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歲的四月份,第一次知道,原來“我愛你”是一句這麼沉重的話。
沉重到即使擁有付出所有的決心,也無法再回到他身邊。
這時候的他在做什麼呢?是否也像我一樣讓思念的毒逐漸侵襲掉身體的每一個內臟?
帶著一種毀滅的預兆,時間悄悄地便劃過兩個星期。而他給我的郵箱位址,我一次也沒有發過郵件給他。
我總覺得和他要用寫的才叫談話,一對上鍵盤,腦海就一片空白,想著機場的擁抱,心裏就空洞得仿佛隨時會倒塌,最後唯有作罷。
不知道他是否也有同感,又或者剛到那邊很忙,他很有默契得也沒給我郵件。
我就這麼一直任由自己的心空著。
雖然我佯裝無事般灑脫,可聰明到讓人討厭的玖瑜似乎總能明察秋毫地發現什麼,然後某一天突然拉上我出去玩兒,餐廳裏是幾個和我們差不多年紀的大學男生。我驟然便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死玖瑜,自己有男朋友了還敢出來和男生玩兒,也不怕我一狀告到她家官人處,看不將她狠狠地休了。
可我說不出口。因為我比誰都清楚,她這麼做的原因和用意。
玖瑜找來的後備軍團果然是精挑細選過的,這群男生不是喜歡打籃球的就是喜歡小說的,簡直是運動健將與書呆子的奇異組合團體。
玖瑜極力推薦其中一個,大三,比我們高一界,也是個小說迷,說起小說來可以口若懸河談個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玖瑜的用心畢竟可貴,況且這男生太能侃了,喜好也跟我很接近,我們很快就熟起來。
沒多久,玖瑜就偷偷跑過來,笑得賊兮兮地說,那個男生對我有意思,問我是否有發展的興趣。
發展?
我並沒有想得那麼複雜,我那幾乎擺設用的腦袋裏只忽然冒出一個奇異的念頭:如果我寫信告訴他我有了男朋友,他會有什麼反應?
也許本來就是故意想欺負他,誰叫他連一封郵件都不發過來!
於是我主動約這個男生出去玩,又送了一些東西給這男生。
這男生大概也感覺到了,就在一個晚上約我出來聊天,結果卻帶我去黑黑的地方想抱住我。我一腳便將這男生踹出了銀河,我發現原來並沒有自己說的那麼看得開。
我不是誰都行。
計畫失敗了,但並不代表我愛惡作劇的本性會改變。
我照樣給他發了封郵件,說我有了新男友,天花亂墜地形容我們之間有多麼好。唯獨沒有說任何關於“言”字邊的動詞。
我只是想捉弄他,並沒有想傷害他。
這次他該知錯了吧!快跪下來乞求本女王饒你不死……雖然郵件看不到跪下來,不過如果你懺悔得差不多意思,本女王也勉為其難原諒你了。
之後那幾天,每日放學我都往網吧裏沖,可他居然膽敢一直沒回復,真不知道被惡作劇的到底是他還是我。
往網吧跑了兩個星期我就放棄了,只在週末回家時才看郵箱,可仍沒有他的回復。
我投降了,發郵件說我是開玩笑的,根本沒有這回事。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
他沒有回過一句話給我,七月的酷暑之夏,卻像寒冬般冰冷著我。
難道,他已經忘記我了嗎?
期末考就跟永遠打不完的遊戲關卡一樣,總會迴圈到來,我又繼續重複著熱情擁抱佛祖GG大腿小腿腿腕子腿關節的行動,在腦袋上綁個“視死”的字樣死命K書。可惡地是死玖瑜看到後,偷偷拿油性筆在後面加上了“如歸”兩字。
她理由倒很充分,革命英雄的美德當然要永存,這才是中國人嘛!
