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池

第六章 天池

一夜無話,待到次日平明,我和郭沛天二人吃過早飯,便雙雙沿著小徑到了圓湖旁邊的矮山之上,郭沛天選了一塊平地說道:“霖兒,你要記住,以後此處就是我們的練習場”,我答道:“此處有山有湖,甚是讓人心曠神怡,真是一處習武的妙地!”,郭沛天卻搖頭說:“爹爹之所以選擇此地,絕非是讓你游山玩水,你不知道:此地乃為山上之山,一來這地位置奇高,空氣又稀薄,在這里習武練習會大大鍛煉你心肺的承受能力,以後你在平地交戰之時別人二三百個回合就累得氣喘籲籲了,而你打上個一千個、兩個回合根本沒有任何不適反應,這本身就是占了一個極大的便宜”,我聽罷驚道:“還有此種說法?”,郭沛天道:“沒錯。不知你聽沒聽過:西域僧人之所以讓中原人士一度談之色變,不僅與他們的招式狠毒古怪有關,其中很大一個原因就是西域位處高地,自小便在那樣艱苦的地方練功,于身于心都是一種磨礪。爹爹之所以選擇這麼一塊地方作為落腳之地,固然是因為這里有曠世奇藥‘血紅花’可以采摘的緣故,除此之外,這山、這地、這樹、這湖的靈氣也都是我選擇的原因”

一聽郭沛天談到這湖,我忙驚問道:“爹爹,提到這湖,我倒要向您說說前幾天發生的奇事:我在給我娘挖坑之時,曾經瞥見湖心有一個巨大的氣泡,當時我距湖心少說也有四五十丈,縱然在這麼遠的距離之外,我依舊能夠辨得清氣泡的大小,由此可知那氣泡的尺寸有多大了”,郭沛天聽罷哈哈大笑道:“這東西聽見你的聲響出來迎接你”,我問道:“這東西?什麼東西”,郭沛天答:“這是我在山上聊以相伴的朋友,也是我練習輕功之時的對手,你若想窺得其全貌,還要有些表示才行……”,郭沛天一語說罷,腳下一縱已然飄到不遠處徐三娘子的墳前,我忙轉頭向一旁觀看,只見墳前的木杆之上還戳著‘金狼幫’幫主那顆血淋淋的人頭。郭沛天也不說話,一把拽下人頭,飛身躍向湖面,別看他身形龐大,此刻卻異常輕盈,如一只蜻蜓點水般地在水面上隨意疾行著。待他要行至湖心之時,只見他一手提頭,另一手伸進嘴里打了一聲極其響亮的口哨,哨聲過後,他將人頭朝天上使勁一拋,便一縱身閃將開來。

說時遲、那時快,郭沛天拋完人頭之後,湖中心原本平靜的水面瞬時變得驚濤駭浪。片刻過後,打水里直挺挺地探出一條純黑的東西出來——我之所以喚之為‘東西’是因為我真的無法形容它屬于何綱何類:它露出水面的部分只有一條油黑锃亮、光滑無比的頸子,看外表既不是禽,也不是獸;既非魚蝦,更不是壁虎毒蛇之類。它的頸子奇長奇粗,幾乎堪比不咸山林中最為粗壯的大蟒,但是觀其口鼻又縱然不似蟒蛇的模樣。這東西此前伏在湖中沒有任何先兆,而此刻它又像閃電一般自水中突然襲來,直奔那顆血淋淋的人頭而去。

人頭在半空中疾速飛升著,但那怪物的動作顯然更快一籌,眼前它的大嘴就要叨到人頭的瞬間,郭沛天突然從天而降,飛起一腳正踢在人頭之上。郭沛天這一腳踢得很輕、很巧,人頭以更快的速度向上飛升,而那怪物叼頭心切,又將身體更多地向外移動。它這一動,下半身終于露出湖面,只見在那根彎曲細長的頸子底下,竟然藏著一個極為龐大的腰身。不得不說,那腰身實在是太粗了,之前如樹一般粗壯的頸子腰身的襯托之下,就像是墳包子上的艾蒿杆子一般纖細。郭沛天一邊像蹴鞠似地擺弄著那顆人頭,一邊躲避著怪物的攻擊:他忽而踩水疾馳,忽而騰空躍起,忽而轉體旋身,忽而無影無蹤。一只龐然大物被他以頭為餌,玩弄的左游右探,也碰不到人頭一下。良久,他好似是玩膩了似地,瞅准機會,抬腳把人頭射向怪物,那怪物一見人頭飛來正中下懷,張口一接便急急潛進湖中再不出來。片刻之後,湖面再度恢複如前波瀾不驚的狀態,形同一潭死水無異。

