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商海無間 2 做生意的道台



歸化城的生活被一種特別的慵懶籠罩著,表面看還是呈現出安定和平穩。北門城樓上的晨鍾暮鼓引導著百姓的作息,它們把災難與不幸掩蓋在鍾鼓聲中。一些古老的規則控制著城市也控制著大盛魁商號,控制著歸化城人的生活。依照這個看不見的鐵的規則,大盛魁商號如期召開了它的三年一屆的財東會議——也叫做結賬會議。

出乎人們意料的是,曆來十分棘手的大盛魁的財東會議,竟然在悄然之間順利完成了。

大盛魁乃歸化城的龍頭大商號,市場影響力巨大,社會關系極為複雜,相與聯絡非常廣泛,業務來往十分繁雜,往往一個經營謀略的改變,一個重要的人事變動,都會牽扯到社會上的敏感反應。因而不僅本號人士關注,本地行業人士關注,官府關注,甚至連數千里之外的地方都會關注。比如歸化這邊開大盛魁的財東會議,遠在杭州的當地茶莊會專門發來賀信。會議期間來自各地的賀信、賀禮、宴請不斷。往往會議還沒開始,宴請就已經開始了。有能力的官府和商業實體都會通過各種渠道設法影響大盛魁的人事安排和經營方略的制定。

相與們當然更是密切關注!這畢竟是息息相關、利益攸關的事。尤其是依賴大盛魁生存的大小作坊和工廠,在歸化、在周邊各城市數量非常大。做鞋靴的、做木碗的、做食品加工的、經營駝運的,包括飲食行業也都希望大盛魁照顧自己的生意。一年下來大盛魁在飯館消費數量龐大,像歸化城最大的旅店通順店有一半的生意是來自于大盛魁,他們都是靠大盛魁吃飯的,其中有不少干脆就打著大盛魁的牌子,當然是得到大盛魁允許的,一旦貼上“魁”字商標,無論什麼商品在市場上一概暢行無阻。

王、張、史三姓財東代表如期來到歸化城,都在總號預先安排好的客房住下。這是一個陰沉沉的初冬的下午。會議就在內院的小客廳召開,會議召開的前一天小院內清靜得都讓人納悶!總號里的掌櫃和伙計,全都驚愕于這份少有的清靜,他們互相見了面都搖頭眨眼吐舌頭,表示難以置信,表示分外地欣喜——省事啊!

往屆的結賬會議,又有哪一回不是把大盛魁總號弄得天翻地覆?數十戶財東擁擠在大院內,出出進進、吃喝拉撒、議論紛紛,時不時地提出各種合理不合理的要求,不管怎樣,掌櫃都得應付。每一次結賬會議,掌櫃、伙計沒有被折騰得焦頭爛額是不能算完事的。

大賬房內幾十架算盤噼里啪啦地響著,是一片繁忙的景象,有序緊張。來往賬單在先生們頭頂上的細鐵絲上飛來飛去。一位先生手里拿著一份賬單走到坐在屋門口的領班跟前說:“這份貨單子我和庫存賬單對不上。”

領班接過賬單仔細看著,說:“這事我不用看,三年的陳賬了。這樣吧,你等等,我去請示大先生。大先生點頭就把它銷了吧。”

過了一會兒,領班從外面回到大賬房,那位先生迎上去問:“怎麼樣?”

領班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話,卻兀自發起了感慨,說道:“哎呀呀!你猜猜大先生在做甚?”

“在……忙吧?”

“忙?哼!”領班先生說,“一個人在抽水煙呢!”

“好清閑啊!”

“是啊,我都奇怪呢。往次結賬會議那真的忙得四腳朝天!”

“豈只是一個”忙“字能夠了結,那簡直就是上上下下被弄得焦頭爛額!”

“還是大掌櫃能耐啊!一個改革就把一百多財東出席的會議變成了十幾個人的小會!”

“正德是功澤後人!……”兩人感慨了一番,那先生才問:“對了,那筆呆賬大先生怎麼說?”

“大先生說銷了吧!”

