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第五章

神學院的輔導室,一間寬敞明亮的階梯課室,這里的氣氛十分熱烈,有大聲的爭論,引經據典的辯論,低聲講大聲笑的聊天,不過唯獨罕有的就是真正相互間的輔導.

神學院是一個精神壓力相當大的地方,無數的規矩,說不盡的條條框框形成一個狹窄的多邊形將一個正常人困在其中,在四千多年前的創辦之初,神學院幾乎每一年都為海洋時代締造出大量的瘋子,于是從那時開始,神學院積極的尋求解決的方法,創辦輔導室便是其中之一良方,給予學員們一個釋放壓力的地方,在這里你可以高聲呐喊,可以像還是一個賤民時那般,粗著脖子和別人爭吵,更可以與異性學員輕微的曖mei一下……不過這一切,仍是有條條框框的,你不能因為爭吵而打架,更不能因為曖mei而戀愛.

盡管這里並沒有任何導師做監督,但只要你一旦脫離這些默認的規則,說出什麼違背神恩的出格話,或者干出些什麼出格的事,一定會有人把你所作所為捅到紀律部那里去.神說,出賣是可恥的;但在神的信徒之間,出賣就可以讓你獲得榮譽和賞賜.

布魯菲德和菲納此刻就置身于這樣一種環境之中,熱烈的吵鬧,興奮的張揚,布魯菲德感到難以置信,在他想象之中,神學院就是一群未老先衰的小老頭們的場所,人人帶著虛偽的面具,由始至終,都是用陰森的語氣,相互滿臉陰霾的交談著.

"……你慢慢就會習慣的,布魯菲德!不過在這個時間,你是不是應該先聽聽我說些什麼,然後再跟著我的讀音朗誦一次呢?"菲納今夜的臉蛋紅撲撲的,或許是受天氣轉冷的原因影響,因為太過嘈雜,她不得不將臉蛋湊近布魯菲德說話.

如蘭的氣息噴在布魯菲德的面上,鑽進他的耳朵里,癢癢的,少年人的心一陣激蕩,不過他仍強裝鎮定,這一刻在布魯菲德看來,神學院並不是一個完全令人討厭的地方,起碼這一個小角落,就是一個溫馨的小港灣.

菲納微笑道:"這里晚修里唯一允許交流的課室,也是我們唯一的選擇,打起精神,好嗎?"

在過去的歲月里,艾莎和安潔兒曾與布魯菲德發生過這樣近距離的親密接觸,但身份都是不對等的,一方始終強勢的壓制著另一方,而凱菲瑞,這位心機深沉的小姐,布魯菲德事後回想,也始終是對方牢牢牽引著他的方向.

如今這樣完全對等的身份,平等的交流,布魯菲德不禁有點心猿意馬,或者說一些少男情懷罕有的在蠢蠢欲動,他跟隨著菲納朗誦,不少讀音完全搞錯了,完全失去了他平日學習的水准,難得菲納完全不生氣,很有耐心的輔導著他.

每次肢體上發生輕微的接觸,布魯菲德都為之一陣小興奮,他想,或許這才是真正純潔男女之情,過去所經曆的一切在此時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少年的情懷總是如此,經曆中的旖ni永遠要比經曆過的要來得溫馨浪漫.

只可惜這個夜晚並不完全屬于布魯菲德心湖泛起的小漣漪,鍾聲響起了,宏亮至極,遠比平常的鍾聲要響亮得多,布魯菲德正暗暗抱怨今夜的時間過得飛快,但周圍人們臉上愕然,驚異的神情卻告訴他,事情好像並不是下晚修那般簡單.

"這是緊急召集令!我也是第一次碰上!我們趕緊收拾一下,就到主殿前去集中吧!"安潔兒語氣變得急促,甚至微微驚慌,顯然那個緊急召集令並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東西.

雨勢正急,布魯菲德隨著人流,急急忙忙的回到宿舍,放下書本,披上那件昨天才領回來的嶄新雨衣,再跟隨著四面八方匆匆的腳步聲,融入夜幕之中,驚疑不定的學員們在行進中低聲的交流著,這困惑的低談聲彙聚在一起,再加上大滴大滴的雨點砸在頭上,更是加重了人們頭上的不安.

阿穆跟上了布魯菲德,低聲道:"不必驚慌,布魯菲德,鎮定點!"

布魯菲德側頭看了看阿穆,積聚的雨水順勢從布魯菲德頭頂刷拉拉的滑下,阿穆看起來遠沒有平常的從容鎮定,甚至肩膀也輕輕的顫抖著,以致落在那里的雨點也跳動出不同的軌跡,仿佛正如他紛亂的步伐.

