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再敘

揮別了燕叔,山頂只剩下我和夢蓉兩人。我躺在麻布氈子上,瞅著夢蓉給我忙東忙西,心中不禁萌生出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 經過那一次逼毒療傷,我和她的感情更進了一步,雖然還達不到無話不談的程度,但兩個年輕男女在一起總要相互吸引的,夢蓉給我把吃剩的兔子肉熱了熱,我倆閑極無聊,便坐在一起講故事。

“知焉哥,你昏著的時候,鄧叔曾跟我講,說你在關東挖過人參,還斗過大老鼠,戰過烏鴉王,可神了呢,我整天在苗寨里呆著,除了我爹之外,身旁從來沒有出過云南的人,你給我講講外邊的事兒唄”,夢蓉邊說邊搖我的胳膊,頭飾和發辮隨風一搖一擺,宛如下凡的仙女一般。

“呵,其實那也不算啥”,我沖夢蓉一擺手,“我給你講,關東可大著呢,滿眼全是大平原,馬兒要是撒了歡兒朝前跑,我保准你一整天都見不著一個山丘子;關東那地才肥呢,你拿鐵锨子一挖,翻出來的全是油黑油黑的土,從里往外透著一股腐爛的氣味兒,苞米、高粱、小麥,啥都不挑,種啥都出,可養人了。你要再往遼北以東一走,就能看見成片成片的山林子,無數的白樺、白楊、紅松長的滿山遍野的。擱在以前,咱大清國運程好的時候,連格格出嫁陪送的梳妝台,那原料都是在不咸山上伐的,至于那些禽鳥野獸,就更是多的沒頭,保你看的你眼花繚亂,狍子、獾子這些云南都沒有,還有老些個漂亮的雉雞,一根兒羽毛上都著了五六個色兒,拿到江南去那幫姑娘太太們都擠破了頭顱地瘋搶”

講到這兒,我偷眼瞅了瞅旁邊的夢蓉 —— 說實話,從小到大我都是聽別人說書,卻很少有機會和別人侃侃而談,白話了這麼久,也不知道效果怎麼樣。只見她小嘴兒微張,瞳子虛的都有五萬四千里遠了,我一瞅這架勢,成了,以後我他娘的要是落魄了,就來云南擺評書攤子,准兒紅!

見我嘎然而止,夢蓉吧嗒吧嗒嘴,仿佛還沒聽得過癮。山風在身邊兒嗖嗖地刮著,涼的她拽了一條毛氈子裹在身上。

“知焉哥,關東真有這麼好?”

“那當然了,往不咸山以北,全是沒人種的荒地,野果子熟透了都沒人摘,一茬一茬的全爛在地里。擱在早先,十幾里的方圓幾乎都見不到人,誰家要是劈點柵子往地里一插,十里八里的全是你家產業。去了關東,你都不用種地,光撿野果子和蘑菇就餓不死,趕巧還能拾到只撞在樹樁上的野兔,肥得飛不起來的家雀啥的……”

“哈哈……”,夢蓉被逗得發出銀鈴一般的笑,“知焉哥,你可別吹了,現在這世道,人都吃不飽,哪有家雀肥得飛不起來?”

“傻妹子,哥可絕沒舞玄○1,哥跟你舉個例子,你就知道關東物產有多豐富了:前幾年山東遭災,連樹皮都啃光了,老百姓活不下去,就跑去關東好幾百萬人。有句老話不知你聽過沒有,叫做‘人上一千,無邊無沿;人上一萬,破地連天’。幾百萬人啊,要擱在別的省,一走一過,別說樹皮,就連耗子洞都得給掏乾淨了,去了關東你說怎麼著?全都安身立命了,只要你勤勞,肯干,關東就有種不完的糧食,打不完的獵”

“知焉哥,你家也是從山東逃荒過去的麼?”

