寄存尸體的方式與當鋪存放物品的方式似有某種相通之處,因而被稱作“當”。“夢樓”頗有些詩性幻想的味道,它的得名肯定與某一文人學士有關。當鋪存當的是財物,這里存當的是死人,區別僅此而已。夢樓當也有管理,平常日子存放死人的房子都用土坯封死。只有到了每年陰曆的二月和八月才撤開土坯打開洞集中處理兩次,屆時撤開封口的土坯把尸體全都搬出屋外,有人認領的尸首就由主家繳納若干銀兩作為保存費用而後將尸體抬走,沒人認領的就抬到小黑河燒了。渾水翻滾的小黑河岸邊就成了那些死者的終點站。隨著滾滾的濃煙,他們的身體和死靈魂就都脫離了這個苦難的世界。

“大炕”的地址在乃莫齊召前,它的功能與“夢樓當”略有不同。“大炕”是專門隔離病號的地方,就是專門處理那些即將死去還沒有死,身染重病的窮苦人的地方。那時候歸化道台和土默特衙署合作在隆壽寺街設有簡陋旅舍數十家,置之于隆壽寺前的空地上,專門用以收容乞丐和流浪漢中那些染有疾病者,也給此地起了一個含義朦朧的名字,曰“大炕”。歸化人都知道誰要是一旦被抬上了“大炕”,那就是在閻王爺那里給你報上名了。

言歸正傳,幾個衣衫襤褸的抹鬼人在看墳老人云二爺的帶領下來到了海仲臣的厝房前。墓地沒有云二爺的同意是不准隨便進入的。這些專門為墓地服務的受苦人是一個特殊的職業群體,民間把他們稱作是抹鬼人。為死者在墓里打墓坑、做埋葬,放置裸棺以及修建壘子、厝房等營生,云二爺都是請這些抹鬼人來做的。所謂“鬼”指的就是那些暫厝的棺材和死魂靈。為了防止風雨剝食和野獸的侵害,稍有錢財的人會拿磚或土坯在棺材的外面建一個小的房子,外面用泥抹住名曰“壘子”或“厝房”,形狀依棺木的樣子,大頭小眼。而窮苦人的壘子和厝房多用土坯壘砌。風剝雨蝕下小房子很容易被損壞,就由那些抹鬼的人前來修理加固。

再說神秘的掃墓長者來到董家花園內的墓地後,他把車夫和轎車留在園子外邊,自己一個人走進墓地,順著林間小道來到一個形制很是特別的厝房前。長者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袱,取出一些供品和燒紙,還有一些紙錢。把供品擺好了,然後老人跪下,把帶來的燒紙點燃,就著火把紙錢也都燒了。

老人一邊磕頭一邊說道:“海掌櫃,收下這些紙錢吧,你暫時先用著……我知道,人死是不能複生的。今天不管我怎樣做再也無法挽回你的生命,更無法洗刷我的罪過。既然是我造下的孽我就應該承擔所有的責任,今生今世我願做牛做馬服侍你!做你的孝子!贍養你的老人,養育你的兒孫。你是為了大盛魁的利益而犧牲的,你的死是我決定的,你的命是我拿去的。我實在是不得已啊!為了大盛魁的利益,為了大盛魁的生死存亡,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厝房和厝房里的死人、海掌櫃都沉默著。

人們不會想到,這個長者就是威震整個北中國、蒙古高原和西伯利亞的大盛魁商號的大掌櫃王廷相!

大掌櫃繼續說道:“可是今天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魂靈重見天日的時候終于盼到了——用不了幾天,等大盛魁賬期一過你就可以榮歸鄉里了!就能清清白白地與家人團聚了!我要為你的冤魂昭雪!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大盛魁的掌櫃海仲臣是一個清白的人!你死有所值。大盛魁的人不論是掌櫃還是伙計、財東,世世代代都將銘記你的英名!”

