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間,枉自白頭(下)

第五章 人間,枉自白頭(下)



一場暴風雨,在這個深夜,突如其來.

屋子外的掛著的燈在大風中被吹熄了,雖然屋里燃著的燈還透出幾分光亮來,卻微細弱,只能稍稍照著丁點大的地方.整個夫苑,仿佛是浸入了黑暗中,是那種純粹的黑暗,縱然有光亮,卻也像是被黑暗浸過的一樣.

"噼里啪啦……"一陣閃電劃過,大地好像被閃電閃中,疼痛般的似乎有在微微晃動.雨,瘋狂的下著,打在屋外的芭蕉葉上,毫不留的遺下清脆的聲音.風很肆意的到處亂吹,前半夜的炎熱不留一絲痕跡,那些開著的窗來不及關上,就被風調戲一般的吹得又開又關,響個不停.雨,又趁著風勢吹進屋子來,沿窗的地方不一會兒就濕透了.

"這雨下的真大,太及時了."

夫苑中,一間燈火最為明亮的屋子里,一個紫冠白袍的男子站在窗前,眼睛一直看著不時被閃電劃亮的天幕,神有幾分凝重,但是那語氣聽來卻是很欣慰的.那雨點入窗,點點滴滴落在他身上,他也不避,也不管身上的白袍都已經大部分濕透了.然而屋子里極為安靜,並沒有人接他的話,仿佛他只是在自自語.過了許久,他慢慢轉過身來,燈火被風吹得忽閃忽閃的,他的面容也一下清晰一下模糊,使得他看上去神陰沉.

自然,這個屋子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而已.屋子里,碧綠羅賬一層層的被風吹起來,拿旁邊站著一個又矮又肥的中年人,面容明淨,面上無須喉頭無突,明顯是太監.然而,只要是在朝中有地位的人,就知道這個太監不僅僅只是一個太監而已,他還是儀龍宮的太監總管柯凡柯公公.他此刻低著頭,眼睛很,即使瞪著眼睛看著也讓人覺得他是在眯著眼.他的面前的羅賬里,剛剛熏了驅蚊的暖香.那暖香熏著人,還有幾分催眠,而他眯著眼睛看上去就象是昏昏欲睡了般,然而僅僅看上去是昏昏欲睡而已.羅賬里只要稍稍有點響動,他都能覺察出來.這會兒,他開了口,聲音尖細得叫人感覺刺耳.

"爺,干脆讓紫爺也一起留下來.等事完了再一起回去也好."

聲音剛落,羅賬里漸漸有了聲響,一截軟被便落了下來.淡紫色的繡著飛龍的軟被下,一只手伸了出來.隨即半面羅賬便被拉起來,一張臉露出來,細長丹鳳眼,容顏如玉般精致.然而眼圈微黑,是睡不好的緣故,那臉色也十分蒼白,卻不折這麗容之秀.那頭上是用黃帶系了發,卻落了半縷下來,垂在臉邊,風吹過來,便微微揚起,別有一番風.然而,如此麗容,定睛一看,才發覺這人並非女子.那眸子中的隱含的凌厲霸氣,豈是一個女兒之身可擁有.

"這雨勢雖大,卻也是來的急去的也急,拖不了多久,阿紫遲早得先走."那聲音低沉,果是男兒之聲,只是聽著聲音,感覺那人似乎極為疲倦,仿佛體力盡失了一般,上半句都要稍稍喘口氣.

"爺,若讓我先行,紫亞實在不放心爺您.如今趕回去,不過是要冊封那些秀女而已."紫冠白袍的男子低著頭恭恭敬敬的道,"且恕紫亞直,那些秀女,本該是由爺您親自冊封才對."

"哦."羅賬里的男子嘲諷的挑挑眉,靠著床幃,目光冷冷的望過來,"冊封名單早就內定好的,那些人,不在乎是誰帶的旨意,誰宣讀的旨意.他們在乎的是那聖旨上的那些名字,有哪些,後面的宮位是什麼."

誰都聽得出這話中地不悅.卻都是沉入了沉默中.

"噼里啪啦……"又是一陣閃電.

"咳……"羅賬里.那本是靠著床幃坐著地男子咳起來.一連串地咳嗽.那麼重地咳嗽.仿佛是要將自己地肺咳出來才罷休.

"爺……"柯凡雖然又矮又肥.可是反應和速度都極快.已經上前輕拍著那男子地背脊.等咳嗽稍稍緩了下來.從自己中掏出了一個極為巧地碧綠色地瓷瓶.倒出指指甲大地一顆藥丸.送至那男子口里.遞了一杯水服下了.

"爺.紫亞是和爺一起出地城.也會是一起回地城."看著床上那男子皺著眉頭疼痛地表.自稱做紫亞地男子緩緩而堅定地道.

"好好好……隨你罷."

羅賬後的男子看到他堅定的表,末了,擺了擺手.

累了,夜了,也該休息了.

于是,羅賬被放了下來.窗子,也關上了.屋子里忽地就悶熱了下來.悶熱而安靜.

屋內便只留著桌上一盞燈燃著,先前明亮的燈火忽地暗了下來.看著蠟燭滴了一蠟台的淚,色的燭淚,顯眼的燭淚,顯眼的淒涼.

閉了眼,仍是睡不著.雖然紫亞已經出去,柯凡候在身邊,但是這個屋子里仿佛就只剩他一個人.好靜,好靜,靜的仿佛什麼都沒有.窗外閃電已經不再閃了了,黑暗的世界中,就還只有雷聲低沉的在轟隆隆的響著.雨勢也下去,滴滴答答的一兩聲,是落在芭蕉上,清清脆脆的一兩聲,是落在瓦片上.


