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觀虎(二)

巨魷瞅准機會,揮舞著柔軟而龐大的觸手,徑直撲奔神智不清的白鯊。這一爪是朝著眼睛方向襲來的,如果真能擊中,白鯊就會失去所有的攻擊力,淪為一尾廢魚。可惜巨魷在進攻的當中,一直對身後心有余悸,動作一慢,出手就偏了些,即使如此,它觸手上尖利的吸盤也給白鯊光滑的脊背上扯出十幾道血紅血紅的裂口來,痛的白鯊到處亂竄。

巨魷避強逐弱,本是英明之舉,無奈它卻因攻擊失准,而犯了兵家的大忌。白鯊之前只是意志消糜,就像放入盛滿溫水的大鍋的里鯉魚,只要小火慢燉,不消片刻便會沒有任何抵抗地化為一鍋魚湯;但假如你不懂其中的道理,直接就把活鯉魚扔進煮沸的開水中,它肯定會竭盡全身之力殊死一搏,鬧不好還會濺你一身油。自古的用兵名家深諳此道,良將在攻城的時候總要給對手留出一條活路,使其意識不到自己所處的危機,繼而逐漸放松警惕。此只需而軍行一處,兵行詭道,對敵人施行迎頭痛擊,便可一擊制勝。

巨魷顯然低估了白鯊的戰力,過為輕率地給予鯊魚“非致命”的一擊,這一擊沒有了結傷魚的性命,反而激發起它剩余的斗志,集中了最後的一點兒氣力與之死磕。在醫道上,這叫做回光返照。

巨魷瞬間被傷魚的氣勢所鎮,連戰連退漸生敗勢。這時站在我身旁的燕叔,果斷地給盒子炮換上一匣新的子彈,朝著那條傷魚就送出一梭子子彈。火舌從槍口噴湧而出,在水面濺起了一條細細的浪花。浪花之下,傷魚最後積攢的一點兒氣力被徹底打滅,不消片刻便翻白死去。看到如此變故,我心生驚異,不理解燕叔的所為。在細細的思考之後,方悟得其中之妙:兵學的最高境界謂何?非精武十八般也,非用兵至神至詭也,而為坐山觀虎斗也。縱觀三國,誰謂第一智將?非呂布也,非趙云也,更非關云長也,三國的第一智將,乃是在暗處射傷黃忠,又巧計活捉關羽的馬忠;誰又謂第一的智主?非孫權也,非孟德也,更非玄德也,三國第一的智主,乃是坐隱其後,韜光養晦,蓄勢待發,不用兵戈便能奪取天下的司馬懿。三國的魅力,除了紛紜登場的武將之外,更大的,是隱藏在其中的為人之道,為官之道,為王之道。這坐山觀虎斗就是其中一門最深的學問,而觀虎最重要的,是保持二虎之間的勢力均衡,使得一方在戰勝對手之後,沒有還手之力,等觀獵之人從一下山,便可輕松收場,這才是此計運用的極致。燕叔開槍擊斃受傷的白鯊,也正是人為干預了斗爭,最大限度保持了魷鯊之間勢力的均衡。

白鯊見到自己的伙伴被燕叔擊斃,甚感憤怒,掉頭就要攻擊鐵船。得意的巨魷哪能輕易答應,一個縮身就橫在了白鯊面前,一場惡戰爆發在即。燕叔見狀,連忙帶我回到船艙,吩咐含炯和獨孤璞趕快取出木槳偷偷插入到水中伺機逃跑 —— 他擔心魷鯊一會兒殺紅了眼,把鐵船撞翻。

除了燕叔之外,其他人都沒出過海。船老板一死,這掌舵的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燕叔身上。燕叔簡單地給我們分了工:我負責在桅杆上的瞭望台上觀察外面的情況、燕叔和含炯一左一右等待號令准備劃槳。一切安排就緒,燕叔操控輪盤轉舵,我爬上瞭望台開始指揮方向。

