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云南(二)

五人一把大火燒毀了水寨,沿海口南岸經由廣西趕往云南勐馬縣。之前我已說過,云南不僅地勢複雜,難于深入;而且境內部族眾多,民風彪悍。自鴉片戰爭之來,傣族、佤族、苗族、哈尼族和拉祜族等同胞都曾與侵略軍做過殊死搏斗,其中以佤族和傣族抵抗英軍的事跡最為著名:鴉片戰爭之後,清政府在英軍的威逼之下簽訂了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開始了中華民族的屈辱史,英國在得了通商和賠償等便宜之後野心並沒有滿足,又想從中國的邊界入手打分裂的牌,收買少數民族的酋長和土司搞傀儡政府。光緒九年,英軍隨法蘭西主力入侵麻僳坡、馬關兩縣,被當地苗族、瑤族、壯族、漢族等民眾數百人,用大刀、毒弩、火銃經過大小數十次激戰激退一千多以洋槍洋炮武裝的英法侵略軍,收複失地數千里,重挫了英法聯軍。吃了敗仗以後,英軍並不罷休,又在光緒十七前打著“探險”的名義卷土重來,擅自入侵了伊洛瓦底江進入德宏地區測繪勘測和收集情報,當地傣族部眾哪受得了這種氣?傣族土司刀安仁率當地民眾痛殺英軍,擊退了英軍的第一波攻擊。幾個月之後,不甘心失敗的英軍再次攻打天馬、漢龍兩關,徹底把傣族民眾惹怒,刀安仁率部抵抗了八年終于把英軍徹底清出國界。我的岳父老泰山方唯清在光緒二十六年到達云南,也隨軍參加了幾次抵抗外族入侵的義舉,與當地傣族首領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鑒于以上原因,清軍雖然知道方唯清就藏在云南的西南部,卻也不敢貿然捉拿。

一路無話,眾人風餐露宿將近半個月時間,終于踏進了云南地界。以前我在北京妙仁堂當公子的時候,就常聽往來販草藥的農民說,云南境內氣候溫和濕潤,有“四季如春”的美稱,境內有數不清的奇花異草,一年到頭都是和風細雨,從沒有狂風暴雨,更不用穿棉衣禦寒,之前我就一直向往著長大以後能夠來到云南出游,沒想到今天卻是以這樣的身份抵達的。

勐馬絕對是一個別人不告訴你,你就一輩子都不知道的小地方。好在含琢在這里呆了一年多的時間,還能大致記憶起回家的路線。我們幾個非常幸運,在離勐馬還有二三百里的驛站里含琢遇到一位景頗族的老鄉,這位白發老人一聽說含琢找到了弟弟想要回家,他二話不說,套上馬車就要送我們。眾人一路上風餐露宿已經心神疲憊,也樂得乘坐老鄉的馬車回去。

老鄉一共給我們預備了兩輛馬車:他駕一輛,載著我和含琢;他兒子駕著一輛,載著燕叔、獨孤璞和含炯。七人二車連飯帶上了鹽巴和糯米干糧,風也似的趕往勐馬小鎮。說實話,我其實很想坐到後車里與燕叔他們商量下一步的計劃,無奈含琢咬住青山不放松,任我東西南北風,不管我找什麼理由,他都寸步不離地緊跟著我,好像一個不留神我就會跑了似的。獨孤璞他們見狀,也不好意思拆散我倆,就給我一個眼神,叫我好好地與含琢相伴。我明白老頭子的意思,他這是叫我穩住大伙,待有了好機會我們爺倆再一同相聚。

含琢今天穿了一件絲質的紅色旗袍,腳下蹬著一雙黑紅相間的軟皮靴,散著的頭發和一頂民族氣息特別濃烈的孔雀翎帽子擋住了多半邊臉,讓她顯得乖巧而富有靈氣。之前那件媚惑的緊身皮衣和深紅色的皮盔,怕是已經讓她扔進海中去了,我知道,她是想我忘記那個放蕩的形象,在我心中重新做回一個傳統的女人。但我卻在心里暗暗恥笑著含琢的單純: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偏見可以在一瞬間形成,解除偏見又怎能是一朝一夕的事兒呢?

