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第九章

這是一個午後黃昏,淘氣的天神仆從拿出彩筆,肆意地在天空中抹出道道抽象的顏彩,令雨季里的天空,罕見的出現了漫天晚霞,山峰上空還回蕩著主殿傳來的聖詩聲浪,無疑,這是一個充滿詩意的時刻.

蕾尼心情不錯,尤其可以前往圖書館——這個神殿里她最喜歡呆的地方,唯一的瑕疵是,布魯菲德竟然也在圖書館之中,還微笑注視著自己.

盡管如此厭惡一個人,蕾尼不得不承認,布魯菲德無論舉止或風度,在神學院里都是數一數二,如果再加上他出色的外貌,他換一套服飾就能偽裝成一個名門的高階貴族.

這是有意安排的重逢嗎?蕾尼側頭望了望窗外動人的天空,她意識到,布魯菲德挑選了一個相當不錯的時機,她想,這更證明了他的心機深沉,做什麼事情都有備而來……

書架下的布魯菲德,身邊還站著阿穆,這同樣是一個舉止得體的年輕人,擁有著不錯的外貌,但在布魯菲德面前,他自然而然表現出一份謙恭和敬意,甚至不敢和布魯菲德並肩而立,而是站在布魯菲德稍後一點的位置.

蕾尼冷眼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納悶,布魯菲德才來多久?竟然已經有了自己的追隨者了嗎,而且還是一個名聲不錯的預備祭司……

這一切,反倒令蕾尼對布魯菲德的印象更壞了,她認為他具備了大奸大惡之徒所應該具備的一切品質和條件,有個人魅力,心機深沉,虛偽,邪惡,善于控制人心……

蕾尼告訴自己,我應該不對他假以顏色,伊格家族的人從來都不畏懼小人,從不因未來不明的危機而畏懼小人.

布魯菲德像是絲毫不以蕾尼的冷漠為意,上前微笑道:"蕾尼小姐,向你致意!很高興能與你在此動人的夕陽下重逢."

無論誠意還是風度,布魯菲德的表現力是十足的.尤其他還直視著蕾尼的雙眼,目光純淨,不帶一絲一毫的雜質,蕾尼碰上他的目光時,內心不禁怦然一動,但她立即告誡自己,無疑這是一雙美麗的眼睛,還努力在表達著善良和善意,但如果他做不到這樣出色的偽裝,也不配稱得上大奸大惡了.

阿穆也跟著他的主人躬身道:"蕾尼小姐,阿穆向你問好!"對于一個曆來討厭海術師的預備祭司而言,阿穆如此禮貌,已經是相當大的讓步了.

蕾尼仍保持冷漠,盡力讓自己牽動出一絲微笑,盡管笑意淡得若隱若無:"向兩位致意!很高興再次見面!"說罷,似乎也不願意再多作交談,點點頭,就這麼擦肩而過了.

阿穆不由得低聲道:"布魯菲德先生,你的難友似乎並不喜歡我們呀?"

布魯菲德微笑道:"這叫矜持……或許,僅僅是因為你在這里罷了."

阿穆垂下頭,尷尬一笑,不再作聲了.

"為了證明不是後者,阿穆,你今天可以一個人看書了."布魯菲德遠遠瞥見了蕾尼手里拿著剛借來的《黑暗時期里的中級海術概論》,這可是一本他尚未見過的海術書籍.

在神學院里的,各自精神派系的學員,只能借到屬于自己那個精神派系的書籍,神殿美其名這是為了不讓學員們分心,其實是一種嚴格的精神管制,但眾神的教義又是提倡博學的,所以,在圖書館每天開放的短短兩小時里,允許你瀏覽他人書籍,前提是有人肯把自己借到的書讓你看.


對于布魯菲德的吩咐,阿穆點頭答應,便走到另一邊去了.

望著阿穆走遠的背影,布魯菲德不由得眯了眯眼,阿穆現在的脾氣未必太好了,表現得也實在太如他意了,但是,沒有人天生就是仆人,尤其是稱職的仆人……

他抿了抿唇,轉身往蕾尼走去,圖書館不是輔導室,這里十分安靜,每個人都盡力表現出未來神職人員的素質,畢竟,這里有不少導師和在職的神職人員前來的,就算學員間偶有交談,也是相互間竊竊私語.

