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第八章

蕾尼早已累得坐倒了在地,布魯菲德卻在亢奮之中,他還是第一次使用"航行術"這樣的高階海術來駕禦如此龐然大物,這樣的情緒多少為疲憊至極點的他添加上動力,戰艦正在他的操控下,在大海上乘風破浪.

看著布魯菲德雙手間那蔚藍的光球,每一次搖擺都能令戰艦走上正確的航道,蕾尼不由得贊歎道:"布魯菲德,我得承認,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海術師.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相傳大海最東面的盡頭住著一群世外人,他們擁有一種秘法,可以讓老頭子看起來仍如青春少年.蕾尼小姐已經開始懷疑,布魯菲德是否用那種秘法改變了他的真實樣貌,要不然以他外貌表現出來的年紀,怎麼可能擁有這麼高超的精神力.

"問男子年齡同樣是不禮貌的,呵呵!"盡管外面的暴雨仍在繼續,海風仍是冰寒凌厲,但布魯菲德的心情好多了,他說完這句仍不忘補充:"對了,請為我保守這個秘密,我會海術,還有我的精神力?"

"為什麼呢?你的精神力可是神殿和大海的一筆重要財富呀!它將為你帶來無窮的榮耀,還會為你在神殿里zhan有一個重要的位置."蕾尼不解的仰視著布魯菲德.

布魯菲德心想,小丫頭你懂什麼,我現在處境尷尬,一切都得盡量的低調,這也是來自特洛克祭司的最大警告.誰知道托瑪納的法考爾金風暴正演變成什麼樣子了,會不會涉及到我身上?神殿恐怕也不會為我得罪這個龐大的家族,無論我在海術領域多麼強大,也不可能一個人去對抗來自托瑪納無窮無盡的戰艦.我的實力無容置疑,隨時都可以公開,但要選擇適當的時候,只有在適當的時候,獲得的一切才是真實的.

他心里如此想,口中卻是回答:"這是我的請求,至于原因,日後我會向你慢慢解釋!"

提到"日後",不知為何,蕾尼覺得自己的臉有點紅了,這位年輕而強大的海術師如此說的時候,是不是代表著某種暗示呢?他雖然有點無禮,但單槍匹馬將自己從海盜手中救出,卻是實情.而且,他的無禮與神學院里那一張張永遠都裝得彬彬有禮的虛偽臉孔,也形成了鮮明對比,這個人是與眾不同的,他是我生平所見過最天才的海術師.

而布魯菲德內心的想法呢?他對蕾尼小姐的好感僅僅停留在最初見面的階段,美麗,氣質清秀動人,不過也僅此而已,她遇到變故時的笨拙倒是給布魯菲德留下深刻印象,這份好感甚至此時已經打上了折扣,布魯菲德現在已經開始思考如何說一個完美的謊言,去解釋過去一個小時里所發生的一切.

蕾尼覺得氣氛有點曖mei的沉悶,于是說:"發生大的事,如果你不想暴露你…你的事情,那該如何向神殿解說呢?"

布魯菲德又想了一會,才開始將自己構思出來的"真相"說了一遍,在這個"真相"里,他變得不再重要,但也不顯得太過卑微,扮演主角的是一位俠盜式的海術師,是那位海術師將他和蕾尼救出了危難中的深淵,拯救他們之後,又飄然離去.

他把所有細節都講得非常詳細,好像這一切都是真的發生過,蕾尼小姐答應了他的請求,同意了這個說法,對于一名海術師而言,為友人說一個謊言,並沒有觸及他們的道德底線,但她想,布魯菲德同時還作為一個祭司,對于一名道德高尚的祭司而言,竟然可以這麼快就構思出一個接近完美的謊言,是不是有點那個了呢……

天已開始朦朦發亮,層層的濃云翻滾成團地往西北方卷去,太陽的光芒為它們染上了一層金色的邊緣,雨勢開始變小了,風里的濕氣降低了許多,海上的能見度大大提高,蕾尼往四周眺望時,喜叫道:"紅土海軍的戰船!他們看到我們了,布魯菲德,我們真正脫險了,減速!"

布魯菲德非但沒有減速,還為船只加了一個"庇護術",點點熒光包圍了他們的船,那在海軍的眼里,他們就在海上憑空消失了.

布魯菲德暗哼一聲,如果讓他們登船了,如何去解釋那位憑空虛構出來的"高強海術師"呢,不過他也懶得向蕾尼解釋太多,按照自己的原計劃,在離紅土碼頭有差不多半里距離的時候,他讓船泊岸了,但他又擔心平安泊岸的話,那顯示出海術可能會太高了,而且也無法引人注意,所以他讓半只船鏟上了沙灘上,制造出足夠響亮的聲音.

