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重返(六)

小鬼子頭目扇了火鍋店老板一個大耳刮子,又朝旁邊的食客詢問了半天,磨蹭了一刻鍾,到最後誰也能說出事情的本緣來。眼見腳下黑衣人的喘息聲愈來愈弱,而笑意卻未減一分,生命已危在旦夕,那頭目只好差遣兩人背著他出了火鍋店趕奔醫院救治。

憑空出了這麼一檔子怪事,小鬼子們再也吃不下去,紛紛返回席里收拾東西准備回去。鬼子頭目簡單對他們耳語了幾句,就又將目光投在唱山東大鼓的‘崔鶯鶯’身上。這時那‘張生’與‘崔鶯鶯’已緊抱在一起,眼神中有點害怕,但更多的是憤怒,死死地盯著眼前的敵人。

“你地,花姑娘,很美”,鬼子頭目伸手又要去抓‘崔鶯鶯’,‘張生’這次實在忍無可忍,沖過來用肘子就把他撞了一個趔趄,鬼子頭目大怒,氣的哇哇直叫,號令身邊的大兵攻擊。命令聲落,三五個鬼子兵‘嘩啦、嘩啦’幾聲把長槍的槍栓拉上,將子彈頂在槍膛,瞄准了‘張生’便要射擊。眼見此景,我心中不禁一緊,心想:這要是真響了槍,小伙子人就必然會死,一條中國人的性命又將白白葬送這里,而且還是當著幾百個中國人的面。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聲震天的喊聲從我旁邊傳出來,我甩臉一看,胡老三已然出了座位,趕到鬼子頭目的近前。

鬼子兵也對這突然的變故大吃了一驚,紛紛把槍口轉向了胡老三。我心中稍稍緩解:憑胡老三的經驗,他必然不會去做沒有把握的事,這小伙子的性命算是保了下來。

鬼子頭目對著比自己高半頭的胡老三看了一會兒,只見胡老三兩手空空,面帶微笑,並不像是搗亂之人,便開口問道:“你地,什麼人地干活?”

“報告太君,我地,良民的干活。這個年輕人太不識相,我地,來訓訓他”,胡老三說完,將手指向‘張生’。

“哦……”,小頭目笑了,“你地,良民,大大地”,說完,他號令周圍人將長槍放下,直著眼瞅著胡老三下一步動作。

胡老三首先把干瘦老頭拉到身前,讓他的面對著鬼子頭目,自己則背對著。我坐在胡老三的側面,正好能看見他所有的動作表情。

“老人家,俗話說:‘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太君已經將那道理與你們講明,這小伙為何還要忤逆太君的意願?難道他是不想活了麼?你看看,周身有許多東洋武士,你們若不從太君,能出得了這扇屋門麼?”,胡老三邊說,那眼睛邊向干瘦老頭快眨。

干瘦老頭面色凝重,嘴里刁的一根牙簽已被碾成了些許的木頭渣子,順著他的嘴唇直往出冒。他是個老江湖,深知今天事情的嚴重性:這一廂人肯定不會毫發無損地走出屋門,以日本人現在的勢力,‘鶯鶯’被劫似乎已算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即便小伙子以死相搏也未必能改變的事實。

尋思了許久,干瘦老頭長歎了一聲,號令戲班子余下的兩人將那癡情的‘張生’拖走。眼前心上人就要被日本人劫走,‘張生’手刨腳蹬,像一頭暴怒的野獸拼命掙紮著。或許是人發怒時,身體迸發了可怕的潛能,或許是兩名同伴于心不忍,一番動作之後,‘張生’幾乎紋絲不動,開口大罵日本兵與胡老三,店老板皺了皺眉,忙令旁邊的四五個伙計過去幫忙。

在一干伙計的拖拽之下,‘張生’獨臂難支,最終小胳膊擰不過大腿,被人像拖死狗一般地拽出了席間。我于心不忍,便也在他們身後看著,在經過正廳關公塑像之時,‘張生’像是突然受了什麼刺激,眼珠發紅,沒命地掙開周圍人的束縛,一頭撞向關老爺的塑像。

耳輪中就聽見“嘩啦”一聲,再看那尊塑像,已被齊腰撞為兩截,關老爺的上半身經過兩次碰撞,已然被摔的粉碎,而在斷口表面的毛茬里,正向外絲絲地冒著土屑。我心中一翻,想道:幸虧只是一尊泥胎,若是銅鐵所鑄,這‘張生’的命就算是交代了。

幾名伙計連忙沖過去將他抱住,拉胳膊的拉胳膊,拽大腿的拽大腿,將‘張生’活活抬起。‘張生’逆不過眾人,便邊掙邊罵:“關云長啊關云長,你只知道空食人間香火,卻不能現身保護你的子民平安,我供你何用?我供你何用啊……”,慢慢地,他的聲音漸行漸遠,所剩的一點,已壓不住座食客的歎息之聲。

