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間,枉自白頭(上)

第四章 人間,枉自白頭(上)



然而,西苑內的秀女今天卻是一場歡喜一場空.

不過是午時面聖,但是那夜里不知道失眠了多少人.晨時就已經有秀女起身,開始沐浴,更衣,妝扮.

平時清靜的西苑,在這個早上熱熱鬧鬧起來.碧盈昨夜里並沒有睡好,一夜輾轉反側的,只能是閉了養神.好不容易到了清晨,意識反而更加清楚.待那些秀女晨時起身,碧盈就側著身懶懶的聽著外面的那些嘈雜聲音.

一會聽到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在鬧,"那是我的胭脂,不許碰!"一下是一個尖聲音在叫,"哎呀,你弄濕我的裙子!!"忽地是幾個聲音一起響著,"柱子,快去把我的香露拿來!""其子,不要磨磨蹭蹭的,快點幫我把頭梳好.""哎呀,該死的芯子,你到哪里去了,我的那件海綠色的衣服呢?"

……

然而,外面這樣嘈雜忙亂,對面的那個青衫的女子仍是閉著眼沉沉的睡著,絲毫不被影響.令碧盈好生羨慕起來.不由便想起昨天午後從教導嬤嬤那里練習宮中禮儀回來,這青衫的女子就不見蹤影,過了許久才神神秘秘的從外面走進來,雙手放在身後,臉上笑得賊賊的站在自己面前.

"你猜我手上是什麼?"

"是什麼?"

"是花呢,你猜看看是什麼花?"

"難道是蓮花麼?"

"咦,你怎麼知道?太厲害了啊."青衫女子吃驚的看著碧盈,手一揚,拿著的果然是蓮花.碧盈看著青衫女子好奇佩服的神,忍不住低頭笑了.自己最喜歡的就是蓮花,在聞到了蓮花香後,怎麼會猜不出會是什麼?

"不過.西苑附近應該沒有蓮才對啊."

"恩.是啊.我還是偷偷去采來地.我姐姐過.南如宮下.東苑種著桃花.西苑種著菊花.北苑種著梅花.只有南苑才種著蓮花.我費了好大地功夫偷偷跑過去.還是趁著沒人注意偷偷采了回來地."

碧盈心中一動.沒想到這個女子對宮中倒是了解地.便笑著問."宮中那麼大.你就不怕迷了路麼?何況你還偷采了蓮花.萬一被發現……"

"這倒不會.我有捷徑啊.再南如宮是後宮.東南西北四個苑都屬于南如宮.侍衛有是有.但是只在外邊圍巡邏.宮女太監倒是多地."青衫女子得意地笑起來.額上還有細汗微沁.但是那笑顏快活得很.眼神明亮.

"不過.就算被宮女太監發現.也不會亂你什麼地.畢竟皇後還沒有選出來啊.而且他們都還只是個地宮女和太監.不會有什麼事地."

這話也是.這南如宮是皇後掌管地.其宮女太監莫不都屬于皇後.而當今皇後是要從這些秀女中慢慢選出來地.每一個秀女都有可能是將來地皇後.故而他們就算看到.也只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正想著,聽到面前那青衫女子在問,"你喜歡蓮花麼?"


聽到喜歡的東西,碧盈臉上笑容深深,點頭應了.

"那真好,我也喜歡蓮花呢!"青衫女子高興得伸手抓住碧盈的手,如此喜悅,令碧盈也被感染上幾分她的天真快樂起來.

"不過啊,我娘喜歡的是菊."聽到青衫女子的這一句話,碧盈的眼中忍不住有什麼東西閃動了一下.抬頭看著那女子微微悲傷起來的神,碧盈剛想開口安慰,還沒開口,那青衫女子已經又笑起來.

"我娘去世的時候我才1歲,對娘的印象其實已經很淡了.所以,不要緊的.我有爹爹和姐姐,也很幸福了."

"好高興,你也喜歡蓮花呢.對了,我叫你碧盈好不好?碧盈,我姓趙,叫趙湘."

趙湘趙湘,真的是姓趙.她竟然真是前公主的女兒.碧盈眉頭皺了又舒開,只是,象這樣不見天日的地方,象這樣天真純潔的女孩子,怎麼會想到入宮來.

徐徐的歎息,碧盈最終起了身.推開門去,抬頭便是蔚藍無比的天空,金色的陽光照耀在身上,淡淡的沒有一絲溫度.碧盈看著四周,盡是被宮城圍著.色的莊嚴肅穆,與夜晚的黑暗陰森形成兩個色調.而自己被困住,抬頭是天空,猶如井底之蛙.

"姑娘,可否有什麼吩咐?"

碧盈轉過身去,是爾新.

"別的房內的秀女都已經起身了,唯有姑娘房內一點動靜都沒有."

"恩,午時面聖,還很早呢."碧盈淡淡道,目光落在院子里,那里是已經准備好的秀女們,大多在練習著走姿.開著門的房內,還能看見有秀女在練習坐姿,或是對著鏡子在調整自己的笑容.

碧盈忍不住笑起來."爾新,今天天氣真好啊."

"是.天公看著各位姑娘的花容月貌,心愉悅的大晴了."