說實話,我對燕叔的分工是既怕又愛:桅杆是全船的最高點,一旦鐵船再次被撞,瞭望台的搖晃幅度是最大的,被甩下去的可能很大;但同時,奇景總在險處,好奇心又驅遣我盡快目睹魷鯊大戰的奇觀。我手搭涼棚向身下觀瞧,不遠處的戰斗已經悄無聲息地開始了,兩只猛獸你來我往的試探著,誰都沒敢真正攻擊。我知道,二虎相斗,必有一傷,試探只是暫時的。于是我趁它們佯攻的間隙,仔細打量周圍的環境,環顧一圈兒之後,我發現,在西南角離這十里多遠地方,有一小塊兒突起的地面,長寬大概都有二里左右,上面有海鳥來來去去,綠意分外盎然。除此之外,島上還有幾棵大樹,雖然數量不多,但高度卻可稱參天,估計是受了海鳥分辨滋養的緣故。于是我伸手一指西南邊方向,燕叔在掌舵室里心領神會,撥轉舵盤,鐵船朝小島開去。

尋到了小島之後,我的所有精力又轉回到魷鯊爭斗上邊。經過一番試探之後,它倆已經不再生澀,全都放開了手腳全力攻擊對方。鯊魚主要靠撞,靠咬,靠它沖擊的巨大力度;巨魷主要靠躲,抽個冷子把鞭子似的觸手抽到鯊魚的背上,鞭子每每起落,鯊魚的身體上都多出一道血紅的口子。巨魷仗著變向靈活,在強壯的鯊魚面前沒有吃到什麼虧,反而占了不少便宜。

獨孤璞和含炯配合著燕叔轉舵,奮力搖槳,小船借著風勢,搖搖晃晃奔向了小島駛去。再看那邊兒,戰斗已經升級:鯊魚攻擊不到對手,愈戰愈火,突然暴怒起來,穿行的速度加快了不只一個檔次。混亂之中,它果然有所斬獲,尖利的巨齒咬斷了魷魚的一只觸手。魷魚吃了悶虧,見形勢不妙就想逃走。白鯊橫在面前不肯讓路,巨魷虛晃一爪,掉頭就朝相反的方向逃去。而這方向,正是我們行船的目的地——小島。

翻回頭再說我們。小船行的雖快,但也敵不過巨魷和白鯊的游行速度,漸漸地,魚與船之間的距離被拉得越來越近。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朝下邊大喊,要含炯他們加快速度,一定要搶在巨魷和白鯊之前抵岸登陸。含炯和獨孤璞拼上了吃奶的力氣,坐在槳台上狂搖也沒有什麼效果。我見形勢危急,也沒心思呆在桅杆上繼續看熱鬧,便雙手抓住桅杆,雙腳一夾,從頂上順了下來。下到甲板上,我換下了疲憊的獨孤璞,與含炯發力搖槳。盡管我們拼了命的劃行,可距離仍然在不斷拉近。好在巨魷為了躲避攻擊常常不走直線,引得白鯊也緊隨其後,緩解了船上的險情。

當小船勉強靠岸的同時,後邊的魷鯊也緊隨而至。我們顧不得其他,紛紛從船上快步上岸。燕叔不愧是老江湖,什麼時候都把安全放在第一位,危急時刻,臨走還不忘拎上裝有子彈的小盒兒,除了梭子之外,他又取了一根繩子,上岸把船栓在樹上,使之不能被巨浪沖走。巨魷在後邊被白鯊追趕,慌不擇路,一見鐵船橫在前頭,也躲閃不及,便下意識地把剩下的五六只爪子全都搭到了船上,吸盤一吸,身子一提,像毛蟲似的拱上了船。白鯊當然不肯答應,在後邊死命地撞擊鐵船,小船被鯊魚撞得搖搖欲墜,剩下的最後幾只鵪鶉隨著籠子一股腦全都墜入海中。白鯊見狀暫時放掉了巨魷,對鐵籠連撞帶咬,少頃鐵籠被撕碎,白鯊吞食掉不少鵪鶉。

巨魷借著這個機會,以鐵船為跳板,竟然登上岸來。包括燕叔在內,所有人都沒料到,這個深海巨物竟然有直立行走的能力,面對著眼前這個一丈多高,眼睛比柚子大的怪物,眾人全都被嚇傻了,呆立在原處,嘴張得老大癡癡地抬頭望著。巨魷慘白又略帶紫色斑點兒的身體,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瘆人的紫光,它的眼珠幾乎全都是黑色的眼仁,並沒有一點兒眼白。它用剩下的六只觸手支著地面,高大的身軀遮蔽了好大一塊兒陽光,在海島上留下一個長長的影子。