那麼接下來的一切,都順理成章了.

聆聽到巨響後,淳樸且好奇的紅土鎮民趕過來了,治安管理隊趕過來了,神殿仍在搜索中的導師,學員們也趕過來了.

在這過程里,布魯菲德發覺,蕾尼顯得還算鎮定,串通好的謊言里,她滴水不漏,于是布魯菲德想,或許先前還太過小看她了,她擁有不少缺點,但總得來說,還是一個相當漂亮而且精致的花瓶.

忽然間,他腦海里擁起了這樣一個念頭,這個花瓶說不定能令日後平淡的日子多一些趣味……有些情感總是來得如此突然,但緊接著,他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他對自己說,你一定是瘋了,都什麼時候了,現在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下,先把自己那一部分戲份表演好吧……


于是,在治安官的詢問下,在神學院里的導師和學員們的注視下,布魯菲德開始講述起他這個非凡夜晚的經曆,開始他還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但說到他們那一組其余組員的慘死,他淚流滿面,泣不成聲,聽眾們都為之動容,托瑪納訓練營里的演講訓練,布魯菲德也從未如此淋漓盡致的發揮過,至于那傷感的淚水,倒有一半是真的,不過悼念的僅僅是那位值得尊敬的導師先生.

出于對于未來多一分把握的考慮,他沒有揭發臨陣逃脫的阿穆,僅僅是說,導師發現煙花濕了,無法發送出准確信號,所以讓阿穆跑回去報信.

布魯菲德想,就算不能因此而贏得此人的友誼,但也能把握住此人的把柄,阿穆是一個八面玲瓏的人,對自己會有好處的.與其憎惡他犯下的罪惡,倒不如利用他日後的表現.

蕾尼小姐,她遠遠做不到布魯菲德那樣聲淚俱下,但一些凶險的場景,她輕柔的聲音還是很能打動聽眾們,總得來說,人們相信了這兩個年輕學員所說的話,神學院里罕有出現謊言,而且單憑他們兩個確實沒什麼可能逃出海盜船塢,這是他們選擇信任的最大理由.

蕾尼小姐偷偷觀察著布魯菲德,原本的好感忽然間變得蕩然無存,她心里甚至暗暗起了強烈的反感,准確來說,是鄙視,這個男子,不久前異常漠然的對自己述說著其余人死亡的過程,不帶任何感情.

但這一刻,他竟然可以說得如此動情,如此動聽,真是虛偽!冷漠並不可怕,或者冷血也可以容忍,但故意粉飾的痛心面孔,虛假的淚水,內心涼薄,外表卻難過的抽噎,這真是一項難以容忍的罪行!真沒想到我竟然願意陪他一起說謊,但開了頭,蕾尼小姐還是堅持把屬于自己那一部分謊言給說下去.

看著布魯菲德不時看向自己那灼熱的目光,蕾尼暗歎著,天啊,我竟然曾經對這樣一個虛偽而充滿野心的男子打開過心扉,有過好感,想起來也覺得是件可恥的事情.

其實她有點誤會布魯菲德了,先前對蕾尼述說過程的漠然,那是環境所導致的.

不過布魯菲德理所當然的認為,蕾尼這位罕見美人已經愛上自己了,他甚至已經開始有點欣喜,一個具有人格魅力的人,無論去到哪里,都不會缺乏愛情,盡管這只是一個美麗的花瓶,但它看起來足夠美妙,那就足夠了.

他甚至已經在憧憬借此可以擺脫過往那些給他留下陰影的感情,恐怕也只有布魯菲德這樣的人,才可以在這樣的場面下,仍能對未來浮想翩翩.

無論如何,這一關,他算是跨過了.

一天後,那個秘密的海盜基地徹底被搗毀了,那是一個名為"午夜伯爵"海盜團的秘密基地,海軍們笑得眼睛變成一條細縫,毫無疑問,這是一宗罕有的大案子,他們收獲了超過十艘完整的大型戰艦,還有大量物資,一個小型的金庫……這些收獲足夠令他們升遷,大概不久就可以離開紅土海域這個鬼地方了.

紅土神殿呢?他們為死者舉辦了盛大的悼念儀式,將他們的死亡視作為神聖事業而犧牲,甚至將他們每一個名字都被刻在了光輝聖堂的賢人壁上,與無數先賢共存在一起,對于此,布魯菲德嗤之以鼻,能稱得上賢人的,那個夜晚大概只有那位導師先生,現在好了,只要死亡了,就是光輝的,光榮的,聖潔的.

