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逼毒(一)

再明白事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正午了。云南火辣辣的太陽光透過我眼皮子的縫隙,使勁兒往眼睛里頭鑽,山風卻在身子周圍嗡嗡地吹著,弄得我臉上熱身上冷,渾身好不自在。我只覺著嗓子有點兒干,迷迷糊糊地咽了一口吐沫也沒過癮,就想撐著坐起找點兒水喝,這一動彈可了不得,原來我那雙手和雙腳全被綁了個結結實實。我急忙把胳膊舉到頭頂瞧了一瞧,嘿!巧了,這不就是我背囊里那束栓棒槌的紅繩麼。

我心里‘唰’一下涼了,莫非是糟胡子綁票啦?評書里那些畫面立馬就像走馬燈似的在我眼前亂竄 —— 常去茶館兒聽評書的人都知道,有些說書先生為了自個省事兒,總是把一些橋段固定好了,就比如和尚總是肥胖居多,而且都愛袒胸露乳,很少有五短身材的;而但凡涉及到老道,則多是瘦高身材,五綹須然,道骨仙風,仿佛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似的。綁票在評書里也有一個固定模式,比如被綁人的手脖子、腳脖子全要被捆起來,而且嘴里還都塞著塊兒裹腳布,碰到狠一點兒的胡子,舌頭搞不好還得給割下來,即使最終被營救了,也落下一身的殘疾。我以前沒少了聽這些綠林傳奇,一想起這事兒就滿後背地冒涼風。

我吧嗒吧嗒嘴兒,還行,舌頭還在,嘴里也沒塞著裹腳布。再抬眼往遠處一瞧,誒呀?燕叔仍竟坐在不遠處嘩啦嘩啦地翻書,而夢蓉卻在另一邊叮叮當當地敲著什麼。眼瞅著他倆這般悠閑,我心里不禁畫起渾兒來,瞅這樣兒也不像是讓胡子給劫了啊,咋就我一人被綁在一邊兒呢?這里邊一定有事兒,不行,我可得問清楚了。

想到這兒,我鼓足了勁兒朝他倆的方向嗷地嚎了一嗓子。燕叔聽見我醒來,緩緩地合上書,把花鏡揣回到懷里。待這一切完畢,他朝夢蓉拍了下巴掌,夢蓉心領神會,從後面端過一個小皿子,緩步跟在燕叔身後。

“燕叔,這是咋了?你倆中邪了還是怎地了?怎麼把我給綁起來啦?”

“我倆沒中邪,中邪的是你,我和夢蓉把你綁起來那是幫你”,燕叔平靜地說道,他那眸子里沒了往日的詼諧,而是透著一絲執拗。

“救我?”

“對,救你活命”

“救我……那為啥還要將我綁上”

“不綁上,你一會不還得犯瘋啊?”

“犯瘋?燕叔你說這話是啥意思?”

“你昨晚做了啥你不知道?”

“這我哪兒知道啊?我昨天中午躺氈子里睡了個午覺,不知不覺就睡到今天中午了,要不是喉嚨渴得冒煙兒我還醒不了呢,這到底是咋了,我還以為鬧胡子了呢”

“你當真不知道?”

“我對天發誓,我啥也不知道,要撒謊我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我信誓旦旦地說道。

“事情是這麼回事兒”,燕叔聽我說完,臉上的氣色好了點兒,“昨天傍晚的時候,我又出去看了看山,夢蓉就趁這時候就在營地生火做飯,等我回來的時候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

“你小子從夢蓉後身攔腰保住要糟蹋姑娘,幸虧夢蓉有金蠶防身才沒讓你得逞,我當時差點兒讓你氣死。那心里還納悶兒呢,尋思知焉這小子跟我混了半年,舉手投足滿是公子的謙謙之態,絲毫沒有奸盜邪淫之流的那股邪氣,難道是太長時間沒碰女人忍受不住啦?我剛想質問你,你卻倒下睡去了,叫也叫不醒,我還以為你是裝的,不好意思與我對質呢。後來吧,我終于尋思明白了,這里面一定有事兒,所以今天我和夢蓉准備了一下,等會兒徹底把你這毒根兒給切去……”

“切去?燕叔,你倆可別胡來啊,切完我不就成太監了,我爹還等著我傳宗接代呢!”,一聽燕叔說這話,又一瞅夢蓉在後邊端著個小皿子,我差點被嚇尿了。

“傻小子,你想哪兒去了”,燕叔給我氣樂了,“我說的這個‘毒根兒’不是你想的那根玩意兒。夢蓉,你過來,讓你傻哥看看這里面裝的都是些啥”

夢蓉紅著臉,上前一步把小皿子端了過來,我低頭一看:皿頂上有幾道黃符,底下是雪白的江米面兒。

“我還以為你倆要閹了我呢”,我眼睛緊閉,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兒。

“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你剛才要敢糊弄我,我,我…… 我就騸了你”,夢蓉一鼓小嘴兒,右手拎著錘子比劃了一下。

“好姑奶奶,我咋敢呢,你趕快把那東西放下,咱都是文明人兒,咱有話好好說行不?”

“你即使有那個心,諒你也沒這個膽兒!”,夢蓉一甩發辮兒,頭飾撞得嘩啦啦亂響。

“燕叔,既然誤會都解除了,你倆幫我松開唄?”

“不行,要是誤會我就更不能給你松綁”,燕叔說道。

“啊?這又是哪國的道理”

“你想啊,干昨晚那檔子事兒的若不是你,你就肯定被啥邪物上了身。我若不捆著你,等那個孽障再把你控制住,你還不得捅我一刀啊?”

“說來也對…… ,不過你也不能總捆著我呀?”