結果我送了她兩記頭槌,阿門,世界安靜了。
我知道,玖瑜只是希望我多點兒事分心,才不會老是念記他。
可玖瑜並不知道,本來就沒有念記,因為思念從來就與我如影隨行。只要拿起筆,就會想起和他筆談所寫過的每一句話;只要開始看功課,身體就會憶起他坐在身邊的感覺,以及他如何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寫下英語的注解,告訴我每一個語法點的使用。

那是一種最最貼心溫暖的折磨。
能讓再堅強的人都一步步走向崩潰。
熬了幾晚通宵,期末考倒還算順利過關。發完成績又開始了無所事是的暑假。我害怕寂寞,甚至是到了恐懼的地步,於是找了一份時間很長的兼職。玖瑜倒是異常隨和,也不忙著和她的小男朋友打情罵俏,居然天天和我一起打工,說什麼存點兒錢出去玩兒也好。
只是她的魯莽和笨拙經常會讓我的耳朵聽到盤子破碎的聲音和她又被扣多少多少工資的吼叫。
領班受不了她的多動症與瘋顛,將她遠離廚房流放到客人區去負責點餐。於是乎每次我端盤子出去時,都會聽到她被客人責?記錯了點餐內容。
我最近時常懷疑這位青梅竹馬的好友其實是外星人喬裝的,因為她居然能將披薩餅記錄成破爛的小叮噹,將可樂記錄成易燃煤油。我衷心祈禱她畢業後不要從事餐飲行業,否則會死很多人。
可我也打從心底感謝她,正因為要時時給她撿拾那些爛手尾,我變得非常繁忙。
忙得工作時會沒時間再去思慮某人。
然而,有些東西是刻在你的靈魂裏的。當七夕情人節又播放了那套播過幾百遍幾乎可以攀比得上粵語殘片的“梁祝”時,我蹲在沙發上,歪著腦袋思考著性格似男生的自己,是不是有點兒像女扮男裝的祝英台?
他呢?斯斯文文地,也有點像梁山伯吧!
只是時代不同,雖然爸爸媽媽反對,倒並沒有逼婚也沒有把我鎖起來。在我們之間是半個地球的距離,即使我撞牆死後真的能化蝶,也飛不過一萬七千公里去找我的梁兄。
原來,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人,都是一樣會輸給現實。
剛覺得這個寒假似乎太漫長,它又突然就這麼結束了。第三學年開始,每次抬起頭,都能看到天空依然是藍色的,地球依然運轉著的,世界依然平淡溫暖,唯一靜止不前的仿佛只有我自己。
而萬惡的中秋節也又降臨了。
我今年什麼口味的月餅都不吃,只吃蓮容的。我總是把月餅切得很小很小塊,放在嘴裏。
甜得發膩的蓮容和我不喜歡的蛋黃夾在一起,往往是不到兩口我就會淚如泉湧。
他從沒做過什麼像小說那樣感人肺腑的大事,卻總在一些小地方上表現出對我的溫柔。我想起那天他切月餅的手勢動作,細心得讓我忍不住痛哭出聲。
今年的中秋節,我是在爸媽奇怪的眼神中渡過。我總是一邊抱著月餅盒子,一邊哭個不停,淚水夾在月餅裏,我分不清是甜還是鹹,分不清是淚水多點,還是我本來不喜歡的蓮容多點。結果沒人願意吃的蓮容月餅,我一個人吃了三盒。
我又抱怨中秋節,為什麼要每年一次。如果是2月29日那樣四年一次,也許我的思念就會剛剛好,不會像現在這樣拼命溢出,收都收不住。
可如果思念是可以收放自如的,那它就不叫思念了。
看電視時我總是不自覺得將音量調小,愈來愈小,直到別人提醒我才發現音量早已為零。
喝涼茶時我指定要最苦的那種,這樣在我喝完掉眼淚時,才有理由打發同行的朋友。
過馬路時我總是要在人行道旁等一陣才走,因為我每次都要看到他平安無事才能放心過馬路。
我常常感覺到他就在我身旁,回過頭,卻什麼都沒有。那是一種怎樣的失落,又是一種怎樣的無助。他仿佛消失在天地間。我只能用仿佛,因為我知道,他本來就不曾存在我身旁。
他在地球的另一端。
我能離開他嗎?他早已一點一滴滲透進我生活裏,又融化在我生命裏。
我的失眠次數開始增多,我常常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想,我該忘掉他嗎?我不該忘掉他嗎?