心里,有個女子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就可以觸碰.仿佛,就在身邊,一喚就有人應.

"晟,你冷麼?"

"晟,我們躺在被窩里一起暖著罷."

……

那是少年時候的他們,在淒清的下著雨的午後,躺在床榻上,蓋著薄被斷斷續續的話.空氣有點涼,但是她的手握著自己的,兩個人的溫度融在一起,漸漸就暖和起來.夏天下的是雷雨,總是會打雷,然而和她一直著話,到高興處就笑起來,漸漸忘記窗外還有他害怕的雷聲.累了,看著身邊那令他眷戀的溫柔笑顏,看著看著,到最後抱著她沉沉睡去.

少年時候的他們,那麼幸福.在那些令人害怕的打著雷的雨天,都有著她來陪.她其實也是怕的吧,然而,兩個人在一起,就無所畏懼了.

可是,可是……

"晟……"耳邊猶有她的聲音,聲音溫柔,聽來令人心痛.然而,卻只是幻覺,哪里有她的聲音,怎麼可能還會有她的聲音.

是的,是的.這一切已經只屬于記憶了.手心傳來一陣一陣的酸痛,想要握緊什麼,卻根本沒辦法握緊.那雙柔荑,也再握不到,想要握到,也只能是在夢中了.

"水蘿,水蘿……"天邊又響起雷聲,蓋過了他的呼喚."若是能夠,夜夜能有你來入夢,余生也不會再感覺荒涼.這艱難的塵世,最終,只剩我一個人在走,水蘿……你可知道,要是你在多好."自自語,仿佛成為夢囈.

誰也不知道,他曾多麼害怕雷雨天氣,又多麼喜歡雷雨天氣.害怕是因為雷電嚇人,喜歡卻又是因為兩個人能夠很自在的呆在一起,自己暫時不用去理會那些太傅布置下的作業,父皇交代練習的武術……可是,自從她離開以後,雷聲閃電突然之間就無所謂了,再沒有什麼害怕或者喜歡的感覺.而那之後的下雨天,再沒有人會和他話到累極倦極然後睡著,也再沒有人可以抱著入夢,天下女子雖多,要的不過只有那一位而已.萬千繁華,他想要的不過是那年少時候的日子.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只想要她,別的女人就入了不眼,不會在乎了,在乎不了.

所以,愛隨她而去,心死了.這殷朝,看在眼里,再如此繁華,也比不上她當日一笑.

心上,舊傷口被閃電劃開,露出永不永不能痊愈的傷口.舊傷連著新傷.隱痛,令人麻木起來.

"相看脈脈應憐醉,頻喚卿卿可愛吾."

"你如果只一直在不快點畫,我待會就真的藥僵硬完了."

"僵硬了也沒事呀,我可以勉為其難的幫你揉揉的……恩,畫好了."

"看你得意的,把畫給我看看……噫,畫的真好,不過……"

"不過什麼?"

"把我畫得太漂亮了罷."

"那是人本來就漂亮呀."

"呀,我都替你感到不好意思."

"沒事,反正誇的是你.誇你也就等于是誇我自己了,哈……"


"你真是的.對了,我給你在上面留字罷.你想想要寫什麼好呢?"

"恩,你就寫……"

"寫什麼?"

"水生一蘿,相喚卿卿."

……

陽光極為明媚,熱氣還未起,蓮塘邊清涼涼得吹著一陣一陣的風,她取了筆墨,低著頭很快就將那字寫完了,字秀麗,字如其人.那日的她,身上穿著水藍長裙,衣帶不時被風吹得揚起來,她的笑容溫柔明麗,宛如朝霞.

可是,忽地.一轉眼,她卻穿著那件碧綠的裙子.裙上素雅得很,並沒繡著什麼花紋.她溫柔笑著一如往初,然而,卻在下一秒,那碧綠裙子濕了血,是那麼腥的血,那麼的多那麼的多,裙子染成了色,上面用白線繡著的花朵這才顯出來.一朵一朵,是因著血才看出來的血花.

她倒在自己懷里,臉色蒼白,氣若游絲.那柔荑握在手里,軟的,冷的.生命一絲一絲的流逝,他卻無可奈何.

"水蘿,水蘿.我不要你死,你死了,我如何,我該如何?"

"晟,對不起.晟……"

"我們不是過要一起的,我們要一直一直在一起麼?"

"對不起,我沒能到做到……"

那時,年輕的自己抱著滿身是血的女子,滿臉是淚,也滿臉是血.

……

自別後,山水相隔,陰陽難見.人間,枉自白頭.

亦是,這樣的淒涼.難道,人間都教人不能擁有真麼?沒有什麼天長地久海枯石爛,那些話,是真的想要做到啊,可是,卻不得不只能當作就算.一切,只能以短暫來見證深.那,以永恒見證的,能有什麼?謊麼……

夢境里,一切幸福重演,一切痛苦重來.

是幸福的,也是痛苦的.甘心願沉在這夢中,只因為,能夢見你.這樣就好.

終于,羅賬里的男子沉沉睡去.不再有任何翻身或是夢囈.燭光,映著他淒涼容顏,沒有人看見,他的眼角,濕潤著.

事雖已過七年,又怎能忘記.不過七年而已,佳人在心中依舊面容不變.也只不過七年罷了,那些東西好一輩子的,怎麼可能七年就忘記.

幽幽的,歎息.在夜里被風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