不過他轉念一想,說不定那塊巨大的賢人壁上,大多數也是那樣的貨色,瞧那些神職人員的虔誠,那崇慕的眼光,那恨不得甘心替代的狂熱,布魯菲德終于明白過來,這是神殿高明的策略,是正確的.

只有阿穆是如此的誠惶誠恐,他面容憔悴,平常保持得很好的儀容儀態,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他是消失了一個夜晚才重新出現在人前,當時他失魂落魄,但當他明白過來,布魯菲德並沒有"出賣"他,他整整怔了好一會,才懂得編了個故事,來配合布魯菲德為他所編織的謊言:是的,導師命令我去尋求支援,我在麥田里苦苦尋找,但碰上了一些麻煩,沒能及時通知大伙……

兩天之後,當布魯菲德和阿穆終于有機會獨處時,阿穆忽然在布魯菲德面前跪了下來,探頭就要去親吻布魯菲德的尾指,這可是一個奴仆表示願意向主人效忠的動作,布魯菲德被嚇了一跳,他後退了一大步,把手縮開了,要不是阿穆的神qing動作看起來有足夠的謙卑和虔誠,他的動作還將更劇烈一點.

布魯菲德想,我有料到他會表示感激,贏得他的友情和忠誠,但沒料到,他竟然表示得這樣徹底.

阿穆垂著頭,像被布魯菲德的驚嚇動作傷害了,顫聲道:"布魯菲德先生,你拯救了我的名譽,更拯救了我的未來,請容許我向表達最至誠的敬意和崇拜,也容許我,成為你私低下最謙卑和忠誠的仆人!"


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的真誠,布魯菲德差點也被感動了,但他立即就想到了面前這個男子在那個夜晚臨陣逃脫的行為,他嘲諷的笑了笑,說:"阿穆,我們是用靈魂來交往的朋友,你這樣的行為是在侮辱我了,請先起來吧!"

如果阿穆此時抬起頭的話,定能看到布魯菲德臉上那顯而易見的蔑視和嘲諷,但他仍垂著頭,沉聲道:"布魯菲德先生,如果你為我的魯莽而感動困惑,我可以保證,在人前,我會扮演成你最好的朋友,只有在無人的情況下,我才會恢複成你仆人的身份,先生,請你答應我吧!"

布魯菲德皺起眉,扭頭觀察了一下四周,這條神學院附近的小路,隨時都可能有人出現的,他不得不加重了語氣,說:"阿穆,無論如何,先起來吧!"

阿穆將布魯菲德的回答視為委婉的答應了,終于肯站了起來,頭仍是微垂,雙手背負,一副忠仆的模樣.

布魯菲德才溫言道:"阿穆,我之所以幫助你,那是我覺得,那晚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那筒煙花,是不是被雨水打濕,而無法使用了?"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有足夠的真誠,無奈仍不夠老練.

阿穆的肩膀顫抖了一下,沉聲道:"布魯菲德先生,我發誓,當時確實如此,煙花濕了,不過……那是因為我要把它點燃的時候,我因為害怕,當時太過緊張,我的手…抖了一下,它掉進海里了……我,我太懦弱了!"

布魯菲德的心也為之顫了顫,肯承認自己是懦夫,正視自身,這本身就是一種勇氣了,他不由得認真打量著阿穆,也是他第一次認真審視著阿穆的誠意.

"接著,我好不容易才把煙花從海水里撈出來,但煙花徹底濕透了,再也無法燃點……我隱約聽見了你們的慘呼聲,我…我由于過分害怕,所以…跑了!"阿穆的頭垂得更低了.

布魯菲德卻抿了抿唇,對方大可以說,所以我馬上去找人幫忙……但他沒有這樣說,顯然,他說了真話,向自己吐露了心聲,阿穆這個人心靈雖然懦弱,膽小,但靈魂並非是無可救藥的.

布魯菲德為自己所下過的正確決定而感到高興,他微笑道:"都過去了,不必再回頭看,阿穆,你犯下的只是一個大多數常人都會犯的錯誤.只要堅強起你的心靈,日後你的靈魂仍是高貴的!"

"謝謝你的安慰,布魯菲德先生,我將謹記你的教誨!"阿穆無比恭謹的回應.

"……"

不管如何,布魯菲德認為,他生命里終于有了第一個信徒,一個願意效忠于他的人,不過是否真心實意,還得留待時間去考驗.

一個小時後,剛剛感受完主人威嚴的布魯菲德,立即就迎來了他的謙卑時刻,因為特洛克祭司出現了.

這位魁梧的先生笑眯眯地打量著布魯菲德,忽然不冷不熱的暴了句:"嘿嘿,我終于明白我的老朋友維斯特祭司看上你什麼了,相信絕不會是你那套出色的說謊技術."

