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斗雞(四)

話說剛來的苗族姑娘在給公雞喂下了蚯蚓和蘑菇之後,自己也蹲在地壟溝的一邊向下觀瞧場上的形勢:現在壟溝里的三只公雞仍然疲勞地相互牽制著,誰都不敢貿然向對手進攻,那姑娘瞅准時機,兩指微微一掐,在口中輕聲叨咕了幾句,又向壟溝底下輕輕一甩,只見剛才還平靜著的公雞,身上的羽毛瞬間由平複變得根根豎立,我知道,這公雞是中蠱了。

苗族姑娘見狀,在壟溝旁邊選了一塊兒乾淨的地面盤腿坐下,兩指捏在一起,口中不住地念叨著聽不明白的咒語。只見公雞脖子一歪,像著魔似的擺出一副君臨天下的氣勢,從麥地直接下進壟溝里面。那三只公雞剛才纏斗得已然耗光了所有力氣,此刻看見一只健康的公雞呲著羽毛從地壟上大搖大擺地走了下來,全都感到了十二分的不安。這感覺恐怕就像魏蜀吳在鏖戰多年,正在休養生息的間隙,突然看見董卓從地里冒出來,領著冥界的二十萬大軍的無異。幾只公雞全都忘了眼前的敵人,把矛頭一齊指向了姑娘的公雞。

一場激斗是免不了,我以前只在京城里見過一對一的斗雞,今天卻在這云南苗寨里看到一對三的奇景,而且還是中了蠱的雞。地壟溝里瞬時煙霧升騰,公雞隨著苗族姑娘的意念翩然游走于群雞之間,忽而雙翅齊張,忽而單腿著地,將敵人逼得步步後退。那邊的三人意識到了眼前的危險,也全都孤注一擲,一同閉上雙眼,不住地念咒催促自己的雄雞進攻。

斗了好一陣,場上並沒有一只雞敗下陣來。不過從形勢上來看,小姑娘漸入佳境,操縱著公雞愈戰愈勇,看來取得勝利只是時間問題了,燕叔一看沒有懸念,就趁這個間隙低下身子和那婦女聊了起來。

“大妹子,我們都是好人,你有什麼便說什麼,不要有任何的顧忌,說對說錯我都不會責怪的”

“唔……”,婦人低著頭應了一聲

“從剛才的幾招里,我看你家的孩子絕非是等閑之輩,其施蠱的本領遠在其他成人之上,請問大妹子,她是從何處學來的妙法呢”

“這個……”,婦人還是不敢回答,怯懦的打量四周。

“若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我也就不強迫了”

“老哥,不是的…… 我只是怕苗寨的其他人聽到影響到這孩子今後的前程……”

“那你放心,這附近全都是官軍,苗寨的族眾全都在那邊看熱鬧呢,而且我們是官軍,辦完事就要離開這里,我敢保證,絕不會有一絲言語流落回去。況且你的女兒如果被我們選上,你就馬上能拿到三百兩賞銀,到時你和全家隨便找個地方隱居都夠下半輩子的了,何苦要受輿論之苦呢”

“嗯,老哥,你說的也在理。那我就說了:我男人本是一個普通的農夫,八年之前,他一個遠房姑姑家的表哥從關里回來,說京城義和拳鬧得正凶,與其窩在家里種一輩子地、務一輩子農,還不如和大伙一起殺老毛子成就一番大事業。我男人開始也不同意,但禁不住他表哥三天兩頭來勸,最後他還是隨著招募的大隊伍走了,走之前我抱著尚在吃奶的孩子,領著夢蓉她們幾兄妹苦苦的哀求我家男人,但他心意已決,還信誓旦旦地和我說,以後要大富大貴地回來迎我……”,說到這兒,女人鼻子一酸,眼淚大滴大滴地順臉頰滑落。

“那他最後是回沒回來?”,獨孤璞迫不及待地催問。

“回是回來了,不過是橫著回來的……”

“哦?”,眾人聞聽之後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嗯……”,婦人看了看我們驚異的表情繼續說道:“各位老爺,你們可能誤解了,我說的橫著回來不是死了,而是讓人抬回來的”

“哦……”,眾人長出了一口氣。

“那個死鬼,當初不聽我的苦苦勸告,不顧孩子們的挽留,像鬼迷了心竅似的非要去殺什麼洋毛子,結果官沒當成,錢沒拿到,倒在混亂之中被自己人給誤傷了,好在傷勢有致命,但也不能再下地種田了,整天躺在家里成了一個廢人,至此以後,我家就徹底的破落了,各位官老爺您們想想,一個女人,要養活五個孩子,還有伺候一個殘廢男人,那日子能好過麼?那時夢蓉剛好八歲,以前她在小伙伴兒里一提起她爹,那是分外的榮光,可自從她爹負傷回來之後,在她們小伙伴里頭的地位就改變了,很多人開始在背後恥笑她爹,有一次被她知道了還與人家打了一仗,從那以後夢蓉就變得孤僻,對任何人都不信任,我們家的情況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吃糠咽菜都要混不飽肚皮。正在我發愁這日子如何過的時候,有一天夢蓉回家突然塞進我手里一大塊兒碎銀子,說讓我給他爹治病 —— 這可給我嚇了一大跳,我急忙問她銀子是從哪兒得來的,她說是在路邊撿的,除了這包銀子之外,還有一包像是香灰一樣的東西,她此刻已經把那香灰倒掉,用包它的綢子改作了一塊兒手絹兒”