阿穆鼓勵自己要鎮定,更像是在鼓勵他自己吧,布魯菲德低聲試探:"聽人說,緊急召集令今年好像還沒有出現過呢?"

阿穆立即急聲應道:"何止今年,這是十年來都尚未出現過的,一旦出現,說不定就意味……"

"什麼?"布魯菲德不禁失聲道,他的運氣難道就這麼糟糕,剛來到紅土神殿,覺得方才安穩下來,就碰上十年一遇的不知名災難.

他見阿穆加快了腳步,趕緊跟上,低聲問:"那意味著什麼,阿穆?"

阿穆卻把嘴巴閉上了,他意識到一時失態,差點把不該說的話說出來了,如果恐慌擴散開了,他很可能要領上妖言惑眾,影響軍心等罪名,他沉聲道:"布魯菲德,請不要問了!很可能並不是那麼一回事!快到了,保持鎮定,別影響你在導師心目中的得分."

神殿前已全是密密麻麻的身影,受西北寒流的影響,氣溫正急劇下降,不少穿得不夠的學員們的牙關都開始打起了架,畢竟神職人員里能有特洛克祭司那副身板的並不多見.

一盞盞手提魔法燈和備用的珍稀電筒正派發下來,導師們分開區域,講解著為何緊急召集:


神殿有學員失蹤了,紅土神殿的海軍正在外執行任務,陸警的人手明顯不足,神殿必須做出行動,派出人手配合陸警去進行全島搜索!

布魯菲德發現,阿穆一聽到是搜索任務,明顯大大松了口氣,連那顫抖不已的肩膀,也開始慢慢平伏了下來.

原來,今日是海術系學員的探訪日,但有一位女學員竟遲遲未歸,本來事情尚未如此嚴重,畢竟親人重逢後而耽誤晚歸的事例,在神殿院史上也曾出現.

但有漁民報告說附近海域出現海盜船,行駛方向很可能是本島,而那位女學員的家人今日也根本沒有登記進入紅土鎮,那問題就變得嚴重了.

事實就很有可能變成:有一群失心瘋的海盜,或許補給出現問題,也或許是別的不知名原因,秘密登陸了紅土神殿所屬的島嶼,還脅持了一名神殿未來的女海術師.

從山峰上往下看去,紅土鎮里已燈火通明,鎮上的居民都自稱是神殿里最忠誠的信徒,這時當然得配合神殿的行動,也大街小巷搜索著,他們對神職人員宣稱,連老鼠洞和螞蟻窩也絕不會放過.

一條火龍自峰頂的神殿蔓延而下,布魯菲德也成為了其中的一部分,他跟隨著領導他們那個小組的導師,心想,難怪大多數神職人員對神殿有這麼深的歸屬感,一個女學員失蹤,整個神殿幾千人也跟著忙碌起來了,在這一點上面,神殿倒可以稱得上,他們所宣稱的那份高度責任感,最起碼,此時他們用行動來證明對每一個信徒都將負上責任.

女學員負責搜索的神殿山峰范圍,而男學員的任務就艱巨多了,必須分成一個個小組,進入島嶼的另一側,山峰的另一邊,紅土鎮以外的范圍,那一片麥田種植區之中.

風在耳邊狂嘯著不知名的海謠,暴雨毫無規則的從穹蒼俯沖而下,肆意攻擊著這群神的信徒,布魯菲德心里感歎著,他本來正在一個溫暖的課室里,渡過著一段難得溫馨的浪漫時光,這本應多麼美麗的夜晚,忽然就屬于這片漆黑,這片齊人高的,一路延伸到海邊的麥田.

田地里的小路濕滑泥濘,走在布魯菲德前面的一個高個子學員腳下一滑,差點就摔進他右邊的水溝里,泥漿濺了一身,這令他忍不住小聲抱怨:"實在糟糕透頂了……"

領導他們的導師長了一對異常敏銳的耳朵,立馬就回過頭,盯著那男生,怒喝道:"你的一位兄弟姐妹失蹤了,生死未卜,你卻因一點小小的困難就抱怨,白色女神的精神,神殿的精神,你都忘卻在腦後了嗎?"

那高個子漲紅了臉,忙低頭懺悔道:"我有罪!"

"……"

這麼一來,本正准備也低聲嘀咕幾句的學員都閉嘴了,整組人變得安靜老實起來.