好像當初想該和他一起嗎、不該和他一起嗎一樣。只是這次雖然也是選擇題,但不需要選擇答案。應該說,答案根本就不存在。
只要我還這麼想著,根本就忘不了他。
我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一天比一天黯然,一天比一天更加更加思念他,就像一具失去了魂靈的肉身,找不到呼吸每一口氣體的意義。
他還是沒有回復我,甚至連一句“不要再找我”也吝嗇於跟我說。
我一直都以為自己該算是堅強的,無論是籃球比賽時被撞傷到膝蓋站不起來,還是被父母責?或被其他人取笑,我都可以一笑置之,坦然面對。可現在,我居然脆弱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說的對,大家所說的,並不一定就是正確地。這份脆弱並沒有如大家所言,隨著時間變淺變淡,而是不斷擴大,沒准有一天它會突然變質,可不是變回堅強,而是變成崩潰。
我常常坐在宿舍的窗臺,愣愣地看著窗外油綠綠的樹葉子,那麼輝煌漂亮,好像剛出生的嬰兒般乾淨細膩。
一看,就是許久。

或許感情本來就是一條?物線,大家都認為是一個人拋另一個人接。其實扔出的是我拾回得也是我,歡喜與悲傷都是我一個人在承受。他要承受的是他的付出,不會是我的。
我活了二十年,認識他到離開只有九個月又十三天。可這九個月又十三天成為了我的一切。玖瑜終於說中了,我現在非常後悔,後悔當初為什麼不下定決心和他一起,後悔沒有真真實實地說出過一句我喜歡他,也後悔從來沒有嘗試過一句挽留。
但從沒後悔過和他認識。
玖瑜或許被我嚇倒了,最近常擔憂地看著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對我的關懷,我從來都知道,可就像面對父母時的詞窮,我赫然發現,原來站在這道懸崖邊緣時,玖瑜與我也是不同國度的異人。縱然同一個宿舍,日夜相對,關懷備至,青梅竹馬,也不會改變愛情國度的專署。
我屬於誰?
我的另一半身體被撕裂帶走到了遙遠的國家,所以我傷口淋漓,血流不止。
寧願醉在回憶裏,不想爬起。
一個夕陽昏沉的傍晚,向來活潑開朗的玖瑜忽然拉住我,將我拖回無人的宿舍。像被深深嚇到般,她扭過頭,面上全是想虛掩但掩不住的擔憂,緊緊抱住我:“曉旋!曉旋……”
我輕輕抱回她,非常輕非常輕地,摟在她背上:“怎麼了,玖瑜?”
“拜託!你……你別嚇我好嗎?!”
她的聲音甚至帶有幾分哭腔,被嚇到的反而是我。
“傻瓜,我哪里嚇你了?我不是很好嗎?”我輕笑到,輕到幾乎沒有的笑容,但我確實笑了。
為了讓我最好的朋友放心。
“曉旋!我錯了!我不該說什麼要你離開他的,什麼聾啞根本沒關係,只要你喜歡他……只要你是喜歡他……確確實實地喜歡他……那麼……那麼是什麼樣的人全部都無所謂!”
我愣住。
無所謂?什麼樣的人全部都無所謂?
玖瑜急得幾乎要哭起來:“都是我的錯!我不知道你這麼喜歡他!我以為……我本來以為,那樣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談戀愛的,我希望你別投入得那麼深!可我真的沒想到……你會那麼……那麼喜歡……我現在真的覺得,只要你確實是喜歡他,其實根本無所謂的!”
是嗎?
原來……根本就無所謂嗎?
是怎樣的人,根本無所謂……
窗外的天空,陰沉得就和他離開那天一模一樣,一抬起頭能看到,都是血紅血紅色的雲霧,紅的似乎隨時能滴下血來。而明明是我的事,玖瑜卻哭起來,眼淚一直收不住,反而是我在安慰她。
嘴裏微笑著,心卻似乎已經遺失到了很遠。
那麼遠。
而我,究竟是在微笑什麼,又為了什麼微笑呢?
不知道,全部都不知道。
他呢?他知道悲傷的什麼顏色嗎?
