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重返(五)

關公塑像身前雖然沒有高及六尺的舞台,但那兩男兩女卻全然沒有羈絆,甚至演得比一般的台上藝人還要投入:隨著兩名漢子弦子音調漸高,兩位女子之前頓挫的鼓點也變得更加密集,聲聲漸強,如同茸毛細雨變為狂風暴雨。陡然之間,女人的音調由陰柔逐漸稍顯剛烈,唱到濃情之處,竟惹得底下的食客好評如潮。

這時我與洪胡二人已經將魚肉螃蟹吃得差不多了,三人閑來無事,便也邊吃著辣口的小菜邊瞪眼朝前瞅著。胡老三本身就是山東人。論資曆,他算是闖關東里最早的一批了,大鼓是他的家鄉戲,所以三個人里就數他看得最入神,我和洪屠戶則不然,倆人都是邊一邊漫不經心地嚼著花生米,一邊不痛不癢地對台上女人的唱姿唱腔品頭論足。

一出《海公案》唱畢,四座皆起身鼓掌叫好,干瘦老頭見反響不錯不禁喜笑顏開,便趁熱打鐵吩咐兩對男女開唱下一出《西廂記》。西廂記不同于《海公案》,它要一男一女兩名主角飾演張生和崔鶯鶯,于是拉弦的男人便與其中一名女子調換了位置。弦聲響起,鼓樂齊鳴,曲辭忽而 ‘雪浪拍長空,天際秋云卷;竹索纜浮橋,水上蒼龍偃;東西潰九州,南北串百川。歸舟緊不緊如何見?卻便似彎箭乍離弦’雄渾得壯懷激烈;忽而‘風靜簾閑,透紗窗麝蘭香散,啟朱扉搖響雙環。繹台高,金荷小,銀鎮猶燦。比及將暖帳輕彈,先揭起這梅紅羅軟簾偷看’,嬌柔得無以複加。

時間不知不覺又過了半個時辰,幾乎店中所有食客的目光全被這兩人的動情表演所吸引。這時劇情急轉直下,演到了張生背信棄義,大罵鶯鶯‘尤物’,‘妖孽’一段,那鶯鶯亦動情入席,聲淚俱下,惹得在座客人無不扼腕痛惜,兼罵張生無情無義。這時,我與洪屠戶肚中的食兒已經消得差不多了,桌上淺碟里的花生米也只剩寥寥幾顆,三人正要起身結賬離去。突然,我左胳膊被人撞了一下,接著在我身後蹭過了一個,穿著黑色長褂的中年男人。

這男人顯然是喝多了酒,一走三晃,一路撞倒了好幾盞杯盤碗碟才走到‘張生’和‘崔鶯鶯’近前,只見他二話不說,抬起胳膊‘啪’的一聲,給了那‘張生’一個響亮的大耳刮。兩人正唱得投入,哪料到這番變故,那‘張生’一個沒留神,被扇得‘蹬、蹬、蹬’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關老爺近前。

“這個……”,與店老板同坐的干瘦老頭一下愣住,二目直勾勾瞅著老板。老板忙起身向前,搶步來到近前,稍稍打量一番之後,他的臉色變得異常謙卑,擠著臉笑道:“呦,這不是錢三爺麼,哪陣香風把您給吹來了?”

那黑衣人斜眼瞅了瞅老板,啐了一口吐沫說道:“少給我來玩這套虛的”

老板連忙鞠躬“有事錢爺明說,錢爺明說,只要小的能辦,我自會給您辦好”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實不相瞞,雅間里的幾位太君相中了這唱戲的小妮子,讓我給領過去”,說完,他就要伸手去拽那‘崔鶯鶯’。

剛才被扇了耳光的小伙子聞聽此言,直氣得七竅生煙,蹦起身就要與黑衣人拼命,干瘦老者趕忙上前攔住說道:“大爺,您行行好,請聽小老兒俺一句話好麼?”

黑衣人又搖了三搖,答道:“你是何人?”