“我家不是”,我搖了搖頭,“我家原本是京城的,我太爺爺的爺爺開了家藥房。可著京城你就掐著指頭數吧,除了皇上的一家禦藥房之外,其余沒有敢跟我們比的,老毛子沒進來之前那叫一個昌盛,以前我吃完早飯啥事兒沒有,就是往半壁街和八大胡同一紮,不是跟大刀王五一起練練拳腳,就是聽那幫江湖藝人說評書講段子,一邊喝著豆汁兒,一邊吃著膠圈兒,那滋味,舒坦的就別提了……”,說到這兒,連我自己都有點兒飄飄然了。

“那放著好日子不過,你怎麼就跑到關東去啦?”,夢蓉不解地問。

“不還是因為慈禧太後這個老妖婆子麼?不尋思怎麼治理國家,整天就他娘的想著怎麼擺闊,怎麼讓別人贊美她宅心仁厚、普度眾生了。結果呢,別人她沒普度得了,自己卻差點兒讓八國聯軍給普度了,你想想,這洋毛子進了北京城還能好了嗎?燒殺搶掠,無所不為,像你這麼好看的姑娘都得藏到地窖里,要不洋毛子見一個糟蹋一個,往死里糟蹋”

聽到這兒,夢蓉嚇得用兩只手捂住嘴一動不敢動,直勾勾地瞅著我。我繼續說道:“這不,我家以前攢的那些基業全都扔到北京城了,我爹仗著以前和山海關一個總兵的關系,攜著我們全家經逃到關東,才算是躲過一劫。全家人的命是保住了,可掙的銀子十之八九全都沒了,剩下的勉強夠在關東開個小門面,那時候我才十五,也不懂事兒,每天就踅摸○2著像以前似的玩樂,可關東根本沒有說書攤子,也沒有八大胡同,滿山遍野的全是大荒地。這荒地山東人瞅著高興,因為他們之前遭災,有口飯吃就滿足了;可把我不成啊,你不知道,過慣了壞日子再過好日子沒啥,可過慣了好日子,再回到壞日子可就難了,以前身子里養的那些懶蟲、饞蟲整天勾著你。我當時愁壞了,心想窩在這兒一輩子我不就毀了麼,就尋思著怎麼能發財,干點兒大事兒,趕京城安生的時候再殺回去。說來也巧,我家逃難的時候不知道怎麼著就把家安在不咸山的腳下了,你沒去過你不知道,那不咸可是座神山,里面山貨兒一片一片的,說野雞飛到飯鍋里是有點兒玄,但凡是個會打獵的,都能連年有余,谷倉子堆得滿滿的,整天斷不了肉吃”

“當然了,在關東種地打獵是能混得不錯,可我不想窩在那一輩子”,我取過水葫蘆喝了一口,又繼續說:“返回京城才是我的最終目的,不過要重振家業又談何容易,沒有個三四十萬兩根本就是空談,于是我就尋思著發財的道道。後來我聽人說,不咸山里頭藏著好些的野生山參,關東人管它叫棒槌,這玩意兒可是人間難得一見的極品,品相好的比銀子都金貴,一根兒拇指粗的四品葉,你開到四五萬兩紋銀都有人擠破頭顱搶著買”

“當真這麼金貴?”,一聽說能買上四五萬兩,夢蓉的眼睛瞪得跟銀鈴般大。

“可不就是麼?哥可沒跟你鬧著玩兒,不咸神山就是個金庫,里面藏著無數的金子,活金子,有能耐的人可以隨便到里邊取出來花,沒能耐的就‘麻達’在山上,或者餓死,或者被虎豹浪蟲舔了”

“那為何不把種子采回,種在自己家地里呢,那樣春種秋收的也不耽誤收成”

“哈哈哈……”,我這一頓大笑,差點兒把夢蓉給笑毛了。

“傻丫頭,你以為挖棒槌是種苞米呢,說種就種,說收就收。這東西是有靈性的,長到七八匹葉子都能成精,變成小孩兒滿地亂跑,張果老不也是偷吃了一個成精的棒槌娃娃才成了神麼?他倒在地上的水,路過的小狗舔了一口都羽化成仙兒,飛到南天門當了看門狗。就這麼神的東西,別說挖了種子回家種了,就是刨的時候不拿紅線兒拴著,它都要遁入地下逃掉的。普通的作物幾個月就能長出個七八匹葉子,可棒槌要長成這樣得一二百年,所以它才這麼值錢,總的來講,我覺著吧,這棒槌就不是人能種的了的”

注:○1舞玄,北方土話,意為吹牛、胡扯。

○2踅摸(xue 二聲,mo 輕聲),北方土話,意為四處打探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