是那樣討好的語氣,聽得人心中倦怠.碧盈沒有笑,也未再語.只轉頭去看窗台上還未衰敗下去的蓮花在晨光中清純嬌嫩,它還不知道盛放過後迎來的將會是一場零落.如今顏,來年白頭.能有何人憐?

結果一直到了午後,才有個太監過來傳旨,是新帝仍身在狩獵場,趕不回來,只得推遲秀女的面聖之日了.公公領著一眾秀女接了旨.又命教導嬤嬤教導了秀女一番,才讓她們休息去了.

碧盈也回了房,趙湘不知道又去了哪里.碧盈坐在銅鏡前,午後的太陽照得人昏眩,倦意襲來,再加上昨夜沒睡好,此刻意識恍惚.然而,碧盈卻沒有去睡.她從中將那散發著淡淡香味的香囊拿了出來.

——鵝黃色的香囊.用銀絲線繡著的仿佛是某種圖騰,周邊用金黃的絲線細細的繡著,針眼細密,極為精致.香囊口上是用絲線系著,並未用線縫死.碧盈纖指一挑,便將那系著的結給解開了.

香囊里有一個用五彩絲線繡著的香包,還有一張紙,卷成條,藏在香包一側.

碧盈手指剛碰觸到那張紙,就感覺那紙如此的柔軟冰冷.取出來一看,紙面光滑細致,放在手心上,清涼涼的,前一刻的身上的燥熱之感頓時消失無蹤.碧盈不由吃了一驚,折了紙卷的一角用手指揉著,等最後一看,那個地方一絲折痕都沒有.——這竟然是眉紙.


眉紙,這可是很珍貴的紙張,千金難求.除了皇室貴族富豪之人奢侈的買進以供賞玩,平常人就連聽都是極少.自己也不過是在極時候在爹爹書房里玩鬧時發現一張巴掌大的眉紙.

"這不是普通的紙張.這是鮫皮,是海里一種生靈身上的皮,取來後特制而成的紙張.任人折揉,紙張上也沒有任何折痕.遇水不濕,遇火不焚.而且,上面的墨跡永不褪色,反而日久彌新.而且,這種紙極冷極軟,暑日里只要放在身邊還能解暑.故而千金難求."

那時年幼,哪里去理解那麼多.此時想起來,海里的,鮫皮?——莫不是鮫人身上的皮.碧盈忍不住皺緊了眉,看著手掌上的眉紙,過了好一會兒,才將那紙卷打開了.

那是極為珍的一副畫卷,手掌大的眉紙上細致的描畫著一個女子,水藍長裙,回眸初凝處,臉上笑容溫柔明麗.是極為美麗的女子,而且是那種讓人看著很舒服的美麗.但是,有哪里不對勁.碧盈轉開了頭,托著腮想著,可腦海里偏偏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起來.只覺得這個女子面容都熟悉得很.太熟悉,就像是……

一霎那,碧盈抬了頭,看著面前銅鏡里的自己,無比震驚.

怪不得那麼熟悉,那女子與自己,簡直是從一面鏡子里照出來的.同樣的眉目,只是那樣溫柔明麗的笑容分明不是屬于自己的.——這張畫,畫的到底是誰,是自己,還是另外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這個問題要問誰去,誰能給她個好答案?

窗外的蟬不停的鳴叫,一聲一聲,最終令人煩躁起來.夏日驕陽的余熱隨著風從窗外散進來,碧盈坐在銅鏡前,不由得發了呆,過了許久,她才漸漸回過神來.低頭細細的看著那畫,這才看到那畫的旁邊還細細的寫著幾行字.

——"水生一蘿,相喚卿卿.晟于中元428年"

後面還添著一行字,但是字跡比之前微微潦草,墨跡也較渾濁,許是後來又添上的,碧盈指尖觸著呢字跡,緩緩讀道,——"自別後,黃泉碧落難尋.人間,枉自白頭."

"枉自白頭……"自己忍不住又重讀了一次.不知道為什麼,碧盈突然感覺有一種疼痛,無奈的感覺忽地在心頭擴散,眉頭不自覺的皺起來,眼中有淚,卻不敢流.只怕一流,就壓抑不住,會淚流滿面.手指觸著冰冷的眉紙,心里也如此冰冷.這一切讓人感覺如此淒涼.陽光還是那麼炙熱,此時看在眼里卻是蒼白一片.明明是盛夏,卻仿佛身在荒野,白雪茫茫的荒野.冷得連呼吸都沒有,快要窒息.

唇邊讀著的分明是別人的悲歡,卻觸及自己的悲歡.玉郎,我不愛你,只是恨你而已麼?若是不愛,豈會恨.浮生若夢,只想好好的和一個人白頭,卻只像是自己的一場幻想.獨自自己白頭……

沒有,什麼都沒有了.歸于虛,歸于空.

愛不歸來,人不歸來.

夢不歸來,魂不歸來.

空世,枉費凝眉,枉費等待.

那些誓,給誰聽,時間一聲冷笑.獨留淒涼,悲痛,無邊無際.不知道那個枉自白頭的人是不是也是這樣淒涼悲痛的心?

剛想著,卻聽聞身後聲響,門忽地被打開.是趙湘,而銅鏡里的自己眼睛濕潤,眼角猶有淚痕,碧盈忙低了頭,坐在桌前,裝作沒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