蕾尼小姐果然符合她的個性,選擇了一個角落作為她的座位,對于此,布魯菲德想,這很好,那我坐到她身邊也不會顯得太過礙眼.

但蕾尼的想法就完全不同了,她厭惡地看著布魯菲德走近,心里詛咒,這個奸惡之徒想接近我,他一定抱有某種邪惡目的,還故意把他身邊忠實的朋友給支開了!他想追求我嗎?那他最好不要忘記自己是一個預備祭司,這里是神聖的神學院……

其實,她倒太過鄙視布魯菲德了,如果她今天借的是別的書,恐怕布魯菲德也不會輕易走近,他對蕾尼小姐是存在好感,不過也僅僅是印象深刻的好感,遠沒有到癡迷,更勿論追求.

事實上,布魯菲德坐在她身邊,打過招呼後,目光更多是停留在那本《黑暗時期里的中級海術概論》上面,這樣專注而深情的目光,引來了蕾尼的注意,讓她不得不出于最基本的禮貌,低聲問:"你,要看看嗎?"

問完她便自嘲的笑了笑,可別忘了,這個奸惡之徒是海術大師級人物,怎麼可能把這種中級海術著作放在眼里呢?

誰料布魯菲德立即點頭道:"謝謝,我想看看……當然,只是,隨便看看."

布魯菲德咽了下口水,以掩飾自己的渴望,這樣的語言神態落入蕾尼小姐的眼里,她馬上有了這樣的結論:虛偽的好色之徒,果然是為了接近我才故意這麼說……

但布魯菲德接過書後,竟然一眼也沒再看蕾尼小姐,立即如饑似渴的閱讀了起來,他這位所謂的大師級海術師,完全是自學成才,對于中高級理論,許多都是囫圇吞棗,一些偏門點的知識,更是大量缺乏.

這本《黑暗時期里的中級海術概論》理所當然的填補了他一部分知識的空缺,里面一些觀點與他腦海里滾瓜爛熟的理論相互印證和互補著,他強控著自己的神經,不至于讓自己看起來太過眉飛色舞,他想,毫無疑問,千年前海術里所強調的精神運行方式,並沒有如今複雜,以此方式來運行精神力的話,這軌跡與別派系的精神學說,應該相似了許多,如果拿千年前的白魔法理論來相互印證的話,說不定兩者是無限接近的.

這個觀點令布魯菲德激動得一塌糊塗,他大口大口的喘著氣,立即又鎮定了下來,心想,可不能讓人看出我有思想出軌的端倪,我還得抓緊時間……他把書翻得更快了.

蕾尼小姐在一旁隨便翻閱著布魯菲德本來拿著的古神殿語,百無聊賴,開始她以為布魯菲德一定借助海術這個話題,將自己引入他最引以為傲的海術領域,從而進一步博取自己的好感,但沒料到布魯菲德拿過書後,竟然看得如癡如醉,仿佛自己已經不存在了,不,是所有人都不存在了……

莫非他從前確實從未看過這本書籍?那麼,他對知識的追求真有這麼執著嗎?這個想法令蕾尼的心里熱了熱,這說明布魯菲德並非壞得這麼徹底,起碼他還有著學者一般的熱情,這是如寶石一般閃亮的優點!

但,有這個可能嗎?蕾尼想起了不久前,布魯菲德在大海上那神乎其技的表現,那樣的水平,絕對是最頂尖的海術師,哼,怎麼可能連這些基礎著作都沒看過呢?

于是,蕾尼心中有了結論:這個奸惡之徒僅僅是如此表現,為的就是吸引我,很可惜,你打錯主意了,我並不如你想象中的愚昧!


圖書館即將關閉的鍾聲終于打響了,布魯菲德才依依不舍的將視線從書本上離開,盡管他已經閱讀得飛快,但也只能把這本厚部頭的著作看了小半,最大的收獲便是印證了他原本的許多猜想,小收獲就是學會了兩個比較古老且偏門的中級海術.

他對蕾尼笑笑,將書籍推回給對方,說聲"謝謝".