含琢依舊笑面相對,嬌柔地挽著我的胳膊,伸出蘭花小指給我講解著車外的各種奇花異草、傣族人的小竹樓以及他們的衣食住行和日常的起居習慣。我認真的聽著,隨她一起盡情說笑,就像一對真正的戀人。望著她溫婉的目光,我不禁又對她產生了一絲憐惜 —— 一個女人,明知道自己的形象已經在對方眼里達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卻仍不自暴自棄默默地堅持著學好 —— 即使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這份癡情的確是我始料不及的。

車子在顛簸的路上行了一整天,慢慢的,天開始擦黑。景頗族的老鄉一勒馬,把車停在一處被風的小山溝里。這一天大約走了三分之一路程,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距離勐馬小鎮之外一百八十多里的距離。老鄉的兒子下了車,給我們每人分發了糯米團子和鹽竹筍。

我的腸胃一直不太好,平時很少吃黏米糯米這一類東西,而且我在海上飄蕩了三四個月,除了一只鵪鶉和一頓魷魚火鍋之外再也沒碰到過什麼油腥,肚子里的饞蟲早就不滿地強烈抗議了。以前我聽藥農說過,云南人喜歡吃狗肉,尤其做狗肉湯和狗肉干的手藝堪稱天下一絕。我一直以為晚上即使吃不到狗肉湯,起碼也能嚼兩口狗肉干解解饞。所以當大白糯米團子擺在眼前的時候,心里不免有點兒失望。再加上沒有碗筷,弄的我都快沒有食欲了。含琢見我的窘態笑著說道:“怎麼?不合你大公子的口味了?你先對付兩天,等過兩天到了家我再天天好酒好肉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我尷尬地笑了笑接道:“的確是太長時間沒沾油腥了,肚子里空撈撈的”。含琢繼續說道:“吃吧,這糯米團子都是今天新做的,云南人不吃隔夜米,明天你想吃也吃不到了”。我點應允,剛想伸手吃飯,卻發現沒有筷子,一時不知道如何進食,含琢一手掩著嘴笑,一手把一個糯米團子塞到我的大手上,告訴我說:“你真是個呆子,食糯米不用筷子,直接用手”。

用過晚飯之後,天徹底的黑了下來,坐在外面暖風拂面的感覺讓人特別舒心愜意。趁著這個工夫,老鄉和他的兒子把車里的毛氈子拿了出來,鋪在溝子里面的平地上。車里空間有限,只能容得兩個成人平躺的地方,出于對客人的禮讓,老鄉要帶著兒子一起在外面睡。我一聽這哪兒能行,本來人家駕著車馬送我們回家就已經仁至義盡了,我們要是再讓他爺倆睡在外面就簡直就太不是人了。經過一陣謙讓,一行人終于做出決定:含炯陪著含琢在前車睡。景頗族老鄉和獨孤璞在後車。我和燕叔以及老鄉的兒子在外邊打地鋪。

月亮漸漸升上了天空,耳邊也只剩下了幾種秋蟲子制造的莫名響聲。大伙在糯米團子和催眠曲的作用下腦子都開始發沉,慢慢地進入了夢鄉。我在被窩假寐,牙齒卻緊緊咬著舌頭尖兒,把一陣陣來襲的睡意逐一地打發走。我知道燕叔白天的那個眼神是讓我在大家睡著了之後行動的,我要是睡著了,不僅會耽誤事兒而且還可能著涼中風,那樣的話就真的太劃不來了。

不出所料,大約有半個時辰,燕叔果然從被窩里鑽了出來,借著穿衣服的機會朝我這邊揮揮手,我也朝燕叔的方向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沒有睡著。不大一會兒,我倆穿好了衣服,一齊奔後面的小樹林而去,臨走時燕叔特意看了看躺在他旁邊的景頗族老鄉的兒子,他睡得很熟,根本沒有察覺。

我倆一起順著小樹林向前走了一里多遠,見後面沒人跟蹤才停了下來。談話的內容不外乎是見到方唯清之後如何應答,如何編造理由去向他詢問和索要軍火,以及如何讓他放我們由陸路回到關東去。叔侄倆在小樹林里談了有半個時辰,基本定下了所有的應對措施,正要打算回去,突然見到對面火光一閃,仿佛有人影晃動。燕叔出于職業敏感,一把將我身子壓低,兩人匐在草叢中一齊定睛朝對面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