“所以我才和夢蓉磨江米救你啊。你想想,你之前好好的,自從碰見了那個綠棉襖的小妖孩兒之後才被上身。我猜呀,就是你肚臍眼上的那股綠氣惹的鬼,倘若把它醫好了,啥也都好了。這不,咱干糧里邊還有哦好幾樣糧食,我就讓夢蓉舂了點兒江米……”

“江米?”,我大聲問道,“江米不是殺僵尸的麼?”

“沒錯,不過江米不僅可以殺僵尸,還能把尸毒清滅掉,但這過程很疼,我怕你受不住亂跑,所以才把你綁起來”

“原來是這樣……”,燕叔這麼一說,整個事件的前因後果總算是連接起來。

“尸毒最怕江米,要是尸氣尚未擴散到全身,一把江米扔進去尸毒就能全給抵沒了,不過要想去根兒,還必須得把尸毒上附著的怨氣逼出來”

“那就逼啊”,我迫不及待地說。

“哪有那麼容易!逼怨氣不是打嗝,更不是放屁,你沒經過你不知道,那滋味才難受呢,怨氣一與江米接觸,就在你肉里拱啊拱的,直到把你皮肉拱開它才能散到外面。你想想,皮都被氣兒拱爆了,那滋味兒還能好受麼?癩癩嘟嘟的,不僅難看,而且還特疼”

“行了,燕叔,你可別嚇唬我了,你再說我雞皮疙瘩都能掉落一地了”

“挺住,小子。姑娘就站你旁邊兒瞅著你呢,你裝也得裝出個爺們兒的相來,要不你可丟不起那砢磣”

“行,您就瞧好吧。說啥這病也得給治好了,要不我哪天要真一鑄成大錯了,三妻四妾的我也養活不起”

“行了,別貧了”,夢蓉又把那錘子揚起,對准我那私處晃了晃,我趕緊縮了縮舌頭做祈求狀。再看夢蓉,雙腿盤地,氣運單田,像是武林高手運氣似的,擺弄了一會兒竟然一張嘴,唰一下從嗓子眼兒里拎出條金黃色的小蛇兒出來。

“誒呀媽呀,人家都說‘口吐蓮花’,你怎麼還吐出一條毒蛇來”

“這就是金蠶”,夢蓉喘了口氣說道,“等我會兒我讓它在江米皿里打幾個滾兒,渾身都沾上江米的粉子”

“妹子你別鬧了行不?”,我擺了擺手,“你要不願意跟我有肌膚之親,你大可讓燕叔來幫我逼毒,干啥還整條毒蛇在我肚臍上蛄蛹○1?哥我從小就俱蛇呀……”

“沒臉沒皮”,夢蓉鼻子都快被我氣歪了,“你想的美,還肌膚之親。我明告訴你,這條金蠶可不是在你肚皮外面蛄蛹,而是進到你的肚子里頭,吃你的腸,挖你的心,喝你的血,啥時候把你治理得服服帖帖了,啥時候再幫你逼毒。你麻溜的預備好了,趕快讓金蠶進到你的肚里治病”

“啥,這蛇還要進我肚里去?”,我嚇得倒吸了兩口冷氣。“這絕對不行,我自小就畏蛇,這我天天吃飯之前要是想起這事兒來,我以後還不得惡心死啊?”

“你要不讓它進去。以後你就再也不用吃飯了”,別看夢蓉的小嘴兒得理不饒人,但這句話講得還蠻有分量。

我瞅了瞅那邊兒的燕叔,燕叔微笑地點了點頭,我一看夢蓉不是在鬧笑話,才不情願地說道:“那,那行 …… 不過你可趕快的啊,可別借著這蛇公報私仇”

“你想讓金蠶從哪兒進去?”,夢蓉問道。

“還能從哪兒進?不就嘴一個地方麼”

“也不全是,凡是有眼兒的地方,像嘴、肚臍眼兒,還有屁股全行,你可想好了,從嘴進去可是要經過嗓子和腸子,你得多受不少折磨”

“你都是從嘴拎出來的,我還能從屁股里再塞進去?那以後你還含不含了?再說了,這蛇從你嘴里出來了,又進了我的嘴里,這來來去去的也講得通嘛…… 說完,我壞笑起來”

“知焉哥,你怎麼越來越貧了?以前我記著你不這樣啊”

“以前是以前,咱現在不熟了麼?而且我一半兒身子都擱在閻王爺那報道了,再不開開玩笑的話,你說我死了有多冤?行了,就從嘴里送出去吧,你知焉哥好歹是條漢子,疼我不怕,我就怕丟了砢磣○2

“這還像句人話,你要還像剛才那樣胡說八道,我就讓你另一半兒身子也去閻王那報道”

“行啦,你們倆就別掐了,趕緊的弄吧”,燕叔在旁邊催了起來。

夢蓉理了理發辮兒,盤腿兒坐在地上,又是一副運功的姿態。只見那條金蠶飛也似地奔向皿子里,口里銜住一道黃符,身子沒命地在里面翻滾著。

這時,燕叔突然開了口:“知焉”。

我沒反應過來,轉頭應了一聲:“啊?”,嘴巴一張的間隙,夢蓉突然睜開雙眼,倆手往前一推大喊一聲“開”,那金蠶像一陣風似的撲奔而來,我只覺得面前金光耀眼,嗓子里頭嗖嗖冒著一股涼風,接著肚里像火燎了一般,開始鑽心地疼起來。

“誒呀媽呀,疼啊”,我雙手雙腳雖被拴住,可還是忍不住滿地滿地打起滾兒來。

注:○1蛄蛹,音gū yǒng,北方土話,指蟲子或爬行動物的蠕動狀。

○2丟了砢磣,北方土話,意為沒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