隨著整個大部隊深入麥田區,各組的成員漸漸分散,濃厚的密云仍在紅土島嶼的上空聚而不散,布魯菲德打量著這樣的天色,心想這該死的雨恐怕一時三刻也不會停下來.四周全是呼喚那個女學員的聲音,布魯菲德十分懷疑這樣的做法是否有用,假如那個倒黴的女孩真在這片麥田里,這麼多人湧進來,就算昏迷了過去也該被吵醒了,又何需大呼小叫呢?你們不見那些睡著了的田鼠也被驚醒了嗎,正四處逃竄呢……

在田間小道的交叉口上,布魯菲德他們那組和另一組遇上了,兩位導師低聲交流了幾句,接著交錯而過,布魯菲德發現他們那組更深入了,直往靠海的那邊走去.

"這下好了,就算一來一回,天就已經亮了."布魯菲德心里是如此想的.

因為精神力遠勝于常人的原因,他聽清了剛才兩位導師的交談.

"那些該死的海盜到底在想什麼,以前不是遠遠避開我們神殿嗎?"

"哼,恐怕又要發動一場神聖討伐,就可以令那群胡作非為的家伙收起點脾氣."

"你說,會不會是西南那些野蠻人給予他們勇氣呢?"

"你是指海盜和他們達成了什麼協議?嘿嘿,好了,這個話題不該深談,告一段落吧……"


"……"

布魯菲德琢磨著他們的對話,心里不禁認同了不久前那個高個子的抱怨,實在糟糕透頂了……

隱約已能聽到海浪拍打岩石的聲響,麥田也即將走到盡頭,布魯菲德明顯能感覺到身旁的阿穆輕輕松了口氣,這意味著他們的任務快告一段落了.

不過遺憾的是,領導他們那組的導師除了擁有敏銳的聽覺,還擁有出色的嗅覺,他用力嗅了嗅鼻子,接著神色凝重的弓下了身,用魔法燈照看著泥濘小道旁的水渠,渠道和麥田之間,竟然一小包麝香粉,這香粉是經過加工後的產物,香味極淡,除了芬芳優雅,還有一點點提神的功效,是紅土海域東南部卡利卡島特產,神殿很多女學員喜歡使用.

那導師神色凝重極了,沉聲說:"失蹤的女學員很可能來過這,說不定這就是她留給我們的線索,你們瞧,這里還有一小塊院服裙角的布料!"

跟在導師身後的學員忍不住低聲說:"導師先生,會不會是第二組的學員留下的?"

這句話說得巧妙,倒是說中了不少人的心聲,如果這香包真是失蹤女學員留下的,那麼誰知道有什麼可怕的事發生在她身上了,再往下走的話,又將有什麼可怕的事情會發生在他們身上?但假如大家都一致認為,這香包是別組留下的,或者大家都很"聰明"的集中失明,那麼就大可以當作完成任務,走回頭路了.

那位剛正的導師瞪了那學員一眼,微微有點動氣道:"小滑頭,你覺得會有第二組人路過這里嗎?繼續前進,真相已經離我們不遠了!"

末了那句,又是使用了古神殿語,不過布魯菲德絲毫也感覺不到這種語言酷酷的魅力了,他為了逃避*才來到這里,沒想到初來乍到,就有可能碰上另一種人身上的迫害.

高個子學員像是鼓起了勇氣,低聲說:"導師先生,我們需要噴射煙花請求大伙支援嗎?"

"暫時不需要,先別大驚小怪!"導師小心翼翼的拾起那香包放好,大步往前走去.

布魯菲德明顯可以看到,跟在他身後眾人的步伐多了幾分沉重.

快出麥田的岔路上,像獵犬一般的導師又在其中一條路上發覺了香包,他興奮得再一次加快了腳步,與他的熱心相比起來,學員們的情緒就低落多了,其中絕對包括布魯菲德,他一邊想,高貴的靈魂應當勇于去拯救一個有可能遇害的少女,但另一邊又想,對手很可能是一群凶悍的海盜啊,當生命都沒有保障的時候,是不是應該先考慮保護自身呢……

理所當然的,怯弱的一面迅速占領了上風.

田道的盡頭是劣等石頭築成的堤壩,導師快步跑下了這坡度不小的堤壩,踏足沙灘上,極為冰寒的海風吹得靈魂也為之一顫,令這一組的成員們振奮的是,這片沙灘一目了然,並沒有什麼可疑事物.

眼看離導師的距離比較遠了,阿穆忍不住低聲對布魯菲德說了句:"布魯菲德,該死的,我還做好了心理准備,會在這里看到一艘飄揚著海盜旗幟的裝甲戰列艦呢!"這分明是心有余悸的聲音.

布魯菲德干笑了兩聲,以掩飾心中的不安.

因為導師先生仍像盡職的獵犬,用力的嗅著,弓下身不斷在沙灘上前進,大伙只能提著燈,盡量趕上他的腳步,在沙灘上踏出了一列列嶄新的腳印.

"對了,又找了一個!我們的路沒錯!"導師興奮的從沙子拾起了一個香包.