本來在歸化城大盛魁地位就特別,它的一舉一動都特別引人注意。以往作為大盛魁的財東,來到歸化城一個個都是趾高氣揚,氣壯如牛,優越感十足,常常在會前會後逛街走市,游走賭房妓院,難免滋惹是非。曾經發生過的財東與活佛沖突事件,就造成了極為惡劣的影響。伙計們小心翼翼地伺候,稍有不慎就會招來麻煩。就連掌櫃們在財東跟前也都是斂聲靜氣,恭敬有加,不敢有絲毫怠慢。只要聽到財東有什麼吩咐都立刻放下手里的營生去辦。如此一來就嚴重地影響了字號的正常業務,那些本來應該住在大盛魁客房的被迫移到城中的客棧。大盛魁自己的客房全都被財東住滿了。因此客商們怨言頗多,也沒辦法。這些人是財東啊!財東的意見和評價決定著掌櫃們和伙計們的命運。所以在結賬會議還沒到的時候,字號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大家,千萬注意伺候好財東。免得招惹是非,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現在好了!還沒什麼感覺呢,結賬會議就已經結束了。大盛魁城櫃上下真的是大喜過望!大家都驚歎于大掌櫃的鐵腕!要不是三年前大掌櫃堅決地改革財東會議的程序,把財東會議改成財東代表會議,事情哪能這麼簡單。負責交際部的賈晉陽掌櫃如釋負重,對王福林發表自己的感慨:“我之前做了周密的安排,一切事情都做了最壞的打算。結果會議竟這樣簡單就結束了!……真是難以置信。”

“我的手里都捏著一把汗吶!”

“要不說人們對大掌櫃就佩服呢!真的是功德無量啊。”

“不是一時一事,給後人都鋪平了道路。”

“是啊,你想想,以前財東會議光是從晉中來的財東戶就有一百多家,現在只有三個代表就把事情辦了。多簡單!”

“以後不管是誰執掌大盛魁,財東會議都好開了。”

……

豈只是賈晉陽和王福林,總號上下掌櫃和伙計無不是如釋負重,都感歎要不是王大掌櫃改革了財東會議的方式,哪能有今天這份輕松和清靜!有了切身的感受,因此再看著大掌櫃的時候眼神中不免就多了幾分崇敬。

財東會議結束後的當天下午,大盛魁歸化城總號,一個衣著整齊的小伙計走出大門,他一路小跑著穿越了小東街、大北街,出了北門。大盛魁的伙計沿著紮達海河左岸石砌的河堤向南跑了不足一里穿過了牛橋,依舊是一路小跑著來到了坐落在紮達海河右岸的道台衙署。這一路走得十分辛苦。北門外的道路塞滿了許多民工,鍬鏟筐挑在忙碌著,身穿公服的衙役一個個手提鞭子或腰刀在工地上走來走去,監視著干活的民工。他們都是二府衙門派出的監工。歸化人把土默特衙署稱作頭府衙門,把道台衙門稱作二府衙門。按照新任道台張國荃的命令,歸化城正在進行大規模的城市改造。

接待他的是道台衙門的文案項懷義。

“我叫善元,是大盛魁王大掌櫃的貼身伙計。”善元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交在項懷義的手里,說,“這是我們王大掌櫃親自安頓的事,要我把信交給道台大人。”

“咦!不對吧?”項懷義上下打量著小伙計,說,“你怎麼會是大掌櫃的貼身伙計呢?你是個騙子吧?大膽歹徒你如實招來!”

“項大人息怒!”善元不慌不忙地解釋說,“我就是大掌櫃的貼身伙計。”

“不對!大掌櫃的貼身伙計我認識,我都能叫得出他的名字——叫……靖安!”

“是叫靖安。”善元說,“不過靖安已經不在大掌櫃身邊做事了。”

“靖安哪里去了?”

“櫃上調他去了恰克圖,此刻正在駝路上呢。”

“哦,是這樣。”

“我是十天前剛剛接替靖安的。”

“哦,是這樣。”項懷義說,“我知道了。”

“項大人不見怪我就是了。”

“我見怪你作甚!?”項懷義說,“我早就聽說了,你們的大掌櫃是個很挑剔的人,他信得過的貼身伙計很少,自從那個名叫古海的被開銷以後他已經一連換了好幾個貼身伙計了。我看你恐怕也待不長……”

“謝大人!”

“我知道了。”項懷義打住話頭接過信,看了看信皮上的字,對善元說,“你回王大掌櫃話,就說張大人此刻不在府上,過一會兒我就去把信交給他。”

善元說:“張大人此刻在哪里?我把信送過去。”

“你……有所不便。”項懷義遲疑一會兒說,“張大人的住處還是我親自去吧。”

“這個……那就煩勞項先生了。”

項懷義把善元打發走了之後,對兩個衙役簡單地交代了幾句就匆匆地邁出了門檻。這項懷義年齡在二十八九歲,是張國荃妻子的一個遠方侄子,別看他只是在鄉試考中了秀才,但是為人卻是十分地靈秀,辦事周詳,眼路寬闊。項懷義跟隨張國荃左右,很是能為他出謀劃策。