郭沛天踩著水面縱身一躍,一副氣不長出面不更色的悠閑神態落至我的面前,歎道:“自從你娘來此之後,我也沒騰出工夫抓活物喂它,難怪它今日見了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他見我一副匪夷所思的模樣又道:“霖兒,你一定不知此物謂何吧?講起它來還真有一段故事呢。話說十年之前,爹爹功成名就正在塞北師門之內閉目修行,哪知一人竟然突破本派重重守護闖入洞內擾我修習。這事倘若擱在往日,以爹爹的脾氣必要騰空而起,一掌將他擊死方能後快,哪知此人輕功異常了得,我撲了幾次之後竟然未沾到了一根毫毛。那人見我擒不著他,戲耍我幾番便想逃走。我一見這種情形心想這要放他出去吹牛,我郭沛天還焉有面子?急火攻心之下我便也不顧其他尾隨在後,我倆片刻不停直跑了四天三夜,他才在此山底下急急停住。

他兩腳交替踩踏,順著山石直飛上這個平台,而我也依照他的模樣如法炮制跟在他的身後。豈不知這乃是他給我下的一個圈套:我的動作比他稍微慢些,待他飄落在平台上時,我還在半空中翻騰。利用這個時差,他取出鬼頭小刀向我就是一攻,我心中暗叫不好,慌亂之中急忙側轉身位閃躲,這時說來也巧:或許他也怕用力過大跌下山去,那一刀竟然紮進我的腋窩,沒有造成任何傷害。我當然不能浪費這個寶貴的機會,借著這份幸運,我用左臂夾住刀刃,借力使力向下一拽換取了自己上升的沖力。爹爹當時憤恨有加,使用的力氣可能稍為大了一點,此人在平台之上站立不穩,大頭朝下便栽了下去——習武之人最怕這種四邊皆空的情況,因為沒有東西接觸,縱然有再大的力道沒法施展出來,那人也不例外,在空中翻著筋斗,大頭觸地撞死在山岩之上。至此,這塊兒寶地也被爹爹發現,所以近十年來,我也一直沒有再現江湖,只把行蹤告訴了幾個要好的師兄師弟。

到這伊始,我只把山洞當成閉目修習的聖地,直到一年之後我才發現了那道通向花圃和小徑的暗門。至此,我萬分後悔自己在一年之前錯手殺了那個高人——他可能是這個山洞的主人,說不准這間花圃和這眼大湖也與他有關。如今那人死了,什麼都已問不出來,面對無盡的疑問和寂寞,凡事我只能親自去探才行。後來我在湖畔的石縫之中發現了絕跡江湖已久的奇藥‘血紅花’,服食之後,內力固然提升了一個層次,但因為渾身燥熱難耐,我也只能跳入這潭寒水之中解熱。就在我潛入水中盡情暢游之時,一個怪物竟然在水底對我襲擊,借著‘血紅花’的功力,爹爹我我僥幸終于逃出生天,一度再也不敢接近這口大湖。直到後來爹爹的輕功修煉得登峰造極之時,才想到誘它出來去做我的陪練。不過這東西是極為詭譎的,在水下我不是它的對手,沒有什麼引誘它又不肯輕易出來。想了許久,我終于決定拿人的死尸去引誘它,沒想到這一招還蠻靈,這個怪物為了食肉每次都會出水陪我纏斗,什麼時候我練得累了,再把死尸給它吃”

聽郭沛天說完,我突然想起威廉斯的那本日記——他在回憶錄中所記載的海眼獸魚也是一條細脖頸,油黑油黑的肌膚,一只龐大的身子,那魚同樣是潛在水底,只是威廉斯稱它作為‘蛇頸龍’。我忍不住在暗暗心中想道:“倘若我擒得住這條獸魚,也不用去學什麼暗殺、投奔什麼三師叔了”,想到此處,我心中甚感欣喜,大歎這人生之妙,真是個‘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問郭沛天道:“爹爹,你能擒得住這怪物麼?”,郭沛天答道:“擒它?太難了!爹爹在幾年之前曾經用十成的功力砍它的脖頸,結果這怪物憑著一身堅硬的黑皮不僅沒有受傷,反而將我心愛的寶劍給震碎了,自此之後我再沒動過傷它的念頭,只將它當作練功的伙伴”,我聽郭沛天說罷,心中不禁有些失落,他見我郁郁不樂便問:“怎麼?你要吃它的肉麼?這東西的皮比鐵片還硬,不把你牙硌掉才怪”,我苦笑一聲,也不知說什麼才好。