巨魷繼續用它大黑眼球死死盯著我們不敢上前,燕叔的子彈曾經教訓過它。而那邊兒的白鯊剛剛吃光了落水的鵪鶉,精神得到了恢複,又開始對著鐵船撒氣。鐵船是我們在茫茫大海活命的保證,在第一只鯊魚的攻擊下,已經被撞得搖搖欲墜,如果繼續放任不管,如果被鯊魚撞沉了,我們就有在葬身孤島的危險。燕叔見情況危急,便打定主意開始行動:他趁巨魷不注意的時候,猛然捅了我屁股一下,我心領神會,立即一個撤身,拽著含炯就向北面逃去。巨魷的注意被我吸引到北面,無暇估計燕叔,燕叔抓住這個機會,從腰中掏出了盒子炮,把梭子頂進槍膛,黑洞洞的槍口直指巨魷。這一系列動作做的異常連貫,還沒等魷魚反應過來,燕叔左手輕推槍栓,把模式切換為單發點射,右手讓子彈直射巨魷的雙眼。巨魷看到燕叔行動,再想躲閃已經來不及了,兩只眼球全都被燕叔點爆,深黑色的血水混著慘白的濃汁從巨魷的臉上流下,巨魷尖叫了一聲,用盡平生最後一點兒氣力,對著印象中燕叔的方向就是一擊。燕叔縱身一躍,輕松躲過了攻擊。但身邊的獨孤璞卻被魚爪刮到了腰,巨大的力量撕破了獨孤璞前胸的衣服,把它甩出去三丈多遠。伴著最後一擊,巨魷臉上的裂口被撕的越來越大,血水和白油從傷口中噴湧而出,不消片刻,巨魷倒在岸邊絕氣身亡。

燕叔連忙過去照看獨孤璞的傷情,我和含炯見巨魷被斃也放心折回隊伍。獨孤璞的傷勢不輕,整個前腔,連同左側的胸口肌肉,全都被觸手上的吸盤刮爛,活活剜下一大塊兒肉來,腰也被抽成了紫色,好在氣息尚存,暫無性命之憂。燕叔小心翼翼地把獨孤璞的頭抬起,從懷中掏出一個藍色的小瓷瓶,摘掉頂上的紅塞,喂獨孤璞喝了一口。我在旁邊聞到了小瓶當中的氣息,甚感熟悉。便問燕叔:“燕叔,這藥的成分里是不是含有人參?”,燕叔點頭,答道:“不錯,這是一瓶‘靈芝人參露’,是高價從關外收來的,它可以減緩傷痛,又能化解尸毒,盜墓人在行動之前,通常都帶一瓶在身上應急”。

獨孤璞在服完參露之後,面色漸漸紅潤,看樣子命是保住了,只需要靜靜調養便可恢複。眾人找了一個背陰處安頓獨孤璞暫且不表。再說燕叔,在收拾掉巨魷之後給盒子炮重新換了一梭子子彈,提著手槍來到鐵船旁邊。白鯊還不知巨魷已死,仍在水中不住的撞船撒氣,燕叔打開槍栓,重新把點射換回三連射的狀態,瞄准海里的白鯊就勾下了扳機,水花在子彈的頭頂狂舞,下面的白鯊受到驚嚇急速下潛。可惜駁殼槍子彈的顆粒太小,威力不足,不能射穿魚背,只給與白鯊以輕微的擦傷,盡管如此,白鯊也不敢戀戰,加上它之前活吞了不少鵪鶉,肚子里也有了底兒,便晃著尾巴逃離了小島。

燕叔見白鯊走遠,便招呼我過來,一起商討拽船上岸的策略。這鐵船不同于木船,重有五六千斤,登陸時又是上坡,光靠我倆的力量是斷然不能把它拉上來的。但我們又不能把它放任在岸邊,怕遭到其他魚類襲擊或者遇上大風浪,把鐵船沖跑,我們的性命就徹底交待掉。燕叔讓我守在船外,自己回艙內取了所有的繩子,把它們折成了八饋,吩咐我把八條繩子栓到大樹的頂端。經過燕叔的一比劃,我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原來他是想借大樹之力來完成拖拽。我帶著八條繩子爬上大樹,將之逐一系于樹干,並割斷其多余的部分使之緊緊崩住。待我下了大樹,燕叔又從船中取出了一把大斧,在向島的一側狠狠劈擊,我與燕叔交替砍了一個時辰左右,再看大樹的底部,已然被我倆劈開一個楔形的創口,燕叔見火候已到,便把我遣開,繞到大樹後面,騰空縱起,飛身一腳踹在樹干上。隨著大樹吱呀一聲轟然倒地,鐵船被巨大的拉力拽上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