張道台上任,使整個歸化道台衙署顯得煥然一新。改組了道台衙門的班子,一律錄用講京腔的北京人。走進道台衙門聽得是滿口的京腔。這一條頗受新城滿人的贊賞。綏遠城的滿人操的也是京腔,道台衙門的京腔使他們感到親切,也似乎是文明一些。北京乃天子腳下,就是一般的庶民百姓只要他張口能講一口京話也自覺帶三分傲貴之氣。項懷義不但是公事上做事利索,就是在私人方面也為張國荃個人做過兩件漂亮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在紮歸化城西邊的甯武巷購置了一處院子,歸化人都知道這甯武巷連同和它毗連的楊家巷是歸化城有名的富人住宅區。這院子連同院子的女主人都是項懷義為張國荃安排的,這女子原本是美人橋一位名妓,名喚路渙渙,生得分外妖嬈、百媚千姿。是項懷義從中搭橋把路渙渙收做了張國荃的二房。

項懷義剛來歸化的時候,只是道台衙門府的四個協理通判之一。一年之後,張國荃便把從殺虎口移過來的最大的稅關——塞北關交給了項懷義管理,並且以歸綏道的名義通過山西巡撫奏准清廷,任用項懷義為劄委歸化公藝局提調差使,官從六品。算是對項懷義的投桃報李。然而項懷義對他的六品烏紗並不特別放在心上,為人做事頗為隨意,一日公事完畢,便脫去公衣,換上隨心的便裝。若是在夏天的日子里他就身著一件細白夏布衫,長衫的內里穿一件紡綢小褂褲,腳上是一雙竹襪子,玄色貢緞面的雙鼻梁鞋,整個人看上去活脫脫是一個紈绔公子哥兒。

項懷義來到一座悠靜的院子門前,輕輕地敲了幾下門環。單從外表看這是一座普通的四合院民宅,正房四間,東西廂房各兩間,南房三間,倚著南房的東南角是一個門樓。整個院子是灰色調的,灰色的磚、灰色的瓦、灰色的牆,用白石灰勾勒出來的磚縫,非常整潔。這座院子的大門通常總是緊閉著的,就連左右鄰居似乎也從來沒有看到過宅院主人的真實面目。這是一個破產商人的宅院,自從宅院易手之後張道台就經常住在這里了,他給了那宅院新的女主人以妾的名分。這宅院顯得十分幽靜和神秘,往來的客人很少且都是體面的上流社會人士。客人們往往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斂聲息氣。其實這宅院對張道台來說更是一個私下里辦公事的地方,在公堂上不便說的話,不便做的事,便都在這里悄然完成了。

隨著一陣沙沙的腳步聲走近,院門打開了,出現在項懷義面前的正是路渙渙。項懷義隨著路渙渙走進院子,繞過照壁徑直來到正房子跟前,還未等路渙渙言聲就聽見從屋子里傳出一個男人的聲:“是懷義來了?”

路渙渙輕聲說道:“大人,正是項先生!”

只聽張道台說:“讓他進來吧。”

還沒有進門呢,項懷義就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他踏進門檻,看見張道台正躺在炕上抽大煙呢。

張道台吸足一口煙後把煙槍遞給路渙渙,另一只手接過項懷義遞給他的信封。張道台臉上現出了不耐煩的表情,一邊從信封內抽出信瓤一邊問:“是買賣城來的緊急公文嗎?是又出了什麼亂子了嗎?”

“不是。”項懷義回答,“是大盛魁送來的請柬。”

“哼!”張道台鼻子里哼哼著表示著自己的不滿,用目光指指炕邊的凳子說,“你坐吧。”

路渙渙也在炕邊坐下,親自裝了一炮煙點著了遞給項懷義:“項文案,你也抽兩口。”

張道台把目光從信上移開,看看項懷義說:“大盛魁又鬧什麼花招?”

“不清楚。”

“不管他,既然是大盛魁的事,我就不能推辭,去吧!”張道台把請柬丟在一邊重新拾起煙槍吸著,把一口煙深深地吸入肚子里。然後問,“沒有什麼別的消息吧?”

“就是鑄銀的事兒。”

“你是說大盛魁在北京理藩院活動爭取鑄銀權力的事嗎?”

“是!”

“我知道,王大掌櫃為這事往理藩院跑了不是一次兩次了,算是下了大本錢了!”

“聽說是給恭親王送了純金鑄成的金牛。”

“是給恭親王的生日賀禮,恭親王屬牛。”

“不管下多大本錢也是合算的事,把鑄銀的權力拿到手就是代表朝廷做事了!”

