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商者無“家” 4 海掌櫃榮歸故里



護送海仲臣的靈柩的車隊出歸化城的南門,一路朝南而去。經土默特走了八天,到達著名的殺虎口鎮。這里既是走西口的山西人離開故土的最後一站,也是大盛魁三個創始人之一張傑的故里。殺虎口人對大盛魁崇拜非常,甚至達到迷信的程度,而且大盛魁在殺虎口還有一個業務十分活躍的分支機構,豈能輕易通過?

運送海掌櫃靈柩的車隊連個影子還沒有見呢,殺虎口城里城外的戲台上,山西梆子就唱了三天了。首先是張財東的家人,大盛魁的在職掌櫃、伙計的家人,那些未來之星,那些大盛魁的崇拜者、追隨者、看熱鬧的人,都早在車隊到達之前就等候在大路上,十里八鄉數以千計的農民也出來看熱鬧。不少大人都帶著孩子,他們希望自己的後代能夠像大盛魁的掌櫃一樣。殺虎口簡直可以說是鬧翻了天!就連距離殺虎口十幾里的右玉縣聽到動靜,也有很多人趕到殺虎口迎接海仲臣的棺柩,官人、士紳、大地主,在大盛魁和在歸化的晉商商號的退休人員,應有盡有。大盛魁殺虎口分莊派出的伙計騎著馬跑出十幾里去打探消息,不少人出城不見車隊的影子也往前走出十多里去迎接。

終于迎來了護送隊伍。車隊最前面是開路的馬隊,八騎八乘,隨後是牛車三輛,為首的就是裝載了海仲臣靈柩的牛車,由五頭牛拉著,後面兩輛牛車上裝滿了各種紙紮的房子、動物、元寶等冥物。緊跟在牛車後面的是馬車隊,共有十八輛。拉車的牛和馬匹都像是睡著覺似的搖晃著身子挪動。

“海掌櫃!醒醒吧,你終于回到家鄉了!你榮歸故里啦!”海掌櫃的家人——准確地說應該是家屬代表,一個個披麻帶孝,守候在道路邊。他們是提前半個月從晉中出發,早在兩天前就趕到殺虎口等候了的。殺虎口高聳的城牆上掛滿著腐朽的爛草和幽綠的苔蘚,散發著夢游似的氣味。

人群沉默著,用肅靜表達對死者的尊敬和哀悼。許多雙哀傷的眼睛里都放射出崇敬的內容。

清晰的聲音回蕩在人群的頭頂:“海仲臣海掌櫃!我們送你回家啦!”趕車人的皮鞭在空中抽打出響亮的的聲音,那皮鞭的鞭梢很熟練地帶在了棺木前一只尾巴華麗的公雞身上。那公雞被迫地跳起來,咯咯咯咯地鳴叫著。這是喊魂的公雞,同時象征著精力旺盛、生機勃勃和生命不息。

激動的人群跟著海仲臣靈柩的車隊,緩緩地向前挪動。有的人向天空拋撒紙剪的白色冥錢,那些冥錢就像是雪花從半空中飄飄搖搖地落下。

運送靈柩的車隊時走時停。

再說小南順村,不斷有關于運送海仲臣靈柩車隊的消息傳回來,使小南順人心里是惶惶的又興奮得很。

杏兒在聽到海掌櫃魂歸故里的消息的當天,就興致勃勃地去找張嬸。

“海掌櫃的靈柩就要歸來了!我們去看嗎?”“那還用說!傻話,現在就走。”張嬸毫不猶豫地回答。

“可是,還不知道車隊現在到了哪里。”“我以為車隊已經到了呢。”“是消息回來了。”杏兒解釋說。

“消息是怎麼說的?”“消息說海掌櫃的靈柩是一個大車隊,臘月初一從歸化城出發了。”“哼!臘月初一出發到咱祁縣可早著呢!”“也不知道車隊一天能走多少里。”“你打聽著消息,看看海掌櫃的車隊現在走到哪里了。”“還早呢。”杏兒笑道,“看把你急的,好像那回來的不是死去的海掌櫃,而是你家的張掌櫃!”“是啊,你算是說對了。我就是盼著有那麼一天,我家的掌櫃榮歸故里。就算他是一副棺木,我幾十年的等待也總算是有了結果。我也心滿意足了!”杏兒被張嬸投入的情緒感染了,她收住了臉上的笑。