蕾尼也回以一笑,淡淡應了句:"不客氣,你真好學!"

布魯菲德並沒有看到蕾尼嘴角邊逸出的嘲諷,他仍未從自己的海術世界脫離出來,微笑感慨道:"知識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東西,它的美妙之處在于,沒有人能把它從你這兒拿走."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思緒沉浸在剛才那美妙的時光里.

蕾尼眼睛不禁一亮,這句話如果不是有足夠的自信,自身擁有足夠的才華,那是無法說出,但她馬上發覺自己凝視的目光會給布魯菲德帶來遐想,連忙把頭轉向一邊,發覺阿穆正站在遠處的大門外,負手而立,仿佛是一位畢恭畢敬等待他主人離去的仆人.

她忙轉移開這陣小尷尬,淡淡道:"你的朋友看起來對你有足夠的忠誠,你們間一定發生過什麼,才令這份友誼堅固至此吧?"

布魯菲德望了眼阿穆,眼神里自然而然流露過一絲深沉和提防,微笑道:"蕾尼小姐,這可關系到他的**了."

"那看來我不方便多作了解了."蕾尼小姐如此說的時候,心里卻在想,像你這樣的卑劣者,為了達到接近我的目的,所有問題一定言無不盡,正好讓我借此來進一步看清你的本質,出賣他人正是品格里最低劣的行為……

誰料到布魯菲德的回答卻是:"請原諒,蕾尼小姐.說出他人的**是一種背叛."

可憐的蕾尼本處于自信的狀態中,布魯菲德一句話就把她給完全噎住了,她愕了一下,才笨拙的應了句:"那麼你呢,你是看待你們的友情的?不會也關系到你的**吧?"

布魯菲德笑道:"蕾尼小姐,看來你對阿穆很感興趣呀,我得為你轉告這一點!不過,你的問題我還是無法回答,因為,這確實也關系到我的**.而說出自己的**,是一樁傻事."

蕾尼發覺她被自己笨拙的問題和布魯菲德鋒銳的回答逼得毫無還手之力了,布魯菲德似乎仍認為他們尚處在愉快的交談中,末了還補充了句邀請:"對了,蕾尼小姐,明天你還會來這里嗎?"

他瞥了眼對方手中的書籍,微笑道:"我還沒看完呢!拜托你了,明天見!"

也不等蕾尼的回答,又依依不舍的看了眼那本《黑暗時期里的中級海術概論》,才轉身離去.

蕾尼咬緊了嘴唇,氣憤得耳朵都有點紅了,她發覺,他們之間,被蔑視的,更像是自己.

之後的半年,布魯菲德渡過了一段相對平靜而充實的時光,白天,他會在低調中完成祭司學的理論課,唯一的樂趣就是在學習中暗暗批判,批判教義的矛盾之處,批判神的信徒持續不斷的曲解著神意,還編訂成冊,供他們這群傻瓜學習.


他內心的批判思想假如也能編訂成冊的話,大概就是一部劃時代的反神殿著作了,當然,這僅僅是假如,事實上,布魯菲德表面看起來就像一個最虔誠的信徒,未來一個有威望的祭司,神殿忠實的仆人,那些叛逆的思想被他小心翼翼地埋藏在內心的最深處,誰也不敢交流.

哪怕有一次,他不小心對阿穆說了一句:"神在每一個人心中,而不是在那鑲著金邊的厚皮書里."

已發誓對他效忠的阿穆也被震驚得目瞪口呆,布魯菲德慌忙補充:"……這,這可是異端的想法,我們要牢記神殿幾千年來出軌者的教訓."

阿穆才為之釋然,但布魯菲德自己已被嚇得大汗淋漓,他狠狠的警告自己,再如此肆無忌憚,主殿前那個祭神台就是他生命的終點,所有人都會冷漠的注視著他這個異端被烈火活活燒死.

敏感的少年幾乎能聽到自己在烈火中的哀號聲了,他將其視為自己已死過一次的教訓,從此在這方面的言論上,再也不敢有絲毫松懈的時刻.