那是厚厚重重的深紅色,就那麼墜落,一直墜落。
就算想佯裝笑容或者垂下眼淚,也無法減輕的重量。
一直一直。
比眼淚還絕望的力量。
全部全部,仿佛都在告訴這個我。
我究竟,有多麼多麼地喜歡他。
就像玫瑰失去了滋潤的土地,就像雲失去了風的陪伴,就像夜失去了它的月光,就像天堂失去了它的翅膀,就像所有唇瓣都失去了微笑的能力,就像指環失去了約定的誓言,就像愛麗絲迷失了她那場夢的方向。
就像祝英台,永遠永遠,尋覓了整塊大陸,也再找不到她的梁兄。
那天站在空蕩蕩的機場時,沒有回頭的他並不知道,這座繁華城市的所有聲音也全部都隨他遠離。

一切都靜止無聲。
寂靜得仿佛靈魂都已被抽走。
只剩下空蕩蕩的悲傷,空蕩蕩的軀殼,殘留在這裏。
陪著這場空蕩蕩的紅色絕望。
其他,全部。
都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在那個迷糊不清的夜裏,我似乎做了一場同樣迷惘不清的幻夢。卻在夢裏做了一個膽大妄為的決定——我要去找他。
他走前給過我位址,是我為了寫信要的,可他覺得寫信太貴了,還是郵件比較方便便宜。
也許我本來該先發郵件問問他,但出於報復心理,我想突然出現嚇嚇他。
我打電話問過了所有的大旅行社,最便宜的都要兩萬多。這對一個還沒踏入社會的大學三年級學生而言,無疑是個天文數字。
我開始瘋狂的打工,可白天上課,晚上打工始終賺不了多少,一個月一千也要存兩年才行。就在我感到無助時,玖瑜介紹了一個雜誌社的人給我,這人看過我在學校BBS上寫的短篇小說,打算給我一個連載的機會。我以為自己聽到了天方夜譚現代版。
“你確定那人真的看過我的小說,才想認識我的?”
“是啊,你真煩!”
玖瑜居然還嫌棄我起來了,看來同個問題一天詢問三百七十六次確實有些惱人。
雜誌社的人知道我急用錢後,忽然開口,要讓我在兩本不同的雜誌上連載長篇小說,80元/千字。
我一頭冷汗得回了宿舍。可構思了三天,腦海除了他一片空白,正當我煩惱不堪時,忽然漂浮過一個念頭。
寫他?
寫一個聽不到說不出的人……的故事?
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動力,我開始動起來,比讀書還勤快,去圖書館查了很多資料,海倫•凱勒,XXXXXXX,OOOOOO,WWWWWW。我嘗試著想像他所感受到的生活,將耳朵塞起來,不聽不聞不說,內心寂靜得只剩自己的呼吸。
宿舍的同學經常會忽然一巴掌拍過來:你聾啦!叫這麼多聲都沒反應!
當拿下耳塞時,眼淚會跟著一起墜落。
我從來沒想過,原來他的世界是那麼安靜寂寞,只要閉上眼睛,是能脫離現實般恐怖。
可我還是要寫,一個無法聽、說的男孩子,他獨有那種空靈寂靜的內心世界。我要寫一個在這種世界中長大卻讓人感覺非常自然舒心的男生,寫一個只要看到他,仿佛全世界都能鴉雀無聲恢復空寂的男人。帶著我所有可感覺到的、不可感覺到的,可想像到、不可想像到的他,摻和著我每天的眼淚,不停得寫。
小說寫的很快,平均每天就八千字。編輯看了後沒有說可否,只指出許多要我修改的地方。我一遍遍的修改,一遍遍地戴上耳塞,一遍遍地掉眼淚,一遍遍地嘗試儘量去感覺他的感覺。
同宿舍的人說我簡直就是走火入魔了。
可沒關係,我比誰都喜歡那個讓我入魔的人,在這整個宇宙中,只有他能讓我擁有那種寂靜如夢的世界。
我突然發現,寫不寫小說已經不重要了,能否獲得編輯與讀者的認同也無所謂了。
我只想每天都在這種感覺裏醉生夢死。
雖然他不在我身邊,卻依然在我心底最深最深那個角落,溫柔地笑著。
這段時間我又寫了很多封信和郵件給他,可都沒有回復。這更加重了我非去不可的決心。
每次編輯返回的修改要求越來越少,每次寫得都比上次更接近內心的感覺。我只是一心想儘快拿到稿費去到美國而已,居然意外獲得了小說的新人獎,簡直是從天飛來的喜悅。因為獎金,讓我更快存到錢。四個月後,我坐上了往美國的飛機。
我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英文又爛,居然一個人去到地球另一端的美國,還騙父母是和同學去廣西。我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可以比這更瘋狂的了。
而我現在正要去見這個讓我為之瘋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