這令布魯菲德不得不暗歎,這倒黴的女學員她家是開麝香批發店的,隨身怎麼會帶這麼多香包在身呢?

卻不知,難得探訪日下山一次,往往學員們剛下山,就會在市集里買好山上同伴們拜托她所買的事物,所以,探訪日里下山的學員,身上一般都會攜帶著不少小雜物.


沙灘的盡頭是一截凸出到海上的斷崖,就像一堵並不美觀的屏風,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屏風雖丑陋,但完全符合組員們的審美情趣,這下好了,導師先生,你的猜想終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但這位導師的個性倒是堅韌得很,仍不死心,甚至不惜濕身,踏進海里,沿著斷崖一路摸索過去.

其余的組員們呆了呆,一時間沒人跟上去,都站在海邊的沙灘上,任由起伏的波濤拍打著自己的腳,那個高個子又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低聲道:"我現在很有興趣知道那個失蹤的女孩到底是誰了?她一定和導師先生有著異常深厚的友誼,要不然他怎麼會如此拼命呢?"

"你有罪!那種友誼說不定還不是我們可以拿來討論了……"另一個身形微胖的家伙喃喃評價,嘴唇因為太冷而顫抖著,但仍盡力牽出一絲男人間會心的笑意.

布魯菲德凝視著那個在暴雨寒風中仍不斷前進的身影,聆聽著這些汙穢的猜測,忽然一陣慚愧,直覺告訴他,導師和那位失蹤的學員半點關系也沒有,但責任感和作為一個師者的尊嚴,卻令他沒有失去前進的動力,那怕線索已經斷了,但只要還有一分希望,也絕不放棄……

布魯菲德想,這同樣是一個值得尊敬的靈魂,我應該給予他支持!

這一刻,在所有人眼中都異常低調的布魯菲德,干出了一件令他們大跌眼鏡的事,這位年輕人竟然也踏進了海里,提著魔法燈,照耀向導師,給予對方充足的光芒.

海水冰冷得就像一把把刺刀,從四面八方刺進布魯菲德的小腿,然後寒意再從小腿蔓延至全身,令布魯菲德自靈魂深處都打起了哆嗦,但他挺直了腰,告訴自己,勇敢和魯莽有時只是一線之差.但現在他所做的,是勇敢,而非魯莽.

多一盞魔法燈的光芒看來真為導師先生帶來了運氣,他喜叫道:"找到了,這里原來還有一條路!"

只見斷崖的中段,竟然有一條小小的天然甬道,就像海神最淘氣的仆人,在這座斷崖的下方鑿出的一個孔,不過可供行走的空間相當小,身形稍胖的人恐怕也只能側身才能通過,就算來到近處,也要落足眼力才能發覺它的存在.

"感謝白色女神的庇佑!這里也有一個麝香的香包!"擁有獵犬鼻子的導師從一塊凸出的岩石上拿起那小香包.

他回過頭,對仍在呆在岸邊的眾人嚷道:"你們還站著干什麼,都過來,都給我過來!"

阿穆他們不敢違逆導師先生的意思,只好也磨磨蹭蹭的走進了海水里,趟著水步過來.

那導師轉頭深深的看了布魯菲德一眼,難得現出一絲微笑,說:"好,你很好!"

布魯菲德忙垂下頭,並不是因為謙虛,而是因為慚愧,他自己清楚的知道這份勇氣只是一時的,而且也不知道這份勇氣能維系多久.

好不容易等所有人都來到甬道前,看著這大自然鬼斧神工般的一筆,大多數心里都叫了聲"糟糕",真正的線索,還真給他們給掌握了.

眼看導師先生又要一馬當先就深入探險,阿穆終于忍不住說道:"敬愛導師,我們需要放出煙花了嗎?"

導師思索了一下,沉吟道:"現在還不知道里面是什麼情況,立即放煙花未免打草驚蛇,留一個人守在外面,手持煙花,其余人跟我進去,如果有不妥,外面的人就放煙花吧!嗯,你們誰願意留在外面?"

布魯菲德心中一動,嘴唇一顫,卻未能發出任何聲音,只見周圍眾人表現得更是明顯,面面相覷,誰都想成為看風者,但誰也不敢輕易吭聲,假如甬道的背後什麼危險也沒有,主動留在外面就會成為日後神學院里的笑話,成為日後祭司生涯里的汙點,最理想莫過于導師先生能親自指定一人,而那個人恰恰就是自己.

不過最理想的情況並沒有出現,布魯菲德身邊的阿穆慢慢走前了一步,雙手交叉胸前,用顫抖的聲音說:"我願意留在外面,見機行事!"

生與死的距離,往往就在一念之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