“你不和我一樣嗎?”張嬸說,“有那麼一天你家海子的……”張嬸自知說漏了嘴趕忙把話打住。

“你沒說出來的話我也知道,你是想說海子是靈柩。為什麼是靈柩呢?我不希望海子是另一個海掌櫃。”“當然,我還是相信我家的張有、你家的海子都還活著,他們要回來就是活著的人歸來,而不是一副靈柩。”杏兒一夜沒有睡好,輾轉反側直到黎明的時候她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著的同時就走進一個夢境。那個夢把她糾纏得非常難受。夢中的情景是模糊不清,似乎是在一座從未到過的城市。許多奇奇怪怪的建築和一些奇奇怪怪的人。重要的是夢境中海子出現了!他在被一群人圍在中間毆打。那些打他的人一個個凶神惡煞,對海子拳打腳踢,海子被打得鮮血淋淋……杏兒著急想去救自己的丈夫,卻又被什麼東西絆著腳動彈不得,杏兒大喊!結果她被自己的夢給嚇醒了,起來一看,渾身上下大汗淋漓,就像是被水洗過了一樣。

又過了整整半個月,運送海仲臣靈柩的車隊才走進了祁縣的境內。進入祁縣境內之後到大路上迎接和看熱鬧的人就更多了,一下增加了數倍!依照大掌櫃的吩咐,凡是運送海仲臣靈柩的車隊經過之處,但凡是有大盛魁分支機構的地方,但凡是有大盛魁員工原籍的村莊不論退休的還是在任的,預先都接到通知,都要到大道兩旁迎送!要知道祁縣不是一般的縣分,那是晉商云集或者說是出產商人的地方。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商業名縣!祁縣、太谷、平遙,是在歸化的晉商最為集中的地方,是中國票號的發祥地,經商之風最盛,因此送葬的車隊這一路所經之處迎送的無不人山人海。往往車隊還在幾十里以外呢,好奇的村民就等候在自己村子的村口了。與大盛魁有牽扯的人當然都去,沒關系的人更是多得不計其數,畢竟大盛魁名聲廣大,是山西人普遍崇拜的商業字號。

小南順的村民趕到離村十幾里外的大路口上去看熱鬧的時候,杏兒的熱情已經是減少了許多。張嬸的熱情卻似乎是恒溫的,她主動招呼杏兒上路。杏兒注意到,張嬸還特意打扮了一番:梳頭,抹油,腮邊還打了淡淡的胭脂紅,整個人看上去喜氣洋洋的。

晉中祁縣南坪鄉南坪村乃是海仲臣的家鄉,這里有他的父母、兄弟和妻子。

杏兒和張嬸也一直跟著海掌櫃的靈柩到達南坪村。

南坪村更是隆重非常,大戲已經一連唱了整整九天。唱的全都是關公戲,什麼《過五關斬六將》《單刀赴會》《走麥城》《古城會》……

海仲臣家的屋簷下掛起了一塊牌匾,上書魏碑體的大字“武德第”。紅底黃框黑字的牌匾可不是隨便懸掛上去的,那是大盛魁商號早在一年以前就運動朝廷吏部並且花兩萬兩白銀買下來的功名!這塊牌匾體現了大掌櫃對海仲臣最體貼入微的關懷。這個關懷不僅光照當代海仲臣的家屬,而且它的榮耀可以福祉海家世世代代。

“杏兒,你看——武德第!”“看見了。”“真是光宗耀祖啊!”“是光宗耀祖……”“知道咋回事嗎?”“什麼?”“我是說那牌匾,武德第。”“功德牌麼。”“我是問你咋來的?”“花銀子買的唄。”“是買來的,可是你知道是誰出的銀子嗎?”“誰?”“大盛魁!是字號為海家買的功名。”“啊……”張嬸對海家屋簷下的那塊嶄新的牌匾羨慕不已,贊不絕口。

棺木抬進了海家大院。大院是臨時擴建而成的。原來只是一個普通的四合院,三年來村里人奇怪地看到,海家的人總是在適當的時候得到需用的錢。想蓋房子的時候就有蓋房子的錢,想買土地的時候就有買土地的錢。神秘的來源令人大惑不解,周圍的人有過許多的猜測和議論。現在終于明白了,是大盛魁在暗地里資助著海家。過去的謎團現在揭開了,它令好多人羨慕不已。

杏兒對那豪華棺木的感覺並不怎麼美妙,紅油漆的顏色像血,看了使她感到恐怖。看過海掌櫃靈柩之後,有好幾天杏兒睡不好覺,夜里在總是做噩夢,夢境中那口血紅的棺材總是和丈夫模糊的形象混在一起。

又是一夜無眠,直到黎明,天已經蒙蒙亮了杏兒才睡著。蒙眬間她夢見自己的丈夫古海回家來了,但是也像那個死去的海掌櫃一樣,是被人用棺材抬回來的。杏兒被那場景嚇醒了。

上午杏兒胳膊彎兒挎著一個包袱走進了婆婆的房間。

“娘!”“什麼事兒?”杏兒的樣子讓古海娘很是詫異。婆婆正在縫補一件破衣裳,把針線停在半空中,拿迷茫的眼睛望著媳婦。

“我要到歸化去!”“你到歸化?”婆婆還是沒有明白媳婦話里的意思。“做什麼?”“我要去找海子!”說完也不等婆婆回答,杏兒自管自己跨出了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