歲月如梭,光陰似箭,自此之後,我同郭沛天兩人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爺倆個膘著膀子一同練了兩年。在此之後我吃了無數的苦頭,倘若不是有虎神的身板恐怕早已死了八九次之多。郭沛天見我學得用心,教得也起勁兒,他白天教我外功、輕功,黑天之後就在山洞與我盤膝而坐,用他強勁的內力幫我補充,由于他的內息過于旺盛,有時我在渾身燥熱難耐之時,他便將我扔進湖中洗澡,那獸魚的鼻子極其靈敏,聞到水中有人的味道立即抬頸攻擊,每每此時,郭沛天總要在一旁細心觀察、伺機而動,一到獸魚即將得手的緊要關頭他就對我出手相救。在這種殘酷的訓練之下,兩年下來,我的輕功自是提了七八個檔次,每次看似極難的過程也是有驚無險。

在這兩年里頭,郭沛天每隔一個月就要下山去游上個一天半日。我因為迷戀他的奇功,外加上自己平台陡峭難下,也再未敢生出過逃走之心。郭沛天每次回來,除了背回一具死尸喂魚,其余的就是將江湖上的最新形勢說給我聽:比如美國大力士奧皮音到上海表演獻技,與河北武師霍元甲較量受挫;又比如倭人頻頻在遼源設立機關,到處測繪;最新的消息是立憲派首領梁啟超在上海創立《國風報》,強烈抗議清廷專政,欲在中國實行君主立憲制法則。

日子又過了兩三個月,郭沛天這天從山下歸來,帶回一個驚天的消息:王鎮冥等人刺殺攝政王載灃未遂,正被捕羈押在京城的監牢當中,武林中各路豪傑均念汪君豪情,正欲在半路劫獄!我聽罷在心中暗道:這姓汪的果真是條漢子,他明知在一個月前,義士熊成基謀刺海軍大臣載洵及薩鎮冰未遂被捕遭殺,卻依然敢激流勇進,去更大的手筆。比起清廷對外國人那種卑尊屈膝的媚態,他這份舍身取義、殺身成仁的勇氣真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了,倘若大清人人有他這種豪邁,則中華有望矣。郭沛天道:“自從我和你娘的姻緣被斷,這些年來,爹爹我一直戲謔江湖,褻瀆尊嚴,其實在內心里面,爹爹也想改邪歸正,無奈我壞事做得太多、惡名太盛,每到一處,還不待我解釋什麼,人們便嚇得如鳥獸散。今日恰逢有此佳事,爹爹想讓你下山,劫牢反獄在綠林人中以爹爹之名救下王鎮冥,還天下一個大義,也順便幫爹爹挽回一些名譽。不知你願不願意?”

我一聽此話,心中不禁狂喜道:這真是一個天賜良機,兩年密不透風的苦練已讓我身心俱疲,此番下山我不僅能夠小試牛刀,探一探自己武藝的火候,還能夠回到二龍山探望四爺和靜玉,了卻我心中一樁心事。想到此處,我急忙說道:“爹爹,為了洗刷我們郭家惡名,孩兒義不容辭,莫說去救一個王鎮冥,就是去赴湯蹈火,孩兒也再所不辭!”,郭沛天一聽我答,樂曰:“大善!”,便從袋中掏出幾錠銀子遞給我說:“霖兒,外出闖蕩不能沒錢,但是你江湖經驗尚淺,更不能露白被賊人惦記上,此次出去爹爹不多給你,只給你紋銀五十兩。一路之上你要分外留神,盡量不要吃酒,飯菜一定要拿銀針探過再吃,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都不要忘記:在這江湖之上,比毒藥更毒的是人心!”