說著,大掌櫃竟流下了眼淚。

咳嗽聲震動了紙火的火苗,火苗跳動搖曳起來。眼淚從大掌櫃的眼角溢出來。接下來的咳嗽聲似乎震動了靜靜的樹林,鳥兒撲喇喇地飛起。

大掌櫃把手帕從嘴上拿下的時候發現上面有了些許鮮紅的血絲。看著那血絲,他長長地哀歎一聲,覺得眼前的光線突然轉暗,于是閉上了眼睛。

大掌櫃知道自己的病是沉重了。三年前那場大厮殺雖說是大盛魁取勝了,但是所付出的代價也是非常巨大的。不僅僅是海仲臣的性命,還有數以十萬計的銀兩以及大掌櫃的健康。那場厮殺之後,大掌櫃身體可以說是每況愈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焦心的思慮之中度過了多少個難眠的長夜。

天光大亮之後,幾個衣衫襤褸的抹鬼人在云二爺的帶領下來到海掌櫃的厝房前。

那些抹鬼人一個個滿臉的疑惑,其中一個年輕一點的指著棺柩前的供品和燒紙的灰燼,說:“怪了,大清早起的,已經有人來祭奠過了。”

另一個蹲下去拿手觸觸紙灰,說:“還燙手哩!”

“剛剛有人來過。”

其中一位年長者說:“這你還不明白?這死主是個有錢人!”

另一個說:“你們都不清楚,這里還不止是個錢的問題,你知道這位死主是什麼人嗎?”眾人都搖頭。

那領頭的向周圍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道:“他不是一般人,是大盛魁的掌櫃子!”

“啊……”

領頭的接著說:“他是被自己人害死的,為的是掩蓋大盛魁走暗房子的秘密……”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過去光聽說買賣人奸詐,想不到買賣人還心狠呢。”

“海掌櫃死的事滿歸化的沒有人不知道,他犯的是死罪!是董家財主給他收殮的尸首……”

“這事咱說不清。”

“行了,你們知道就是了,再不要往外傳。動手干活兒吧。”

“唉!再咋地也是誰死了誰最可憐,你們看這不是棺內的人流出來的湯,都干結這麼厚了。”

“三年了,換作別人不是被野狗吃掉了就是被舁到小黑河燒了。”

抹鬼人說的不錯。三年前海仲臣的尸體被官府懸掛在北門城樓上示眾九日,是董家花園的主人董國璽,冒死將他的尸體收殮起來的。董國璽將海掌櫃的尸體暫厝在自家花園的義地內。當然這一切全都是大盛魁王大掌櫃暗中委托的,那時候大盛魁正躲避風頭呢。說好了,待風頭過去再做處理。董國璽與大盛魁也算得上是老相與,王廷相把這樣機密的事情交給董國璽也是大盛魁對董家的信任。

大掌櫃對董國璽做的工作很是欣賞。董國璽是一個講究信義的人,除了果園他還擁有水地幾百畝,門下有好幾十個長工做活,每年光是種莊稼得到的收益就頗為豐厚,他當然不缺錢也不愛財,所以大掌櫃送他的銀兩他全都用來為海仲臣修了臨時的墓葬。董國璽請了一位姓云的老人,老人是土默特蒙古人,長得身高馬大紅臉長髯,人稱云二爺。年輕時云二爺做過羊馬工人,也拉過駱駝走過外路。上了年紀以後喜愛栽花種樹,每到春季在他家的院子里奇花異草競相開放,吸引著方圓幾十里的人。正因了云二爺這個名聲,董國璽才下重金聘請他為自己培育果園內的果樹和花草。後來當墓地逐漸擴大的時候,云二爺也兼了看守墓地的工作。

因為看守墓地對于云二爺來說屬于分外的事情,厚道的董國璽就和云二爺商量,墓地收入云二爺和董家平分。早年間在董園里厝埋死人是不收任何費用的,純粹是為朋友和同鄉做一些善事。後來在這里厝放的死人越來越多,其中有些死人的朋友手頭闊綽,就像大盛魁將海仲臣的尸體厝放在這里,他們出錢要求云二爺能給尸體以特別的放置和保護,並讓云二爺為這些尸體蓋建厝房。那些厝房互相攀比越蓋越高大、越蓋越精致,于是墓地的收入也就越來越多。墓地逐步由最初的十幾畝擴展到四十畝,云二爺把余下的錢用來美化墓地環境,打圍牆啊,栽樹啊……云二爺用一種特別的辦法給墓地打圍牆,頭一年他先在圍牆的基礎上夯土播種麥子,等到麥子成熟後,把麥穗割去然後夾上夾板在上面敷土,用麥秸、麥茬包上,行夯。連續三年地在牆頭上種麥、墊土,連夯三年的土打起五尺高的土牆。這種牆遠比坯牆和土板牆結實得多。在人們的眼里,看守墓地是一個辛苦守善的事業,云二爺為人勤勉,身體好,年近六旬仍舊是腰板挺直、精神健旺,墓地交在他的手里很快便得到了改觀。墓園內樹木繁多,空氣新鮮。因為有豐厚的收入,生活十分愜意,云二爺後來一直活到一百多歲。

