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參場(二)

“四哥俯身憋住一股勁兒,朝前大喊一聲‘棒槌’。說到這兒洪屠戶咽了一口吐沫,仿佛當年的情形就在眼前。

“再看眼前幾十個活蹦亂跳的小孩兒,全都像丟了魂兒似的,嗖一聲鑽進地里。片刻之後,土包之上,山嶺之間,除了青翠的雜草,又兀地夾雜了好些血紅顏色、蘆頭模樣的棒槌穗子來。我和四哥一見,別提有多高興了。四哥那陣子剛迷上入山抬參,口袋里經常揣著一團紅線,這下可算是派上了用場,我倆把紅線分為兩份,上山就去栓那些棒槌,你猜怎麼著?不到一個時辰就縛住了四十多棵棒槌。看著眼前隨風飄晃的紅繩頭,我倆心里這個樂呀:四十多根棒槌要是換成了現錢,二龍山一口氣能購進一百杆長槍,外加三萬發子彈,戰力比縣城衙門的正規軍都強了。

我倆放下包袱,把快當簽子插進土里剛要開挖,突然地里傳來“嘎巴”一聲脆響,四哥抬手向外一提,那鹿骨所制的簽子竟然從中間齊刷刷的折斷了。借著中午通亮的陽光,慘白的毛茬向外泛著瘆人的白光。

在山上,快當簽子是抬參人的小手,按照山規,它若是折了,無論是誰,都絕對不能再碰棒槌一個指頭,否則就要遭到天譴。我和四哥面面相覷,心里有點兒犯嘀咕○1,收拾收拾包袱就打算就此下山”

說到這兒,洪屠戶又歎了一口氣。

“按理說,我倆要是不再回頭,再把當天的事兒忘了,也就沒有什麼麻煩事兒了。可不知是老天弄人還是咋的,我倆再往回走,竟然怎麼都尋不見來時的入口了。轉了好幾圈兒之後,四哥有點兒著急,便開口問我道:‘老洪,咱不是被麻達吧’。我說:‘我看玄乎’。四哥又說:‘既然老天爺不讓咱倆出去,那咱倆不如翻回頭,繼續往前探’,我答:‘咋地都行,反正我跟著你’,打定注意,我倆便掉過頭繼續去往前探……”

講到這兒,木門再次響起槍托子砸門的聲響,我回罵了一句:“都他娘的砸什麼砸,老子在里面活的好好的呢,誰要是再敢打擾我們談判,等華萊士回來,我讓他斃了你狗娘養的”

話音剛落,外面母豬龍的公鴨嗓開腔了:“劉先生,買辦處傳令,讓我們移兵去管老市場的災民暴亂。您要是再談不攏,我們就要沖進去抓人啦”

“你再給我最後一刻鍾的時間”,我向外喊道。

“好,那您可抓緊著點兒,買辦處老是催,您自己掌握著點兒,一刻以後您再不出來,我們可就當您被俘了”

“行!”,我又應了一句。

喊完此話,我轉過頭,對洪屠戶說道:“洪叔,看來我現在是聽不完老參場的事兒了。長話短說吧,我是來救你們的。我剛才已經打聽明白了,這幫德國鬼子已經調來了機槍手,你們如果繼續硬抗的話,只有挨打流血這一條路”

“那依你說,咱們該咋辦才好?你又如何能救得了我們?”

“洪叔,您忘了?我之前不是跟您說過,一年我認識了不少江湖高人?這幾個人都是與德國人聯系密切的內部人士,我借著這股東風,現在也算是德軍里面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哦?”,洪屠戶驚奇地重新打量我一番,笑道:“一年不見,你小子還成氣候了?”