我點頭稱是,接過幾錠銀子將它們踹進內兜,而那心卻早已飛到了四爺和靜玉身旁。臨行之時,我見郭沛天穩穩坐在洞中不動,便問:“爹爹,那石台距地面有三四十丈之遙,你不送我孩兒要如何才能下去?”,郭沛天聽罷笑道:“其實爹爹一直瞞著沒告訴你,自打你第一次在湖中與那水怪纏斗的時候,你的輕功就已經能平安下山了。你只需逆著上山的步驟,用雙腳交替踩踏兩邊的山壁稍做緩沖就可以了”,我聽後大駭,急忙縱向心中那個神聖的石台。說來也怪,兩年前立在此處我自覺得陰風陣陣,如今再次一站,倒不覺得有多麼恐怖了。我將背包斜跨在肩上,稍稍屏住呼吸,大頭朝下便縱下了石台。我在空中愈落愈快,山風在我耳旁像鬼哭狼嚎般地嗚咽著,地上的景物也如電光火石般地朝我面前襲來,我心中微微有些緊張,不住用眼睛測算著自己的下落的速度和距離地面的距離,待我落下十幾丈後,我伸腿在左邊牆壁上蹬了一腳。不得不說,我這一腳蹬得恰是時候,下落的態勢立刻得到遏制,我一見第一腳蹬得成功,心中自是欣喜,在三蹬五踹之下身子最終穩穩落在地上。

我在地上一蹦躍起多高,在心中忍不住狂呼道:世界又是我的了,自由又是我的了。臨行之前,我向上望了平台幾眼,只見郭沛天此刻正站在平台上向我揮手致意,我也揮手向他回了個禮,便忍不住心中的狂喜,頭也不回向西邊去了。郭沛天此前和我說過,我們練功的地方正是大清國較靠東的位置,再往東就是高句麗的地界。而那口圓湖位于眾山之巔,直抵天際,故而他稱之為‘天池’,鑒于此地的地理分布,倘若要去關里則必須向西奔行一段才行。

我心中甚是思念靜玉,腳下自是加快了步伐,轉眼之間我又翻下了幾道山梁,自覺得渾身有著使不完的力氣,如一只離弦之箭般地射向西方。行了半天之後,荒山群嶺漸漸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郁郁蔥蔥的田畦。我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又掰了一片玉米葉子含在口中——葉子是苦的,但我心中此刻卻是無比甘甜,腳下這條路我清楚記得,這正是幾年前我隨四爺、洪屠戶和靜虛道長幾人上山抬參所走過的小徑,想起那些醉心往事,我心潮澎湃,忍不住去回憶小三子、小寶兒、小德子天真的笑容,又不住慨歎靜虛道長、洪屠戶、胡老三等豪傑撒手殞去,一時禁不住百感交集、喜樂參半。

不消片刻,我循著那條路徑回到了撫松鎮——那片承載我的夢想,讓我想入非非、魂牽夢繞的地方。在那里我第一次結識了四爺,第一次被靜玉優雅的氣質迷倒,第一次費盡心機地撒謊騙人,也第一次到四爺家里赴宴見識了大場面。看著我家飄搖的廢墟店面,望著四爺家依然屹立的秦瓊敬德木雕,這暗暗在心中慨歎,慨歎這個世道不濟,慨歎物是人非,慨歎造化弄人!

在撫松鎮停留片刻,我怕勾起更多傷心的往事,便繼續飛身西行。此時此刻,我的心里滿滿都是二龍山,腦子里每個影子都是靜玉。在這種意念的催促之下,撫松距離二龍山三四百里的路程,我竟然只跑了多半個時辰就達到了。拂去身上的塵土,我縱身躍上二龍山破落的山門,腳甫落地,卻見一小隊巡山的士兵正端著鐵矛大刀瞅著我發呆。我心中暗想:“四爺此前不是安心務農,打算再不參與綠林紛爭麼?怎麼經過短短兩年,二龍山就再聚兵卒,難不成他也要起兵反清不成?”,正在此時,對面一個持矛的小兵向我斥道:“何方毛賊,竟敢私闖二龍山門,難道你不要性命了麼?”,我聽罷兀自在心中暗笑道:你想取我性命,恐怕還早幾十年,不過既然都是自家兄弟,也不能對之動粗。想到此處,我答道:“小兄弟,你一定是新來的吧?你快回去中屏大廳向寨主稟告,就說他女婿劉知焉回來了”,小兵一聽我說此話先是一愣,繼而與身後幾個嘍啰兵笑成一團。我一見心中起疑,便問:“小兄弟,你笑什麼?”,那小兵笑罷重新將矛挺起,道:“,我看你這幅模樣起碼也有二十一二了,而我家大寨主的閨女年方只有六歲,你扯什麼謊不好,偏偏要編造這樣鬼話貽笑大方”,我驚問:“只有六歲?你家寨主是不是諢名叫做‘四爺’,他家閨女是不是一個叫做‘靜玉’的二九姑娘?”,小兵答道:“什麼‘四爺’、‘六爺’的,我家大寨主諢名叫做‘震天雷’,三十歲左右的年紀,你莫要再說是什麼女婿,讓他聽見焉有你的命在?快滾!”