那時候山西籍的商人工匠在歸化地方占了半數以上,數以十萬計,每年客死在這里的山西人數量都非常大。正是由于入葬的尸體越來越多,尤其是暫厝在這兩處墓地的山西商人,他們的棺木或是淺埋或是露天置放,引來許多麻煩。尸體的臭味招引著野狗和狼群頻頻光顧。也有盜墓者趁著夜幕降臨潛入墓地偷盜棺木中的陪葬物,盜墓者卷了死者的陪葬之後並不把棺蓋複原,于是那些暴露出來的尸體就成了饑餓的野狗和狼群的美餐。這樣公義地混亂的管理和恐怖的情形在社會上造成了很壞的影響。以後但凡是有些身份的人死後,他們的朋友都不願意把尸體在這些公義地厝放了,于是坐落在歸化城西郊的董園義地就成了他們最佳的選擇。

單說云二爺是一個心靈非常奇巧的人,他受大掌櫃之托專門為海仲臣設計了一座厝房。這厝房比普通人家住宅瓦房要矮許多,從外形上看也有一些差別,整個房子是正方形的,長寬皆為一丈,四個挑簷向上翹起有騰空飛翔之勢,屋頂的中央沒有屋脊只是一個高高隆起的尖頂,整個房子看起來就像是一座塔。這特別的“塔”高有丈余,共分八層,每一層都開有四扇小窗戶,小窗戶寬二尺高一尺。其實那窗戶全都是出氣孔,由于“塔”身又細又高,能起到很好的抽氣作用。房子的四堵牆上都開有窗戶,但不糊窗紙也不安玻璃。不但如此,整個房子的房基要高出地面三尺,下面臨空東南西北皆有風道。這種厝房可以想見它的通風效能登峰造極。海仲臣的尸體在厝房置放三年依舊保存十分完好。厝房內每到春季便派人鋪灑石灰,逼趕蚊蟲,加之整個公義地地處花園的東南,塞北的西北風常年不斷,梨花桃花盛開的時節各種花香被西北風席卷,掠過義地,走進厝房里竟然是一片花香撲鼻。

幾年間大掌櫃每逢清明、七月十五幾個祭鬼的節日,都要親自前往董家花園的義地去燒紙悼唁。

一般的叫做壘子,像海仲臣那種規模又大又上講究的就叫厝房。幾個抹鬼人干了大半天,終于將海仲臣的厝房修整了一遍。干完活兒坐在地上吸煙休息,正要離去時,忽見大道上有一騎一乘向這邊跑來。抹鬼的人都站在那里看,猜測著來人的身份。

那馬跑進了園子,為首的抹鬼人認出了來人,喊道:“賈掌櫃!你來得正好,厝房我們做好了,正要交工回城呢。”

賈掌櫃下了馬連那厝房看也沒看就說:“老張,你們先別忙著走。”

抹鬼人以為賈掌櫃對他們的活兒不滿意,就說:“哪不合適我們再修修,賈掌櫃你只管吩咐就是了。”

賈掌櫃說:“你誤會了,老張,我晚來了一步就讓你們白做了活兒,這厝房白修了,還得拆。”

“為什麼?”老張不高興了,搶白道,“我們抹鬼人雖說是做人下賤,可賈掌櫃你也不應該這樣耍笑人。剛剛做好的活兒,連泥還沒干呢就又要拆。早知道要拆何必要我們來壘呢?”

“不是我姓賈的耍笑人,”賈掌櫃笑著解釋,“總號的大掌櫃剛剛吩咐下話,要起欞柩。”

“要起棺?”

“對,是要起棺。”

“做什麼?”

“好事情,這棺柩的主人總算是熬到頭了——他要榮歸故里了!”

“噢……原來是這樣。”

抹鬼的人們都說這當然是好事情。

賈掌櫃說:“一會兒還得麻煩幾位哥們,幫著扛房的師父將棺木起出來,放在太陽地上好好晾曬晾曬。”

賈掌櫃打馬跑出了公義地,在義地的柵門口勒住了馬,喊道:“老張,這活兒千萬不敢耽誤!半月之後棺木就要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