下午圖畫館的時光無疑是最美好的一段,蕾尼小姐並非每天都出現,但一旦出現,她手中的海術著作,基本都由布魯菲德來閱讀了,每次都令他享受到精神的盛宴,盡管蕾尼小姐看起來對此並不是太樂意,布魯菲德也察覺到,對方對自己的好感似乎並不如預計的高,好像還是有點扭曲的,畸形的,他猜對了,蕾尼小姐總想重新找到機會,明確的證實對方才是一個真真正正值得蔑視的對象.

不過這個對布魯菲德有什麼關系,他對此並不是太在乎,反正他總能保持最溫和親切的笑容,從蕾尼小姐手中借到書來閱讀,這樣就已足夠了,就算有時蕾尼小姐會恰當的表示出一絲不耐煩,布魯菲德也能輕描淡寫的化解,譬如說,回憶一下那個可怕的夜晚,暴風驟雨下,他們相依為命,幸運逃脫……蕾尼的不耐煩就立即消失了,無論如何,面前這位到底還是她的救命恩人,如果連借閱這個小請求也無法做到的話,那麼對于一個貴族而言,未免太失禮了.

當蕾尼不出現的時候,布魯菲德就干脆研究起白魔法理論,來證實他各大精神流派同途異路的猜想,這個樂趣雖不如沉浸在海術的世界那般精彩,但卻帶給布魯菲德一個全新的視野,因為這里有充足的時間給他研究,他可以從號稱白魔法誕生之始的時代開始看,看著這一精神學說的演變,看著它理論的延伸,看著那一個個有時代意義的白魔法被創作出來,直到演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為了做出更好的對比,就必須完全掌握這套學問,半年時間下來後,毫不誇張的講,排除掉祭司的綜合素質,單就白魔法而言,布魯菲德的水平已猶在許多導師之上,如果再加上他的精神力和掌握白魔法的個數,那麼他恐怕已有資格與紅土神殿的大祭司一較高下了.

大多數晚上的時間,布魯菲德都會前往輔導室,可愛親切的菲納小姐會輔導他神殿語,為了更好的保護自己,免得引來不必要的流言,布魯菲德理所當然叫上了阿穆,阿穆雖然不喜歡輔導室的氣氛,但每次都願意奉陪,布魯菲德想,除了他要對得起自己立下的效忠誓言,更因為菲納小姐,不難看出,阿穆對菲納是有特別好感的.

遺憾的是,菲納連曖mei的機會都沒有給予阿穆,她對他的態度禮貌得就像對待一個導師,但令布魯菲德欣賞的卻是,阿穆似乎也很滿足于此,表現得足夠的得體,布魯菲德想,除了那個夜晚的懦弱,阿穆各方面都表現出足夠的定力,或許……說不定正是那晚暴風雨的逃避過後,對他心靈造成了洗禮,才有了如今的非凡定力和氣度.

晚上輔導室以後的時光是相對最無聊的,因為那個時候布魯菲德不得不回到那個大房間里,聆聽他室友們那乏味至極點的聊天,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布魯菲德與他們的關系相熟了許多,這群預備祭司的話語里少了許多忌憚,他們談論神的偉大,崇拜那尚未到手也有可能永遠都得不到手的權力,更憧憬將來如何如何和他們的信徒溝通,尤其是美麗善良且愚蠢的女信徒,說到會心之處,大伙都朗聲大笑,接著又笑嘻嘻的懺悔,我有罪.

布魯菲德大多數情況下都會陪著笑這麼一兩聲,心里卻腹誹著,褻du,這才叫褻du,他們當中同樣有異端,甚至偽裝水平還不如我呢.

總體而言,這是一段不錯的時光,這里的人身管制遠不如托瑪納嚴格,大多數情況下,都給予這群未來的神職人員充分的自由,布魯菲德漸漸進入了紅土神學院的生活節奏,並慢慢學習投入和享受這樣平靜的感覺,但,生活永遠沒有長時間的平靜,正如外面的大海,每隔一段時間就得掀起波瀾.

特洛克祭司又來找布魯菲德了,就在布魯菲德認為對方快要把自己忘掉的時候.

對于特洛克祭司,他總有點誠惶誠恐,因為每次見面,往往不會是什麼好事,他相信,這次恐怕也不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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