一聽小兵這席話,我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很可能自從我被郭沛天救下之後四爺並未回到二龍山,而這山被其他賊人所占換了寨主。想到此處,我自知再在山門前和他們胡扯也沒什麼結果,便一抱拳恭恭敬敬退回山下。下山之後,我心中七上八下,深深為四爺和靜玉擔心,思考良多,我也不知去哪里尋他們才好,便決定再回江門探一探他們的行蹤。主意打定,我開始施展陸地飛騰法,一路無話,不到一日,我終于由二龍山再度趕到了哈爾濱。

在距江門還有十里遠的地方,我停下身來翻來覆去的思考良多:若論輕功,我有十成把握不被人捉到,不過此前因為柳依桐小姐失貞一事鬧得不明不白,為了少惹是非,我還是偷了一口鐵鍋,用黑灰抹了一個大花臉才放下心來。此時日頭剛過中午,陽光毒毒地照著,我肚中十分饑餓,也不敢上街去買饅頭,想了許久,我靈機一動縱進菜地,在田間地頭揪了幾把生菜,就著辣椒、黃瓜便吃了起來,待把肚子混飽,我鑽進旁邊農舍一個柴火垛里開始閉目養神。漸漸地,天色有些擦黑,我在柴火垛里聽了一會兒旁邊並沒別人便躡足潛蹤走了出來。

我在遠處縱了幾下,身形如鬼魅一般地飄進江門大院。在經過拴馬樁子的時候,我的思緒又被帶進兩年前的那個中午:記得我三人當初壯志滿懷,從二龍山出發來到江門給白老爺子拜壽。正是在這拴馬樁前受了歐陽兄弟的一番奚落才開始我這兩年的不幸生活。想到此處,我不禁低頭歎氣,哪知腦袋一低,竟看見地上正飄著幾朵紙花。在黑暗之中,紙花的白色被不遠的氣死風燈照耀的顯得異常瘆人,我抬頭一瞅,原來那百褶的氣死風燈上竟也寫著一個大大的‘奠’字!“白家死人了?”,我在心中暗道。

正在此時,我身旁光影一閃,遠處幾人的聲音開始漸強漸近,我心中一急,連忙躥上房頂扒著房瓦向下偷眼觀看:原來下面走著的正是歐陽谷明和幾個陌生的面孔。只聽得其中一個中年模樣的漢子講道:“老爺子剛剛西去,白先生和白公子他們不在靈前盡孝,也不知此番將我們召來究竟要干什麼?”,歐陽谷明說道:“據我所知,此番集會是與時局有關,白先生胸懷大志早想一展抱負,無奈老爺子個性太過中庸,這個不敢得罪,那個又不敢討伐,只想著在江門過安樂日子”,這時又有一個年紀稍輕的人道:“如此說來,老爺子西去還算成全白先生了?”,歐陽谷明忙接道:“小老弟,休要這般說話,只道喜喪便可,切記,喜喪!”,三人從我眼前走過,絲毫沒有發現我的行蹤,我在心中暗暗高興,便順著房脊屋瓦翻至中屏大廳。撥開半片屋瓦,我搭眼向下觀看,只見屋內燈火通明、人頭攢動,位于屋子正中正是一口尺寸其大的大紅棺材,棺材的前頭是一席香案,香案之上擺著一個靈位和一尊香爐,三支粗大的檀香在香爐中緩緩燃燒著,正向外逸散著縷縷煙氣。