“那是。”

“不過我聽說俄國商人在喀爾喀折騰得很凶,不少地盤的生意已經被俄羅斯人給搶過去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不平靜啊!英國人也在動駝道的腦筋。”

“聽說了,不過大盛魁在草原上有百年以上的根基,基礎深厚。俄國人輕易動搖不了。”

“對!大盛魁不是胡雪岩。”

“就算是俄國人、英國人、日本人、法國人,歸化的洋人他們全都加在一起,也未必就能弄得過大盛魁。”

“看來我們道台衙門和京幫商人還得看著大盛魁的眼色行事。”

說了一會兒閑話,張道台才把請柬拿在手上看。

“大盛魁是什麼掌櫃故去了,要鬧這麼大動靜?”張道台把請柬看完了,隔著煙霧問項懷義。

“名字在那請柬上寫著呢,是一位姓海的掌櫃。”項懷義緊吸了兩口大煙,嘴里倒著氣說。

“我看著他寫著姓海了,可是我好像沒聽說過大盛魁有個姓海的掌櫃子。”

“大盛魁掌櫃子多了,大人哪里會一一都認得。”

“你剛來歸化不久不明白的,大盛魁的掌櫃多是多,可主事的也就那麼幾個。能鬧出這麼大動靜的掌櫃子我們應該都認識的。”

“那小人就不知曉了。”

“等打問清楚了再說吧。”

“是,是得鬧明白才行。”項懷義趕緊把煙槍遞還張道台說,“不然隨便一個小掌櫃死了就請道台出面,豈不把四品官累死?”

“累死我倒好說,就怕是壞了規矩。”張道台說,“地方上沒有規矩可是不行,不能隨便什麼事都把我這個道台拿出去。”

“我明白了。”

項懷義退出了屋子。

現任的歸化道台張國荃可不像他的前任胡道台那樣糊塗,他早就知道自己到歸化來任期有限,做官的時光相對來說總是短暫的。俗話說鐵打的官府流水的官,張道台是個目光遠大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官總有做滿日子的時候,所以他早就積極地為自己辭官後的生活鋪墊後路。張國荃決定留在歸化做生意了,一連待了好幾年他認定歸化是一個滯金納銀的好地方。張國荃看好了,他也要做駝道生意!也要做俄蒙的生意!他要做歸化人所說的“長著三條舌頭的商人”,他要過掙錢無數的生活!

張道台有他的優勢,早年間張國荃曾經在通州做過漕運倉庫郎,在漕運方面人頭很熟。要說搞駝運他不行,但是要說搞漕運,那肯定是張國荃的強項。他計算過了,倘若他來做,就會水陸聯運節省不少運費。

張國荃注意到了英國人的和記洋行十幾年前就開始在歸化地方做皮毛生意了。大家都知道“和記”最早在上海登陸,其分號開遍了大清國一十三省,根基雄厚。他要是做這一行不會比英國人差。

但是現在張國荃頭頂上還有四品官帽壓著,所以計劃也還只是計劃而已,他得在其位謀其政。但是在位是在位,張道台的心境與剛上任時已大不相同,做事為人不再像過去那樣小心謹慎,所以在道台衙門便經常看不到他的影子了。張國荃如今算是想明白了,不但官場上的事做得活絡,而且插手了生意場上的事情。

其實張國荃早就有打算,他來歸化的第二年就把自己的弟弟張國泰也弄了過來。張國泰到歸化來不是為了做官,而是專門來做生意的。他到地方不久即在歸化大南街開了一間京派買賣,字號的名稱叫做“京履泰”。京履泰專營京貨,百貨、副食不拘其格。有張道台做後台,有京履泰帶頭,沒有幾年的工夫,京莊商號就像雨後春筍般地在歸化城迅速發展起來,成為歸化城繼山西商幫之後又一股不可小覷的商業勢力。誰都知道,京幫商人的頭面人物是張國泰,其精神領袖則是道台衙署的張國荃。

張國泰的京履泰差不多是和俄羅斯、英國、德國等洋商前後腳進入歸化城的。短短的時間內這座塞上著名的商城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歸化早已不是過去的歸化。洋商的大量湧入,改變了歸化舊有的格局。首先是坐商、零售商的市場被洋商占去不少。就算是通司商行的買賣也不是歸化商人的一統天下了。俄國人伊萬的公司進駐歸化,這個精明的俄羅斯商人依靠自己的堅韌與技巧終于把他的兩只腳穩穩地站在了歸化的土地上。他在大南街的有利位置開設了三間門臉的鋪面,專門經營俄羅斯商品,色彩鮮豔的哈喇、俄羅斯標布、上等的皮毛吸引著歸化的消費者。進入歸化城的北門從大北街到大南街,洋商開設的買賣差不多已經連成片了。大街上隨處都能夠看到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在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