“小老兒不才,乃是這個戲班子的班主,這兩男兩女都是俺的徒弟。方才這唱戲的‘張生’與‘崔鶯鶯’已然訂親,已是一對夫妻,所以還望大爺高抬貴手,放了俺們一回……”

“放你們一回???那誰放我一回?”,黑衣人氣得差點樂了,“你們這些山東棒子,全都是不識時務東西,這里是大連,大連誰說了算你知不知道?是日本人,是天皇陛下,是雅座里的太君”,提到天皇,他還兩手一叩,做了一副朝臣之間互談皇上的姿勢。

說完此話,黑衣人就要伸手去抓‘崔鶯鶯’,這女角當然不想被刷去,下意識地躲了一下,讓黑衣人撲了個空。

“狗日的奴才”,看到這兒,洪屠戶嘴里罵了一句,伸手就要去拽腰間的鐵棍。

“且慢”,胡老三忙抬手阻住了洪屠戶的動作,“對付這只蠢狗,還犯不勞動洪哥”,說完,胡老三伸出二指,將淺碟中剩下的花生米夾出一粒,對准黑衣人後腰方向就彈了出去,只見眼前黑光一閃,耳輪中傳來一聲清脆的響聲,再看那名黑衣人,在手將要碰到‘崔鶯鶯’的一霎那,身子突然莫名顫抖了起來,他越抖越厲害,使得本來就奇丑無比的面容因為發笑而擰得丟了人形。

“哈哈哈哈……”,黑衣人站立不穩,竟倒在地上兀自翻滾起來,邊滾邊笑,邊笑邊滾。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所驚呆。再看關公身前,‘張生’持拳以立,‘崔鶯鶯’正側眉傾目地似躲非躲,而老板和班主兩人則張大了嘴巴,癡楞楞地瞅著在地下翻滾的黑衣人,我心中不禁暗笑:倘若現在誰手上有一部留影機,把這一刻的大家姿態拍攝下來,那定是可以容人千百次回味的極品題材。

胡老三彈罷,擺了擺右手,朝我倆微微一笑,又坐回那凳子上去,玩味似地欣賞著眼前的鬧劇。我吃了一驚,不禁在心中暗暗稱贊他的技藝。

黑衣人笑得越來越瘆人了,甚至已然無法把氣喘勻了。經過這一會兒,底下幾十名食客已經從驚變中清醒過來,有幾桌膽小的,隱約覺得要出事,付了酒錢之後就跑得無影無蹤,而大多數人從未經曆過如此怪事,仍坐在原位等待看事情的結局。

可能是等得不耐煩了,後屋雅座的門簾終于掀開,打里頭鑽出來幾名軍人模樣的人出來。我輕輕調頭,斜眼打量了一番:只見為首的是一個軍官打扮的平頭男人,耳朵上支著一副金絲眼鏡,身上穿了一套屎黃色的呢子軍服,腳下蹬著油黑發亮的大皮靴子,腰里跨著一把三尺多長的細長軍刀,正氣勢洶洶地往地趕到關公塑像跟前。一見黑衣人躺在地上似驢一般地打滾兒,他把頭轉向火鍋店老板,用生硬的漢語指著他問道:“他地,怎麼了地干活?”

“報告太君,他地……”,說到這兒,老板也不知道要如何應對,結結巴巴地答了幾句“他地,他地,不知道怎麼了地干活”

“廢物!”,那軍官上來就抽了老板一個大嘴巴子,老板年過五旬,身體孱弱,哪招架他這一下?直抽得他嘴角隱隱出血,但他為了保全家小的生計,也是垂首站立,不敢造次。

黑衣人狂笑的聲音有些削弱,因為這次他連喘氣都有些費勁了。我瞅了胡老三一眼,示意眾人快走,萬一呆會兒西來順出了人命,那些日本兵勢必要對店中每人細加盤查,甚至全城戒嚴的。胡老三沖我微微搖了搖頭,穩穩地靠在椅子背上,抬起筷子地去夾吃剩下的幾粒花生米。看他那副悠閑的模樣,我心中有些焦急,但更多的,是對他敢作敢為、遇事不驚的敬佩。

胡老三吃罷了幾粒花生米,把身子仰在椅子背兒上,借著店中的光亮,他那只被德國鬼子打得漏風的耳朵,以及脖子上隱隱現出的數道傷疤顯得分外乍眼。那些不能說話的標志分明在無聲吶喊著,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關東漢子,一個血性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