“洪叔過獎,這次我假借德皇密室之名,可暫保您與胡老三不死,但你們必須要先繳械投降,隨我出門受縛才行……”

“別說了”,洪屠戶聽到這兒一擺手,“大丈夫受殺不受辱,我老洪當了幾十年的胡子,還從來沒跟別人求過饒,這個條件我不答應”

“俺倒不這麼認為”,我剛想反駁,身後又傳來一個聲音,我回頭一看,原來胡老三已然站在我身後。

“老洪啊,你說的‘大丈夫受殺不受辱’,這道理的確不假,尤其俺們當胡子的,更講究那一套。不過你也得聽俺說句,有句古話講得好啊:‘人在矮岩下,怎敢不低頭’,能屈能伸方為大丈夫。你想想,咱窩在這院兒里還能干啥大事兒?頂多再殺他十個二十個鬼子,咱老哥倆得手牽著手見閻王去。況且,這院里還有二十幾個賣棒槌的老鄉,咱們死了倒不要緊,他們呢?他們必將被判為亂黨,讓鬼子打成爛泥,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嗯……”,洪屠戶長歎一聲, “老三,那依你的意見,咱們就暫且降了?”

“對,咱倆就暫且聽這小兄弟的話,隨他出門降了。小兄弟,你再跟外面接個頭,俺有幾句話要跟他們喊”

“行!”,我點頭應了一聲,站在院里的磨盤子上把手攏在嘴旁。

“外邊的,你們聽好了,事兒我已經談妥了,里面的人答應繳械投降,但他們還有幾句話要和你們喊,你們可支起耳朵聽清楚了……”,喊完話,我從磨盤上下來,朝胡老三點了點頭。

胡老三並沒有站在磨盤上,而是在井邊撿了一只鐵桶,又將桶底踹碎,貼在嘴前邊,他一開口,黃鍾大呂一般的響聲立刻從里面傳了出來。

“外面管事兒的,你聽清楚了,俺就是打傷你們的胡老三。俺同意繳械投降,但你們必須得答應俺一個條件,放了院里這些參客,讓他們平平安安地離開山東。同意的話,給俺一個回信,俺現在就開門受降;倘若不同意,你們就沖進來,俺跟你們奉陪到底”

回答我們的,是死一般地沉寂。

胡老三忙命一干參客躲進韓老爺子家屋里,留我和洪屠戶兩人藏在院里觀察情況。靜了好大一會兒,外頭終于傳回母豬龍的回話:“院里的人聽著,我們同意你說的條件。你們現在先把槍下了,順著門樓頂上扔出來”

洪屠戶摸了摸自己後腰揣著的土槍,瞅了胡老三一眼,胡老三默聲地點了點頭。

“嗖,嗖,嗖”,三只鐵槍順著大牆飛出院外。

“行啦,現在你們在里頭把大門打開”,母豬龍繼續扯脖子喊道。

胡老三聞聽之後走上台階,“咔噠”一聲,把門閂拉開。“嘎吱吱”,木門又重新開放了。就在開放的一瞬間,幾十條長槍“唰拉”一聲,齊刷刷直向了胡老三的額頭,胡老三絲毫不懼,將雙手盤在腦後,面帶微笑地看著眼前的敵人。見院中人束手就縛,母豬龍忙令十幾個不帶槍的德國鬼子,去把胡老三和洪屠戶拿粗繩子捆上。

捆人的間隙,我走到母豬龍的跟前說道:“陳頭?事兒我可是給你辦了,你也要把持好其中的度,千萬被虧待了這兩位貴客。如果產生了什麼差池,華萊士先生可是要責怪的呦,到時候不論是你還是我,咱們倆誰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呵,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母豬龍半訕半笑地答道。“劉先生,平心而論,咱們私人並沒啥過節吧?說白了,大伙不都是給德皇服務的麼?我跟你透句大實話:其實這檔子事兒我們也不愛管,韓老爺子不是膠澳的納稅的大戶麼?德國人為了獎勵他,給他安了一部電話,並承諾他,無論何時撥電話求救,保安隊都必須立即出兵解圍。你看,今天的事兒辦的比較圓滿,人也到了,事兒也平了,我們就算脫離了責任。至于這人,關在保安隊和買辦處哪兒都行,您說了算”

“哦?那就先關在買辦處吧”,我應道。

“好!劉先生,我就答應你。不過這倆人武功高強,你一個人恐難押送,一會我派十個弟兄護送您回去,到了買辦處,您只需要讓老段給我開張條子,讓這里邊的一人捎回來即可,這樣我也好和上峰交代”

“好!”,我點頭應道。

注:○1犯嘀咕:東北方言,意為心慌,思想斗爭,怕起忌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