鬼子頭目見‘張生’已被帶走,心中甚是滿意,忙令身後兩名軍兵撕了一塊兒桌布塞在‘鶯鶯’的嘴里,一掌擊在她的後頸上,將之打昏了扛起來。干瘦老頭看在眼里,急在心中,眼中噙著淚花,急得只能狠拍自己大腿。片刻之後,那頭目已要邁步出門,但見他猛然停住,仿佛驀地想起什麼,又返回身來跟胡老三說:“我們地,森田大隊的干活。你地,是支那大大地良民,大日本帝國現在正缺少這樣的人才,你若想做一番大事,就請到森田大隊找我好了”

“多謝太君賞識,小的日後定會拜訪太君”,胡老三又朝森田隊長深鞠了一個躬,恭恭敬敬將他們一干人等送出了門。不一會兒,鬼子抬著‘崔鶯鶯’已然出了正門,胡老三連忙把我們以及干瘦老者叫到屋外僻靜處。

“老人家,剛才讓你受委屈了”,胡老三首先開腔。

“唉…… 還說啥委屈不委屈的,我這個年歲已經是一腳踏進了墳塋地,只是可惜了這姑娘,白白讓小鬼子們糟蹋,戲子呦,最終就是難逃苦命”,老者長歎了一聲。

“非也,老人家,俺剛才用的,乃一個緩兵之計,那個黑衣狗子就是被我揍的 …… 事不宜遲,俺不能和您細說了,這樣吧,您知道大連北面的大王莊麼?”

“大王莊?這我知道”

“那成,您現在趕快帶著您的弟子往大王莊趕,那里有一個關帝廟,俺們少則一個時辰,多則兩三個時辰,就把姑娘毫發無損地給您送回去”

“啊?你們是……?”,老者的嘴巴張了老大,仿佛是不相信胡老三所說的話。

“已經容不得細說了”,胡老三一擺手,“您只要按照俺說的去做就行了,等事情辦完俺再與你們詳敘,再晚會兒,怕那姑娘就要被糟蹋了”

“行!”,干瘦老者的眼睛又重新放出了光,召集了幾個弟子北上趕往了大王莊。我則和洪屠戶兩人緊隨著胡老三的身後去追趕小鬼子。

鬼子背著人,走的並不快,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就被我們尋到,胡老三故意放緩了腳步,跟他們保持了一條街的距離,走了有一刻多鍾,前面閃出一間灰白的三層小樓,在樓梯的兩邊各有一名崗哨站立,森田隊長帶著兩個鬼子兵大搖大擺地進了正門,兩個崗哨筆直地敬了一個軍禮。

胡老三探身向前觀看了一眼,回頭與我倆說道:“到了,這應該就是鬼子的大本營,一會兒咱就從正門徑直沖上去,對了,知焉,這可是拼命的活計,你如果不想去,就留在這里等俺倆好了”

“三叔您別小瞧人”,我拼命搖了搖手,“只要你能分我一只槍,我便也是一條殺鬼子的好漢”

“好,有種”,胡老三點了點頭,“俺胡老三行事多年,一直以雙槍著稱,今天俺就破回例,分給你一支。知焉你聽著,小鬼子的水咱們至今也不知道到底有多深,一會兒你切莫強逞英雄,只需跟在我和你洪叔叔的身後就好”

“嗯”,我接過了黑亮黑亮的盒子炮,用前襟擦了一擦,別在了褲腰里。

這時二樓的燈光亮起,胡老三默查了一遍,那是東邊數第三個窗戶。查完數後,他伸手朝我倆擺動一下,示意立即行動 —— 他跑在最前面開道,塌下腰,趁著夜色,像一只狸貓一般潛到一個鬼子兵身後,待停下找好了距離,只見胡老三一個箭步上去,身子已騰空而起,而肘子正落在鬼子兵的腦瓜殼子上沿,耳輪中只聽見‘咔吧’一聲脆響,一名鬼子應聲跌倒,吭都沒吭出一聲。

另一名鬼子兵被這突然而至的變故驚得不知怎樣才好,拉起槍栓就要去瞄胡老三,洪屠戶哪能讓他得逞,從另外一面潛了過來用左手按住他的肩膀,右手扳住他的腦袋,猛的一使勁兒,只聽見“咔吧”,一聲悶響,小鬼子的腦袋已經被擰了半圈兒,狗舌頭一般的小臉兒已經扭到了後背上,整套過程乾淨利落,讓人看了打心里頭有說不出來的痛快。

殺了站崗的鬼子兵之後,洪屠戶將兩具死尸夾在腋間,像夾兩只小貓似的將他們拖進房後的一片野地里。胡老三走到我的近前,說道:“知焉,事不宜遲,咱們趕快上二樓,再晚了,姑娘就可能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