我在屋頂上抬眼向下觀看,只見坐在大廳正中的是一個披麻戴孝的男子,借著火光的映射,我一眼便瞧出此人的身份——此人非是旁人,正是兩年前百般刁難我們的江門少主,白老爺子的獨子白君源。在他的下垂首跪著一個二十左右的白面少年,這人我也認得,他是白老爺子的孫子白昱思。至于屋內其他座位上坐的,與兩年前壽宴席上的人大抵無異,都是一些少林武當三山五岳正經門派的掌門人。人群還在稀稀拉拉往大廳中聚集著,待歐陽谷明和那幾個人進屋之後,白君源清了清嗓子道:“在座的不乏武林之中的前輩,更有許多年紀和我相仿的兄弟,對于各位能夠遠道而來吊唁家父的這份情誼,我首先代表白家所有老小向各位表示由衷的感謝”,白君源說罷,從凳子上面站了起來,朝左右兩側的人流各鞠了一個躬。禮畢,白君源又說:“我今日請各位各位前來,除了家父的喪事之外,還有一件要事要與大家宣布”,白君源說到此處時,底下人漸出竊竊私語之聲,白君源頓了頓,道:“眾所周知,我父白公在江湖之中為人豪邁,嫉惡如仇。他老人家武功雖然不是超群,但每每見到有不平之事仍然要奮力相救,毫不顧忌自己的生命安危,真可謂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白君源此話說罷,底下人並無異議紛紛嘖嘖稱是。白君源又說:“不知各位可否有過耳聞,半個月前在北京有一位大義士名叫王鎮冥,他明知自己一去不能回返,也要舍生取義去攝政王府刺殺載灃去促進民主共和,其膽略魄力堪比秦時荊軻。我父在彌留之際曾經叮嚀于我:綠林人應該改頭換面,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不理朝政,漠視時事。如今京城幾近陷落,動蕩不安,逢此亂世,正是我們綠林人大施抱負的不二時機啊!俗話講得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各位都是名門正派人士,更是有頭有臉的掌門,我們有何理由逃避責任不盡自己的綿薄之力呢?”

白君源說到此處,旁邊的歐陽谷亮帶頭振臂高呼道:“壯我河山,精忠報國!”,其他門派的掌門一看在此大義之前,倘若沒有一番表示那自是辱了自己的名門正派的名節,于是也跟著一起高呼起來。白君源臉含微笑,一擺手道:“好!各位不愧是炎黃的子孫,華夏的義士!白某人佩服,既然群情如此振奮,那我們不如商議一個發展大計。現在眼下最緊迫的,就是汪君的生身安全。此人不惜殞命代天下人去刺載灃,其行著實可嘉。不過他愈不惜性命,我們這些綠林人就愈不能讓他送命。所以我想:我們應該分期分批潛進北京,伺機而動趁亂去救他出來,此事倘若辦成我們就是替天下人辦成一件舒心大事,我們彼此也能在史冊上一戰成名,留下印記。如此好事,豈不美哉?”,歐陽兄弟聽罷在下面齊聲鼓掌,不住喃喃說道:“此為美事,此為美事!”正在此時,底下有一個腰揣雙斧的人道:“白兄,你可真會巧使喚人。我們拼死拼活擔著掉頭的危險,到頭來無論是否救出王鎮冥,在風間浪頭上的都是你,出名的也是你”,白君源聽罷面無驚色,從容回道:“董兄弟,此言差異!君源組織這次行動,全是為普天下的老百姓考慮。你若想要加入,我白君源出資出力送你去到北京,日後你揚名立萬,我白某人決不索要分毫;倘若你不想加入,白某人也絕不勉強,你無論回哪,君源都給你掏雙倍的路費。在這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君源在家為父守孝,並不參與這次行動,我白家此次的代表乃是我兒昱思。眾位請看:他小小年紀,武功平常無奇,又怎能在搶了眾位前輩的光呢?風尖浪頭之說實屬滑稽,滑稽!”

他一番話說完,底下人大駭。在此前腰揣雙斧的大漢急忙問道:“白兄此言當真?”,白君源斬釘截鐵地答道:“當真!”,大漢聽罷連忙跪倒說道:“兄弟方才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慚愧,慚愧,不周之處還請白兄不要與兄弟計較”,白君源大度地起身相攙,道:“兄弟言過了,君源一切都是為了普天下的蒼生,此外無他!無他!”,白君源說罷,那大漢感動得滿臉流淚,振臂呼道:“事到如今,誰再敢質疑白兄,我姓董的就跟他玩兒命!”,滿場的英雄好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誰也沒敢提出異議。

白君源待了一會兒,見無人反駁,臉上顯得十分滿意,道:“好!既然大家無人反對,那此事就這麼定下了,今日之事煩請各位對外嚴守口風,萬萬不能走漏了消息,否則會惹來殺身之禍,後患無窮!”,白君源說罷,下人端來匕首烈酒,他帶頭割破中指將鮮血滴進手中一飲而盡,白昱思、歐陽谷明、歐陽谷亮三人緊隨其後,接著各路英雄好漢也全都喝了血酒。飲畢,白君源道:“眾位因家父仙逝而來,君源感激涕零,特在旁廳備下薄酒素菜款待各位,煩請眾位英雄移駕!”,言畢,他便起身引導各位幫主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