布魯菲德立即明白過來,毫無疑問,這位如碼頭工人一般魁梧的先生,已經看穿了他的謊言,洞悉了真相,他趕緊垂下頭,誠惶誠恐道:"特洛克大人,我僅僅是保護你我的安全!"

"別把我也扯上了!小滑頭!"特洛克冷笑道,"我老朋友的信里僅僅說你擁有極為出色的天賦,可沒說你擁有極為出色的能力,看樣子,他也被你蒙騙了,你說,我日後是否還應不應該相信你所說的話?"

"對于維斯特閣下,我始終保留著最高的敬意,我並非有意對他隱瞞什麼,只是我們相處的時光里,從未找到過合適的述說時機!"布魯菲德不卑不亢的回答,他這次說的是實話,單就真誠上,倒找不出有什麼可以挑剔之處.

特洛克默默凝視了布魯菲德一會,才歎氣道:"罷了,你是什麼樣的人,白色女神會用時間去證明!"


他話鋒一轉,又道:"托瑪納的風暴仍在繼續,大王子果然病逝了,接下來,又會到誰呢?無論如何,你這次的低調,總算是做對了……"

特洛克喃喃的說著,也沒和布魯菲德作別,就這麼自個走了,布魯菲德卻輕輕松了口氣,這位先生慎密的心思,倒和他的個頭一點都不相稱呢.

之後,布魯菲德贏來了一段相對平靜的時光.

剛回到神學院那個屬于他的座位時,菲納小姐還回過了頭,用她那雙靈動的大眼睛關切的注視著他,然後用玩笑的語調誇獎道:"布魯菲德,你當時表現出來的英勇和鎮定,獲得了不少導師的認同和贊賞呢!"

布魯菲德只好謙虛的回答:"我相信獲得贊賞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的名字差點就被刻在了賢人壁上."

這種略帶嘲諷和刻薄的謙虛方式,引來菲納咯咯的笑聲,無疑,她絕對是可愛動人的,尤其那對深深的酒窩,相信可以讓不少男子醉死在其中而不能自拔,而且,她對布魯菲德的好感也是顯而易見的,但此時的布魯菲德,印象更深刻的卻是蕾尼.伊格,遺憾的是,這位出奇清麗的女子,在那個夜晚之後,似乎對布魯菲德冷淡了許多.

布魯菲德心里想,或許她內心已漣漪圈圈,只不過表面上維持著應有的矜持……

但他卻萬萬沒有料到,蕾尼小姐已經開始蔑視她的救命恩人了,因為她覺得,布魯菲德是一個天性涼薄和極端虛偽的人.

如此的轉變,也與蕾尼的出身有關,一個來自紅土海域東北部的貴族,曾經赫赫有名的伊格家族,卻因最近幾代人的不善經營,從一個大島嶼的主人,到被債主趕出島嶼成為流浪家族,再變成今天必須依附于別的大家族,才能在陸地上zhan有一席之地,其中最黯淡,辛酸的時刻,蕾尼都曾經曆過.

在她看來,父輩們都是如此的善良,他們公正待人,有貴族的風范,卻無貴族的架子,伊格家族之所以淪落至今天,完全是因為父輩們身邊的奸詐者,那群偽善,涼薄,無恥的惡徒!

把伊格家族趕出家族島嶼的,是祖父最信任的助手;流亡途中,串通海盜來掠奪家族最後那一點財富的,是父親最疼愛的侄子……

布魯菲德在她眼中看來,無疑也是那一類人,有能力,懂得博取他人信任,但偽善,涼薄,不值信賴.

布魯菲德和她,如今在神學院里也算是半個傳奇人物了,他們曾經在海盜的秘密基地里逃生,還近距離接觸過海洋俠客一般的傳奇海術師,觸摸過對方伸出的友情之手.

沒有人懷疑過那位傳奇海術師是否存在,兩個生還者本身就能說明一切,單靠兩個未滿十八歲的神學院學生,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那條戰艦開出這麼遠的,傳統的觀念禁錮了人們的思維,令他們將真相拒于門外.

這是一個令布魯菲德滿意的結果,所以每次有人要他談起那位傳奇的海術師,他總是盡力投入到自己的角色,繪聲繪色的描述他的"偶像",蕾尼則剛好相反,每當有人問起,她都盡量避而不答,如果非得回答,也把話說得輕描淡寫,如此做的目的,也僅僅為了遵守布魯菲德要求她許下過的承諾.

如果有人細心觀察的話,就能從蕾尼的敘述過程里,從她眼中讀出不屑,甚至是蔑視.

偏偏就在她最蔑視布魯菲德的時候,他們又再次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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