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司馬敦志去了美國打球,和L.A.的城市隊簽下三年的合同。國內球迷一時間將年輕的他比作籃球之神,他的人氣飆升到極點。
人們從未見過長相這樣完美、球技這樣精湛的年輕球手。
各大媒體把他捧上天,之前的諸多負面報道不再成為關注,人們記得的只是一位國際級華人球星,將要去大洋彼岸施展自己的才華。

只有圈內人才知道,人氣宛如肥皂泡。升得越高,最後也爆破得越快。
置身事外的看客,想看的只不過是這一場而已,於是可以這樣事不關己地推波助瀾。
至於踏出這一步後,將要面對的點滴心酸和乍暖還寒,只有當事人才能清楚感受。



敦志覺得S城的P機場好空曠好寒冷。
媽的,本市政府真是吃飽了撐的,才會把機場修成這樣。連候機樓都要拆成兩座。
這裡一座。對面一座。中間隔著璀璨通明的綵燈道路,世界各大航空公司密密麻麻地排滿站點。無限放大乘客的渺小,帶來的只是徒增離傷。



他蹙緊眉,看見候機樓外的高速公路,在黑夜裡一盞盞漸次地點亮了燈,不斷地有飛機騰空起飛,消失在夜空。
寂寞於是也漸次滅頂地擴散開來,緊鎖住他的驕傲眉眼。


要離開的時候只有紀堇銘一個人來送他,深夜裡,紀堇銘在體恤衫外面套了件連帽運動夾克衫,坐在候機樓陪他等航班。白皙的面龐上,隱隱浮現擔心。
敦志許久都說不出話來,不斷地回過頭去,望著機場入口的自動玻璃門發愣,接著又失望地別轉臉。

還有幾分鐘航班就到點了。那個人看來是不會來了。


紀堇銘發現他的失望,靜靜地不說話不出聲。抱著手臂,坐在他旁邊假裝打瞌睡。


最後,「我走了。」敦志推了紀堇銘一把,搖醒瞇著眼睛假寐的紀堇銘。「別睡了,要睡回去睡。」
「哦……」紀堇銘站起身來,打著呵欠,把肩上的行李袋遞給敦志。「我回去了。」說完又嚴肅地補充了一句「你記得按時吃藥。每天都要。」


「嗯。賺到錢讓你做總經理……」敦志戴上墨鏡,接過行李袋,頭也不回地走入登機口。
站在自動站立扶梯上,側身面對著窗外的夜色,心裡的失望如驚濤駭浪,勢不可擋。
是不是這樣,就代表真的結束。


其實這樣離開去美國西岸,他是十分害怕的。
NBA賽場和國內有絕對的不相同,去了那邊,他根本沒有把握表現得和以前一樣優秀。
他不過一米八多的身高,撐死一米九,那樣瘦,又伴有先天性心臟病,去了高手如雲的美國,根本撿不到任何便宜。


那又如何,他對著玻璃窗上自己的憔悴倒影冷笑。死在那邊最好。反正這個世界,又沒有人需要他。
皆大歡喜的喜劇怎麼會眷顧他這樣卑鄙下賤的流氓。

像他這樣磕磕碰碰長大的城市孤兒,根本是很容易滿足的。一日三餐,吃飽就夠,哪裡需要用虛名和榮耀來作陪伴。
他想要的只不過是一顆完整的心,完整得屬於自己的心,所有喜怒哀樂都是自己說了算。
不要再因為那個人,心就變得不完整,如此脆弱地要去期盼他的陪伴。



紀堇銘走出候機樓,準備在計程車停放點打一個車回家。
一抬頭,便在候機樓側邊的路口看見一輛黑色克萊斯勒。驚得僵在原地。

姚可謙一身西裝,手插在褲袋裡,安靜地站立在路邊,正對著機場的起飛跑道。
夜風捲起,紀堇銘的身子抖了一下,心也涼透了。
遠遠望過去,他發現男人雖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動作,卻連背影都是憂傷的,更不要說他的臉。一定是哭得淚流滿面了。

高中時代,柔弱的他超愛哭,每次被紀堇銘他們欺負了,都是不回罵不還手,只空留飽滿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大抵敦志戒不掉的就是他哭得梨花帶雨的那副樣子。



飛機起飛的轟鳴聲滑過頭頂,紀堇銘聞聲後抬頭望天,覺得真是他媽的脫線。為什麼不勇敢走進去留下他。這樣躲起來哭有什麼用。







NBA新賽季來臨。在熱身的幾場季前賽事,中國球員司馬敦志沒有得到任何上場機會。
大部分時間,他只是穿著球衣坐在替補席上坐冷板凳,神情寥落。
而當他走出球場,他也根本不需要擔心別人會認出他來。在洛城,認識他的人少得可憐。他可以自由出入超市,書店,乾洗店和電影院。


連他的房東太太都不認識他,以為他是來留學的中國小夥子,和善地提醒他初來乍到要注意這個,避免那個,一定不要帶陌生朋友回來過夜,更不要偷偷在公寓裡酗酒抽大麻。
他乾笑,回答一定不會,沒有透露出他的真實身份。


這個陽光充沛的地方被人們叫做天使之城。他卻找不到他的天使。
在這裡,新的城市,新的環境,新的隊友,新的生活方式。沒有一樣不需要他使出全部力氣來應付。


生活變得和他出名前一樣殘忍流離。
走在洛杉磯街頭,身邊匆匆路過的白人人群,講著不同語言,連微笑和憂傷也加上了國界的區別,分得是那樣清清楚楚。


他覺得寂寞,寂寞得胸腔裡的那顆心都不願意陪伴他。他的心臟病發作次數頻繁起來,在隊友和教練面前,他還需要做掩飾,他有心臟病這件事不能被人揭曉。
他的籃球生涯不過才剛開始,他不想就這樣失去機會。


他經常一個人去訓練場地練球,練通宵的球,孤單地對著籃筐遠投三分,起跳灌籃。
找不到對手,也沒有機會上場,只好自娛自樂。等他累得一動也不能動,他就躺在球場上睡覺。無數個夜晚他都這樣度過。

負責場地的清潔工經常在早上七點打掃衛生時,見到他縮在球場冰冷的地板上睡覺,輕輕搖醒他後,搖著頭走開。


天使之城的充沛陽光越來越刺他的眼。他想起小時候在孤兒院的牆壁上見到的慈愛天父肖像,修女曾告訴臥病在床的他,只有好人才能無限接近天使。
而他後來的成長經歷證明他是該下地獄的,不該這樣靠近天使。



紀堇銘很少打電話給他,他知道紀堇銘也在忙。
紀堇銘家裡經濟條件不好,卻有三個小孩,老大紀堇銘不學無術還蹲了監獄。
下面的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目前都在上學。紀堇銘替他頂罪,坐完牢出來又找不到好工作,只能靠每天長時間打零工來賺錢供弟弟妹妹上學。


他一有錢,就會跑去銀行匯給紀堇銘,可是每一次都會被退回。
這讓他甚感挫敗。彷彿最好的兄弟也和他有了隔膜,他們不再是年少時的死黨。
這個世界,為他留下的幾乎沒有了。


他發了許多封電子郵件給姚可謙,每天一結束訓練,回到家什麼都不幹,只是打開電腦就瘋狂地寫郵件。
從未有一封他收到了回復。

他時常都會想起離開來美國的那一晚,P機場的空曠冷清。
How I wish,How I wish you were here.