那個婦人說道這兒,警覺地朝周圍看了看,發現旁邊沒有認識的鄰居之後她才接著說:“在我們苗家有一個傳說:當蠱養到了極致,它就會化有形為無形,不管之前你養的是蛇還是蠍,一旦經過一年悶罐厮殺還能存活下來的,都會變為一個金黃色的,形似蠶樣的東西,這叫‘金蠶蠱’”

聽到這兒,燕叔右顴骨上的肉輕輕地跳了一下,盡管十分難于被人察覺,我還是發現了,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這回恐怕真是遇到了一個不善的茬子,否則怎能將見多識廣的燕叔也驚成了這樣呢?

燕叔一擺手示意女人先停下,繼而歪頭想了片刻,小黃眼珠在眼眶里轉了幾圈兒,終于鼓起勇氣向她說道:“大妹子,如果我說得沒錯,這孩子一定是因為貪圖銀子被人‘嫁了金蠶’”

女人頓了口氣,吃驚地說道:“老哥,這個您都知道?”

燕叔微微地點了點頭,示意女人壓低聲音,不要讓其他苗人聽見。獨孤璞在一旁沉不住氣了,急忙催促道:“這個金蠶又不是人,什麼又娶又嫁的,你倆是明白怎麼回事兒了,你不知道我聽得有多迷糊”

燕叔見獨孤璞見狀忙上去捂住了獨孤璞的嘴罵道:“這你呆子,沒看見我要你們小點兒聲說麼?這個蠱術可謂是苗寨的禁術,要是被別人聽見是要影響這個孩子一生前途的”

獨孤璞本來就年老體弱,被燕叔的大手一堵差點兒沒喘上這口氣兒來,他撥開燕叔的大手說道:“行啦,那我就小點聲講,而且我保證再不外傳,不過你得馬上同我說,我最受不了別人說話大喘氣,說了一半兒就不說了的”

燕叔繼續說道:“我也是從師父那里聽說的,傳說苗寨里面里的蠱毒共有百種,像蛇蠱、蛤蟆蠱、蚰蜒蠱這些都是比較出名的。但蠱術與綠林絕學非常類似:那些最讓人熟悉,最讓人耳熟能詳的未必就是最厲害的,武術崇尚一個‘快’字,天下武功,無堅不摧,但唯快不破;天下百蠱,無毒不解,但唯無形不可防。金蠶蠱與其他蠱術最大的不同就是它生于無形,無法被他人察覺和感知,而且傳說中曾提到,金蠶一經練成變有了人的智慧,能夠與人對話,同人算賬……”

獨孤璞聽到這里,老臉被驚得愈加顯得發灰,忙把大手一揮:“停……”

“怎麼?”,燕叔正說得興起,冷不丁被打斷顯得有些不悅。

“說了這麼半天,我還不知道這金蠶到底是什麼來頭,難道真的是由嗜桑吐絲的天蠶所變的麼”

“那倒不是,金蠶只是對煉成此蠱的毒物的一種描述,其實可能為毒蛇、蠍子、蛤蟆、巨蜂等等之中的一種,練金蠶蠱比剛才我說的蛇蠱更加困難:傳言必須要在端午當日抓來十二種不同的毒物,將之放入悶罐之中,埋于十字路口之下,一年之後挖開此罐,如果有一物尚存就是金蠶,這毒物經過生死搏殺和一年修煉之後,已然能夠與人交流,剛被掘出來的時候,它的外形酷似天蠶,外面罩著一層金光,故名金蠶”

“哦…… 原來是這樣”,獨孤璞長出了一口氣。旋即,他的老臉上又生出許多疑惑來:“我還有有一點不明白:按說金蠶蠱比蛇蠱要高級很多,不過毒物這東西,無論高級低級,最後受害者都免不了一死,既然最終達到的目的都是一樣,為何又把金蠶蠱捧到如此高度呢?”

“的確,各種蠱毒的最終結果無外乎是殺死被害人,但金蠶蠱高就高在它的無形,以及能夠聽你驅遣的本性。一旦養蠱之人在次年端午將悶罐打開,人與金蠶實際上就簽訂了一個盟約,金蠶可以任由主人派遣,去做任何它能做到的事情,而不僅僅局限于殺人,比如家里有垂死的病人,金蠶能夠維持其命,使之不死;又比如家中人手不夠,馬上就要耽誤到春耕了,你和金蠶說,它能在夜里幫你犁地;要是有別人想加害你的家人,金蠶也能提前來通知你,總而言之,你和金蠶之間是一種類似主仆,又像是朋友的關系”

“那養了金蠶之後,豈不是像頂了一把保護傘一樣,一旦出門在外,豈不是萬事無憂了麼”

“話也不能這麼說,天下沒有一邊賺的買賣。世道是公平的,無論你想得到什麼,都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養金蠶固然可以給家里帶來不少的好處,但金蠶主人最後要承擔所有厄運, 縱觀野史中記載所有養過金蠶的人,沒有一人能逃出‘孤’、‘殘’、‘夭’其中之一的惡果,所以明白人都知道,金蠶不是救星,更不是捷徑,它是一種調劑,一種能夠把一生平淡化為兩種極端的調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